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Luckily Unlucky:評《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在書籍簡介裡讀到,《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即將搬上銀幕,出演這個故事女主角的演員石田百合子說:「很想泡在這故事裡、這樣的戀愛小說我第一次讀到。」但我覺得,它其實不是戀愛小說,只是兩個在「中間」的人們,何其有幸地在這個不幸的時代相遇了。而單純的「戀」,無法簡短述說從這種矛盾裡油然而生的「愛」。
年輕時倚靠才華與衝勁拿下的勝利,逐步累積成自己的成就,卻在已屆中年的某個關口或某個瞬間裡,突然深刻體悟到自身才華的極限,也認知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失去了某些難以言喻的事物。兢兢業業站在積累而來的成就上,卻勾不到更高的未來。卡在「中間」,困在「中間」,長久以來堅定地、沒有多餘思考地走在追逐成功的路途,也在這個瞬間失去方向。
他們幸運,因為一個被困在音樂裡的男人蒔野聰史,一個被困在戰爭裡的女人小峰洋子,在9個章節的篇幅裡,只見過3次面、通過幾封書信,就定下了比「戀」還要深還要複雜的「愛」。但他們過於成熟卻又不夠成熟,命定對方就是一生中的最愛,卻在一次又一次猶豫之間,錯失對方。
他們不幸,因為這段情與整個社會的痛苦息息相關。故事始於2006年女主角準備再度前往伊拉克經歷戰爭的前夕,結束在2011年311東日本大震災後。在這5年間,社會動盪深深影響著他們,如果包括被寫進故事裡的2008年金融危機的話,恐怖攻擊、金融風暴、自然災害,這些具毀滅性的世界動盪跟著他們自身的困局,不斷牽引著他們的命運。
故事結局不是完美的ending,它像是仍有遺憾地,走向完美的第4次相見。在這5年間,他們各自經歷了各自的冒險,在各自的問題中迷失。過去一直深信的事物正逐步崩壞,卻在音樂裡交錯看到彼此,像是在溺水中抓到浮木,產生了強烈的感情。但正如作者平野啟一郎在前言所說:「相互抱持的那份感情,應該稱為什麼呢?是友情嗎?抑或愛情呢?兩人之間,即使處於分不清痛苦或療癒,甚至時而像是憎恨的情況下,都保持著強烈的信任。」
連作者自己都說不明白的這種強烈情感,它甚至無法被定義。一如那些緊緊跟隨著人們的社會動盪,影響是好是壞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清楚。
這讓我想到,2016年日本編劇家坂元裕二為富士電視台月九時段寫的愛情劇《追憶潸然》,劇情描述兩名年輕人各自離鄉,他們貧困,努力在東京生存。男主角是搬家工人,女主角是養老院看護,劇情也因311東日本大震災而起了巨變。坂元將真實的職業設定及真切發生過的現實,深刻地寫進故事裡。在訪談裡,他說:
我是寫偶像劇出道的,那些故事裡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件,只是不斷寫著一些男女之間的愛與恨。我的立場一直沒變,但大約在10年前,我無意中看到一張男女接吻的照片,在他們身後,有一輛車正在燃燒。看見那幕場景的時候,我突然頓悟了:哪怕是一個愛情故事,只有男女雙方也是無法成立的。社會上發生的各種事情在他們之間發生著作用;反過來說,男女之間的事情,也正在對社會發生著作用。
我想這就是平野在這在9個章節裡,刻意只透過「3次見面」的安排,就要讓讀者信服他們複雜情感的關鍵。他將一切都聚焦在真實世界的動盪,無需多放進尋常男女間的單純互動,社會產生的效應與作用,就像螢幕上被放大的特寫,一個睜眼一個拍手也像是天崩地裂,輕易地就能在被困住的人們身上產生劇烈變化。而是好是壞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清楚。
當社會牽引著人們,歷經痛苦之後,也許在走到不盡完美的結局時,我們還能笑著回頭看待一切的變化。就像蒔野在第一章結尾就已道出了一切:「人總是死心塌地認為,能夠改變的只有未來。可是實際上,未來經常在改變過去。可以說被改變,也可以說是自行改變。」
當我們站在未來,看著過去,也許那樣的「困在中間」,是何其有幸的不幸吧。●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
作者簡介:平野啓一郎 主要作品,小說《葬送》、《滴落時鐘的漣漪》《潰決》(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Down》(文化村雙叟文學獎)、《只有形式的愛》、《請填滿空白》、《透明的迷宮》等,散文對談集《我是什麼?從「個人」到「分人」》、《「生命力」的去向~變幻的世界與分人主義》等。 |
專訪》小說家洪茲盈的孤獨、末日世界以及《墟行者》
小說家洪茲盈過去在廣告界打滾多年,曾是業界龍頭奧美的一員,經歷過華麗而瘋狂的日子。至今已出版《無愛練習》、《太陽照不到的地方》的她,今年出版通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第12期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墟行者》――從2014年開始寫作,且不惜離職,就為了成就這本長篇小說。洪茲盈編劇的〈茉莉的最後一天〉(「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系列),也在公共電視播映期間造成熱議。擁有多重身分的洪茲盈,如何看待自身創作的價值?作品中又為何總有末日之感?
▉我人生的挫敗感
《無愛練習》開篇同名之作,處理到家庭對主人翁的壓制與捆縛;《墟行者》也有母女三代愛之無能(傳達)的困境,小說主角蘇菲亞只能不停重讀母親蘇婷的日記,並建構成實境體驗程式「蘇婷的房間」──家族的暗面似乎對洪茲盈影響頗大?
洪茲盈自述她生長在傳統保守的家庭。她說:「從小我的肩上就扛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我的爸爸是老師。」幼年時因此承受的壓力與對待,也就無須多說。再加上姐姐功課好,會畫畫、彈琴,大學時期便已自費出版詩集。洪茲盈神情平靜:「她什麼都做得很好,我知道我不可能變成姐姐,所以6、7歲的時候,很早就自我放棄,但其實內在又嚮往成為姐姐,所以一直覺得很挫敗,漸漸就長成不敢自己做決定的人。」
即使畢業出社會,父母也無法放心讓洪茲盈自立,什麼事情都想要幫她決定。「我其實一直覺得很痛苦,但我卻不明白自己痛苦的來源是什麼。」一開始就在知名廣告人范可欽旗下工作的洪茲盈,之後進入奧美集團,從事廣告設計,慢慢累積資歷與金錢。為了向家人證明自己的生存能力,不惜背負房貸、買下一間小套房,終於搬離。
▉需要一個安靜說故事的媒介
帶著回憶的口吻,洪茲盈說起那段日子:「獨居,就意味著自由。我可以晚上不回家,朋友也能夠來我家聚會。而且,做廣告的人都是瘋子,我自然也玩得很瘋。」究竟有多瘋?洪茲盈說:「比如說有一次,我在家裡醒過來,照鏡子一看,欸,我怎麼長鬍子?後來聽朋友說,是我喝到不醒人事,被扛上樓時,下巴就在扶手上滑行,整個烏青的緣故。」洪茲盈大笑。
一邊上班一邊寫小說,兩件事情加起來,讓洪茲盈擁有掙脫家庭、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的力量。那麼,為何又選擇離職,從事專職創作?洪茲盈表示,其實有先例。第一次是因為想要專心寫自己小說改編的電影劇本《末班夜車》,但當時公司希望她留職停薪,寫完劇本後,她也就重回奧美。到了2014年,一得悉《墟行者》(其時名為《脈梢》)通過國藝會補助,她就毅然決然辭職,全神貫注寫作。
離開奧美的原因還有很多,比如競爭壓力大,以及內部社會化的問題還是困擾著她。而更重要的是,網路的興起終究改變了許多事情。「以前一家公司的電視廣告費用假設是1000萬,現在也許變成只有50萬。因為是網路,所以不需要大預算。這些年廣告公司也在迅速萎縮中。」
但對洪茲盈來說,最決定性的關鍵是:「廣告最美好的部分,對我來說是可以安靜說故事。但廣告為了適應網路生態也在轉型,可能變得零碎,變得需要更多機動性,變成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活在密閉空間裡
人生種種彷彿都在損傷洪茲盈,就連當編劇也是,「太艱苦了啦。」訪談時,一談到編劇,洪茲盈就只能苦笑,反覆說不是人幹的啊。但《茉莉的最後一天》確實讓她獲得矚目。有些人建議她應該更懂得推銷自己,洪茲盈聽了會很不耐煩,「為什麼我要這樣做?那不是我啊。我是一個在群體裡會恐慌的人,我很不想被陌生人認得,更不想被打擾。」
那麼愛情呢?洪茲盈淡然以對,但語氣裡有輕微刺點。「不是不想,我也想要正常的愛情。尤其身邊的人好像都在談戀愛,然後分手啦、歷經失戀痛苦之類的。但我沒有。我反倒覺得奇怪,為什麼大家這麼容易就可以跟誰開始關係?」
她費解,也對自己的狀態感困惑:「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有跟別人建立關係的困難。」比如說到便利商店買東西,因為常去,所以店員就認得了,會試著跟她攀談。一發生這樣的事,她就再也不會去那家店。洪茲盈同時也對不斷要求大家必須同化的社會價值,感到厭惡:「一定要一樣?就不能只是安靜地維持自己的孤獨?」
《墟行者》寫方舟也似的明日號上,有著僅能坐臥、一點站立空間的膠囊艙房。洪茲盈說:「我真心想要活在那樣的密閉空間裡,沒有別人,沒有愛,就只有自己,然後死了,然後就被分解。這樣多麼好。」
也許對洪茲盈來說,末日從來不是未來的事,而是現在──與他人建立關係的困難,確實出現在她的創作,一切顯得如此無能為力,甚至連母女之間表達我愛妳,也得輾轉地寫在遺書、可能不會被看見的日記。她講到:「可能就像〈無愛練習〉最後寫的那樣,不管你有多努力練習,家是無從掙脫的,它就是會一直跟著妳。」
洪茲盈自白:「一開始寫小說,是為了處理自己人生的問題,想要知道答案,然後弄明白究竟建立關係的困難,會阻礙人生多少?」但寫到現在,解答始終沒有出現。她還是困惑,甚至可能更困惑,似乎連挫敗感也是無能掙脫的。
▉提前將明日世界,用小說寫出來
談到《墟行者》與先前兩本小說的差異,洪茲盈誠實回應,《無愛練習》是文學得獎作品的集結,「因為有必須得獎的使命,難免重鹹,畢竟這樣才能獲得青睞。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對,真正要寫人在生活之中匍匐前進的姿態,應該得輕描淡寫。所以,到第二本《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我就改用類似是枝裕和的方式去寫。筆觸是淡的,但更能寫出深沉的痛苦。」
至於《墟行者》,洪茲盈的企圖更大,她自陳:「我想要以小說探究生命是為了什麼存在,究竟生命有什麼意義,存在有什麼意義。」於是,她寫一個近未來的世界。「但那個世界真的遙遠,或者說科幻嗎?我不以為欸。」洪茲盈說。
這幾年間,各種手機通訊軟體崛起,感覺進入了無所不被監控的時代,比如你可能只提到某個字眼,例如奶瓶,手機軟體就會開始秀出相關資訊。這也是《墟行者》展演的未來。但這已經不是《1984》老大哥或《1Q84》Little People呈現的恐怖氣氛,相反的,它幾乎是必然,幾乎是人不得不適應科技發展的結果。
洪茲盈試著把眼前正在高速推進的現實所將導引的明日世界,提前寫出來。
▉用寫作確認自身的存在
洪茲盈說:「我並沒有試著寫科幻或奇幻小說,實際上我沒有太多這方面的閱讀。我參考的比較是Discovery跟國家地理頻道。前者是針對未來的想像,比如說蜂巢智慧,一種巨型超級電腦的運算,對資料的完全記錄與收集,後者則是極端氣候與特殊動物的行為等等。可能是因為《墟行者》看起來沒辦法定義,所以讀到的人就會認為是科幻小說。但我寫的時候,並沒有把它當作科幻奇幻那樣去寫。相反的,對我來說,它就是現實。」
在許多徵兆(如熱室、氣候異常)愈來愈鮮明的末世將臨之際,洪茲盈預期《墟行者》達到何種效果?她十分坦然:「小說其實不能做什麼,最多就是拯救小說家自己。寫小說是擴充自己新的世界觀,跟別人沒有關係,純粹是我很想知道而已。」洪茲盈舉小說中蘇菲亞反覆讀母親日記的行為來說明,「那不過是回望,什麼都改變不了,只是確認自身存在的動作。所以,目的不是我的目的,過程才是我的目的。我相信的是過程,過程才有意義。」
訪談中,洪茲盈對無愛的現實,雖然有些感慨,但也到了雲淡風輕的階段。不激烈,只是安靜平順地表達自己,在悲觀絕望中,持續以創作理解自身與世界,也或者還會有人記得她存在。不由令人揣想,洪茲盈沒有辦法跟人開啟關係,但會不會她生命史所有可能的關係,都已經開啟在小說?小說就是她跟世界最美麗的關係呢?●
墟行者
作者:洪茲盈
出版:寶瓶文化公司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洪茲盈
1979年生,小說家、編劇、廣告文案,曾任職於廣告代理商,現為專職文字工作者。著有短篇小說集《無愛練習》、《太陽照不到的地方》;2014年獲國藝會長篇小說專案補助;《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系列影集〈茉莉的最後一天〉編劇。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府城文學獎首獎、吳濁流文藝獎兒童文學類首獎、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二獎、二度榮獲林榮三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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