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告別美國夢:齊佛與葉慈的短篇小說
在20世紀美國小說史上,約翰.齊佛(John Cheever)與理查.葉慈(Richard Yates)都是所謂「作家的作家」(writer’s writer),也就是備受作家推崇的作家,連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與理查.福特(Richard Ford)這類小說大家都非常崇拜他們。
與更早前的兩位「作家的作家」非常不同:齊佛與葉慈的文字不如費茲傑羅華麗,走的是平實簡樸的路線,寫作主題也不像海明威那樣專注在一般人不會接觸的特別事物,而是只寫日常生活——他們擅長把小人物的細瑣平凡寫成令人讀來津津有味,餘韻不絕的故事。
齊佛曾登上美國《時代雜誌》與《新聞周刊》的封面人物,得遍普立茲獎、國家圖書獎等大大小小文學獎項;葉慈則是推出第一部長篇小說《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就進入國家圖書獎決選(同榜者還有沙林傑等知名小說家)。但事實上,他們一生的寫作過程充滿挫敗與掙扎,卻仍堅持創作不輟,也因此才能留名於世。
▉短篇小說與美國的社會現實
短篇小說是否具有藝術價值,在美國是個備受爭議的問題。普立茲小說獎創立後的前30年(從1917到1947年)只頒發給長篇小說,短篇的不受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齊佛一生的短篇小說作品近200篇,與羅斯(Philip Roth)及厄普代克(John Updike)一樣被當成知名中產階級都會雜誌《紐約客》的看板作家。但齊佛在創作生涯中卻也因此常被認定只會寫短篇小說——他的長篇小說作品屢遭退稿,出道27年後才出版第一部長篇《瓦普夏紀事》(The Wapshot Chronicle),也榮獲國家圖書獎。
身為長短篇小說能手,齊佛與葉慈的短篇小說往往能把學校、家庭、婚姻、職場等一般人的生活經驗擺在歷史場景裡面。他們的故事忠實記錄了1930到70年代的美國社會現實:走過經濟大蕭條、二戰後麥卡錫主義的恐共氛圍、白人生活中心往郊區移動,以及美國經濟的持續衰敗等歷史階段。
讀者看到許多小人物在學校過得不如意、與兄弟姊妹失和、和配偶離異、被公司開除,每一則短篇故事都是「美國夢」衰敗的縮影。批評美國夢的經典小說最精采者非《大亨小傳》莫屬,但齊佛與葉慈把「美國夢」的衰敗寫得如此不具傳奇色彩,讓美國讀者感覺那些故事就是周遭的人事物,甚至有可能是自己,因此更能用同理心去閱讀體會他們的作品。
▉學校生活的失序與失敗
齊佛的小說家生涯始於高中被開除。年方17時,他以自己的輟學經驗寫成一篇〈被開除〉(Expelled)的故事,一方面批評戰爭對於美國人的影響,另一方面宣稱「校方沒打算教育任何人」,對教育體制提出沉痛控訴。筆觸雖然青澀,但卻鏗鏘有力,因此獲得知名文學雜誌《新共和國》(The New Republic)錄用,就此展開寫作生涯。
對於美國學校生活的煩悶乏味與失序失敗,葉慈也曾提出尖銳觀察。他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向來被當成紐約版的《都柏林人》(Dubliners),所有故事都發生在紐約市或者郊區。其中〈傑克南瓜燈博士〉(Doctor Jack-O’-Lantern)敘述一位窮困孤兒轉學到某個班上就讀,但始終遭同學取笑霸凌,女導師想幫他,卻越幫越忙。有趣的是葉慈筆下的孤兒並非楚楚可憐,反而相當強悍,最後連他也開始討厭起女老師——這下倒讓人比較同情老師,而不是那個孤兒。
葉慈藉此讓人看出,不分大人小孩,任何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刻。同一本小說集的〈和陌生人一起開心〉(Fun with a Stranger)則一樣生動刻畫許多學童角色,以兩個教學風格截然不同的女導師來說明學校教育的好壞多少具有一點運氣成分,倒楣的學生雖然對學校生活仍抱有一線希望,但最後難免失望。
▉破碎的家庭關係與婚姻
齊佛與葉慈都生長在父母離異的家庭,而且成長過程中多少受到經濟大蕭條的影響,為此吃了不少苦頭。齊佛長期與大他7歲的哥哥一起生活,直到他的女友變成大嫂後才兄弟鬩牆。葉慈則是與母親和姊姊相依為命,在紐約的都市夾縫中求生存。
齊佛短篇小說集《離婚季節》(The Season of Divorce)裡收錄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說〈再見,我的兄弟〉(Goodbye, My Brother),故事訴說4個兄弟姊妹久別重逢,但幼弟與全家人始終格格不入,他憤世嫉俗的言行甚至差點招來殺身之禍,遭兄長於盛怒之下擊斃。收錄在葉慈《十一種孤獨》裡的〈舊的不去〉(Out with the Old)則是敘述長期疏離的父女關係:父親因為結核病而長期離家住院(葉慈自己在歐洲服役期間也曾感染結核病,治療了很久),在知道18歲的女兒有了4個月身孕後不知所措,始終無法寫完想要給女兒的信,人在醫院的他縱使想幫助家人也完全無能為力。
對於婚姻生活,齊佛與葉慈的體會更是深刻不已:齊佛娶了東岸白人醫生世家的女兒,但婚姻始終因爲他的酗酒問題和同性戀傾向而面臨危機。葉慈則是有過兩段婚姻,與第一任妻子離婚時甚至失去了兩個女兒的監護權。
齊佛的短篇〈離婚季節〉(The Season of Divorce)把婚姻生活失去樂趣、淪為規律的可怕後果寫得如此露骨,同樣的主題也反映在葉慈的〈B.A.R.專家〉(The B.A.R. Man)裡面:上過戰場的陸軍退伍大兵娶妻後,10年的婚姻生活只剩下工作、跟老婆在家玩牌與看電視、週末陪她看電影後去吃冰淇淋,週五晚上跟一群算不上朋友的傢伙在燒烤店喝酒扯淡,如此日復一日。某天這丈夫突然意識到自己對規律生活非常不滿,豈料打破規律後反而為自己惹上了大麻煩。另一個故事〈美滿幸福〉(The Best of Everything)則更為諷刺:一對男女結婚前一天,還沒同床就面對異夢的情境:未婚妻在室友的體貼之下終於有機會把身體獻給未婚夫,豈料他只是一股腦想著要回去參加哥們幫他辦的「脫單派對」。
▉酗酒成為家庭與社會常態
跟費茲傑羅、海明威、卡佛等作家一樣,齊佛與葉慈都是酗酒成性的作家,齊佛甚至差點因為喝太多酒而丟了性命。有一則文壇軼事是:齊佛與卡佛兩人相差二十幾歲,但兩人同時到愛荷華大學教創意寫作時,一老一小居然結為忘年酒友,甚至喝酒喝到一整個學期都沒把打字機的防塵套拿下來,完全荒廢了寫作。(當時卡佛才三十幾歲,齊佛已經61了。)
在〈再見,我的兄弟〉裡,母親看到久別重逢的小兒子,第一句話居然是「回來很值得吧?要不要喝一杯馬丁尼?」《離婚季節》裡另外兩篇值得玩味的酗酒故事是〈蘇頓街區的故事〉(The Sutton Place Story)與〈琴酒的哀愁〉(The Sorrows of Gin),描繪爸媽因為酗酒而失去對兒女的關愛。〈蘇頓街區的故事〉裡面不滿三歲的小女孩黛博拉甚至認為雞尾酒是「成人世界的軸心」,在沙坑玩扮家家酒時她會「假裝調製馬丁尼,看到圖畫上面的茶杯、酒杯、玻璃杯,她會想這些杯子裡全部裝滿了老式雞尾酒。」
葉慈的《十一種孤獨》裡面也不乏酒後亂性、失去理智的角色,就連〈舊的不去〉裡面那些隨時有生命危險的結核病人,也會把酒偷渡到病房裡喝,簡直像自殺。在葉慈筆下,同事們午間一起用餐時會喝雞尾酒,週五晚上夫妻在家裡放鬆的休閒時間喝的是琴酒加苦艾酒(也就是馬丁尼),待在巴黎酒吧裡的美國退役大兵喝綠茴香酒,離家出走的丈夫口渴了就喝烈酒加啤酒……
此外,葉慈的長篇小說《妨礙安寧》(Disturbing the Peace)更是以一名雜誌業務員為主角,描述他因喝酒而漸漸走向自我毀滅的人生歧途,甚至一邊參加戒酒團體與服藥,但仍繼續喝酒。齊佛與葉慈都曾歷經過美國的禁酒令時代,身為知名酒鬼的他們也都曾喝酒喝到無法自拔,但在他們筆下,讀者不只能看到酗酒在家庭與社會上的常態化,也會發現其實酗酒正是他們批判的社會問題之一。
▉作家這項職業
在齊佛的〈啊,碎夢之城〉(O City of Broken Dreams)故事中,自芝加哥遷居紐約、夢想著當上百老匯劇作家的主角最後連邊都沒沾上,卻因一樁商業利益糾紛而被設計陷害,不得不帶著妻女返鄉——儘管妻子還沒放棄,勸丈夫到好萊塢去賣劇本。
至於葉慈筆下的作家也不輕鬆,在〈跟沙魚搏鬥的人〉(A Wrestler with Sharks)裡,有個工人放棄兩倍薪水的鈑金工作,自願到一間不入流的勞工刊物去當記者。他已經寫了9本各種類型主題的書,但全都沒有出版。看得出來他雖然自比為與鯊魚搏鬥的鬥士,懷抱「寫作救世」的理想,卻只是個不切實際的傢伙,最後連那無關緊要的記者工作都丟了。
《十一種孤獨》裡最後一篇〈建築工人〉(Builders)的寓意也最深切:故事裡的主角只是個財經新聞編寫員,但自詡未來能成為跟海明威一樣的作家,結果卻只接到一個幫計程車司機代寫故事的寫作差事。最後呢?故事沒寫成,自己的婚姻也毀了。不過他從司機身上學到一個道理:寫作就像蓋屋,除了牆壁、地基、屋頂之外,還得考慮要把窗戶擺在哪裡。但這位主角終究不確定自己的屋子是否有窗戶,而且最後似乎體悟到屋子的比喻也可以用來指涉人生,因為他說他跟妻子「建設的東西也垮了」。他只知道,「應該要有一扇窗的,我們大家都需要。」
這就是齊佛與葉慈的寫作人生,不斷掙扎,求新求變,但充滿自我懷疑的時刻始終沒有遠離他們。他們不但擅長描寫人生的失望與失敗,自己也常在希望與失望中掙扎猶豫,一步步緩緩前行。●
離婚季節 |
作者簡介:約翰.齊佛(John Cheever) 約翰.齊佛一生創作近200則短篇小說,以及5部長篇小說。1956年,他以短篇小說〈鄉下丈夫〉(The Country Husband)榮獲「歐亨利獎」;1958年,以第一部長篇小說《瓦普夏紀事》(Wapshot Chronicle)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奠定文壇地位。1979年,他自選61則短篇,出版《約翰.齊佛短篇小說自選集》(The Stories of John Cheever),榮獲該年度「普利茲小說類文學獎」以及「美國國家書評獎」。多部作品已被翻拍成電影,如短篇小說〈游泳者〉。 他的創作主題大多圍繞在中產階級生活的破敗、人心匱乏,以及都市人在名利之間的迷惘。寫作手法細緻,描寫日常看似平凡,卻隱藏伺機而動的災難與危機。這些作品在時間的磨練下更顯光華,深深呼應現代人心與生活。1982年,約翰.齊佛在去世前六週,獲「美國文學和藝術學院」授予國家文學獎章,表彰其一生對於文學的奉獻,以及深刻的影響力。 |
十一種孤獨 |
作者簡介:理查.葉慈(Richard Yates) |
東亞書房》夢想中的貓書店,及其他藝文短訊
【得獎消息】
奧泉擅長架構神祕氛圍,使讀者在層疊的謎團中陷入虛實交雜的幻境。本次得獎作《雪之階》以二戰前的昭和時期為故事舞台,敘述在女子學習院就讀的笹宮惟佐子,為了查明摯友壽子的死因,與新人攝影師牧村千代子一同搭上東北本線後發生的一連串謎團事件。出現在兩人面前的神祕德國鋼琴師、講述革命的陸軍士官、地下世界的密探等,與壽子的死纏繞糾葛,渲染出極富層次與魅力的推理長篇。
春陽堂書店編輯顧問岡崎成美表示:「山頭火這位偉大的凡人,彷彿與腳步毫不停歇的現代人立於兩個極端。希望這個冠上山頭火之名的獎項,能夠成為文學再興的火種。」種田山頭火獎第1屆獎項,由舞蹈家兼演員的麿赤兒《定本:麿赤兒自傳》(中公文庫)奪得。獲獎後,麿赤兒將以種田為題材創作新舞蹈,新作將在明年秋天由麿赤兒領軍的舞團「大駱駝艦」公演中公開。
【作家動態】
町田曾於2000年以《破碎》贏得芥川獎,其後又接連囊獲荻原朔太郎獎、川端康成文學獎、谷崎潤一郎獎、野間文藝獎等知名文學大獎。除了廣為人知的作家及龐克搖滾樂手身分外,町田同時還是個忠實的貓奴。《貓咪艾爾》可說是一部只有長年與多貓共同生活、以帶著愛貓濾鏡的作家之眼持續凝視貓咪的町田,才能夠完成的著作。本書更附上插畫家樋口裕子華麗的手繪貓咪插圖,適合獻給所有將動物視為生命夥伴的愛貓之人。
《沉默的遊行》中,主角湯川學、刑警草薙以及內海薰面臨的,是悲哀的復仇者們設下的騙局。城鎮中的人氣少女佐織突然行蹤不明,遺體在數年後被發現,嫌疑犯是草薙曾經負責的少女殺害事件中被無罪釋放的男子。男子堂而皇之地再次出現在遺族面前,讓整個城鎮籠罩在憎恨及氣憤的氛圍中。遇到超級難題的草薙,於是求助從美國歸來的湯川教授。在「伽利略」第9部長篇中,東野又將帶來超乎預期的推理傑作。
【業界新聞】
新潮社社長佐藤隆信在特輯引起反彈時以個人名義發表聲明,承認該刊行為失當。數日後該社正式發表聲明,指出近年來面對市場銷量低迷,在多方嘗試的過程中,編輯上的問題亦隨之而生。因未審慎考量企劃又對原稿疏於確認,最終導致社長聲明稿中所言「脫離常識的偏見以及認知不足的表現」。新潮社表示,在編輯體制未良好整頓的情況下,對《新潮45》的刊行深切反省,並決議休刊。
針對新潮社突如其來的決定,已出櫃的前參議院議員松浦大悟認為,這件事在未有充分討論的情況下落幕,並失去一個可能讓正反面立場相互辯駁與理解的平台,令人感到相當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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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寄到學校的現金外,信中也總會附上給孩子們的訊息,諸如:「天氣慢慢變冷,沒辦法到野外玩耍了,那就好好利用這些時間多多看書學習吧。」這位學校師生稱為「大叔」的捐贈人,捐贈的款項總額超過日幣220萬元(約新台幣61萬),共協助校方購得1,400本童書,學區內的親子兩代人都曾是大叔文庫的讀者。2016年舊羽黑第四小學因少子化宣布閉校,大叔終於在最後的信件揭露自己是當地出身的金野昭治(現年71歲)。此則美談讓深山深受感動和啟發,表示希望能將這份溫暖的心意以及孩子們的感謝,透過作品傳遞出來。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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