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書房》《哈囉!燈塔》獲凱迪克金牌獎,及其他藝文短訊

【作家動態】

  • 印度裔美國作家薩米拉.愛哈默德(Samira Ahmed)以當前社會的「伊斯蘭恐懼症」(Islamophobia)為主題,去年出版處女作《Love, Hate & Other Filters》,旋即獲得主流及獨立媒體的一致好評。今年3月,愛哈默德將推出青少年小說《Internment》,故事背景設定在2016大選過後兩年半的美國,各種排擠伊斯蘭的政策如宵禁、焚書相繼實施,總統甚至在電視演講中指控「穆斯林是美國的威脅」。17歲女主角Layla Amin因與非伊斯蘭男友公開親吻而受到停學處分,她的教授父親亦遭不合理解僱;在日益嚴重的族群隔離法案中,Amin與家人被送進「美國穆斯林強制收容營」,眼看父母親對於不平等的安排逆來順受,她選擇踏上爭取自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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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ve, Hate & Other Filters》及《Internment》(取自作家官網

  • 青少年文學作家安琪.湯馬斯(Angie Thomas)在成名作《致所有逝去的聲音》(The Hate U Give)盤踞《紐約時報》暢銷榜破100周之際,出版續作《On the Come Up》。前一部作品描述黑人少女星兒目擊白人警察槍殺手無寸鐵的朋友後,她對抗內在掙扎、社會歧視、媒體輿論,以及黑白勢力的威脅,勇敢為正義發聲。《On the Come Up》的主角Brianna與星兒居住在相同的黑人社區,面對著不同的人生課題,她正在戒毒的單親媽媽丟了工作,家庭經濟窘迫,她則是個被貼上混混標籤的女孩;Brianna繼承亡父的才能,夢想成為知名饒舌歌手,卻遭到當地暴力團體的阻撓。經由一次校園事件,她走向社會運動,讓歌聲乘載自己的恐懼、沮喪,還有挑戰刻板印象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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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the Come Up》(取自作家官網

【得獎消息】

  • 2019年紐伯瑞金牌獎由古巴裔美國作家梅格.梅狄娜(Meg Medina)的《Merci Suárez Changes Gears》奪得,銀牌獎則頒發給Veera Hiranandani的《深夜日記》(The Night Diary和凱薩琳.吉爾伯特.莫多克(Catherine Gilbert Murdock)的歷史虛構作品《男孩之書》(The Book of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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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rci Suárez Changes Gears》(取自Penguin Random House

  • 2016年凱迪克金牌獎得主蘇菲.布雷克爾(Sophie Blackall),今年再度以《哈囉!燈塔》(Hello Lighthouse)拿下這座最具指標性的繪本插畫大獎。在《哈囉!燈塔》中,無論白天黑夜、風平浪靜或巨浪滔天,在幾張跨頁的相同構圖中,燈塔佇立依舊,不受驚擾且遺世獨立。燈塔管理員一成不變地每天擦拭燈鏡、補充燈油、修剪燈芯;直到妻子乘著海船而來,繽紛了管理員的生活風景。他們互相扶持、有了孩子,還救助遭遇船難的人們。之後,新時代挟著自動化機械燈塔取代了管理員的工作,他不捨地和家人搬到海岬上,繼續眺望著燈塔。布萊克爾筆觸纖細,色彩柔和,透過豐富的視線切換,帶領讀者全面且深刻地觀看燈塔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們,為舊時代的燈塔管理員致上最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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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囉!燈塔》內頁(取自lemuriabooks

​【業界新聞】

  • 美國「兒童圖書週」歡慶一世紀,紀念海報提前公開。2015年凱迪克銀牌獎得主茱伊.莫拉雷斯(Yuyi Morales)首次擔綱海報設計,以「即刻閱讀。永遠閱讀」為核心主題,畫面上呈現不同年齡、膚色的小孩,在嬉戲的氛圍中傳遞彼此手中的書本,分享閱讀的喜悅。此外,百年來100張經典海報結集成書,將由藍燈書屋出版,其中包括如已故傳奇藝術家N.C.魏斯(N.C. Wyeth)與瑪西亞.布朗(Marcia Brown)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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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茱伊.莫拉雷斯為「兒童圖書週」設計的100周年紀念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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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讓討厭看書的孩子享受閱讀樂趣:專訪《怪傑佐羅力》作者原裕

「胸前有ZZ標誌、頭戴黑色眼罩,愛惡作劇的狐狸變身『怪傑佐羅力』,還有兩位小跟班『伊豬豬』、『魯豬豬』,三人展開冒險之旅。雖然初衷是惡作劇,但佐羅力心中惦記在天堂媽媽的溫柔教誨,惡作劇總之失敗,反而成為幫助人的仗義之舉……」

這是風靡日本小學生30年的系列繪本《怪傑佐羅力》,作者原裕在2019台北書展期間首度應邀來台,除了與小學生讀者見面,也接受Openbook專訪,分享創作心得,與對兒童閱讀的觀察。

身穿印滿佐羅力、伊豬豬與魯豬豬圖案的粉紅色襯衫,手提佐羅力頭像的A4綿布提袋,儼然一副佐羅力代言人的模樣。原裕面帶親切笑容,和同為畫家、氣質典雅的夫人聯袂出席,完全看不出已是小學生爺爺的年紀。一行人在咖啡店中甫一坐下,他即告訴隨行翻譯,「想點一種最奇怪的茶……可惜菜單看起來都挺正常,沒有奇怪的呀……」頗有一點佐羅力準備惡作劇的味道,令人會心一笑。

▉用繪畫對愛說教的大人進行小小的復仇

《怪傑佐羅力》系列繪本的魅力,讓許多原本不愛讀書的小學生們,一打開便愛不釋手,不只一口氣看完整本書,更成為忠實讀者,一本接著一本讀下去。請教原裕如何有這般神奇魔力,吸引小孩成為鐵粉?原裕說,他能夠同理小孩的喜好,讓書本變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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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傑佐羅力(ⓒYutaka Hara/POPLAR,親子天下提供)

原來,在原裕小時候,睡前媽媽會唸床邊故事,那時的他是喜愛閱讀的,但進了學校後,為了應付升學考試而被逼著背誦無聊的課本,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非常討厭看書,他因此深刻了解「喜歡」與「討厭」閱讀的兩種心情。

「討厭看書的時候,會覺得每個字看下去都好痛苦,更別說要讀完整個段落或一本書。」原裕說,在創作《佐羅力》時,他會特別設計劇情與編排版面,不讓孩子覺得無聊,反而要讓他們不由自主想知道「接下來呢?」並一直翻頁,直到一氣呵成看完整本超過100頁的書。他會在封面封底及主故事間,都安插需要動腦的小活動,例如迷語、迷宮、闖關遊戲等,讓小朋友覺得:「哇,讀書也可以這麼好玩!」原本排斥讀書的小朋友享受了閱讀的樂趣與成就感,就有機會轉變為愛書人。

原裕說,家長總是耳提面命叮嚀孩子要多讀書,遠離電玩電動3C產品等等。「但如果書的內容是沉悶僵硬的,孩子怎麼可能喜歡!?」因此,原裕創作《佐羅力》的目標,是讓討厭看書孩子也能享受閱讀的樂趣。

《佐羅力》這樣一個愛搗蛋的主角,在日本曾遭受一些保守媽媽的批評。原裕說,雖然佐羅力愛惡作劇,但他為了成為惡作劇之王、建造「佐羅力城」的夢想,勇於迎接挑戰,運用智慧解決困難,即使結局不是happy ending也能笑著重來。這種為了理想而戰、越挫越勇的精神,是孩子成長的路上,以至於進入成人世界中,一項很重要的能力,也是《佐羅力》最正向的力量。

故事雖然由惡作劇展開,但其中的偵探、尋寶或救人任務,搭配複雜的人物關係與發明工具的創意,讓《佐羅力》不只是簡單的搞笑漫畫,「我都很佩服能看得懂情節的孩子們了。」至於惡作劇,「就當成是對愛說教的大人一項小小的復仇,幫孩子出一口氣吧!」原裕說著,又露出略帶靦腆卻調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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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傑佐羅力》內頁(ⓒYutaka Hara/POPLAR,親子天下提供)

▉塞滿玩具和漫畫的屋子

經過30年不停耕耘,小學生讀者長成大學生,2014年日本《President Family》雜誌「兒童閱讀調查」排行榜中,《佐羅力》獲選為日本東大生在小學時期讀過最有趣的兒童書之一,並在男孩書中奪冠。讀者的親身經驗證明,即使讀《佐羅力》不保證考上東大,至少不會變壞。甚至有小讀者日後成為開業醫師,在候診間擺放《佐羅力》系列作品,孩子們在漫長的候診時間能靜心投入閱讀《佐羅力》,不再煩躁不安,總算獲得父母師長的一致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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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傑佐羅力》系列套書及原裕(親子天下提供)

能夠如此和孩子站在同一陣線,數十年如一日,抓住孩子的心,其中要訣在於,「我現在的日子,好像過得也和小學生差不多。」原裕抓抓頭髮,彷彿說來有點不好意思。端坐一旁的原裕夫人附和:「他根本就是個小學生!」

原裕說,有時出版社在書展後舉行慶功宴,招待一群作家,同行作家大多數喜歡去高級酒吧享用米其林等級的佳餚美食,他卻最愛去速食店吃漢堡。他也瘋迷小學生間流行的各種卡通或電玩,例如每天必抓寶可夢。也因此,簽書會時小讀者常驚訝地發現,原裕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作者、有距離感的「大人」,而像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人物一般,和他們是同一國的朋友。

原裕說自己和小學生的差別只在於,「我是一個很有錢、出手大方的小學生,每次到漫畫店或玩具店,可以買一整排漫畫,或者一整箱玩具。」他笑著補充,因為職業是兒童繪本作者,讓他可以藉了解讀者之名,行小學生生活之實,「如果不是做這行,一定會被認為是行徑怪異的大叔。」說完哈哈大笑。

原裕太太接著爆料,他們的舊家房子至今遲遲無法轉賣處理,就是因為「整間屋子塞滿了玩具和漫畫。」身為童書創作者,原裕的興趣嗜好完全和兒童一致,因此作品能從小孩的眼光出發,才能吸引小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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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童書作家的原裕(右)及原京子夫婦

▉畫的圖好到能被偷走

原裕分享,沉浸在小學生的時光中,是因為童年生活是人生最重要與美好的日子,和同伴到處玩樂、動腦發明東西的記憶一直都盤旋在腦海中,這的確是《佐羅力》的原型。他以前愛看怪獸電影,然後按著電影劇情,和朋友一起利用有限的零用錢,製作器具,嘗試「拍電影」。例如把拜拜用的香束插在黏土堆上,再自製發射器,來模擬電影中火山爆發煙霧瀰漫的效果,如同佐羅力般動腦筋創作發明。

原裕從小愛畫畫,小學一年級就和三位同學一起DIY手工漫畫書,同學們互相合作也彼此競爭。「只要聽到朋友說:『你上週畫得比這次好笑耶~』就非常在意,拼命要得到正面評價才開心。」原裕說,這樣的心情,和現在每次面對讀者也是類似的。

中學時,一次參加文化季比賽,同學們把畫好的作品陳列在桌子上,大家就離開現場去看了場電影。回來時,原裕發現只有自己的作品被偷了,但他並不傷心丟失了比賽的作品,反而瞬間自信心爆棚:「只有我畫的圖好到能被偷走,看來我是有條件把畫圖當成一輩子的工作!」

早期原裕只單純畫圖,文字作者寫好故事,由他負責搭配圖案。但他常覺得文字作者的故事寫得不夠貼近小孩讀者的心理,屢次給予建議,作者們不勝厭煩告訴原裕:「你那麼懂意見那麼多,何不自己寫故事?」

就這樣原裕從圖案搭配的副手,成為全方位的繪本創作者。起初原裕攤開稿紙,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下手,他開始回想自己最愛的電影和書籍,再嘗試用小孩可以理解的方式呈現。例如黑澤明的電影,移除孩童不宜的血腥打鬥場面;學習《怪醫杜立德》故事和圖畫搭配的趣味性;《亞森羅蘋》的信件分拆成不同的對話框,讓他了解以版面配置輔助閱讀的重要性;動漫版的《佐羅力與公主》,靈感則源自電影《羅馬假期》,背景再修正成社會階級沒那麼嚴格劃分的現代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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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傑佐羅力》內頁(ⓒYutaka Hara/POPLAR,親子天下提供)

▉找到最喜歡、能有熱情從事一輩子的事情

原裕直言幸運,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愛畫畫,且能把畫畫這個興趣當成一輩子的事業。他希望佐羅力的創意、勇敢和努力不懈,能為小朋友樹立一個榜樣。「大人說的話不見得是全對的,能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探索自己有熱情與專業從事的職業,是教育最重要的一件事。」

和佐羅力相處了30年,不僅原裕已從翩翩青年進入老年,當年的讀者也已為人父母。有時看著父母帶小孩一起參加簽書座談,「成為兩代間共同的話題,增進親子感情,讓我覺得堅持畫了這麼久,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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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裕說,不同世代的兒童讀者,本質上是類似的,上一代流行的零食是森永牛奶糖,這一代變成健達出奇蛋,但小朋友喜歡「從糖果中得到驚喜小玩具」的心思不變。上一代小朋友崇拜無敵鐵金剛,這一代孩子看著鹹蛋超人長大,其中「希望成為力量強大的英雄」的願望也是類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現今孩童的喜好更加細分,喜歡汽車、機器人、食物的孩子,鍵入電腦手機隨手即可獲得各種訊息,「知識」是否還有必要性?「專業」的認定標準又是甚麼?

原裕說,有時到學校與小學生互動,請他們即席畫漫畫,「像或不像」已不再是畫得好壞的唯一條件,而是「在繪畫過程中自己得到的樂趣」、「透過完成作品表達的原創意涵」,才是是否能支持自己畫下去,以及在市場中脫穎而出的標準。原裕語重心長地說,在電腦世代,以往的專業或許變得不再有價值,從前的鐵飯碗金飯碗如今也不再是終生保證,例如銀行可能倒閉、學校老師因為少子化而失業,「家長們何不放手讓小孩嘗試,找到最喜歡、能有熱情從事一輩子的事情?」

▉幽默的力量可以鼓舞人心

因為從事喜愛的職業,原裕一直抱持愉快的心情創作,唯一一次感到迷惘,是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期間。那時,全日本愁雲慘霧,許多人無家可歸,原裕苦惱於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卻還要創作搞笑漫畫,「這樣的作品意義何在呢?」

後來,他收到來自災區岩手縣小朋友的來信,小讀者告訴他,「避難所裡缺水缺電,連收看電視也不行,我在這裡讀《佐羅力》,緊湊又有趣的情節讓我們暫時忘記憂傷,也產生新的力量面對接下來的日子。」體驗到幽默的力量,原裕繼續努力創作,透過《佐羅力》鼓舞人心。

關於未來的創作計畫,原裕有點苦惱地說,連續畫了30年,好笑的「梗」都用盡了。但由於不斷有翻拍動畫、舞台劇,甚至電影的合作案上門,暫時也沒有退休打算。他透露,目前已著手進行的兩大系列,其一是伊豬豬、魯豬豬遇見佐羅力之前的故事,其二是讓最初幾集的人物,變成長大後的樣子重新出現。「看著佐羅力長大的老讀者們,可以和孩子一起分享這些早期角色從前的樣子,一定很有趣。」原裕一邊說著,一邊又興奮地摩拳擦掌起來。

這次與台灣讀者初次見面,原裕一路擔心著讀者的反應,「這些故事是我依照自己小時候的經驗,畫給日本小學生看的,海外的台灣小學生也會喜歡嗎?」後來在學校與書展現場受到小書迷們熱烈歡迎,他終於放下忐忑的心情。

「以後我會把台灣的小學生也當成創作的素材之一」,想了想他又改口,「應該全世界的小學生都可以納入我的故事中囉。」原裕胸有成竹地笑著。台灣的讀者,我們一起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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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裕與小書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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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tacy(文字工作者)
2019-02-23 10:30
書.人生.神小風》無人知曉的戀愛小說

前幾個月因為工作關係,採訪了一位頗有人氣的YouTuber,請她聊聊關於讀書的大小事。因為真的喜歡,忍不住也帶著私心問這問那。其中一題,問起會看愛情小說嗎?她答說從來不看,「看那個沒什麼用啊。」語氣自然,毫無停頓,大有一種理科人的霸氣。真令人羨慕啊。我嗯嗯說好,趕快藏起我的文組少女心。

長大至今,大抵已經明白,談過的戀愛多是沒用的——或者說沒用的只是我而已。卻似乎從來沒有覺得看愛情小說是一件沒用的事。若是早早這樣想了,或許我的人生會變得更加有用吧。但沒輒,從國中青春期開始,我就把整個人生跟零用錢都奉獻在漫畫和言情小說上了,90年代的租書店總是狹小、髒亂,臭臉不太搭理人的櫃檯,一坐就垮的沙發,陰暗的廁所,布滿灰塵的書架,煙味繚繞不去,越往深處走越濃,像走進了誰的喉嚨裡。但也自在,兩三本書就成一個世界,不需搭理誰,相當安全。偶爾我覺得,我還沒從那裡走出來。

對一個國中女生來說,髒亂什麼其實都可以忍,包括膀胱。渴讀的慾望大過一切,願意蹲在地上心心念念尋一本書,得手了就感覺幸福,這一天有著落了。當年的我癡迷左晴雯、芃羽還有日益火熱的典心和鄭媛,純情或過激各有擅場,那是言情小說的黃金年代,作者源源不絕,怎樣都看不完。一次外借十幾本回去,再到同學家交換,友誼多半是這樣得來的。

某次聚會,眾人埋頭苦讀,一大段色情描述跳進我眼睛,那動作、那譬喻,身體有電流通過,瞬間彷彿做了什麼壞事,但好舒服喔,感到一場洶湧的性正在發生。我本能地抬頭偷瞄其他朋友,沒人理我,室內一片安靜。過不久同學媽媽端了盤水果來,大家吃啊不要客氣。

沒有人知道。

言情小說是少女最安全的性幻想。真槍實彈敢愛敢濕不需要怕,比起知道什麼是情,更迫切的是告訴妳可以有慾。可以在小房間裡發生,在眾目睽睽下發生,在棉被裡發生。可以是小家碧玉也可以是潑辣悍妻,無論哪一種設定都會有人愛妳,只因為妳是妳,一大張羅曼蒂克的網接住身體與心。只有自己知道,沒有人能教訓妳的頭腦,這多令人感激啊。

言情小說注定這樣跟著我,卻也注定有一天不再跟得上我。就像孩子要長大,而我終於在真實裡談了戀愛,那樣一直線,「他們從此幸福快樂」的Happy End再也接不住我。

不再言情,還是要戀愛。我開始嗜讀那一大票日本女作家,如貪吃蛇般一個看過一個。江國香織《寂寞東京鐵塔》裡過度浪漫的不倫戀,山田詠美總愛寫放蕩的女子與性,山本文緒則永遠自虐自憐,朝男人露出卑賤的肚子。那些欲愛的姿態多激烈狂放,卻又明擺著踩在現實的土壤裡,既髒也純真,令我一見傾心。

但最喜歡的,還是川上弘美的《老師的提包》,37歲的月子,在居酒屋裡與高中老師重逢,兩人喝酒的品味相同,點菜的品味也相同,在日常相處中逐漸萌生愛意。那時不懂,只覺這戀愛彷彿無事發生,卻奇妙地撩撥心弦。近日重讀,突然體會了其中壓抑的微妙心思。

始終單身未嫁,向來活得自由的月子,和邁入老年,已無能改變生活的老師,相差30歲,處在不同時間軸的兩人,要怎麼愛呢。其中一段,老師約了月子出來,終於吐露自己的膽小與顧慮:

「老師,你會一直活下去的。」

「月子小姐。若我不能一直活下去,妳是不是就不滿意了呢?」

已經不是年輕能隨意浪擲的愛了,上了年紀的戀愛,是要和時間打商量的戀情,是生命要不要給機會。當然也喜歡村上春樹,喜歡《挪威的森林》,但在我心裡,這更是百分百的戀愛。

許久許久沒有讀戀愛小說了,曾幾何時早就收攏在書櫃最下層,生活被其他書籍占滿,甚至一度對純粹的戀愛感到不耐煩起來。我長大了嗎?出於某些原因,前陣子讀了柴崎由香的小說《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或許因著題材相近,之於我來說是陌生的作者,卻彷彿回到了讀那些小說,為戀愛灼燒的日子。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作品,文字軟柔好入口,描述了一場命運之戀:女主角朝子愛上了一位謎樣青年鳥居麥,總是行跡飄忽的麥,某一日不告而別。搬去東京重新生活的朝子,遇見了和麥長得一模一樣的亮平,他們毫不意外的相愛了。但昔日的戀人,卻成為電影明星歸來⋯⋯光聽描述,簡直浪漫到不可思議對吧。

getimage_21.jpg小說裡張開了一張由感官織成的結界,透過敘述口吻,個人生活和外界景物反覆疊合:喊著想吃北京烤鴨的女子,無意識哼歌的公司前輩,手機裡一則友人簡訊,鄰座不斷唱著生日快樂的情侶……不間斷的聲音動作大量湧入,視覺與聽覺交織,讓整本小說籠罩在一種恍惚感裡,腳始終輕飄飄,搆不著地。非常熟悉的感受,啊,這就是戀愛啊,是必須動用整副身體感官去澈底體會的戀愛。

儘管身處現實,戀愛的人眼裡看見的,永遠只有自己與對方。而這樣的「看見」,所呈現的其實都不可信,柴崎由香想要描述的,正是戀愛的盲目狀態——被攝入眼中的戀人,真的是「我」所看見的樣子嗎?

小說中刻意放入各種「拍攝/觀看」的行為,其中一段,朝子透過月台攝影機尋找麥,兩人間的距離不斷被阻擾:「螢幕裡的麥消失了的同時,我以為自己失去了麥。」這樣的敘述,加深了現實的疏離感,也強化了對於攝像的依賴。有趣的是,拿著相機到處拍來拍去的朝子,卻始終無法留下戀人的樣子。麥離開了,但這戀愛沒有消失,沒有燃燒完全。幾乎執念般的,朝子愛上了有著麥臉孔的亮平,過去的幽靈堂而皇之的寄生在新的宿主上,但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這女人,真的有夠自私耶。讀完小說後,我去看了改編的電影,在高潮的抉擇橋段,聽見鄰座不敢置信的喊出聲來。但或許這也沒什麼。在戀愛裡,人類究竟會長成怎麼樣自私自利的怪物呢。而我呢,又會用著什麼樣的臉孔,不知羞恥去掠食別人的人生?

電影很好看。東出昌大率性的臉孔,搭配洋娃娃般的唐田英里佳,簡直浪漫指數催到最頂。散場時,突然就想起生命中錯過的人,曾在黑暗的戲院裡和我整場牽著手,那個比我年長的戀人,會不會也喜歡這本小說?我站在那裡,想像戀人和我走出電影院,整條街已經黑了,路上沒半個人,樹上掛著滅了的聖誕燈飾,串著灰白的燈泡,想像我們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立刻就聊起劇情來。

「妳不覺得過度浪漫了嗎?這種難以抉擇的雙子情節,還帥到可以當演員跟模特兒咧。」

「那是象徵吧。其實沒有什麼雙子,都只是女主角的投射而已。」

「好會說喔,輸了!」戀人說,「但就是一部愛情片啦,結尾還算值得討論一下。」

「那你寫了影評要第一個給我看喔。」我故意說。

「好。」

戀人走得很慢,我緊緊跟在他的右邊,用矮一個頭的距離打探著他的步伐。走過已然打烊的咖啡館,透過門口的玻璃,可以清楚看見我們的臉孔和裝扮。戀人和我有著不小的年齡差,我還不夠老到懂得他,他則愛說自己跟不上年輕人。但透過鏡像反射,像對活在同一時空下的尋常情侶,「那我往這邊走喔。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說。戀人已經離開,裹著深色風衣的背影多麼好看。在黑暗中,和我緊緊牽著手的他,會回到有親愛戀人等待的家裡去。幻想到這裡嘎然而止,不再繼續。我朝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大力揮手,同時感到自己輕飄飄地,雙腳離開地面。

沒有人知道。


神小風
1984年生。著有小說《少女核》、散文集《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編有電影劇本〈相愛的七種設計〉。現任職於《聯合文學》雜誌,並於博客來 OKAPI 撰寫漫畫專欄「少女出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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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許俐葳(作家、《聯合文學》雜誌副總編輯)
2019-02-21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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