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經營》跟你談業績的書店主題書:日本書店產業的實務反思
近年出版市場上出現不少「關於書店的書」,有些是作者採訪不同書店寫下的報導,有些是經營者以文字分享酸甜苦辣。台灣在這領域的出版品,早些年最具代表性的應該是鍾芳玲的《書天堂》系列,至今亦時有佳作。翻譯書品項的最大宗則來自日本,從清水玲奈的《書店時光》、石橋毅史的《書店不死》,或吉本忍的《東京本屋記事》等,種類繁多。這些能夠翻譯成中文,在台灣出版的「書店書」,多半以感性筆觸介紹書店店主的經營理念及背景,充滿故事性,成為閱讀愛好者紙上旅行乃至親身走訪的良伴。
不過,在日本這個深具「打破沙鍋問到底」民族性的國家,其實還有另一類書店主題的書,聚焦於書店產業發展,由書店工作者執筆,也可能是業界人士的分析,內容也有許多書店的概況,但主要關注實務操作,甚至是相關數據及政策上的變化。這類書內容主打業內人士的共鳴,因而較難有機會引進台灣市場與大眾見面。
這些書並非憑空冒出。儘管同樣面臨嚴重衰退,日本媒體對產業變化仍保持一定的關注,經常出現相關報導。此外,日本的書店工作者也有許多舞台可闡述自身想法,小書店自不待言,相較於台灣大型書店皆以品牌包裹,日本的書店店員許多皆投身產業多年,對市場想法成熟,以個人身分撰寫專欄、受訪,甚至主持廣播節目等活動皆時有耳聞,業界的交流也更廣泛、多元地進行。
▇《書店員的工作》:書店工作者的實務心得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作品,是在日本一間百貨公司的選品專櫃裡。在登山用品、包袋雜貨之間只擺了兩小櫃的書,卻十分聚焦在閱讀與出版的領域。這本《書店員的工作》(書店員の仕事,2017年4月)結集了59篇由書店工作者執筆,於2009至2017年3月間刊載於《NR出版會新書再版情報》(註)的文章。
書中分成三個部分:「從書店現場說起」、「書店店員的工作」(2010–2013、2014–2017兩期),以及「東日本大地震特別篇」,執筆者可能來自大型連鎖書店、地區書店或小書店,但都是在第一線奮鬥的書店工作者。文章多半不長,風格也各自不同,例如任職於神奈川平坂書房的疋田真己執筆的〈為了賣出這本書〉文章中提到,人文書的操作不一定只能單純回應讀者需求:「以人文書而言,經常認為書櫃的樣貌是由讀者決定的,但我認為維持週轉率至關重要,如何讓讀者容易找到書是首要考量。」
除了回應讀者的需求之外,人文書也必須藉由主動操作(包含書櫃以及平台陳列),讓讀者更容易看到不同的書,提升銷售速率。她也舉例說明,如何不為分類所囿,而依照每一本書真實的屬性歸架,以及藉由主題策展,協助讀者在書海中得到有用的推薦資訊等。
對台灣讀者而言,比較特別的應該是曾經派駐在台灣的紀伊國屋石堂聡,及淳久堂書店高原博臣兩位時任店長的文字。兩篇文章都寫於2010年,距今不到10年,在台灣發展的日資品牌書店版圖已發生不少變化,如今讀來恍若隔世。
紀伊國屋海外展店經驗豐富,在來台灣開店前,已有超過20間海外分店(包括美國、東南亞地區、澳洲及杜拜)。根據石堂聡的說法,一開始紀伊國屋採取的是小坪數策略,主要供應日文圖書及雜誌,後續才納入英文及當地語言出版品,擴大營業坪數,頗受好評。台灣的銷售方向,起初亦以台灣主題的日本出版品為主,隨著台灣圖書比例增加,業績已高於日文書。同時,相較於日本的新書自動配本機制,台灣書店必須主動對廠商下單才能拿到書,是兩地作業不同之處。
淳久堂則擁有台灣和法國巴黎的海外分店。高原博臣撰文當時,台北有兩間分店(天母店和已結束的忠孝店),他說自己原以為客人會以駐台日人為主,不料大約七成都是台灣人,面試的時候也遇到許多熟悉日本動漫文化的年輕人。這讓他想起派駐巴黎時,正好《七龍珠》、《聖鬥士星矢》的動畫正在法國播映,也有讀者會到店裡來找法文版的漫畫,不過對20年前的法國人而言,喜歡日本文化的還是些「怪人」。
▇《所謂「賣書」這一行》:直面實體書店的危機與挑戰
《所謂「賣書」這一行》(「本を売る」という仕事,潮出版社,2018年1月)是不久前在福岡丸善書店發現的。作者長岡義幸是自由新聞工作者,長年關注出版等議題,此書為他在《潮》月刊中〈走向書店〉(書店を歩く)專欄的文章結集。
書中分為5個章節:「凋零街區的書店」、「地方與書店」、「地區書店的挑戰」、「新書店的型態」、「跨越震災」。作者實際走訪100間日本各地的區域書店,與店主深談經營的困難。根據書中資料,與1999年相較,日本書店每年以500至600間的數量減少,訪談的書店也有不少處在即將(或已經)結束營業的狀態。作者並不迴避這些議題,而是以產業觀察的角度探究原因。
第一章「凋零街區的書店」提到,日本出版營收約有半數來自於雜誌(含mook)及漫畫(單行本及期刊),但近20年來,這兩大類讀物衰退情況比書籍嚴重,漫畫在這兩年甚至每年跌幅超過一成(註)。由於雜誌、漫畫固定客源的比例很高,營收減少對必須長期經營社區讀者的書店而言是致命傷。
另外,在〈支撐小書店的供應商危機〉一篇中,更提到由於整體產業不振,以薄利多銷為本的供應商難以支持,名列日本十大供應商第四名及第七名的「栗田」和「大洋社」,先後於2015年與2016年宣告破產。栗田後由第三大供應商「大阪屋」收購,持續努力經營,但大洋社就此結束營業,據稱牽連書店達500間以上,甚至有20間書店因貨源不足而關門大吉。
這些案例讀來不免沉重,但其後二至四章也記錄了多家經營數十年甚至百年的書店,如何在人口外移、高齡化社會、商圈變遷等不利因素下,以專業選書、客製服務、改變商品結構、複合業態、遷地開業等嘗試開闢新路,甚或在原店主因年事已高決定歇業時,因緣際會接下書店,從而開啟第二人生,也為書店找到新生命的佳話。
▇每一間書店,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由多人執筆的《書店員的工作》,像是書店日常的切片,儘管工作流程上有許多不同之處,讀來卻處處熟悉。以產業角度切入的《所謂「賣書」這一行》,則呈現日本圖書及出版產業的真實面貌,字裡行間仍不時出現「堅持」、「理想」、「責任」這些看似夢幻的信念,但同時也看到每一間書店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
這兩本書都在最後一章裡收錄以3・11東日本大震災為主題的文章。如同台灣出版過的《重生的書店》,透過這些文字,被地震損壞、海嘯沖毀的景象,以及人們的恐懼、狼狽,彷彿歷歷在目。有些書店不幸因店主罹難而就此消逝,但有更多書店努力振作,甚至從組合屋走出災後的第一步。期間亦有不少供應商大力協助,免費提供貨源,讓這些書店得以重新營運。
街角的書店有其好處。老闆就算賠錢也因為興趣繼續做下去,誰都沒話說,不過這樣稱不上做生意。買賣這事要成立,讓店生存下去,唯有確保業績足以支撐才行。我是抱持著「就算多賣一本也好」的使命感的。
──《所謂「賣書」這一行》
書裡提到的大部分書店,我應該永遠都沒有機會走訪,但在閱讀這些篇章的過程中,不僅看見了對閱讀共同的熱情,更看到許多書店工作者如何以大無畏的姿態與務實的執行力,不斷嘗試用專業突破困境。儘管結果不一,那份活力的確值得我們學習。台灣書店的多樣性與營運的創新程度絕不亞於日本,但除了訴諸夢想、感性與美麗的空間之外,如何讓更多人理解書店真正的內涵,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歐美書房》漫畫中的種族肖像偏見與藝術自由:《丁丁歷險記》爭論
最近德國兩本漫畫評論雜誌comixene與ALFONZ撰文互相批評,起因是comixene於2019年130期刊登的封面故事〈揭開《丁丁歷險記》的黑暗面〉,指控《丁丁歷險記》作者艾爾吉(Hergé)是種族主義者。這篇文章並非出自雜誌編輯,也非邀稿文章,而是直接刊登瑞士犯罪小說家克洛德.庫埃(Claude Cueni)自費出版的《納粹的漫畫:丁丁歷險記90週年》的內文。
從書名可看出,這本書搭上《丁丁歷險記》90週年的順風車,內容也造成不小話題。這篇文章指出艾爾吉人生最輝煌的時期是納粹占領比利時期間,他曾受比利時親納粹的神父瓦勒茲(Nobert Wallez)的提拔,於《20世紀報兒童版》(Le Petit Vingtième)刊載丁丁,並陸續出版最初的三本漫畫《丁丁在蘇聯》(1929)、《丁丁在剛果》(1931)、《丁丁在美洲》(1931)(這三本漫畫因反共意識形態、殖民主義,以及漫畫中的美洲原住民及剛果人的形象充滿偏見而備受批評)。
庫埃認為艾爾吉迴避比利時於剛果犯下大屠殺的歷史,影射丁丁的形象「可能」來自艾爾吉當時的同事、後來親納粹的比利時極右黨成員德蓋爾(Léon Degrelle),另外還以艾爾吉所繪的猶太人形象,作為他反猶的「證據」。
此文刊出後,ALFONZ雜誌在2019年7-9月號即以〈令人懷疑的「黑暗面」一說:籠罩《丁丁歷險記》的陰謀論〉回應。文章作者拉爾・托曼爾(Rahl Trommer)常為德國左派報《每日鏡報》、《日報》刊載漫畫文章。文章中,他直批comixene沒有找任何專家深入檢驗庫埃這篇文章,庫埃並非嚴謹的漫畫研究者,直接刊登他自費出版書籍中的煽動文章有失公允。
托曼爾詳細檢視庫埃的文章,並說明艾爾吉的確曾於納粹占領比利時前,與瓦勒茲、德蓋爾一起為《20世紀報》工作,但並非庫埃說的關係很好。德蓋爾當時是駐墨西哥記者,會為艾爾吉寄送歐洲還看不到的美國漫畫。丁丁的原型「可能是」德蓋爾這個論述,只出現在德蓋爾去世後某本可疑的「偽自傳」《丁丁,我的朋友》(Tintin mon copain)之中,因此不能採信。
艾爾吉最初的3本漫畫的確充滿爭議,但庫埃說艾爾吉迴避比利時於剛果犯下的大屠殺歷史這點,托曼爾認為是庫埃自己捕風捉影的詮釋。托曼爾引用艾爾吉的話:「我年輕時創作的丁丁作品,實在沒有好好思考過。」並指出《丁丁在剛果》出版時,正值一次大戰結束經濟大蕭條時期,剛果大屠殺在當時的比利時幾乎被遺忘,直到1990年代才被認真看待跟反省。
▉誇張的人物形象,是漫畫傳統還是歧視?
無論是《丁丁在剛果》裡的剛果人被畫成厚唇黑皮膚,或是《神祕的流星》裡猶太人被畫上大鼻子,當今都視為嘲笑特定外表、種族,帶有歧視,再加上比利時殖民剛果與反猶的歐洲黑歷史,這幾本書更無法當作一般冒險漫畫等閒視之。但是漫畫本身塑造人物風格,光譜從寫實到單一簡化的表現手法都有。
以人物的誇張形象著稱的傳統諷刺漫畫,通常必須在一格內說完所有事情,因此人物的特徵會被放大,如美國總統川普的橘色皮膚、德國總理梅克爾的法令紋,讓大家在閱讀時能立刻意會過來指的人是誰。要「像」又不能是肖像,要刻意畫得醜、畫得滑稽,來諷刺當事人、揶揄多半在嚴肅狀況下出現的政治人物。若揶揄的對象是特定族群,而非具體政治人物呢?是否誇張化、醜化特定族群,是在侮辱他們,加深別人的刻板印象?開玩笑的界線如何劃定?是受辱者說了算?由公眾評斷?還是靠專家?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
《神祕的流星》之中有個場景因為被抨擊帶有偏見歧視,艾爾吉曾經重新繪製,在彩色版已經看不到這兩格漫畫:
右圖:「以薩,你聽到了嗎? ⋯⋯世界末日⋯⋯如果是真的怎麼辦?」、「嘿!嘿!那我就賺到啦⋯⋯索羅門 !⋯⋯我欠供應商五萬法郎⋯⋯那我就可以不用還啦⋯⋯」
這是一位瘋狂預言家糾纏丁丁的畫面,旁邊站了兩個人,從他們在原文裡的腔調、名字、穿著打扮加上特別的鼻子可以認出他們是猶太人,兩人的談話內容也助長猶太人很節省、精打細算的刻板印象。《神祕的流星》中的奸商一樣有著具爭議的特殊鼻子,姓氏還是德語猶太姓氏Blumenstein。被批評後,艾爾吉已將名字改為Bohlwinkel。
這些圖所引發的歧視問題,能不能讓我們導向「艾爾吉是一位反猶主義者」的結論?托曼爾認為,庫埃提供的例子及論點都不具說服力。他指出,艾爾吉早期所處的時代,許多漫畫都使用這樣陳腔濫調的人物典型,《丁丁歷險記》全部超過20集,不能只談早期作品。
由1934年出版的《藍蓮花》裡可見,艾爾吉對人物的形象塑造,以及歷史反思程度都有顯著的進步。1939年及1948年版本的《黑金之國》裡有塑造得較中性的猶太反抗份子。另外在納粹占領比利時前,艾爾吉的另一個作品《奎克與佛洛普克》(Quick et Flupke)中出現戲仿希特勒跟墨索里尼的畫面。在納粹占領後,艾爾吉留在布魯塞爾,為了生計,報刊雜誌社都被納粹占領的情況下,他的作品只能偏向純冒險,不能再諷刺獨裁者。
托爾曼認為,也許艾爾吉最大的錯誤就是沒在納粹占領比利時前流亡到別的國家。德國戰敗後,艾爾吉因為在被納粹控制的報刊工作而入獄,但庫埃文章中所提出的親納粹政治宣傳及諷刺漫畫都非出自艾爾吉之手,而是艾爾吉的同事保羅・賈敏(Paul Jamin,賈敏戰後曾被判死刑,之後改判無期徒刑並提早結束刑期)。
▉漫畫與「政治正確」
ALFONZ刊登托曼爾的文章之後,最新一期的comixene〈編輯的話〉回應:「我們之前控訴艾爾吉早期作品是種族歧視,粉絲跟朋友們群起圍剿,說我們亂揮正義大旗,隨便道德評判,沒有把艾爾吉的晚期作品考慮進去。請問我們這篇報導到底是過度道德化,還是一篇公平的批評?」以此開啟他們新一期同樣備受爭議的題目「漫畫藝術的政治正確與自由」。
comixene新刊132期發行前,先在臉書公布最新封面:法國漫畫家吉拉德・魯西耶(Gérard Lauzier)的漫畫,並附上專文介紹。但這封面卻再度被網友批評是性別加種族歧視。comixene於是將封面撤下,換成當期介紹的另一篇「無害」的西班牙冒險漫畫,但目錄下方仍保留原本的封面:
被德國網友撻伐後,改版的封面:
除了封面的爭議,comixene新刊特別談到德國漫畫家拉爾夫・克尼西(Ralf König)受邀在布魯塞爾市區牆上繪製的《彩虹一家親》漫畫,因為遭LGBT團體批評是種族及性別歧視,被主辦單位要求重新繪製其中兩個人物。仔細看這張壁畫,可以猜得出被要求重畫的是哪兩個人物嗎?原因是什麼?
答案:穿著粉紅洋裝的跨性別者及後方的黑人女性。布魯塞爾Rainbow House的信裡說明:「穿著粉紅洋裝女子的模樣會給予別人對跨性別者錯誤的印象,以為跨性別女性都是穿著洋裝,表情悲哀、毛髮茂密的男性。」而黑人女性因為厚唇,也被批為是對黑人刻板印象、殖民主義視角再現。
這些控訴讓克尼西不能理解,他40年以來一直支持同志,更常以幽默的漫畫談論同性議題,如今卻被LGBT團體控訴,讓他不禁問:「大家的幽默感到哪去了?」最後他只回信說他不會改變他的作品,若主辦單位不滿就任憑處置,因為「牆是您們的」。
漫畫的「嚴肅」,是在推動漫畫,尤其是推動圖像小說發展時常常強調的。但因為漫畫包山包海,從詩、傳記到搞笑的四格漫畫都有,不能否認它也有戲謔、玩笑、誇張的一面。帶著玩笑談嚴肅的事情有時會得罪人,但是否幽默漫畫的本意就是以它不夠嚴肅、戲謔的挑釁姿態批判嚴肅社會?我們是否越來越容易受侮辱?
反過來說,若以「我只是開玩笑」來回應對方沒有幽默感,是不是就能為侮辱、歧視別人的行為找到藉口?漫畫該因為政治不正確而下架嗎?這樣是否會傷害言論自由?
兩本德語漫畫雜誌這幾期向我們展示了這些問題的複雜困難程度,它們各自採取立場,帶來爭議,拋出的問題比答案更多。那作為讀者,又該如何自處?
comixene在Youtube頻道上所舉辦的論壇Comic-Talk裡,針對「艾爾吉事件」邀請來賓討論。其中一名說:「問個天真的問題,我們還能繼續讀《丁丁歷險記》嗎?[…]我還能帶印有丁丁圖案的袋子嗎?」另一位回答:「你是問我嗎?(不安狀)[…]我想每個人都應該自己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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