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文學作為一種抵抗:房慧真與答悟得談《異鄉人—翻案調查》
法國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的存在主義經典《異鄉人》(L’Etranger)中,主角在海邊槍殺了一名法屬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人,當被問及殺人動機,他只回答:因為陽光的緣故。這個阿拉伯人無名無姓,在書中出現了十幾次,僅以種族稱之。
逾半世紀70年後 ,阿爾及利亞作家卡梅.答悟得(Kamel Daoud)巧妙地以「阿拉伯佬」的弟弟為主述者,講述了一個屬於被殖民者的「異鄉人」故事。這本《異鄉人—翻案調查》甫出版即獲得國際間熱烈的討論與肯定,不僅已迻譯成近四十種語言,更榮獲2014法國龔固爾首部小說獎。
2019年秋,《異鄉人—翻案調查》繁體中文版發行之際,答悟得應法國在台協會及無境文化公司邀請來台,以「文學作為抵抗」為主題,在高雄文學館與資深記者房慧真對談。會中由無境文化總編輯吳坤墉擔任主持,法語譯者陳文瑤擔任口譯,討論文學到底要如何穿透文化政治和歷史,引導公眾議題並仍保有高度的藝術性。Openbook特別擷取本場對談的菁華摘要,與讀者共享。
▊以卡繆為鏡像的書寫
答悟得開場便直言,他並未預料到《異鄉人—翻案調查》會在國際間獲得如此大的注目與迴響,他寫作的初心,僅認為這是一個介於阿爾及利亞與法國之間的故事而已,「但是很顯然大家都在這個故事裡,找到了與自己對應的位置。」

左起:資深記者房慧真、卡梅.答悟得與無境文化總編輯吳坤墉
答悟得稱《異鄉人—翻案調查》是一本以卡繆《異鄉人》為鏡像的小說,甚至在他思考這本書要在何時畫下句點時,最終採取的也是:等同於《異鄉人》的字數。「這是真的!」他強調。
與答悟得同樣兼具作家及記者身分的房慧真,與答悟得討論了《異鄉人—翻案調查》主角哈榮與卡繆之間奇妙的對位:卡繆的父親戰死,哈榮的父親失蹤;卡繆的母親是聾子、身體有缺陷,貧窮且是文盲;哈榮的母親讀不懂法文,所以她將報紙交給孩子,讓他去讀仇敵的語言,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在最後,哈榮也殺了人……。
卡繆在知識分子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存在象徵了法國與阿爾及利亞之間的矛盾。「在阿爾及亞的歷史上,卡繆是被完全性抹除的。」答悟得說,當時的人們認為:在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中,沒有完全與阿爾及利亞人站在同一立場並肩作戰者就非我族類。卡繆念其母親身為法國殖民者後代,並未完全支持阿爾及利亞解放陣線,因而在戰後遭到譴責、排擠。
微妙的是,「即便是在法國,卡繆作為阿爾及利亞人,某種程度上也是禁忌。」答悟得指出,關於卡繆這個人的集體認知,不論在法國還是阿爾及利亞,至今都還沒有真正、認真的討論。他在創作《異鄉人—翻案調查》時,也並未將它當成一部思想性、哲學性的小說來下筆,「它可以只是一部單純的虛構小說,是帶有某種自由性的。」
▊敵人,常常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
身為阿爾及利亞人,有些事情答悟得也是經過時間的磨練後,才慢慢了解「其實所謂的敵人,常常是我們自己去創造出來的。」
不論是在阿爾及利亞或者在法國,《異鄉人—翻案調查》都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與討論,這本書甚至受到若干學院人士在很多學校遭到排斥。答悟得花了很多時間去解釋因政治或意識形態所引起的議論,在這過程中,他反而更加意識到:對很多人來說,停留在過去的記憶是容易且輕鬆的,所謂的「後殖民」既是一種恥辱,另一方面又成為一種收入、資產。「提到後殖民,我們可能會很簡單地指著西方說,都是你們的錯,是你們的責任,你們應該要負責,完全不需要反思我們自己的責任何在,也不去思考我們的當下、我們的未來,甚至我們要如何跟孩子談論這件事。」
譬如一位阿爾及利亞的朋友寫文章批評《異鄉人—翻案調查》,答悟得逼問對方:「你明明知道我寫的東西是對的,關於阿爾及利亞,關於我們以及我們的失敗,這些都是真實的。為什麼在我們已經脫離殖民超過半世紀了,還總是花這麼多時間談論殖民,談論過去的東西?為什麼我們不願意面對現實?」然而朋友的回答令他震驚且不安,他說:「因為我們只剩下這個。」
▊文學作為一種抵抗
操作集體記憶是極權政府常用的手法,極權政府的第一個動作幾乎都是從文化下手。答悟得認為文學是一個很好的武器,來抵抗這樣的操弄。
答悟得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註:1954至1962年期間,阿爾及利亞爭取獨立的武裝力量與法國之間發生戰爭,經過近十年的戰爭,阿爾及利亞於1962年獨立。最終法國同意阿爾及利亞獨立 。)之後,當前的阿爾及利亞社會,以是否參與過這場戰役為分水嶺,世代之間彼此分裂、對立。戰後出生的人對上一代人充滿憤怒,然而土地、牆乃至國家都是屬於上一代人的。
「身為戰後出生的阿爾及利亞人,我們好像不存在的幽靈,而那不是因為我死了,而是因為我沒有出生。如果你沒有打過獨立戰爭,就表示你什麼都沒做,而事實上你也什麼都不能做。這種沒有辦法擁有、被剝奪的感覺,是我最早的記憶。」對答悟得而言,要擺脫這樣的困境,唯一的方式就是閱讀與寫作。「文學對我來說,是一種抵抗歷史的方式。」
答悟得說,當他開始寫這本書時,阿爾及利亞人都很高興能有作品來回應卡繆,但等到真正看了這本書後,他們非常不高興,甚至憤怒,他們發現這本書並非是對《異鄉人》的復仇。他們發現這並非對《異鄉人》的回應 。
「在這本書裡,我談的是如何面對現實。書裡的主角非常可憐,他沒辦法擺脫過去發生的的記憶,他沒辦法好好的活在當下,甚至沒辦法擁抱親吻一個女人。」答悟得認為,寫作是關乎自己的個體性與自由的表述,「許多阿爾及利亞作家常常會說:我想要有一間房子、一個花園,讓我可以好好地寫作。但事實上,我最後明白,如果你要好好寫作,首先要有一個國家。」
在《異鄉人—翻案調查》整個小說的氛圍裡,主角哈榮也是個局外人,他沒去參與獨立戰爭,他處於母親給予他的一個復仇命題:你要去學法文,要為你哥哥復仇。他排拒法國這個殖民他的國家、排拒他的母親,他也排拒宗教。宗教說如果你要擁有身體,你得先死,才能進入天堂,才能擁有你的身體,他卻說:「宗教是一個像大眾運輸的東西,我自己要用走路的方式去見上帝。」他不斷地為自己的自由、身體做抗爭,「人的幸福會讓上帝嫉妒,自由會讓其他人嫉妒。」
▊在今日台灣,文學要抵抗的是什麼呢?
具有作家與記者雙重身分的房慧真認為,「抵抗」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工具性的,為了某一個抗爭事件寫一首詩,或是當事件發生後,就其現象來寫一篇報導。
但房慧真認為,文學不應該是純粹工具性的抵抗,她反對,甚至抗拒在每個議題發生的當下被要求即刻寫一篇文章。「我覺得那像一種誣告」,她認為文學必須要抵抗政治正確,「在社群媒體世代,政治正確可以讓你變成一個網紅,轉貼數、按讚數都是種誘惑。」因此,這個世代的作家,要抵抗的是傳播工具的種種誘惑,文學要抵抗服膺於所謂的政治正確。
答悟得對此十分認同,他的編輯甚至勸他不要再當記者,要成為真正的作家,「直接把現實中的時事混入書寫。做為記者是相對容易,但對創作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在阿爾及利亞這個自由仍飽受威脅的國家,作者與行動者之間,界線是容易混淆的。
答悟得對於社群媒體、網路傳播也充滿戒心。「對我來說,某種程度上,對立於文學的就是網路。」他保有距離地觀察,除了按讚、轉貼與真正專心閱讀的虛實差異,更提防基激進主義 在消息、議題上的操弄。他舉波赫士的《沙之書》為例,「沙之書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當你翻開的時候看到這一頁,合起來再重新打開,已經不在是同一頁了,內容也完全不一樣,這就很像現在的網路。」對答悟得而言,《沙之書》如同一種詛咒。
▊選擇勾起書寫慾望的語言
身為曾被殖民統治的阿爾及利亞人,答悟得使用法語進行寫作,對於選擇以這樣主流的語言來書寫壓迫、內在的衝突與共鳴,一直引起許多人的好奇。答悟得坦率地說:「因為我非常喜歡這個語言」。他是透過閱讀法語作品、小說,進而發現文學的,所以他選擇則用法語來寫作,「你會想使用那個讓你有書寫慾望的語言,而不是在學校所學到的語言。」
面對那些認定法語對阿爾及利亞人來說是殖民語言所提出的質疑,答悟得回應:「我是獨立後誕生的孩子,法語對我來說是個遺產,它不會讓我想到是殖民壓迫者的語言,而是能夠讓我充滿想像的語言。」吸引他的是法語迷人的魅力,而非政治正確,「這就好比,你愛上了一位智利女人,很自然地會去學習智利語,還有接受智利的美食。」
談到語言使用以及種族、國籍認同,房慧真說:「我在母語上是失根的。」她娓娓細數自己的家譜,也分享因無法流利使用台語,而在記者採訪工作中遇到的障礙。房慧真的父親是印尼的客家人,母親是台中客家人,雙方在台灣結識而成婚。明明都是客家人,但在家卻完全不講客家話,「台灣人很喜歡講先來後到,就移民的先來後到。我父親是印尼華僑,一個遲到者,這在身分上是邊緣的。」她覺得語言不只是資訊流通的工具,而是另一種外部思維,「使用外語,從另外一種文化傳統、語法結構來思考自己的民族,比較不容易陷入當局者迷。」多一種語言的參照簡直是開啟了第二個腦袋。
吳坤墉也分享自己身為法語資深譯者,透過語言、翻譯的觀察:「台灣是另外一個翻譯的疆界,是另一種中文。」他提出台灣使用的中文與中國已有一定程度的差異,不僅是因為自1949年起的兩地相隔,還涉及政治因素。比方說古典文學過去被中國共產黨視為舊有的權貴階級的產物,是被摒棄的,也因此「我們跟古典文學的關係,跟中國作家與古典文學的關係,就非常不同了。」
▊迴響激烈,越是需要持續性地討論
答悟得的小說不但讓激進的民族主義、國家主義者不滿,也引起宗教人士不滿。有人批評他親法、痛恨穆斯林、討好西方、用這種方式炒作讓小說賣得更好……但答悟得並未恐懼或氣餒,他雖然沒有預期文學作品會受到這麼多的攻擊,但也正面肯定,產生這麼大的議論,代表他真正地碰觸到重要的問題。
「我認為重要的東西應該要繼續、不斷地談論,這樣的持續性才能夠協助思想脈絡成形,對於那些攻擊我的人,他們的反應越是激烈,我更要這樣持續性地去拆解他們。」
對於真實的追求與理解,房慧真坦言,她現在已從新聞的第一線退下來,成為特約記者。除了考量體力、時間有限,她也感覺到,自己無法一直回應這個時代拋出的各種刺激。「這跟寫作是背反的,我覺得寫作非常自由,不一定要反應現實,或者,有可能在最超現實的寫作裡反而反映了現實。」她希望能從新聞現場稍微後退幾步,不必再把道德的十字架扛在自己肩上,「大部分人對我的印象就是一位記者,要報導社會的弱勢、救苦救難。但我接下來希望可以自私一點,回到寫作、回到閱讀。為了來參加這場座談,我閱讀了很多,久違地重看了卡繆的《異鄉人》,也很想更了解北非阿爾及利亞……即使不在新聞的第一線,我仍然可以藉由寫作跟閱讀,對世界進行更多層次的理解。」●
訪台幕後》卡梅·答悟得Kamel Daoud的燦爛笑容
2014年《異鄉人—翻案調查》在法國出版之後,答悟得(Kamel Daoud)就轟動了法國文壇。從2014到2019年的短短6年間,答悟得以每部作品都獲獎的文學創作,在法國從平地一聲雷到知名度如日中天,更以犀利的時事評論成為新聞節目的嬌客,進而享譽國際成為西方世界最重視的作家/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在這麼廣大的媒體露出中,不論是在介紹自己的著作、演講座談,或是接受記者採訪評論時事,答悟得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文采思辨豐富深刻,或者批判論述一針見血,但大體都是少具親和力且帶著距離感的。在他獨特口音的法文與英氣勃發的面容下,答悟得總是給人嚴肅的感覺。像是個來自歐洲北方的人士,嚴謹而不苟言笑。
然而在他訪台的5天裡,陪同與參與所有行程的我們看到的答悟得,是一個愛笑、充滿好奇與生活滋味,平易近人又充滿陽光的「南方人」。
這讓我的法國媒體友人非常驚訝,因為在他們眼中,答悟得的不苟言笑以及一板一眼,有時甚至會讓人覺得他不好相與,「歹逗陣」。
如果讓我解釋,我想首先是因為答悟得非常喜歡這次在台灣的所有交流分享、所有相遇及對話的對象及讀者,但更重要的,是台灣的文學及社會氣息帶給他的舒適愉悅及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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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在他的文學或是評論,答悟得有自己的「在地」,但也深入全球。他的在地,自然是他成長與現在生活的阿爾及利亞。那是個國土有法國4倍之大的國家,在1962年獨立前曾經被法國殖民130年。而原有的多種族、多宗教傳統,在近幾十年中,越來越被寡頭壟斷的貪腐政權和極端伊斯蘭宗教運動擠壓、迫害。
答悟得出生在獨立之後,在1990年十年內戰初期進入報社擔任記者,後來還成為廣受歡迎的時事專欄作家,更擔任阿國法語媒體中最多讀者的《瓦赫蘭日報》總編輯。阿爾及利亞是個穆斯林國家,答悟得少年時也曾經參與伊斯蘭的極端宗教團體,但對於自由的思考以及對於世事的洞察,讓他很快放棄這種信仰方式。
今年3月,答悟得同意應法國在台協會與無境文化出版公司邀請來台訪問後,我們立即透過法國出版社提出兩個問題:一是答悟得是否只有阿爾及利亞國籍?二是他對飲食是否有任何禁忌?得到的回答是他只有阿爾及利亞國籍,沒有任何飲食禁忌。
我們特別關心這兩點,因為這關係到接待的準備工作。台阿兩國並非友邦,簽證規定著實有些繁瑣。阿爾及利亞國民的旅台簽證,依規定,由我國駐法國代表處簽發。幸運的是,駐法代表處及吳志中大使與我們一樣歡迎這位傑出作家訪台,事前就協助確認所有邀請單位需要備妥的文件。9月初答悟得正好有幾天到法國接受採訪,我陪他一起到駐法代表處辦理簽證,過程非常迅速,讓這些年旅行各國常常因簽證問題備嘗辛苦的答悟得驚喜非常。對台灣的美好印象,從那時就開始滋長。
然而前述兩個問題,也來自我們對他的「在地」所產生的想像。從他的「在地」去空想,我們理所當然假設他是穆斯林,需要為他列出清真認證的餐廳名單;也理所當然的認為他可能藉著國際聲望,已經拿了個外國國籍……事實上,答悟得以他所承襲的文化傳統自豪,也為他國家出色的同胞驕傲。但是生活在今日的阿爾及利亞,他的確有著「有時我覺得阿爾及利亞不愛自己的子弟!」的喟嘆。對於宗教,他更認為「我的努力就是不需要再去回答我是不是穆斯林這種問題。因為宗教應該是屬於個人心靈精神的追尋探索,不應該是其他人規定你應該怎麼做,更不應該成為政治、宰制的工具。」
太多人理所當然從他的「在地」去標籤、限制他,而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主體,他拒絕這些框框。在法國的某次採訪中,他有點突兀地更正記者對他的介紹:「阿爾及利亞作家」。他的理由是文學應該沒有國界。他的著作,對所有思考與體察「人的處境」的讀者,都有一樣的感染力。而我想,他那拒絕框框的意圖一樣重要;尤其在那對阿爾及利亞有著複雜情結的法國。
但在台灣的幾場講座,答悟得對於他的國家有非常多生動而深入的敘述。答悟得深曉阿爾及利亞對於台灣的遙遠,除了因為台灣普遍對阿國近代歷史陌生之外,也因為阿爾及利亞當權者的統治伎倆,就是不讓國外人士有機會了解阿國。他們不輕易發簽證給國外媒體,而且就算有傲視全球的觀光資源,他們也拒絕發展觀光產業。幾十年來利用阿國出產的石油,除了統治權貴中飽私囊之外,也以部分收入建立社會福利制度,讓人民安靜度日。然而福利制度在原油價格滑落後就開始崩壞,從2015年後更是每下愈況,以致民不聊生;而貪腐依舊。直到2019年2月民怨被布特佛利卡(Abdelaziz Bouteflika)尋求第五次連任的鬧劇點燃爆發,每週五固定舉行的非暴力抗議活動,讓這位行將就木的前總統下台,之後軍方站到台前攬權,操縱選舉,直至現今的政治局勢依然動盪。
答悟得一直站在反對寡頭統治、支持年輕人與民主人士的抗議立場。在台灣的這幾場講座及採訪,他詳細的說明了這些背景以及他的態度。事實上,在他的文學創作裡,這些都是書中人物所身處的背景。雖是在地的場景,但人物的情感以及面對歷史及生活處境的共通性,卻能讓各國讀者都一樣感同身受。
但與現實呼應的背景,也常讓西方評論者忽略作品的文學本質。這是答悟得常常需要去無奈分說的。他的成名小說《異鄉人—翻案調查》,就被若干評論者當成非虛構寫作看待。在法國「文化法國 France Culture」電台著名的文人節目「Répliques」中,答悟得就不斷被主持人與對談者以小說人物的言行提問,而他必須一再提醒:「是小說主人翁的故事,不是我的。」
事實上,《異鄉人—翻案調查》,是在卡繆的經典《異鄉人》出版七十多年以後,第一本由阿爾及利亞作家以法文書寫,從卡繆書中人物所衍生的主人翁發展敘事,將法國/阿爾及利亞、西方/非西方、殖民/去殖民之近世與今日歷史命題,藉文學力量深入反思的傑作。然而因為法國與阿爾及利亞間的恩怨情仇,太多人希望在其中看到他們想要的政治語言,就像有些阿國讀者發現他的小說不是為了對卡繆報仇而失望,有些法國人也為他不夠親法或是不夠仇法而反對。《異鄉人》與《異鄉人—翻案調查》,這兩本書的關係是對照、是對話、更是「人的存在狀態」之探索的延續。答悟得的小說之所以能與諾貝爾獎得主旗鼓相當,就是因為他刻劃出「在地」現實下,主人翁哈榮不敢也不能去擁抱生命;那在酒吧苦候一個可以讓他傾訴自己何以至此的老人,他的虛度一生有著無可奈何的理由。
豐富的記者與媒體經驗,讓答悟得知道在法國與阿爾及利亞發言的時候,他需要多麼謹言慎行。享譽國際,一方面讓他因為直言批判各種威權霸權而受到威脅的生命得到多一層保護,但同時,任何的失言也可能給憎恨他的對手斷章取義大肆渲染的機會。在訪台的這幾天,我們有較多機會談到他至今留在阿國,拒絕出亡的辛苦;也在他打開心房的時候,聽他說到對妻子與孩子,因為他所選擇的道路所需要經受的種種折磨的歉疚。他的現任妻子是位成功的醫師,答悟得幾次說到她選擇不戴頭巾而需面對的日常責難,認為她才是真正的勇者,更說到他希望女兒日後無需再經歷這些......而我們陪同他在挑選要給妻子的禮物時,更看到他純真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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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雄文學館與房慧真對談那天,已經是答悟得抵台的第三天。我與陳文瑤兩位譯者,以及法國在台協會的石淼(Muriel Schmit)陪同他搭乘高鐵南下。兩天半的相處,我們觀察到他的笑顏逐開,越來越享受在台灣的訪問。到達高雄文學館的門口,這張留影充分的表達了大家的心情。而會後高雄文學館的朋友帶著大家到一個路邊的澎湖海產晚餐,答悟得更是如魚得水,說那就是他從小長大的漁村風味。我們一群人就那樣坐在矮凳上,就著台灣啤酒繼續討論著文學的話題。
答悟得說他從沒想到,他的小說,可以帶著他到那麼遠的地方旅行。在他回到阿爾及利亞後分別寫給我們的致謝電郵,充滿真誠的話語及心情。我想,是中央大學,高雄文學館,誠品書店,哲學星期五及信鴿法國書店所有夥伴的專業,還有讀者聽眾對文學以及思想的熱愛,以及台灣獨特的歷史與自由的空氣,讓這個來自陽光國度的作家,在亞熱帶的冬日裡,展露出那和煦而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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