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航行到衛城,張惠菁從作家轉身成總編輯
8月27日,共和國出版集團旗下的衛城出版宣布9月起推出3個書系,Being、Belong、Beyond,在張惠菁出任總編輯一百多天之後,在如霧般籠罩的出版市場,衛城重新確立航道,以及所要停靠的,每一座小小的島嶼。
去(2018)年年底,出版人莊瑞琳離開一手打造的衛城,成立春山出版,接續她在衛城聚焦台灣歷史轉型與發展的自製書路線。這激盪出文化界一種望向星空般的想像,就像米其林三星餐廳換了主廚,如果春山繼承了衛城的DNA,那麼7年來已經樹立鮮明品牌形象的衛城,將會長出怎樣的新枝葉?
此後不久,就傳出木馬文化執行長陳蕙慧邀請作家張惠菁出任衛城總編輯的消息。今年2月木馬文化才出版張惠菁睽違六年的最新散文集《比霧更深的地方》,文壇和讀者正在慶賀「散文女王」的「回歸」,但3個月後的5月1日,她有了新的頭銜,衛城出版總編輯,而作家盛浩偉同時也以主編身分登場。
Openbook閱讀誌特別專訪張惠菁,向讀者說明衛城近期的出版規劃。
作家盛浩偉新任衛城出版主編(王志元攝)
對張惠菁來說,今年的勞動節始於高度的緊張,強大的壓力。
2017年,張惠菁告別了工作10年的中國大陸安索帕,回到台灣。她自承十分疲累,長久以來,每當她自問「我是誰?」,都會在名字後面括弧,填進「作家」二字。閱讀之外,她恆常依賴寫作析理困惑,校正方位,推動自己前進。安索帕是全球數位行銷領導者,而她最後做到策劃總監,深刻理解科技如何滲透生活,影響大腦。
既是策畫總監又是作家,但人生可不可以不靠寫作導航,就在真實的世界中前進呢?張惠菁不是沒有嘗試過,到頭來卻發現,她並沒有不愛廣告工作,但不能只有工作,那個工作也不能等於她,一切終究又回到「我到底是誰」的叩問。
那樣的叩問也曾經出現在二十多年前,她在愛丁堡大學讀博士,研究18世紀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我怎麼做研究做到這裡來呢?為什麼走到這個時點才發現呢?」因為找不到知識與自身的連結,卡住了,沒有動力往前走,那反而成了她寫小說與散文的起點,幾年之內拿遍各項文學獎。
從北京回到台灣,張惠菁選了一條逸出寫作的路線,或者說,另一種形式的創作追求。她幫藝術家好友郭宏法策劃一檔展覽(郭宏法即努力要撕掉插畫家標籤的紅膠囊),復又參與新竹市「步行城市」計畫,透過某一個景點譬如新竹火車站的書寫,爬梳其歷史縱深,重新串接記憶斷裂之處,替代大眾整理一座城市的集體記憶。她忽然生出一種體悟,認為這比出版一本印上「張惠菁」的散文集,或者解決自身的焦慮、困惑,更加有意義。
彷彿一切都剛好,因為進入了一項比個人的寫作更有意義的計畫,以及策展之後,冒出「找一份長期工作」的念頭,生命情境微妙轉換的時刻,陳蕙慧來探問她到衛城擔任總編輯的可能。
出版界真的大不同了,這是《比霧更深的地方》面市時帶給張惠菁的驚愕。1999年她出版第一本書《惡寒》,往後的十多年,所生產的每一本書,多半以接受《中國時報》開卷版或《聯合報》讀書人版的採訪這樣的路徑抵達讀者,但2019年她所面對的諸多網路原生媒體,文字之外,影片顯然是更重要的構成。宣傳要很用力,經營臉書要很用心,這似乎也是她必須學習的。
不只是作為一個作家,她還要快速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出版人。

衛城出版的自製書,見證台灣許多歷史的轉型與發展。
衛城出版性格鮮明,本土自製書如《百年追求》、《南風》、《億萬年尺度的台灣》、《我們的島》、《廢墟少年》……翻譯書如《國家為什麼會失敗?》、《二十一世紀資本論》、《1493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用莊瑞琳的話,都是「非主流但重要的邊緣議題」。「這個基因當然會繼續存在」張惠菁承諾。
張惠菁出任總編輯後,7月出版了第一本書《大分流》,這是莊瑞琳簽的書,當時3B書系尚在醞釀,為新書發想文案時,「我怎麼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影子寫手?」張惠菁對盛浩偉說,有點興奮。
可能因為做過廣告人,她發現自己很容易找到產品的靈魂,而書作為一種產品,可以對消費者說的話,拉出的面向,又遠比電視機、香蕉牛奶、可口可樂繁複而深廣。「一開始壓力真的很大,有太多的東西必須看,一邊做一邊學,但是慢慢的,我回到出版的最本質,幫書說話,把它們帶給可能喜歡,或者需要的人,這件事情是有魅力的。」
現實面則是數字。單純當作家的時候,張惠菁「從來沒有思考過成本」,現在必須面對衛城每一本書的銷售數字,在理想與現實中取得平衡,對自己過去於經營出版的無知無感,「我深感慚愧」。
剛上市的班納迪克.安德森《全球化的時代》是張惠菁自己擔任責編。若是20年前編這一類的書,「我一定當學術書做」,如今的她,無論讀書、選書、編書,「都攜帶著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我們會指出當年的菲律賓反抗殖民與此時此刻的台灣,兩者之間的連結,讓這本書可以和我們的時代對話,要設法把產生的共鳴傳遞給讀者。」
本土自製書的部分,《羅漢門》是她簽下的第一本書,小說家錢真對朱一貴事件的推理與想像,語言是現代的。11月將出版備受矚目的傅榆《我的青春/在台灣》,之後還有與台灣首部政治劇《國際橋牌社》合作的電視小說,前者述說一個1982年出生,馬來西亞華僑與印尼華僑的女兒,透過拍攝政治紀錄片重新認識台灣以及認同的故事;後者的舞台,架構在90年代掙扎著成為民主國家的台灣,「回頭去看,那真是一個大時代啊」張惠菁感嘆。
大學時張惠菁並未修習後來蔚為顯學的台灣史,對於台灣共同體的記憶是後來補上,正在建構中。Belong將會推出一個台灣史書系,由一群三、四十歲代的台灣史學者共同討論與選題。有趣的是,都是女性學者的視角,張惠菁笑說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張惠菁從未曾強調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卻是一個把漢娜.鄂蘭傳記《愛這個世界》當作「高級的心靈雞湯」的讀者,所以當然也不是故意的,但她已簽下的幾本書,有一本西蒙.波娃的新傳記,一本獨眼戰地女記者柯爾文的故事。「我們會更靠近人,更靠近故事,人的故事最有魅力。」衛城四人小組在小房間內形成了共識。
衛城的新書系,首先為Being,希望從人的故事出發,訴說經驗與生命史,《我的青春/在台灣》即為其一;其次為Belong,主要談群體認同、記憶與歷史,第一號作品即台灣歷史小說獎得獎作《羅漢門》;最後為Beyond,以世界知識與靈感的書系,第一棒《美國夢的悲劇》,二棒《全球化的時代》,是前總編輯莊瑞琳所簽下的書。

衛城出版新書系標誌(取自衛城出版粉絲專頁)
3B書系包裹了衛城之於知識和閱讀的態度。世界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變化,台灣在「成為自己」的過程中奮揚並陣痛著。當有人說這是出版最壞的時代,大家都不買書了,張惠菁看到的是集體的焦慮,以及對於理解自己與世界的渴望,是一個出版選題大爆發的時代,「閱讀使我們在未知面前成為航行者」,她真心相信。
每一本書都是一座小小的島嶼。航行到衛城,如今張惠菁「整個心思都被出版填滿」,待校閱的書稿從不離身,寫作量低到每週只維持一個專欄,「創作的慾望和做書,真的很難兼顧。」木馬文化盤算明年再為她出一本書,「後年好嗎?」她只好這樣回答,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一般。●
![]() 作者:錢真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錢真 本名錢映真,南投竹山人,現居臺南,寫作亦學習南管。中央大學大氣物理研究所碩士,曾任高中地球科學教師。曾獲臺灣歷史小說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獎、打狗鳳邑文學獎、南投縣玉山文學獎、桃城文學獎、臺中文學獎。 |
|
作者簡介:班納迪克.安德森 《全球化的時代: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想像》是安德森晚年著作,最早出版於2005年。當彼21世紀初期之時,柏林圍牆已然倒塌,網際網絡技術串聯世界,媒體曾經熱衷於描繪無遠弗屆、平坦無礙的全球化榮景。然而時至今日,我們已看出「全球化」並未帶來平等。此書可說是安德森在21世紀全球化浪潮初起之際,借19世紀末的歷史喻今之作,他在前言中說:「讀者如果在本書中看到一些和我們的時代平行、共鳴的現象,他們沒有看錯。」 安德森的其他著作有:《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語言與權力:探索印尼之政治文化》,《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全球》。 |
書.人生.向鴻全》如何打破沉默
幾年前到日本旅行,在書店看到村上春樹的短篇作品〈沉默〉(原收入在《萊辛頓的幽靈》)以單行本形式出版,並註明是中學指定閱讀的作品。這本小書被放在收銀台前醒目的地方,那一疊薄薄的本子像是希望每個排隊結帳的客人們,都能在等待的過程中,瞥見並且快速掉入正在經驗、或曾目睹旁觀的殘酷人際關係當中。
這部作品描述一位中學生「我」在學校受到同學和體制的霸凌,如何在生活當中以特殊的方式(拳擊)尋求超越和救贖的經過,還有透過生命的傷來討論,只有靠理解所謂的「深度」,才是接近人生複雜難題的可能解答。
這部作品曾經幫助我重新走過大學時期一段充滿傷害的記憶,當時我甚至不知道,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模式就叫做「霸凌」,原來在我成長的那個世代,連一個適當準確的名詞來描述所受到的委曲對待都沒有。
在我不長不短的教學生涯中,有些經歷總讓我感覺超越書寫、只能用沉默和深放在記憶中的方式來對待。像是有些孩子選擇以最沉重最激烈的方式離去,留下巨大空洞的回音,讓身邊的人在某些不知名的時刻,陷入旁人無法參與的沉默,留下永遠無解的習題。聽到從前讀書時極崇拜的老師,也因為學生的精神性問題,陰錯陽差錯過了最適當的輔導時間,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這則訊息讓我想了好久,喚起將近30年前的記憶,遙遠但卻不模糊。
那位老師正值學術生命最昂揚活潑的年紀,熱力四射,熟稔西方文學理論,雖然學校的地理位置遠離台北的學術菁英圈,但老師的課幾乎讓我們相信距離那些時髦主流的學術環境並不太遠。大學時我的成績並不好,除了自己的迷惘和憂鬱,對這個世界尚未有熱情之外,那時的老師們大多是古板守舊的教法也是原因之一,能夠引起同學知識性討論的課實在少之又少,多半是戲仿調侃那些特別的老師古怪的上課習性、無法理解的思想和行為、偏差的價值觀和武斷狹獈的批判。現在想起來,我們應該可以算是僥倖生存下來,沒有變成那樣的大人。
唯獨那是一堂充滿高度思辨的課,我似乎偶然在那堂課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老師用鋒利的西方文學理論的刀,劃開夾纏著舊時代盤根錯結的意識形態,雖然不完全聽得懂,但是卻清楚聽到了時代聲音。那時老師要我們讀英國人類學者弗雷澤(James G. Frazer)的《金枝》(Golden Bough),那兩大冊桂冠出版的書,如今被我放在書櫃的最上層,我已不太翻閱,但偶然瞥見時,總會想起弗雷澤想要整理人類從巫術時代走向宗教和科學時代的歷程,那就像當時還處在蒙昧時期的自己,摸索著一條適合自己的路。
現在想起來,那被稱為「金枝」的槲寄生,被視為具有神祕抵禦黑暗的力量,閃爍著能夠照亮通往幽冥之路的光輝,幾乎就是能帶給我們知識輝光的隱喻。當然還有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佛洛依德和榮格,我覺得自己就像身在一個知識的深林裡,但卻不自覺周遭其實充滿未知和驚險。
這堂課對我來說具有解放意義,但對其他同學卻有著複雜難解的深度。到了考試時,班上的氣氛變得沉重,沒有歷屆流傳下來、被不斷複印到已難辨字跡的筆記、沒有統一而令人信服的講義、沒有同學有回答這堂課提出的問題的自信。於是在考前一個夜晚,我被叫至某位同學的寢室,寢室裡站滿了同學,圍著一張低矮的書桌,桌上是一張考卷,那是明天要考試的卷子。我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考卷,我只知道我被找來,是同學們覺得我大概是唯一能解答這張卷子的人。但是一看到考卷,我立刻就說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老師嚴肅而氣憤地斥責全班同學:你們竟然集體作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事,所以你們班也不用考試了。當然,我立刻被合理懷疑為告密者,屬於我的幽暗時光於是開始,下課沒有同學願意和我吃飯,體育課沒人願意和我打球……
我經常一個人到湖邊,思考一些抽象的哲學問題,才知道原來那些深澀得不得了的哲學提問與關於生命的考詰,可能都來自極現實極殘酷的生活經驗。理論化的語言,是為了和太真實的生命情境拉出一個距離,維持一點理性的空間,讓自己不必太過痛苦。後來老師終於不忍看我這樣下去,為我澄清這件事,但傷害已經成立,世界已經變質,許多關係再也無法修補,至少我自己明白。
事情過後,老師有次叫我到走廊上,她告訴我:我對你很失望,那件事如果不是你說的,你應該勇敢,我期待你表現得勇敢,但是你沒有。還有你不要把自己活得像是一個孽子一樣。
那時我們剛讀過白先勇的《孽子》,老師把它拿來說我,寂寞的二十歲,我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稍稍體會青春鳥的孤獨和憤怒,那渴求認同和接納,但卻滿身是傷的青春生命。我以為這個經驗不會好了,直到多年後無意間翻讀到村上春樹的〈沉默〉,才知道究竟什麼是文學裡普遍的人性與追尋。那是突破國籍、語言、族群、性別等種種界線,千辛萬苦不遠千里來到你面前,溫柔地為你說一個故事,為了安慰你受傷的心和記憶。
一直到自己也成為老師,站在同學當中談論自己的往事,藉以希望同學能夠從中獲得一些省思和力量,講著講著,我突然理解到,會不會我的老師當時對我的指責,其實也正是她要說給自己聽的話?因為後來我才知道,老師在那個時候,也正經歷內外交逼,在工作和生涯規劃中辛苦掙扎。那時的我實在太年輕了,讀不懂書也讀不懂人生,不知道原來書和人生的距離可以是那麼近。
這陣子輾轉聽到一些受到體制和權力對象壓迫的不當行為,這也讓我深切思考,反省自己在對待同學和自己的孩子時,是否也同樣充滿操控、宰制和不當的權力欲,甚至那些自以為的善意,不也可能是另一種偽裝且更懷有傷害意味而不自知呢?
甫離世的偉大小說家艾可(Umberto Eco)曾經在〈美國大學裡的新何梅尼主義〉一文中,提到哥倫比亞大學在一次系務會議中,提出老師不該讓同學覺得自己知識不如自己、不該讓自己的年紀造成學生的負擔或感到被歧視、不該讓談話對象覺得自己長相不佳,進而把這三個衍生出來的名詞(「智能主義」、「成人主義」和「外觀主義」)加入到「政治正確」的範疇裡。
艾可雖然不一定支持這樣的政治正確,但這也讓作為擁有某些權力的人得到深切反省的機會。更何況,在我們身處的環境中,存在著更粗暴、直接、野蠻的暴力,遠遠超過已經反省論述得很細緻的那些「政治正確」。
村上在〈沉默〉中,除了讓受到霸凌的「我」在某個時刻突然理解並超越了憤怒之外,更重要的是,村上更嚴厲地批判了那些毫無批判地接納、毫無保留地相信的人——「他們這些傢伙萬萬想不到自己可能對某個人造成無意義而決定的傷害。我真正害怕的是這些傢伙。而我半夜裡夢見的也是這些傢伙的樣子。在夢裡只有沉默。」
我清楚地記得這些文字當年如何在心裡刮出一道道痕跡,那樣的聲音尖銳得像擺脫不去的耳鳴般,成為生命中的記憶。日本的社會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有〈沉默〉這樣的作品,記錄著、療癒著那些受傷的心靈。多麼希望有一天,我們的文學教育裡,也能出現那樣誠懇呈現內心受到霸凌(不管來自那個階層)的心理過程,和一步步終於獲得治療和啟發的紀錄。●
向鴻全
台灣桃園人,現任教於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編有《臺灣科幻小說選》(二魚文化),著有散文集《借來的時光》(聯合文學)。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