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繪本大師》為愛而生的圖畫書作家岩崎知弘(Iwasaki Chihiro)

深秋行旅京都,為尋楓而去,不意與岩崎知弘相遇。

這位日本圖畫書作家出生於1918年12月15日,今年是她百歲冥誕。為紀念她誕生100年的「畫家岩崎知弘」巡迴展,陸續在東京、京都、福岡各地展出。

在「京都車站美術館」的展場中,靜靜凝視畫家一生的蛻變,識得她似乎已是很久遠的事了!是從歷次台灣舉辦過的畫展?是造訪知弘美術館的感動?還是因為《窗邊的小荳荳》鐫刻人心?也許,童年初見不具名的圖卡時,她的圖像已悄悄長駐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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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邊的小荳荳(擷自官網

岩崎知弘(Iwasaki Chihiro)曾以岩崎ちひろ、岩崎千尋、イワサキチヒロ等名義發表作品,日本評論界及讀者皆暱稱她為「知弘」,中譯本則曾譯作岩崎智廣、岩崎千尋或岩崎千弘。它們是知弘,也都不是知弘。如同乍見她的畫作,「兒童」是她永遠關注的主題,有些人因此輕率地認為她不過展現出甜美的「少女趣味」。但那只是世人所見的浮光掠影,她的作品遠比表面所見更深沉,這來自她曾經歷的人生起伏。

知弘出生於福井縣的武生町,父母雙方原都是長野縣的農家子弟,藉著教育和從軍出人頭地,為自己掙得向上層社會流動的機會。父親入贅岩崎家,夫妻二人超過適婚年齡才相親成家,因此知弘的出生備受期待。

父親在中野區設計建造了西式家屋,教授「家政博物科」的母親則親自為三個女兒裁製洋裝。暑假一家人會到溫泉、海邊旅行,非教徒的岩崎家冬天也會歡樂地過聖誕節,並經常應邀赴帝國飯店參加晚宴。一家五口和樂富足的生活,超乎當時一般人的生活水平,象徵著日本近代化進程中,典型中產階級興起的模範。

知弘從小就喜歡畫畫,只要循著粉筆線的蹤跡,就能找到她在某處安靜地畫著。她特別喜愛閱讀童畫家岡本歸一、初山滋、武井武雄的作品。文靜溫柔的她沉醉在繪畫築起的世界中,筆記本上繪有許多孩子和少女的容貌。雖然課業不算出色,但當學校舉辦慶典活動時,她即興的畫作往往讓同學們為之驚嘆。

知弘對藝術的熱衷,主要承襲自喜愛文藝的父親,母親則是個嚴格的實用主義者,視所有的學習為新娘的養成教育,好為來日覓得良緣。知弘14歲就師從東京美術學校教授岡田三郎助,開始學習油畫和素描,年方17歲,畫作已入選朱葉會女子西洋畫展。在修習西畫的同時,她也師從小田周洋,學習藤原行成流派書法。她進步神速,嫻熟掌握書法的墨色和線條,為她後來隨心所欲揮灑水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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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自官網

知弘就讀的學校是母親任職的「東京府立第六高等女校」,那是一所學風自由的學園,倡議「減負教育」,學校期末沒有考試,也不發表平時表現的成績單。她個性雖然靦腆內斂,但卻是體育運動的高手,擅長籃球、游泳和弓道,也常到山上滑雪和徒步旅行。這些日子是她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然而如夢幻般的幸福,在時代的巨輪傾軋下消逝。身為長女的知弘背負著招贅婿的傳承責任。遠方的戰爭已然蠢蠢欲動,岩崎家也迅速軍國主義化。母親對國策尤為忠誠,認為婚姻是女子最好的歸宿,好國民要努力生育來報效國家。她一手操辦了女兒的婚姻大事,知弘恪遵母命出嫁,卻因此墜入人生最大的悲劇中。

受到曾三度周遊世界的父親影響,知弘對國外懷有深深的憧憬,然而人生正要起步的20歲青春年華,她卻只能屈從於父母的安排,隨夫婿到滿洲國的大連就職。心氣極高的知弘一直對丈夫保持拒絕的態度,她天真到不明白自己的冷漠已經傷害了一個年輕人的心,不到一年的光景,這段婚姻就因丈夫自殺告終。這件事成為岩崎家不可說的禁忌,更是知弘一生的至痛。

返回東京後,知弘隨畫家中谷泰學習油畫。在母親的安排下,她和妹妹以及中谷隨著「勃利女子開拓義勇隊」再度前往滿州國,預備擔任習字老師。那時已是日本戰敗的前一年,母親身為「大日本聯合女子青年團」的主管,將眾多女孩送往滿州國做「軍國新娘」。戰事日益惡化,不到半年,知弘一行人幾乎是匆匆離開勃利,而其他女孩則沒那麼幸運,她們被留在當地,生死未卜。當時的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身處於如此不光彩的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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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官網

更大的磨難接踵而至,考驗這個渾然不知時局的閨秀。東京大空襲的烈火吞噬了岩崎家,她的素描簿、油畫、鋼琴等等也隨之化為灰燼,全家人匆忙遷往母親的老家長野縣松本避難。在那兒,他們迎來戰爭的結束,失去退職金的父母親在安曇郡松川村墾地開荒(現今的安曇野知弘美術館所在地)。戰爭無情地摧毀了一切,由農民出身的父母,再度回歸原點。

曾接受過大正時代自由風氣洗禮的知弘,難以忍受鄉村的思想閉塞,對戰爭帶來的人性戕害也開始有深刻的反省。她在當時的日記「草穗」中,畫下許多自畫像和勞動者的素描,並抄錄了日本國民作家宮澤賢治的文字。宮澤終身不斷奮鬥的歷程,努力追求美好事物的精神,在在啟發了正苦思人生方向的知弘。

知弘決絕地做出改變人生的兩個決定:一是加入日本共產黨,二是不告而別,毅然離開家人奔向東京,追尋成為藝術家的夢想。這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後來世人識得的藝術家岩崎知弘,於焉誕生。

戰後的東京民生凋敝,宛如新生的知弘失去了父母親的庇護,必須依靠自己的能力求生存。她幸運地成為《人民新聞》的記者,並接下許多繪製雜誌、教科書及廣告插圖的工作。1949年她以安徒生童話改編的紙芝居《媽媽的話》,展現她正式成為獨立畫家的決心。

這段期間,知弘也在油畫家丸木俊的畫室習畫,並積極參與美術界的活動。此時期她的畫作雖以油畫為主,但已嘗試加入粉彩和水彩的運用,融入「大和繪」風格的暈染,顯現出東西文化融合的傾向。

在日本共產黨的活動中,知弘結識了未來的夫婿松本善明。兩個懷抱著革命浪漫主義的年輕人一見鍾情,知弘比松本大了將近8歲,松本的父母並不認同這段姊弟戀,但兩人還是選擇在列寧逝世紀念日結婚。1950年,兩人在知弘簡陋的閣樓舉辦婚禮,並一起簽下五條誓約:

  • 為了人類的進步緊密結合在一起,奮鬥到最後。
  • 健康的生活。
  • 尊重彼此的立場,尤其是尊重身為藝術家妻子的立場。
  • 實施建設性的財務計畫。
  • 每週六檢視以上諸條。

從誓約中可以看出,知弘非常看重自己的藝術工作。為了支持丈夫的政治理想,她負起了大部分的家計。1951年兒子松本猛出生,之後的22年,知弘和家人安居在東京練馬區,是她人生創作力最豐沛的時期,當時的住所也成為現今東京知弘美術館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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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知弘美術館(取自wiki)

原本就喜愛孩子的知弘,兒子成了她最好的模特兒。她用畫筆記錄了兒子生動活潑的成長歷程,精確地捕捉他每個成長階段的細膩變化。她用充滿母愛的眼光,關注所有孩子的生活動態,以及他們獨特的情緒和思想。她畫中的孩子並不只是可愛,她更用別具一格的技法畫出孩子們的人格和尊嚴。她是上天選中,為描繪孩子而生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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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弘一家(擷自youtube)

隨著知弘的創作愈發成熟,她的思考也變得更為深刻,關心的層面更為廣闊。1960年代的日本畫壇並不將繪本視為藝術,沒有美術館願意展出繪本的畫作。知弘因此組成了「日本兒童出版美術家聯盟」,致力於提升繪本的獨立藝術地位,並以理事長的身分,對出版社不重視繪本版權的現象提出抗議,積極維護畫家的著作權。

1960年代後期至70年代初,日本大量出版繪本,但當時的繪本大多以文字為主體,插圖只是從屬的配角,而且製版技術粗糙,無法充分表現畫家原作的質感。專門經營兒童圖畫書的至光社,創社社長武市八十雄說服知弘一起加入創作「用圖畫來說故事」的繪本,積極推進繪本的革新。知弘當時已是知名畫家,卻願意進行大膽的實驗,拓展了繪畫創作的格局。無論是運筆、設色、留白,都更為簡約寫意,這種惜墨捨技、去蕪存菁的手法,更趨近兒童圖畫書的本質。

1968年《下雨天一個人在家》問世,昭告了「新繪本」形式的起點,此後知弘每年都有新作出版。《家裡有了新寶寶》、《隔壁新來的男孩》、《生日那天下雪啦》這個系列的故事,圍繞著孩子日常的生活經驗和知弘童年的記憶,其中《鳥兒來的那一天》,獲得1973年波隆那國際兒童書展插畫獎,《小狗波奇來海邊》於1974年獲得萊比錫國際書獎銅牌獎。

親身走過恐怖的戰爭,從廢墟裡重建人生的知弘,對和平的期待尤為深切。如同大多數日本人一樣,原以為二戰結束後戰火已經遠離,但她心痛地發現,遠方的韓戰和越戰仍在繼續,世上有許多孩子仍在承受戰爭的蹂躪。於是她以繪製海報聲援反戰的行動,並出版《媽媽不在家》、《戰火中的孩子》。此時她已因癌症住院,還是如春蟬吐絲,竭盡最後之力完成作品,為受難的兒童發聲。

知弘曾說:「當我感到疲憊無力時,人心的溫暖讓我熱淚盈眶。我終生的志向不是畫雄偉壯觀的巨幅油畫,而是小小的繪本。希望看了這些繪本的孩子長大後,繪本的溫情能留在他們心中的某個角落,當人生遭逢痛苦、絕望時,能回想起這些溫柔的感動。」1974年,知弘因原發性肝癌去世,享年55歲,留下了9400件畫作,和四十多本繪本,這是她為了孩子的幸福獻上的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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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弘歷年畫作(取自官網

溫柔的知弘永遠保有童稚般純真的笑容,「美」是她追求的至高信仰,即使在人生最困頓時,她依然優雅從容。正是擁有這樣純粹可愛心靈的人,才能畫出真正溫柔美好的畫作;而在柔美的深層處,則蘊含了極其堅強的意志。那些靈動的線條和透明纖細的光影,不知經過多少次的練習,才能在下筆的一瞬間,集中力量綻放。

丈夫松本曾說他從未見過知弘落淚,她以無比的毅力扮演人子、人妻、人母以及堅持信念的藝術家,拚盡全力在有限的藝術生涯中,帶給世人無限的感動。我不禁揣想,如果上天能賜予更多一點時間,以知弘的努力和才情,她的創作一定會再推向更高的境界,為世界留下更多美善的作品。

知弘的作品是她愛孩子、愛世界的見證,她是為愛而生的藝術家。而這份真摯的情感,正在許許多多後人的接棒下傳承著。

知弘過世後,兒子松本猛於1977年將母親工作和生活過的東京舊居改設為美術館,這是世界上第一座繪本美術館。他將自己對母親的孺慕追思之情化為大愛,積極推廣圖畫書的相關活動。1997年再設立的安曇野知弘美術館,除了保存展示知弘的畫作外,還收藏了34個國家和地區,約1萬7000件作品,包含世界各大圖畫書獎項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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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曇野知弘美術館(取自wiki)

現任知弘美術館館長的作家黑柳徹子,與知弘因《窗邊的小荳荳》而結緣。黑柳繼承了知弘為兒童祈願和平的遺志,擔任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親善大使,四處奔走援助受難的兒童。而不同世代的藝術家們,也透過各種藝術的形式和知弘對話,譬如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為我取個名字》,超越了時空與知弘跨界合作,使知弘的作品再獲新生。

身為讀者,我們也能做些什麼嗎?讓我們走進知弘的作品,感受她畫中傳遞的愛的力量,一起來守護孩子的童年。讓這條由知弘而生的愛的延長線,繼續向下一個100年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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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自官網

 

▇岩崎知弘作品

  • 窗邊的小荳荳
    文:黑柳徹子,圖:岩崎知弘,王蘊潔譯,親子天下, 380元,【內容簡介➤
  • 為我取個名字
    文:谷川俊太郎,圖:岩崎知弘,陳瀅如譯,格林文化,450元,【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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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2 17:39
現場》南向,從認識南方開始:「季風帶書店」的台北初營運

從台北捷運六張犁站出站後,來到安居街靜謐巷弄裡,季風帶書店的招牌嶄新而明亮。從編輯《消失了妳我的國》這本書開始,接著協助林韋地成立季風帶文化公司,引進新加坡、馬來西亞的華文出版品來台,我們在安居街上的咖啡店開了無數次的籌備會議。之後,林韋地更進一步實現在台灣的文化理想,季風帶書店在書業掙扎的年代中逆勢而起。

林韋地國籍為馬來西亞,因為在台北就讀國小,和台北有著深刻的情感連結,後因父母工作調動而回到馬國繼續中學學業,在英國取得醫師執照,現任職於新加坡萊佛士醫院。

從小學開始,林韋地便以寫作記錄成長,17歲即獲馬國花蹤新秀獎,以作家身分開始跨界:接手新加坡草根書室,成為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董事,創辦《季風帶》雜誌,以至來台成立季風帶文化和書店。

▇季風,捎來馬來西亞的華文創作

談到「季風帶」的命名,故事要從林韋地辦雜誌開始講起。他說:「2016年與黃錦樹討論,好像沒有什麼人討論馬華文學,於是決定辦雜誌、成立一個平台來討論馬華文學和相關書籍。取名為『季風帶』有兩個意涵,其一,季風在星馬是由北方和西方而來,暗示這個文化場域是受到北方如台灣、中國,西方如美國、歐洲的影響。馬華文學是不同文化交匯之處,也顯示文化是流動、跨域的概念;其二,星馬的季風是固定前來的,1月有東北季風,8月會有西南季風,希望《季風帶》雜誌不負其名,定期出刊,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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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與星馬同屬季風氣候,林韋地在辦雜誌之後,決定成為星馬華文文學的推手,讓總是輸入台灣出版品的星馬,也能將自身的好作品分享到台灣。

當時筆者成立松鼠文化不久,雖然只出版兩本馬華文學,但推廣的熱情不輟。林韋地找我一同在台灣開設季風帶文化公司,引進更多星馬的華文出版品。沒想到外資在台成立公司困難重重,光是讓投資審議委員會驗證身分、財力等證明流程就耗費大半年,幸好最後完成了公司登記,得以參加2018年台北國際書展,將季風帶前置成果展示給讀者。

季風帶文化成立初期,主要代理馬來西亞4家以文學為主的出版社作品:有人、大將、三三及大河,以及草根書室獲得新加坡藝理會補助出版的作品。最初上架的通路包括閱樂書店、青鳥書店、聯經書房、紀州庵書店、新手書店、三餘書店、讀字書店和詩生活詩人雜貨店,並加入友善書業合作社,為書店提供更便捷的採購方式。

書展結束後,我的階段性任務完成,林韋地找來他的麻吉夥伴陳官廷,逐步開展通路計畫。首先在三民網路書店上線,後在重南店和復北店門市上架,逐漸貼近網路購書族和簡體中文閱讀者,讓馬來西亞文學出版社的作品可以直接在台灣網路上被購買。

現任季風帶書店店長的陳官廷,提及馬華作品在台灣通路的困境時表示:「書到通路會被淹沒,在書店陳列時,讀者不會知道這是馬華文學,簡體字書甚至會被誤以為是中國的作品。這種誤會我們很難面對面向讀者說明,即使和書店共同策畫特展,也只是暫時性的陳列,所以開設一個空間讓這些書常設,是最好的方式。」

陳官廷原為學校輔導老師,和林韋地合著《這就是人參》一書後,對書業產生濃厚興趣。將書店開在安居街,兩人一致認定:「我們都在這裡成長,這是有我們集體回憶的地方。」

兩人本來是一起打躲避球的玩伴,國小畢業後分隔兩地。陳官廷說:「在還沒有E-mail的時代,我們會打越洋電話。」林韋地接著補充:「有撥接網路後,我們就開始用Netmeeting通訊,比ICQ還早。」從未因距離而斷了聯絡的他們,長大後成為人生旅伴,從追女孩、結婚成家到共同為理想打拚,默契自然而生,一直是彼此最信任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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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台灣讀者的東南亞書店

「我是透過韋地開始打開世界觀的,也從此對馬來人、穆斯林、伊斯蘭教有更多的瞭解。」陳官廷談到對書店角色的期許,「希望大家想到東南亞,就可以來到季風帶。」

為什麼要在台灣開一家東南亞主題書店?林韋地說:「如果站在台灣的立場來思考,季風帶是服務台灣讀者的書店,促進台灣對東南亞的瞭解。政治經濟面一直強調要南向,必須要先瞭解南方。我覺得台灣對南方各國的瞭解還不夠,無論是情勢、政經狀況,甚至在出版、寫作,可能對其他場域的讀者少了想像。我自己在新加坡深耕了這麼多年,我認為如果能對南方有更多瞭解,將有利於台灣文學在其他場域的推動。」

台灣的出版品項中,東南亞書籍相較歐美、日本或韓國,算是為數較少的書種。如果單以東南亞議題為主,選書上會不會遇到困難?林韋地提到,雖然單看近一、兩年的出版品,馬華作品成果不豐,但若加上過去的累積,數量仍是可觀的。

此外,林韋地也透過自身的出版能量,例如《季風帶》雜誌或者大將出版社等,將不同的出版品帶入台灣書市。他也提到,書店不會只選華文書籍,他也在做實驗,試著引進更多討論東南亞的優秀英文書種,希望從這部分補充更多更深刻的東南亞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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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一種理解

季風帶書店最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台灣人為什麼要讀馬華文學?」陳官廷說:「以往出國很不容易,一旦出國可能傾向待很久,充分瞭解當地文化;但現在出國很容易,卻不一定能和當地人深刻交流。讀一本書的成本相對是低的,即使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也能在閱讀過程中深刻理解書裡的世界。即使是虛構的文學作品,若富有生活性,就像是一個當地人與你無時差的對話,書是濃縮一個人的呈現。」

季風帶書店展示著東南亞各國政治、經濟、飲食、文學等主題的書籍,豐富的書種期望帶給台灣讀者什麼樣的視野?陳官廷認為:「東南亞是一個概念,讀者需要雜食的閱讀、品嘗,才會更完整的看到東南亞面貌。」

林韋地則說:「我想回到華語語系的概念,如何讓華語語系去國家化、去本土化,讓華語回到它的文化本位,不要很快陷入台灣和中國二元對立的思維。其實新馬也有很多華文作者,甚至印尼、越南、菲律賓的華文書寫也正在復興。從二元的框架擴充成多元的範圍,多了理解,眼界也會寬闊許多。文學就是一種理解,讓思想可以更進步。」

理解得更多,隔閡與偏見也會逐漸減少,林韋地進一步說明:「不只對台灣,對各國來講,任何議題都可以互為參照。像是同志運動,在台灣已經如火如荼了幾十年,但同志在其他國家的處境,可能要面臨更大的國家壓力,甚至來自伊斯蘭社群的壓力。而其他像是政黨輪替、言論自由等議題,透過多元的思維,可以激盪得更多、有更多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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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與台灣,出版流通無時差

陳官廷提到,「韋地通常一個月來台北兩次,即時將新加坡剛出版的書帶過來,在這邊可以買到平常很難等的書。」所以季風帶書店所販售的書籍,除了依靠台灣本地的出版商,更有林韋地這樣重量級的選書專員,在馬來西亞的書業現場替台灣讀者留意各種書籍。

書店一隅有新加坡作家協會及新加坡文學獎得獎作品專區,可說是全台唯一能買到這些書的地方。陳官廷說,「有位工程師讀者持續關注新加坡議題,進來書店看到他熟悉的主題,就將李光耀的《觀天下》買回家讀了。而像《奴工島》這類移工議題的書也有讀者指名購買。」書籍不僅呈現作者樣貌,也與讀者群像相互映照。

若要推薦一本來季風帶書店非帶走不可的書,兩人同聲推薦《陳福財的藝術》(The Art of Charlie Chan Hock Chye)。這本書以英文漫畫形式講述新加坡非官方版本的歷史,讓那些被官方說法抹去的無名人物重見天日。出自漫畫家劉敬賢(Sonny Liew)之手的該書,出版以來已再刷多次,內容轟動英文世界,是台灣人打開世界觀的必要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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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生根,始於深耕

在台灣開設這樣一間東南亞的主題書店,是否做過市場評估呢?林韋地思索了一下說:「文化事業如果做市場評估,結論就會傾向不做,因為資本回收很難、很慢。文化就是要深耕、要長期經營,如果要考慮市場,草根書室在新加坡可能會做不起來,股東們都是硬做下去的。文化的累積需要很長期的進程,我接手草根即使已經5年了,但累積的也只有一點點。倫敦書店Hatchards,從1797年開業已經220年,他們賣書賣到有皇室認可,我很嚮往英國做文化事業的悠久耕耘。」

採訪當日,書店剛好舉辦講座。季風帶書店一個月約有兩場講座,這也是開實體書店的目的,讓辦活動的場地成本降低,固定據點也方便聯繫,還可以讓參加者看到更完整的東南亞群像。

陳官廷回想:「第一場活動的參與者,有一半是台灣人,他們在聽講的過程中驚覺,原來台灣對於東南亞的影響力是這麼具體,原來華文的使用在其他國家是多麼的不容易,進而回頭更珍惜自己的文化。」

即使已經營業了兩個月,陳官廷謙稱仍在試營運中。季風帶書店將於明(2019)年1月20日正式開幕,期許南洋的文化種子在台灣盡情生長,開出艷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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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風帶書店

  •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安居街34巷9號(六張犁捷運站步行八分鐘)
  • 電話:(02) 8732-8546
  • 營業時間:星期一、三至五:14:00–21:00;星期六、日:11:00–21:00;星期二:店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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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2 15:23
書.人生.陳思宏》瞎讀

渾渾噩噩一整年,一到年尾就是瞎,讀什麼錯什麼,不斷誤讀。

說「瞎」,無意對視障者不敬。我這瞎,是一種心盲人潦草的輕率狀態,生活無紀律,內在凌亂浮到皮囊表層,遮蔽視線,清晰的白紙黑字被我讀成一場濃霧。年初喊振作,抖擻要寫長篇小說、學法文、做瑜伽、戒糖、說甜話、革除自拍、準時交稿、殺物欲、少在臉書廢話、一個月閱讀五本書。立志火燙,可寫下十頁人生待辦事項,生活實況卻是揉了又展、展了又揉的空白皺紙,翻來滾去過日子,春夏秋皆忘,忽然入冬,年底逼人,長篇小說停在某一章,滿嘴薄賤猛吞糖,一事無成萬不堪。

抖擻變質,萎靡萬歲,宏願是讀完《追憶似水年華》,實情是普魯斯特在書堆裡捉迷藏,從年頭躲到年尾,找不到當然讀不到,我選擇不怪自己。厚厚的文學書失蹤,但晶亮彩印當月時尚雜誌卻是一撈就有,翻閱那些八年版稅依然買不起的美麗衣裳,物欲洶湧,搭配炸雞,繼續滾來翻去,企圖輾死一些年底殘餘的雄心。反正瞎到底,一過聖誕,跨過新年,身體忽然又會長出旺盛的新意圖,但那是明年的事。年月日是人類的文明刻度,只是,時間怎麼可能受約束?我瞎,我管不住時間,尤其是年底的時間。

買了很久的《刺殺騎士團長》,終於在柏林地鐵車廂上讀完了。送好友去機場,回程轉搭環狀線S41,到家那站臨時決定不下車,就跟著列車順時針繞柏林,讀村上春樹。今年我柏林的家接待了七組客人,都是求學時代的台灣好友,來柏林度假。入住我家客房,便可省下可觀旅費,無需打工換宿。我接待老友的條件,就是扛書換宿。

閱書人口稀淡,我自己寫書,搭一趟台北捷運,就會有閱讀滅絕的濃烈哀傷,所有人都在滑手機啊。但台灣出版社真是逆潮流,每個月都有許多好書問世,各國文學翻譯本、台灣原創文學不斷出版,我人不在台灣哪,千里望新書嘆息,真想讀啊。老友問,可不可以在你家客房停靠一週?我上網搜羅新舊書單,貼到訊息上,當然好!條件是把這些書扛來柏林。

「扛」是與書難分難解的動詞,實體紙本有重量,旅行忌沈重,行李塞五本引發腕隧道症候群,手掌酸麻;塞十本五十肩,頸肩死水淤塞;塞十五本、二十本全身冰凍,航空公司威脅罰錢是小事,轉機飛奔才驚覺這多年友情即將破裂,嘴巴爆出詛咒,拉著沉甸甸的行李終於抵達柏林,立刻想解除這扛書換宿之約,拿書丟我。

我歡天喜地接下砸過來的書,啊,先嗅聞一下,新書的新紙味,島嶼的家鄉味,翻翻書頁,凝視封面,先讀第一段,結果欲罷不能。光讀書,忘了謝好友扛書辛勞,還順便把吸塵器、拖把擺放在客房床邊:「住我家啊,除了幫我扛書,還要每天吸地拖地喔。但!今天先不要吸客廳,我要在沙發上讀書,怕吵。」

《刺殺騎士團長》就是老友扛來的,讀完前兩章,一直被我擱置。打掃客房,掃到村上春樹,關掉吸塵器,就栽進書中那幅畫了。柏林地鐵很適合閱讀,只要列車進入地底,手機訊號立刻遲滯,不能滑手機,那就來閱讀。環狀線S41順時針,S42逆時針,東西南北繞圈,經過富貴社區,也路過收容街友的大樓,與湖泊擦身,穿過森林,一直不下車,就進入永恆的柏林循環。

我就在這樣的無止盡列車循環,讀完了《刺殺騎士團長》。第一部《意念顯現篇》窗外還是柏林秋,楓紅樹黃,侯鳥南飛,目的地是地中海;第二部《隱喻遷移篇》讀著讀著,窗外忽然入冬,葉凋零街蕭瑟,書盡,少女秋川麻里惠返家,列車抵達我家這站,我下車,2018年也即將到站。

但書中的重要角色「免色」,卻一直被我誤讀成「兔色」。一字傾城,免色明明是個迷人的神祕角色,精壯結實,富裕無瑕,一被我讀成「兔」,腦中出現的畫面就很卡通,長耳毛茸茸,跳來躍去,偶而還會變成彼得兔,張嘴英國腔,村上春樹建構的超現實世界全毀。

接著讀《刺殺騎士團長》的德文翻譯,想知道書中有些詞彙,轉成德文之後的滋味如何。免色登場之後,眼前是德文,我腦中竟然還是出現毛茸茸。跟台灣編輯老友電郵,討論這本書的納粹篇章與反極右派的暗流,免還是被我打成兔,兩字就差那麼一點。細緻的朋友注意到了:「你不是打注音輸入?怎麼會打成兔?你是不是讀錯了啊?」不愧是編輯,勘誤不僅是職災,天天被各路作者的錯字砸傷,還能明眼洞悉老友腦袋漿糊,絲毫不瞎。

想擺脫兔子,就趕緊讀新書,言叔夏《沒有的生活》。言叔夏的文字看似清清淡淡,不細讀,不靜讀,不慢讀,可能會忽略文字裡孤獨情緒擺動的幅度。書秋天出版,文字有枯葉味道,非常適合秋季閱讀。台語說「著實」(tio̍h sî),當季得時,春夏吃鳳梨,秋冬吃棗柑,柏林蜷縮秋季與《沒有的生活》著實絕配。我在湖邊鞦韆上讀,鞦韆不盪,冷湖明鏡,落葉不斷砸落,風侵雨襲,言叔夏寫影子寫城市寫雨寫自己寫暗室寫無眠,輕盈的文字不黏膩,斷句忽然,闔書看湖,隱隱有痛。

被作者的文字割傷,忽然想到西班牙電影《安達魯之犬》,片中有一幕刀片割眼的駭人鏡頭,我大二那年看,眼睛痛了三天。讀《沒有的生活》有類似感受,文字剃刀滑過眼前,痛,說不出口的痛。

割眼,瞎,想在臉書上推薦這本書,卻寫成《沒有的日子》。「生活」誤植成「日子」,且寫了好幾次。被好心網友揪錯,趕緊改,竟改成《沒有的生子》。一錯再錯,瞎無垠。

年底忽然決定回台灣,我知道公投一定會傷害同志,我從柏林飛回台灣投票,與被歧視者一起。在台北住內湖朋友家(扛書換宿受害者之一),出門前從他書架抓了《挪威的森林》,捷運上讀。上次讀這本書,我未滿二十,就記得是本曲折愛情小說。二十年後重讀渡邊與直子的故事,才讀到小說的日本學運背景,才知渡邊手邊的那本《魔山》與故事裡的療養院呼應。

年輕時,我真的只關注誰愛誰,還有那些性愛書寫。年將盡,身體邁入四十三歲,書中的性愛讀來卻是荒涼,年輕時聚焦情愛,此刻耳際響起的是學運嗡嗡,還有《魔山》裡的療養院。當年真瞎,根本沒聽過《魔山》,讀不出村上春樹對日本社會的批判。

讀到渡邊去山中療養院找直子,小小一行字,擊中我:

「我們唯一正常的地方,」玲子說:「就是明白自己是不正常的。」

最怕:心瞎卻說自己明眼,根本濕黏卻妝點成清爽,歧視他人卻說自己愛家。

幸好幸好,我知道自己瞎,瞎不恥,不恥瞎。我喜歡粵語歌《祝壽歌》:「年年都有今日,歲歲都有今朝。」曲調煙火奔放,最適年底蒼涼時刻聽,調和心中崩壞的一些。年年都有瞎讀時刻,歲歲,都安好。


陳思宏
彰化永靖人,住在柏林,寫過一些書,例如《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等。網站:www.kevinch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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