繪本書房》母親,像太陽一樣!
小學的音樂課堂上,曾經不假思索地跟著大夥搖頭晃腦唱著:「母親,像月亮~一樣」,嗓門越大,分數越高,教室裡五十幾枚「月亮」同步綻放光芒。
隨著年歲增長,見識領教過的母親,尤其是繪本中的母親形象也夠多了,便越發質疑:母親怎麼會像月亮!
月亮?才不!母親本身就是發光體,她是太~陽~
太陽啊,既溫暖也灼烈,凡人的媽媽如此,英雄的母親依然如是,連壞蛋他娘也不例外。趁母親節打開圖畫書,首先,我們來認識幾位太陽一樣的母親。
▇《英雄的母親》(La mère du héros)
首先出場的是一位大英雄的媽媽——書名就叫《英雄的母親》(La mère du héros)。
看封面揣摩劇情——右側杖著黑頭木馬的應該是英雄,長長披風的盡頭,屈膝俯身的八成就是英雄的母親。
有道是「偉人的背後,都有一雙默默支持的手」,就他倆的位置與比例,英雄之母會是他背後重要的支撐嗎?兒子的眼角瞟向母親,他心裡在想什麼?而媽媽的眼光並未聚焦在兒子身上,她在找什麼嗎?啊,她在使用熨斗燙平披風!
封面上左右夾生的兩株紅樹,枝幹張牙舞爪地將兩位主角包裹其中,他們將面臨怎樣的衝突或危機呢?咿~哈,策馬常馳去!
翻開第一頁,故事開始。
「國王駕崩啦~國王萬歲!」
老王病逝,幼王即位。書裡的文字輕盈生動,不時夾雜旁白補述,正式又明快地拉開序幕。圖像的表現上,誇張的比例、卡通的造型、古樸的色調,完美透露出這是一齣古裝輕喜劇。
然而新王年幼登基,皇位尚未坐熱,便受到黑武士前來暴力威脅。父債子償,他要討回先王欠下的巨債。
弱小的國王心驚驚,只得下聖旨請出護國英雄相挺。
誰,誰來幫幫國王的忙啊?
啊,有位遠近馳名,好打抱不平,仗義相挺的擊劍高手:騎士萬敵克(Dick Van Dyke)。
瞧他一出場,便以翩翩風采圈了不少鐵粉。但我們從這張人物描繪的跨頁圖中,也感覺到這位英雄似乎挺浮誇的。他究竟是實至名歸,有真材實料?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
但是書名叫做《英雄的母親》,應該母親才是主角吧?!來瞧瞧我們的主角此刻在做什麼。
媽媽在晾英雄兒子的行頭——上衣、披風、帽子、靴子。呵呵~連劍都能洗刷刷,晾乾。
聖旨到~蒙「王」召見,何等榮耀、何其難得呀。於是,英雄的媽提議:老母跟你一起去覲見國王吧!
英雄的母親說什麼都跟定了,捆行李、繫包袱,還備了獨家配方的歐姆雷蛋三明治,一路相隨直至皇宮,還順道拜訪了親戚。
這本圖書書的文字部分由兩位西班牙作家羅貝托.馬洛(Roberto Malo)和法蘭西斯柯.強威耶.馬特歐(Francisco Javier Mateos)通力合作完成。馬洛除了作家身分外,還是一位動畫師和說故事人;馬特歐則主持了一間知識工程兼教育事業公司,他負責協調跨學科合作工作。這兩位童書創作拍檔聯手寫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包括噴嚏打個不停的國王的故事。想了解更多訊息,請到馬洛的個人網頁拜訪一下囉!
回到故事,母親見了國王,任務理當交給兒子吧?才不!她繼續踏上征途,一路上和平馴服了吃人妖,輕鬆擺平了小精靈,最後甚至……是的,幫助兒子擊敗黑武士。
這部作品畫面處理得古典而趣味,突梯的角色造型,紅黃壓克力顏料混合著濃墨,時而多媒材拼接,時而運筆如雨點綴飾,既密合於文本不失焦,也陳述著自己的敘事。
插畫家瑪裘莉.璞謝(Marjorie Pourchet)的作品充滿熱情。從小就熱愛繪圖的璞謝,2002年畢業於史特拉斯堡裝飾藝術學校,兩年後發表了第一部作品《腦袋裝進手提袋》(La tête dans le Sac),其或濃稠、或硬筆壓克力塗抹的風格已充分展現於畫紙上。
除創作圖畫書,璞謝也熱衷當代技法,譬如將木板與膠板印刷運用在海報設計和雕塑作品中,逛逛她的個人網頁。
這個故事雖是典型「無敵老媽」、「小(老)人物立大功」的梗,但透過充滿聲韻的文字,將母愛威力發揚至極,滿滿洋溢著新意。
見識過英雄母親的旺盛火力後,我們再來認識幾位知名故事角色~的媽媽們。
▇《猜猜我在哪兒?》(Devine où j’suis?)
從封面看來,角色的造型類似俄羅斯娃娃,揣測這可能是一個「套」一個的故事型態吧。這位俄羅斯蛙蛙裝扮的女娃兒,左手持手機,眼神煞是倉惶。仔細瞧瞧她四周,果核、蛛網、肉骨、臭襪,外加一條上通下達的狹小管道……這些奇異的組合,嗯,挺有意思的……你想到了什麼呢?
故事開始。
這是媽媽們的下午茶時光,電話響起,鈴鈴……
是小紅帽打來的:「猜猜我在哪兒?」
「應該是去看外婆了吧。」
「不對,我在大野狼的肚子裡。」
原來俄羅斯娃娃裝扮的是小紅帽喔。糟了,外婆沒見成,卻先被野狼給吞進肚子裡去了。這麼說……封面上出現的場景是在狼的胃裡呀!
「紅媽媽」一聽很不高興,要小紅帽把電話轉給大野狼,女兒伸長手將手機探出狼嘴,交由狼來接聽。
故事自此展現「重複、連續」形式,果然一個套一個的風格。
然而,要如何說服大野狼放了小紅帽呢?別忘了這是「媽媽們」的聚會,所以「紅媽媽」警告大野狼,要把牠幹的壞事告訴狼媽媽。
大野狼很委屈,於是牠說:「猜猜我在哪兒?」
原來野狼被吞進食人妖的肚子裏了,電話又轉給食人妖。
同樣的,食人妖的娘也在喝下午茶⋯
以此類推,劇情非常天馬行空地超展開。小紅帽被狼吞,狼被食人妖吞,食人妖被誰吞呢?請試著推測接下來出現的角色。
作者理查.馬尼耶(Richard Marnier)可是位「斜槓作家」——能畫、能演、能教,當然還有能寫故事。他為孩子們創作了不少歷史與冒險的作品,譬如:《印地安人什麼也沒說》(Les Indiens ne disent rien)、《噓,海豹寶寶在睡覺》(Chut! Pas de bruit,bebe phoque est endormi...)等。
這位文字作者也擅長與年輕的插畫家合作,他會根據對方的特質與潛力書寫文本,讓踏入插畫圈的新秀展現身手,譬如這本和奧德.莫黑(Aude Maurel)合作的圖畫書即是如此。莫黑把圖處理得超華麗,氣氛、角色造型、畫面細節都有不錯的安排,帶點扁平的構圖增加了拙趣,逐漸加深的背景色,帶著讀者步步逼近結局。
對了,結局怎樣了呢?提示:噴火龍、騎士,而且別忘了那些超威猛的媽媽們,當然還包括小紅帽媽媽的媽媽,也就是童話裡小紅帽本來要去探望的外婆。最後可是她出馬,才和平搞定了一切,真是一則值得講述的趣味故事啊。
▇《瘋狂媽媽國》(Where the wild mums are?)
第三位媽媽,是向一本圖畫書致敬(抄襲?)的英國繪本:《瘋狂媽媽國》(Where the wild mums are?)看到封面和原書名,圖畫書達人們應該立刻會意,這是向哪位大師、哪本經典致敬了吧!是的,就是桑達克的《野獸國》(Wher the wild things are?)
兩本書的構圖、配色相似,但技法截然不同。從事插畫創作二十餘年的蕭托.沃克(Sholto Walker)擅長電腦繪圖加手繪的卡通風格。《瘋狂媽媽國》從開場的筆觸粗率,透出一股不耐煩、厭倦感,到氣氛漸漸引向平撫、寧靜,對照前後兩幅媽媽泡澡畫面,即可窺見一、二。
那天,疲憊不堪的媽媽罷工了,她丟下髒兮兮的寶寶和剛下班等晚餐的先生,逕自上樓泡澡去。泡著,泡著,媽媽飄洋過海,穿越到瘋狂媽媽國。
一群瘋狂媽媽們舞動著,大笑著,主角媽媽當選女王,率領大家召開狂野而美好的派對,直到女王媽媽感到遠方傳來一陣自己被需要的召喚。該回家了!
《瘋狂媽媽國》的圖像結構與原作相同,故事節奏與情節也完全與經典一樣,可是……故事詮釋的角度完全相反。《野獸國》講的是兒童內在原始的情緒,而這部致敬之作則站在成人立場,描繪出母親的感受——在成為人母之前,我們都是一介有著七情六慾的平凡人啊。
文字作者凱蒂.布萊克本(Katie Blackburn)是一位資深出版人,喜愛收集手提包、游泳、修剪草木和繪畫,她夢想有一天能成為流行音樂明星,也許在這本圖畫書中她偷偷放進了自己的夢想呢。在她成為「新手媽媽」後,展開了一長段醒時瘋狂、睡不安穩的育兒歲月,於是藉《野獸國》的骨架,創作了這本圖畫書,期許給予所有初為人母者的內心更多支持的力量。(凱蒂.布萊克本的個人網頁:https://katieblackburnauthor.wordpress.com/)
故事的結尾處理得不錯,扣回到與原作相同的情感描繪:「愛」,《野獸國》中有一碗媽媽放的熱湯。
在《瘋狂媽媽國》中則有一杯被家人理解的熱茶。
召喚媽媽從瘋狂國回來的聲音是什麼?是媽媽之所以成為媽媽的重要關鍵——母性吧。那股源自內在的母性,正是這個名為「母親」的星體不斷綻放光與熱的能量來源。是的,母親,像太陽一樣!
【同場加映】
▇《海灘已預定》(Plage Réservée)
天氣這麼好的夏天,就是要去海邊啊。鴨嘴獸媽媽打包好7隻小鴨嘴獸的「傢私」,外加懷抱一顆蛋,浩浩蕩蕩前往海灘。
什麼?海灘被預訂了,而且只保留給「沒有喙的動物」!!!
也罷,海灘這麼大,總會找到一塊可以嬉遊的地方。
什麼?這裡的海灘也被預定了,而且只保留給「沒有獸毛的動物」/「不是下蛋的動物」/「不是蹼掌的動物」……7隻小鴨嘴獸憋不住了,鴨嘴獸媽媽抓狂了:「我們來打造一片所有動物都可以來玩的新角落吧!」
這部作品以色鉛筆表現有點漫畫形式的「科普」讀物,既可認識鴨嘴獸的特徵,也可見識到「為母則強」的剽悍。
▇《世界媽媽大全》(Madre solo hay una y aquí están todas)
西班牙音樂創作人Raquel Diaz Reguera為了女兒而轉戰童書界。這部以字典編目方式,從A到Z,凸顯誇飾出母親們的特質,譬如:情緒化、非理性、歇斯底里,或工作狂、激進、糊塗等,描繪了30種類型的媽媽。
舉個例子:「氣象媽媽」。每天早上氣象媽媽掌握了天候資訊,在我們起床前備好符合今日氣象的衣服,好讓你我運動或上課都穿得舒適。這款總是囑咐穿暖、帶傘、換季進補的氣象媽媽,相信我們都挺熟悉的。
又比如:總是對孩子大喊大叫的「尖叫媽媽」,會隨著孩子成長,提高她們的尖叫分貝,但通常孩子也會更加充耳不聞。原來發號施令行的尖叫媽中外皆有呀!她們應該效仿《瘋狂媽媽國》,泡澡紓緩一下情緒才是。
除了各種奇葩媽媽之外,作者還圖解分析她們各自的提包、就寢儀式等等,歡迎對號入座,找找有沒有熟悉的媽媽身影。●
東亞書房》母親失蹤後,慢慢地變成了一條蟲:21世紀韓國文學中的K-Mothers
眾所周知,韓國當代文學中的父親與母親形象,普遍具有特定的指涉,很多時候,父親象徵著半島的國族史,而母親則象徵著半島的受難史。不過,進入21世紀後,在政治漸趨穩定,經濟持續快速發展,平均國民生產總值突破兩萬美元的同時,韓國年輕世代對生活的認知,完全進入西方概念下的現代化與都市化,個人主義也隨之滲透進年輕世代的肉體裡,並逐漸產生出與「國族/家族」、「父親/母親」為代表的前現代共同體切割的欲望。
韓國文壇的領軍人物金英夏在進入新世紀後,旋即朝「父親」開了一槍。在短篇小說〈哥哥回來了〉(2000)中,他雖然也承襲了上個世代作家對父親形象的運用,讓筆下的父親具有韓國家長制的「真實/家族之父」,和隱懷半島之殤的「歷史/國族之父」象徵,但小說裡呈現出的,卻是一個懦弱無能、怪模怪樣、醜態畢露的「虛妄/扭曲之父」。這與上個世代文學中承載了社會正義與進步價值的「理想/權威之父」,完全背道而馳。
而就在金英夏對韓國文學中的K-Fathers(韓國父親)做出逆襲與顛覆時,與他同屬1990年代韓國「新世代文學」的指標性作家申京淑也沒閒著,她讓始終被等同於半島苦難史的K-Mothers(韓國母親)失蹤了。
▉ 失蹤的受難母親
1963年生的申京淑在1985年以中篇小說《冬季寓言》顯露頭角後,以199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風琴聲起的地方》,在韓國文壇穩站了腳步。此後幾年,她陸續囊括在韓國具有崇高地位的東仁文學獎、李箱文學獎,更在2012年以長篇小說《請照顧我媽媽》再下一城,榮獲曼氏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成為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女性作家。
實際上,《請照顧我媽媽》在2008年即已出版,是一則講述母親失蹤的故事。從J市來首爾探望兒女的母親,在首爾車站失蹤了,這不僅讓兒女們感到錯愕,也讓他們突然意識到先前對母親的忽視。然而,正因這種席捲而來的愧疚,他們任誰都不想承擔責任,以各種卑鄙的推諉,來自我催眠自己並沒有錯。但另一方面,母親的失蹤卻也讓兒女們在「尋找母親」的過程中,重省母親對自身的意義,最終承認了母親的重要性。
申京淑以母親的失蹤,呈現一種現代人與現代生活的兩難——以個人主義為代表的現代價值,如何與以家族共同體為代表的前現代價值進行協商,最後取得平衡?
小說中,兒女們平日對母親的忽視,意味著現代價值與前現代價值正處在一種岌岌可危的狀態,兒女們必須忽略「母親/前現代價值」,才能求得個人價值的完整。但是,與母親共有的生活記憶與無法切斷的血緣關係,卻讓他們始終與這個會破壞他們個體完整性的前現代價值,維持在欲走還留的曖昧關係中。這種曖昧關係拖住了他們的後腿,因此,母親只能失蹤了。
然而,母親的失蹤卻也讓兒女們重省母親所具有的意義,並認可了母親的重要性,因而主角「我」會在最後說出「母親,你知道嗎?我也和你一樣,這一生都需要媽媽」這種話。
申京淑在此表現出現代人在傳統家族共同體的瓦解過程中,所面臨的進退維谷,這也正是現代人在傳統與現代中游移的兩難。這種困境真實地表現出現代人對前現代價值尚存有某種程度上的依戀,以及「個人/現代價值」與「國族家族/前現代價值」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因此,申京淑讓「母親」在小說中只是失蹤,而非死亡。她在〈後記〉中如此解釋:「我想留下餘地,母親只是失蹤了,還有找到的希望。」
但是,失蹤了9個月的母親仍只是失蹤嗎?兒女們的這種「幸好只是失蹤」的心情,是否只是為了消除自身愧疚感的自欺欺人?此外,個人與家族共同體、現代價值與前現代價值得以不完全斷裂,繼續維持著欲走還留的緊張關係,首要條件是必須繼續把「母親」鑲嵌在那個「甘願犧牲奉獻、埋葬自身欲望」的神聖受難的自虐形象裡。這是申京淑留下來的待解的習題。
▉被摔出慈愛聖堂的母親
申京淑留下的習題,到了70後作家的手上,則顯現出不同方式的反省與風景。韓國文壇70後作家的兩位代表人物千雲寧和金息,分別以《媽媽也知道》與《女人和進化的敵人》這兩部作品,反思韓國文學中K-Mothers的既定形象。在她們的努力之下,韓國文學出現了全新另類的K-Mothers:被摔出慈愛聖堂的母親。
1971年生的千雲寧,畢業於漢陽大學傳媒系、首爾藝術大學文藝創作系。2000年,她的短篇小說〈針〉被選入《東亞日報》「新春文藝」後,一篇成名,她獨特的創作風格也引起了大量的模仿。
在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生薑》中,千雲寧以韓國民主化運動狂飆的1980年代為背景,透過拷問技術專家李根安為原型的小說主角,探究罪惡與人性的本質。
201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媽媽也知道》中,千雲寧將焦點放在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上,書中收錄的7則短篇,都著重探討現代社會中看似自然卻又異常的親子關係。在其中的〈睜眼閉眼〉與〈我的殘酷而悲傷的孩子們〉這兩個短篇中,千雲寧塑造出韓國文學中新的K-Mothers:一個被迫成為母親的母親。
這兩篇各自獨立卻又彼此關聯的作品,起於一宗殺人案件。某天,在一棟公寓裡發生了殺人案件,讓人意外的是,嫌犯是一對年齡只有14歲與7歲的姊妹。這兩個「殘酷而悲傷的孩子們」不僅父不詳,平日也無人照看,而放生她們姊妹倆的母親在接受警方調查時,卻哭哭啼啼地跟警方抱怨說:「這不是我自己要生的孩子,她們是自己出來的。」
在此,千雲寧將母親的形象從原本的家國隱喻,回歸到女性自身,「母親」終於獲得主體性,不再是家國、傳統或是前現代的象徵或替身,「母親」就是「母親」自己。
千雲寧這種出自女性主體對韓國(男性)家長制所進行的反撥,讓K-Mothers具有了女性主義的內涵。不過,比起千雲寧,1974年生的金息走得更遠。
金息畢業於大田大學,代表作有《麵條》、《肝與膽》等,曾獲現代文學獎等殊榮,2015年更以《根的故事》拿下韓國文壇最高榮譽的李箱文學獎。這部以老人、慰安婦、領養兒童等在現代社會被拔掉生命之根的人們為主角的作品,評委會給予的評價是:「以相對主義的視角,照亮了悲傷的韓國現代史」。
隔年(2016),金息再次將目光投向被拔掉生命之根的人們,推出長篇小說《一日》,這次更直接聚焦在慰安婦上,以此直面半島的殖民創傷。
在2013年的長篇小說《女人和進化的敵人》中,金息不只不願再複製神聖受難的母親形象,更企圖揭露隱身在這種神聖形象背後,可能存在的殘酷與暴力,進一步叩問韓國社會中始終暗藏著的,一種要求母親必須具有犧牲精神的集體無意識。
在《女人和進化的敵人》中,小說主角是一名母親,她決定與婆婆同住,以便隨時借用婆婆的勞動力,自己好出外工作賺錢,讓小孩早點得到較佳的生活空間,擁有更好的未來。換句話說,這位母親為了讓小孩過比上一代更好的生活,決心犧牲另外一個母親。因為這樣,從某個時刻起,她絲毫沒有任何罪惡感地榨取婆婆的勞動力,而這也讓被媳婦任意使喚的婆婆,覺得自己宛如一顆「活化石」。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位母親被公司辭退了,讓小孩搬到更好的生活環境的計畫被迫延遲,甚至可能化為烏有。她因此把婆婆視為「進化的敵人」,將所有怒氣發洩在婆婆身上,以憎惡婆婆來釋放自己無法成為「優秀母親」的憤怒。
這裡,金息回應了申京淑筆下現代與前現代的進退維谷,只是這次,現代的母親要求前現代的母親必須做出犧牲,以便成就自身,成就下一代,完善現代。
不管是千雲寧作品中被迫成為母親的母親,或是金息筆下企圖以犧牲前現代母親來成就自身的現代母親,她們都是具有女性主義內涵的、具有女性主體性的、被摔出慈愛聖堂的「母親」。
由此看來,韓國作家,特別是女作家在塑造「母親」的形象時,已經具備了對過去既定的K-Mothers形象提問的能力,也讓K-Mothers的可能得到進一步的擴展。這不僅解構了母親的神聖性、受難性,也對韓國社會提出如下的追問:是否每個女性都必定具有母性?母性是否真的與生俱有?母親一定得承擔這種社會不明就裡所賦予的崇高價值嗎?我們所存在的社會,尤其是男性,有要求母親/女性犧牲奉獻、壓抑欲望的資格與權力嗎?
▉ 被憎惡的母親、拒絕成為母親的母親
「母親」這個角色到了黃貞殷手裡,又出現了另一種新的變形。1976年生的黃貞殷,被韓國文壇譽為「文壇灰姑娘」。她擅寫都市邊緣的荒唐景致,主角也多數是都市邊緣人,長篇代表作《一百個影子》,便是在處理邊緣人的存在與消失,以及都市的喧囂與寂寥。
黃貞殷的另一部長篇《我還要繼續》,先是在韓國重要刊物《創作與批評》季刊上連載,其後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進行修改,才於2014年11月正式出版。在此之前,她曾在短篇小說〈帽子〉中,塑造出一個貧弱的K-Fathers。
在這篇小說中,每當父親被忽視時,就會變成一頂帽子,漸漸地,父親變成帽子的頻率越來越高,帽子的帽檐也越來越高。黃貞殷把父親寫成一頂不被重視、蜷縮在家中某個角落的帽子,以此削弱父親的權力,並解構了韓國社會以男性為中心的家長制。而在《我還要繼續》中,她轉而將這種目光移到「母親」身上,塑造出一個被女兒憎惡的母親。
《我還要繼續》分成4章,小說中,愛子在丈夫去世後生活陷入絕望,此後,她的兩個女兒小蘿與娜娜的生活,就籠罩在愛子所帶來的絕望陰影中。小蘿與娜娜對母性、愛情與人際關係產生了極度的不信與懷疑,而住在隔壁的羅其及其母親順子則成為她們唯一的出口、救贖的可能。此時,娜娜意外懷孕,這讓兩姊妹驚恐萬分。在長期缺失母愛、在母親的陰影下成長的她們,一方面因為憎惡母親而拒絕成為母親,另一方面也認為自己不配擁有愛,甚至是無力有愛、無力去愛。但即便如此,太陽還是會再次升起,生活還是會持續前進,因此她們說:「我們還要繼續。」
透過娜娜的懷孕,黃貞殷給予了兩姊妹一個可能,讓她們去試探生活與命運中是否還有轉機。但是,太陽再次升起,生活繼續前進,愛子依然不會給予她們愛,她們也依然持續憎惡母親。在一切都一如既往的情況下,娜娜最終會生下這個孩子還是打掉這個孩子?倘若生下來,這個孩子日後的命運為何?是會複製小蘿與娜娜的命運,抑或是在兩人試探出來的新可能中成長呢?
黃貞殷並未給出明確的答案,但至少她已經先豐富了K-Mothers的世界,讓這個世界多出了兩種形象:被憎惡的母親,和拒絕成為母親的母親。
▉被視作「媽蟲」的母親
就在韓國女作家們努力讓「母親」角色擺脫家國與前現代象徵,奪回自身的主體性,並有了一些具體的成果時,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於2016年出版。在這本書中,趙南柱以「82年生的金智英」告訴我們,即使我們很努力地搶回自己人生的主控權,做自己的主人,但怎麼辦呢?他們依然沒有改變,他們還是將我們視作是一條「蟲」!這裡的「他們」與「我們」,分別意指以男性為中心的韓國社會,以及生活在這種不友善環境中的韓國女性。
《82年生的金智英》故事一開始,金智英如同被附身般一下子變成母親,一下子又變成摯友,假借她們的口吻,對丈夫和婆婆說出自己的心聲。看到這裡,我們就知道金智英生病了。此後在丈夫的安排下,金智英前往心理診所就醫。
此後的內容,則是趙南柱以編年體形式,沿著金智英小學、中學、大學、求職、就業、結婚生子到離職當全職媽媽的人生路線,所展開的人生紀錄。小說的敘述者或可說是金智英的心理醫生,如此,將這本書視為是金智英的病歷報告書也未嘗不可。
透過金智英的病歷表報告書,我們看到了金智英不能說是完全順遂,卻也是少有波瀾的平凡人生。但這樣平凡的金智英,究竟為何會罹患心理疾病?透過這份病歷報告書,我們得知了導致她發病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媽蟲」這句話。
何謂「媽蟲」?「媽蟲」是帶有貶抑意味的韓國流行語,原指沒有把小孩管教好的媽媽,後來變成諷刺有小孩卻成天無所事事、到處吃喝玩樂,靠著丈夫養活的全職媽媽。
書中,當金智英在心力交瘁的育兒生活中,好不容易得空,可以推著小孩去外面喝一杯1500韓圜(約新台幣40元)的咖啡時,卻聽到隔壁的男性上班族如此嘲諷地說:「我也好想用先生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閒晃……媽蟲還真好命……我一點也不想和韓國女人結婚……」
聞此,金智英茫然失措,轉身離開。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沒有喝一杯1500元咖啡的資格?為什麼自己賭上性命生下小孩,甚至放棄了所有的生活、工作與夢想,成天在家裡帶孩子、做家務,卻成了這些男性口中的一條蟲?
趙南柱用病歷報告書的形式,將韓國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問題,透過金智英的患病表現了出來。這不僅讓女性讀者感同身受,產生出「金智英就是我」的共感,也讓韓國文學多出了一個K-Mothers:一個被歧視、被視作「媽蟲」的母親。
「媽蟲」這個歧視性詞彙的出現,起源於韓國社會長期的厭女氛圍。在這種氣氛之下,女性只能是男性的附屬,母親則必須犧牲奉獻、抑制欲望。因此,當她們沒有順應主流的價值,產生出自我意志時,即使只是喝杯1500元的咖啡,也會被韓國主流社會視為抨擊的對象,並認為她們被無視、被責罵、被侵犯,甚至被當成一條蟲,也只是咎由自取。
趙南柱以《82年生的金智英》一書,對韓國社會的男性中心主義提出強烈的批判與抗議,並對韓國男性與韓國女性發出共同的提問:這樣的生活,我們到底還要忍受多久?
趙南柱所塑造出的K-Mothers,不僅對男尊女卑的韓國厭女社會發出沉痛的抗議之聲,更具有喚起女性覺醒的強大召喚力。這也是為何《82年生的金智英》一書在台灣、泰國、日本甚至在歐洲都引發關注,並在女性之間成為話題,近期更在日本捲起一股「金智英現象」的旋風之因。
跨入21世紀後,韓國女作家在處理多種議題的同時,始終不忘從自身的性別身分出發,重新省思與解構韓國文學中既有的K-Mothers。
申京淑透過母親失蹤後油然而生對母親的依戀,表現出現代人被卡在現代與前現代之間的兩難。但與此同時,卻也讓「母親」的形象更加固著在既有的K-Mothers形象中,這不僅無法取回「母親」的主體性,更讓現代與前現代失去了溝通與真正和解的可能。
千雲寧、金息和黃貞殷這群70後的女作家,則聯手搶回了「母親」的主體性,讓K-Mothers具有了女性主義的內涵,創造出被迫成為母親的母親、犧牲另一個母親的母親、被憎惡的母親,和拒絕成為母親的母親這些讓人深思的K-Mothers。這不僅豐滿了K-Mothers的形象,也讓K-Mothers的形象不再依附於男性論述,不再受制於過去以男性為中心所形構出來的神聖受難與自虐。
到了趙南柱,她則以金智英的病歷報告書對女性做出社會性的提醒:光是在紙面文字上奪回K-Mothers的主體性是不夠的,女性必須在現實生活中也活出自我,女性不能在這個不友善的社會中,甘願被消音。同時,女性也不是什麼某某媽或是某某太太,女性有自己的名字,也就是妳我從小到大寫在各種姓名欄位上的那個名字,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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