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靈魂的器具:郭強生與馬世芳談《尋琴者》
▉序曲:用時間換來小說
「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
——郭強生《尋琴者》
午後的日陽,溫煦著日式古宅院一室木質的紋理,光暈裡的小說家郭強生靜靜誦讀了這段文字,樂評家馬世芳鄰坐另一張椅上,像專注的聽音樂人,聆聽著迴盪在空間的音韻,待休止處,回應對方的話語。
這段文字,是郭強生新作《尋琴者》開篇的一句,藉一則寓言,揭開以調音師為主角的故事序幕:神為使靈魂進入肉體,令天使們奏起音樂,因陶醉的靈魂欲聽更清楚一點,唯通過「人類的耳朵」。
有別於過往大部分寫作,這次長篇的起點對郭強生而言,竟彷若吳爾芙寫下「戴洛維夫人說她自己要出門買花」,起筆的剎那未有腳本,唯由沒有肉體的靈魂這念頭牽引,進而「生命鑿出一個口,慢慢地流出來。」
《尋琴者》的主角與敘述者,即那一身影晦蒙暗默的調音師,在服務的琴房遇見了甫喪少妻愛米麗的生意人林桑。理應歇業的鋼琴教室、該被出售的逝者舊琴,在未釐清安放的往日情感裡被擱置。尋琴者如其名,始源於某種失落。郭強生想用小說,寫追求藝術有關的主題,藉此回顧自身三、四十年來何以仍走在寫作路上的理由,遂也像是,寫他的故事。
「這部小說是時間換來的,過了50歲,有些事慢慢面對,不需像30歲用寫作證明自己、讓批評家注意,是寫這主題比較理想的狀態。過了50歲之後動筆,其實更像是寫自己的故事。」郭強生說。
但選擇音樂家而非作家,是有意識地拉開書寫的客觀距離。答覆馬世芳對切入琴師這門手藝細節的好奇時,郭強生回想起近幾年夜裡寫作,總習慣播放演奏而無人聲的古典樂曲。音樂既成他反思藝術追尋的題材,也似語言形式的隱喻,「我想完成像音樂那樣純淨,像演奏,每個音都是俐落準確的感覺,每個句子,都像鋼琴的奏鳴曲。」
▉休止符:擱筆十三年,調和靈魂的聲音
《尋琴者》諸人物皆「不是成功的音樂家」。為了鋼琴演奏,受過的苦,所致的恐懼、自欺,很自然代入郭強生個人寫作的歷程。小說家看似早慧順遂,自高中即開始發表作品、大學畢業出書,實則走過很多自我懷疑的路,「我跟書中人有相似的地方,中間有13年不敢碰小說、放棄寫小說。有個心情是:那時候的我怎麼了?所以創造了人物。」
調音師的造型,來自郭強生20年前遭遇之人的輪廓。那人像許多天賦優異的藝術家,未曾受過正規的音樂訓練,卻能考進音樂系,意氣風發一時。日後重遇,發覺後來的他已轉任鋼琴家教。
調音師的原型也如同小說家在紐約求學時結識的許多音樂系朋友,一次次應試考核競逐中,經歷生命的虛無化,「我沒有全然了解,但我知道有一個這麼有天份的人,必定遭遇了什麼事。」面對他人故事裡缺失的篇章,郭強生說:「我用我的經驗,嫁接在沒有結局、留有很多空白的人物背景上。」
鋼琴的世界,有其承載的條件和期待?馬世芳心有同感地提及,彈琴的孩子往往被期望成為演奏家、進樂團,但不曾有人教你欣賞音樂。很多學琴的人最終對這門手藝充滿厭倦,對作品沒有感情、也沒有愛。是否正如郭強生曾在學院裡見證諸人追逐理論,而忘卻文學更重要的什麼,一擱筆便是13年?
《尋琴者》原為四萬餘字的中篇,因作者的牽念、對故事不捨,接續擴寫了肌理,或謂身體,「過程的血肉,長胖了,細節更多了些東西。」
小說一則藉由「我」與林桑尋琴,遠途來到嚴冬的紐約曼哈頓,又對位般梳理著各自生命中失落的人、情感的匱缺。將未竟之夢灌注於「我」身上的年輕女教師;向「我」展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理想典型,卻終棄我於孤獨的鋼琴家,愛米麗有她再無法傾訴的情事,我有我難名狀的心事,林桑也有他的。
馬世芳提及他所讀所感的主角,雖放棄彈琴,但「他沒有只調音、不彈琴,他彈給自己聽,保留了這一塊給自己。」
「他很孤獨,」郭強生說,「他不敢說他愛音樂演奏。」小說之初那則靈魂與肉體的寓言,是橫亙《尋琴者》的隱喻,「鋼琴即音樂的器具,他把情感寄託至鋼琴這個物件。」
「所有這些,也在他身邊角色的血肉之軀上。是肉體,就有性別、年輕、年老,有病有死,如靈魂。」郭強生說。而調音師照顧著鋼琴,遂似借代。「很多困擾寂寞,都跟肉體有關。藝術家一方面追求絕對的自我,但身為人,落在最基本的人世之間,又該怎麼調和?」這是小說家核心的疑問。
▉轉調:寫「老」的心
《尋琴者》援用了〈無言歌〉的拉赫曼尼諾夫、〈野玫瑰〉的舒伯特,堅守現場演奏的李赫特(Sviatoslav Richter)與僅在錄音室彈奏的顧爾德(Glenn Gould)等音樂史故事,以此重奏著角色踟躕的追尋。郭強生寫作過程深入研究李赫特、二手鋼琴集散地曼哈頓、調音師等知識細節,同時亦觸及聲音媒介在當代的轉移,小說對比李赫特和顧爾德,尤成重要的隱喻。
對此,馬世芳也以聲音的媒介史回應:「留聲機與麥克風兩種科技,改變了人類聆聽的習慣。留聲機發明之前,作品只能靠曲譜流傳,有千萬種詮釋的可能。留聲機發明,才有了『決定版』的演奏。民間歌謠曾是口耳相傳,老民謠幾乎都是扯著喉嚨唱,那是因為在廟口大榕樹下對著一群鄉親唱、或者隔著山谷對唱,都得讓歌詞能聽清楚。」
1930年代的老錄音還保留舊時演唱的直接、乾燥,後來因為麥可風收音條件愈來愈進步,才有了「細緻低吟的聲音」。馬世芳說,「從大庭廣眾的唱法,轉換到耳畔的呢喃淺吟,聲音處理有了完全不同的邏輯。」李赫特的現場演出和顧爾德的錄音室彈奏,是否也隱含了情感斷代的邏輯?
《尋琴者》誠如馬世芳所留意,也是一部「寫老」的小說,寫「生理、心理的力不從心。」
▉終章:悲傷後的大自由
郭強生藉小說中角色,想說的無非是「活下來的辛苦」。「活得愈久,已經沒有腳本、可以按照社會的公約數;過了65、70,進入每一步,都需重新想像。」60歲的林桑遇上40歲的調音師,在小說中的相處也未存規則,他們琢磨彼此的互動、蒙昧的音程關係,「很多人以為,人跟人是有固定的琴譜去彈。」
而現在,郭強生寫作小說或散文時,更想追問自己:「活在沒有答案、沒有標準裡,不被規範,活在我心,反而自由了。」面對衰老,他沉靜的聲音迴盪在暮色的房舍裡,他說期待那樣的心情,也許浮現未知的題材、新的文體。
揣摩小說家心情,會否就像是,為了聽懂音樂的至美,肉體溫柔,抱擁向自己的靈魂。
|
作者簡介:郭強生 優遊於文學與文化不同領域,其文字美學與創作視角成熟沉穩,冷冽華麗,從激昂與憂鬱之人性衝突中淬取恣放與純情,澎湃中見深厚底蘊。除小說與戲劇外,其散文出版作品包括《就是捨不得》、日記文學《2003╱郭強生》,以及評論文集《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文學公民》、《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等多部。 |
話題》當插畫家變為小說家:《繼承人遊戲》如何誕生
文/安.杜雷爾(Ann Durell)
1970年之前,艾倫.拉斯金(Ellen Raskin)在世人心中還不是作家,是個插畫家,儘管她有幾本著名圖畫書的文字都是自己寫的——《街區無事》、《然後下雨了》、《奇觀》。1969年之前,我跟她並不算真的認識,雖然當時我在霍特、萊恩哈特與溫斯頓出版社(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擔任童書編輯,而她幫我們畫了蘇珊.巴列特《書:就從這本下手》、蕾貝卡.寇迪《一起來!》的插畫,還為上千本書的封面繪製插圖,她相當引以為傲。
艾倫.拉斯金為多本圖畫書繪製插畫(取自JUDY NEWMAN)
我們友誼的真正起點是在一節煙霧瀰漫的賓州鐵路車廂內(艾倫就像《莫.Q.麥古拉奇》的同名角色一樣,菸抽得很兇)。那次我們要從紐約前往賓州,參加同一場座談會。我停下腳步向她打招呼時,她說:「我很緊張,所以一個人坐在這裡。我好討厭在公開場合講話。」「我也很討厭。」我說:「而我甚至已經戒菸了。」在交談結束後隨之而來的沮喪氣氛中,我們開始有了交情。
就在那年,我離開霍特到E. P. 達頓出版社(E. P. Dutton)工作,辦公室位於聯合廣場和第十七街,走一小段路就能抵達位於八街的艾倫公寓,我們於是更常碰面了。她有天透露了一件事:她一直很想把克里斯提娜.羅賽蒂(Christina Rossetti)的《小妖魔市》改編成圖畫書的內文。我想起那首詩澎湃豐富的視覺描寫,好想看看她會怎麼畫。
「妳可以在我這裡出版嗎?」我問。
「可以。」她回答:「珍(珍.卡爾,她在雅典娜出版社的編輯)不想出。」艾倫總是有話直說。她就這麼動筆了——這是她在達頓出的第一本書,書裡其中一張細膩錯綜的畫現在掛在我家牆上。
我們經常聊各自的生活,我尤其愛聽她家人的故事,愛聽她說和爸媽、妹妹在經濟大蕭條期間開車在鄉下到處繞,好讓她爸爸找工作。這趟史詩級的謀職之旅將他們從密爾瓦基帶到加州。「妳應該要寫本書談大蕭條時期的童年。」我告訴她。
她真的寫了,不過寫出來的不是我期待的半自傳青少年小說。大約一年後,她帶著《里昂的神祕失蹤》(The Mysterious Disappearance of Leon)的稿子出現在我辦公室。我好愛這本書,裡面有句不朽的台詞:「葡萄鐘琴太太!」(Grape Mrs. Carillon!)有誰會不愛呢?不過它寫的並不是經濟大蕭條。還是說,它其實是呢?
艾倫接著寫了《費格家的幻影》(Figgs & Phantoms),一部層次豐富、架構精巧又非常感人的作品,然後是美妙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致敬作《刺青馬鈴薯與其他線索》(The Tatooed Potato & Other Clues)。這時她已經搬離八街了,贈書寄到她位於紐約格林威治村同志街12號的新家,一棟迷人的19世紀磚造房屋。艾倫與她的丈夫——《科學人》編輯丹尼斯.佛萊納根(Dennis Flanagan),以及艾倫的女兒蘇珊一同住在那裡。艾倫在書中鉅細靡遺的描繪了屋中細節,尤其是陽光從挑高屋頂的巨大天窗注入工作室的模樣。
她就在那個工作室內完成了她的最後一本書——《繼承人遊戲》。一如往常,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在創作怎樣的作品,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說要是知道故事會怎麼發展,寫著寫著就會覺得無聊,坐看情節發展是她的創作動力。而在她書寫的過程中,沒錯,她創造出了複雜的情節架構,線索中還有線索。她腦袋裡到底都裝著什麼!
艾倫在《繼承人遊戲》創作過程中的筆記(取自Ellen Raskin官網)
而我幫她校對的過程中,必須搞懂所有內容,智商真的受到了很大的考驗。我還提醒她一件事:妳寫得「太大人」了。她聽了之後還是像平常那樣直率的回答我:「我不知道童書長什麼樣子。」她只讀大人看的書。不過我從來沒打算把她的文章改得「更適合小孩」一點,因為她的文字太機智、太好笑、太靈巧了——她的獨特性就在這裡,我不可能刪改。她說她是為自己心中的小孩寫作,但我一度認為她說得不對,她的對象應該是小孩心中的大人才是。她從來不會對小朋友表現出不尊重,或是「降低自己的水準」來服務他們,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辦到。
艾倫有多重角色:在證券市場賺了一大筆錢的理財巫師、認真的藏書家、音樂人——曾譜曲搭配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熱愛又崇敬舒伯特。更重要的是,她非常勇敢。她很愛《紐約客》的無所顧忌,因為她也有相同的特質。紐約公共圖書館請她大聲朗讀一段《繼承人遊戲》中的文字,她便選了第14章,包含席歐對安潔拉唱〈美麗的美利堅〉第三段的部分。排練時她在地鐵上大聲唱歌,她認為自己要是在那裡唱得出來,就一定能在一群友善的圖書館館員面前表演。她辦得到,也辦到了。
我在前面提過,艾倫和我是感情深厚的朋友。她以朋友的身分告訴我,疾病才是對她勇氣的真正考驗。她罹患的結締組織病變帶給她劇烈的疼痛。痛覺較和緩時,她總是充滿能量,全速運轉——從事許多她感興趣的事,包括在長島海灘的小屋照料菜園。不過隨著時間過去,疼痛舒緩期愈來愈短。疾病在1984年奪走了她的生命,當時她年僅56歲(艾倫,我透露了妳的年紀,請原諒我)。丹尼斯在她工作室的天窗下舉辦了追思會。他念完悼辭後,弦樂四重奏就開始演奏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直到現在,我聽到那首曲子內心還是會一痛。
《繼承人遊戲》出版已經滿25年了,它將被介紹給下一個世代的讀者,我知道她一定會為這件事感到開心。
讀者們,閱讀的饗宴要開始了,振作精神吧。遊戲即將開始。艾倫,願妳安息。●
(40週年經典紀念版‧紐伯瑞金獎作品)
The Westing Game
作者:艾倫.拉斯金(Ellen Raskin)
譯者:黃鴻硯
出版:小麥田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倫.拉斯金(Ellen Raskin)
出生於美國威斯康辛州的密爾瓦基市。童年在經濟大恐慌時期度過,17歲進入威斯康辛大學主修新聞,但參觀完生平第一場抽象藝術展後,她改變志向,決定攻讀藝術。才華洋溢的她身兼作家、插畫家和設計師等多重身分,並在這些領域都有傑出表現,是全方位發展的創作者,她曾繪製多本小說的插畫,包括《時間的皺褶》。
1966年,她投入兒童文學創作領域。在這一年,她推出圖畫書《街區無事》(Nothing Ever Happens on My Block),隨即獲得好評。她的創作也和讀者一起成長,從圖畫書逐漸拓展到長篇小說。1975年,她以《菲格家的幻影》(Figgs & Phantoms)獲得紐伯瑞銀牌獎,到了1979年,更以《繼承人遊戲》一書榮獲紐伯瑞金牌獎。
拉斯金用卓越的創造力和豐富的想像力,創作出布局精巧、幽默感十足的《繼承人遊戲》。拉斯金曾說:「書是美好的存在,一本書就是一個包裹、一個禮物、一個驚喜,在書封下,裡頭有全新的世界等待著你。」她對兒童的尊重以及對創作的堅持,使得不論是她寫作、插畫或設計的書,都能帶領讀者進入一個全新未知的奇妙世界。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