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小說家的非虛構分身:張亦絢談紀錄片《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

每回,我聽說拉丁美洲的小說在台灣很難推廣給大眾時,都會大吃一驚。曾有一個時期,我感覺到四周的氛圍在在都表明了,最出人意表的文學,只會在拉美誕生——或許那種興奮之情是有點偏執與過頭了,通常我也只放在心裡,不說出來——然而,不管是否直接師承,總之,難以想像,誰若要研究台灣文學的幾個重要作者,可以略過拉美文學影響不談。2017年我讀到過的最好小說之一,是西塞.埃拉(César Aira)的《鬼魂們》,著作等身的他,在台灣似乎也只有這個譯作,這背後有什麼結構性的因素,也許有機會可以再請教方家。

也就是今(2019)年,我在一篇訪談中讀到,新譯的《百年孤寂》,「邦迪亞」會變成「波恩地亞」,我感覺我好像要病倒似的——彷彿橘子從此被變成了橘呀子。這當然是身為讀者不合理的任性,但這個衝擊更震撼了我自己,原來馬奎斯的人物是這般深植在心,一旦被改了名字,就彷彿你本人被改名一般。當然啦,這也是因為我有過一段爛熟在馬奎斯小說裡的年少時光……。能夠隨口就背誦出馬奎斯小說段落的台灣作家,我隨手一數就有一隊。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否要關心作家的生平?看作家的傳記電影?有時非常尷尬。前者也許沒有小說有趣,後者也許存在先天的困難——我曾開玩笑地說過:「畫家至少可以拍拍潑灑水彩,作家?觀眾能盯著作家寫字或打字5分鐘以上嗎?然而盡拍些作家沒在寫作的畫面,又與文學有何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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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就讀大學的馬奎斯,當時朋友都匿稱他為「加伯」。

我的說法太極端了,因為《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2015)就可以說是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平衡點,既不會流於將作家造神的讚頌會,也沒有變成「理論加文獻」的講義影像化。它由馬奎斯傳記的作者提供了若干傳記資料,但更有多位受訪者「說故事接龍」的興味,這是同類型紀錄片往往沒能做得非常出色的部份,頗值借鏡。

配樂的感情鮮活又恰到好處,影像內容具有充份剪輯過後的眉目清晰。如行雲流水般的90分鐘,呈現了馬奎斯一生中的多個轉折點,就連他與前古巴總理卡斯楚談話的檔案畫面都被找了出來——使得我們可以直接看到,兩人針鋒相對中的機鋒。前美國總統柯林頓的受訪,重點還不在他對馬奎斯的喜愛崇仰,而是間接地讓我們知道,馬奎斯如何視自己的書寫為介入社會與政治問題的契機。由於柯林頓在影片成為焦點之一,多少會轉移了觀眾對馬奎斯本身左派反美帝背景的注意力,這是本片少數幾個「廣告化大於電影思想性」的遺憾之處。

影片中也回顧了馬奎斯最爭議也最為眾人所知的「公案」:他與關押了不少政治犯與文學家的卡斯楚(Fidel Alejandro Castro Ruz)的友誼。我還記得年輕時讀到過的說法,有說馬奎斯面對人們的質疑時,回嘴道:如果他要教卡斯楚怎麼處理政治,卡斯楚豈不要反過來教他怎麼寫小說了?在這個版本中,彷彿馬奎斯是一個友情至上,毫不願擔當更多思考與責任的人(或混蛋)。然而,在影片中,我們會看到實情恐怕更加複雜微妙。儘管在短短的影片中,不可能太過深入任何問題,然而不同的證言至少提供了更多的線索,修正了以往傳說中太過簡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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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奎斯與古巴前領導人卡斯楚(Fidel Alejandro Castro Ruz),馬奎斯與卡斯楚的關係,一直是他一生中最受爭議的層面。

如果按照電影中的敘述,馬奎斯作為作家有幾個不典型、但相當有趣之處。一方面,他有過完全不被文學主宰的人生時期,全力投入與文學無直接關係的工作養家活口,他也不感到適應不良。另方面,寫作的熱望也還是會突如其來地襲擊他——而他也就臣服於那如熱病或天命一般的創作慾。至少有兩次,馬奎斯是靠著可以不付或拖欠房租而得以長時間寫作,其中一次就是在完成《百年孤寂》的過程中。這段經驗由馬奎斯本人高度「小說化」的口吻親述,無論對說與聽的人而言,都份外有滋有味。

馬奎斯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作者,這給了世界各處有心保衛本土、駐守地方的創作者相當大的鼓舞與啟發,其中當然也包括台灣。老實說,當電影帶我們走過《預知死亡紀事》中,關鍵的廣場與小巷時,我還真是很難不感到激動呀,畢竟,方位正是這部小說中最戲劇化的角色之一。真希望畫面可以停留得更長久一些,讓我們一一看到小說中曾出現過的地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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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奎斯任《觀察報》記者運用豐富的創意跟想像,將文學注入新聞報導。

許多作家都曾有過記者的身份,然而對馬奎斯而言,那並不只是一時的職業選擇。他不僅在深化報導上開展了某種他自己的文學眼,終其一生,他也灌注精力,親自培育更好的新聞寫作者——新聞曾與自由、平等與面向大眾息息相關。儘管這些年,新聞與媒體頗令人有病入膏肓之感,但「非虛構寫作」的文學性,卻也再次引發關注與風潮——影片給出這個馬奎斯一生不棄的「非虛構分身」,也是影片在今日另一個能夠刺激我們思考之處。

中譯片名《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其實頗得電影敘事的精髓——23歲時,尋求出版的馬奎斯不只被打槍,還被勸導改行。然而,也是同一個馬奎斯,幾年前由哥倫比亞的《新觀察報》副刊刊出了他寫的故事,副刊還另刊出短文,呼籲讀者「關注一位初出茅廬的無名作家」,伴隨而來的盛讚,使馬奎斯產生了「一生都回不了頭」的文學強烈情牽。

本來大家以為會當歌手、大學時常爛醉、駐巴黎時工作的報社還倒閉——馬奎斯怎麼變成馬奎斯的?確實不是一個始終帶有必然性的過程。那不只是他個人命運怎麼變化的故事,也充滿了值得文學愛好者思考的文學史命題。雖然諾貝爾文學獎令馬奎斯為世界各地所知,但那不倚賴諾貝爾獎盛名即有的文學眼光與熱忱,那個現在相對於馬奎斯,彷彿變成「無名編輯」的編輯,或許單單只是想盡責做好自己的工作,而這難道沒有起了比諾貝爾獎還更決定性的力量嗎?這個小故事的寓意也許就是:關於文學,與其研究諾貝爾獎或國際文壇究竟存在什麼機制,或許還不如認真閱讀並信任,每個就在我們周遭的「無名作家」。

本文經「Giloo紀實影音」同意轉載,原標題為:〈無法預知的馬奎斯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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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是拉美魔幻寫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也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作家之一。《百年孤寂》一書多年來啟發過許多人的心靈。成名後的他,甚至曾試圖促成美國與古巴和解。電影從其童年成長的阿拉卡塔卡出發,追溯馬奎斯從離鄉、以記者為業、到專注文學路上的蹤跡,同時描繪他深具人文關懷的一面。

《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預告,全片於Giloo平台獨家放映,觀影連結:http://bit.ly/2KyoB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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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婚過後,持續理解 上》結婚一定有風險,公證有賺有賠:爸媽也出櫃的公開說明書

同婚法案三讀當天,立法院外集結了上萬名挺同民眾,男同志小天與家人舉著「我們是同志的父母」布條,在雨中迎來放晴後的彩虹。看到這張布條,Openbook閱讀誌遞出了名片,促成了這場難得的同志與父母一同現身的採訪。

時間快轉至今日。歡欣氣氛來不及褪盡,卻有新聞報導指出,目前已有2對結婚未滿月的同志離婚。主因是尚未調適好進入婚姻的心理狀態,同時也沒有與雙方父母取得共識。

法律保障了權益,卻保證不了幸福。同婚法案通過,像推倒一張骨牌,旁人以為都將開展出一幅百年好合春暖花開,唯有局內人知曉,仍有更多問題必須一起面對。

首當其衝,便是同志的父母。他們也許接受了孩子性向,可是一旦孩子決定步入婚姻,父母本身也將面臨對自己家族、朋友出櫃的抉擇。

「我是同志」和「我的孩子是同志」,後者,或許更難開口。

有著家人力挺的小天看來幸運,其實他與父母都各自努力了數十年,才換來並肩仰望彩虹的一日。現年37歲的小天有兩個家,一邊是親生父母(江爸爸/江媽媽),一邊是養父(李爸爸)。兩邊家庭,各自承載了小天一半的人生。

這天,小天與李爸回到江家,聊聊這條顛簸路途,他們如何從不解走至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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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這天,同志小天的父母江媽媽和江爸爸正親手下廚燒菜,請小天與工作人員一同享用

▇6歲那年,我撒的第一個謊

還未出生前,老天就給小天的性別開了個小玩笑。

江媽媽回憶,懷小天時每次產檢都是女孩,生出來竟是個男嬰。

更大的玩笑,是小天的性向。他6歲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第一個暗戀對象是幼稚園校車叔叔。那時,江媽媽問他以後想娶什麼樣的女生?小天說:「我用白雪公主的樣子,亂編了一個形象。」這是他對母親撒的第一個謊。

在江爸爸江媽媽眼中,小天從小就是個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只是有一點讓江爸爸看不慣,「他什麼都怕,打針也怕,男孩子不應該這樣啦!」

餐桌上一道蔥油餅,是江爸爸自己做的,極富嚼勁,十足硬漢口感。江爸爸白天在油漆工廠上班,晚上擺攤賣蔥油餅,最高紀錄曾經一天做4份工,養活一家六口。

這樣一個每天睜開眼睛就奮力求生的老爸,過去對於同志的認識接近於零,與兒子的關係也十分疏離。「小時候有那種很愛跟女生玩的男同學啦,我們都會笑他娘娘腔,哪知道什麼同志。」聊到這裡,宏亮嗓門的江爸爸不自覺放低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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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不是我前世做錯了什麼?

小天唸高中時,手機剛開始普及,他每天偷偷摸摸抱著電話聊一整夜;到外地唸大學時也有了過從甚密的同性好友,種種跡象都讓爸媽隱隱感覺不對勁,直到小天出櫃,終於證實了兩人的猜測。

出櫃那刻,沒有驚天動地的爭吵或哭泣,連江媽媽都忘記了當時場景。但接下來父母心迸出的種種問號,才是一波波驚濤駭浪。

寡言的江媽媽說:「那時我很自責,想說是不是我前世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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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安慰太太,其實江爸爸也沒那麼看得開。「我第一個想法是『為什麼會這樣?』,不想被人覺得我怎麼生出這種孩子。」

老是訓斥小天「男孩子不要扭扭捏捏」的江爸爸,很意外地沒有與兒子吵架。

「我們不贊成也不反對,順其自然,希望他哪天會回歸正途。」

▇人生本苦,少一樁是一樁

如果「正途」是與異性結婚生子,那麼當時的江爸爸可能沒想過:他人的正途,差點讓兒子走上絕路。

小天曾有一段感情,交往後才知道對方刻意隱瞞已婚生子的事實。直到東窗事發,太太離家出走,小天站在前任家神明廳,被前任母親訓道:「你吃素的人,還破壞人家家庭!」

一樁狗血戲碼,映射出兩款同志困境。若是正途,為何無人不傷。

好不容易得到雙方家長的默許,對方卻又劈腿,深受打擊的小天徹底崩潰了。面前斯文如他,竟曾抓狂至砸毀滿屋家具杯盤。滅頂之際他伸手抓浮木,「有天喝了酒才發現,原來酒可以讓我不用想起那男人。」而後,他與酒相伴長達5年。

為了餬口疲於奔命的勞工家庭,再不捨也力不從心。是養父李爸爸,接住了不斷下墜的小天。當時小天已經過繼到李家,而李爸爸無時無刻的陪伴他,上班也待在他身邊,就怕小天想不開。

李爸爸講起話來不疾不徐,講起那幾乎毀滅的5年,他坦言數度失控,卻也都及時忍住情緒。「我將小天當做菩薩,他用各種方式考驗我,讓我不斷提升自己。」

小天說,李爸爸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對他十分驕縱。這份理解不只針對個人,也延伸至同志的普遍困境。「如果不了解同志,一定會把小天趕出去。我沒有,因為我大概知道同志心中的掙扎有多劇烈,對外又沒有傾訴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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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爸爸

對於同志的理解,李爸爸的腳步比多數人早上許多年。

70歲的李爸爸,近五十年前隻身到華盛頓唸書,「一下機場,哇,好多黑人,我有點怕。後來跟我要好的同學大多是黑人,當時我就知道,社會是很多元的。」

畢業後李爸爸到紐約工作,同事中有同志,也有少數族群,接觸不同文化已是家常便飯,「再說古希臘、中國古代就有同性戀文化,有什麼好不能接受?」

▇如果不認同,可能會失去一個孩子

那5年是一段長征,幸運的是,小天不是一個人。

雖然失控時,李爸爸常常吼:「你不要挑戰我的極限!」但一次又一次的踩線,將他撐成了一艘船,承載小天涉過生命最湍急黑暗的險流。

如果李爸爸是船,那麼江爸爸江媽媽就是赤手空拳陪著小天渡河了。

「那次失戀滿關鍵的,讓親生父母看見我生命的處境,明白同志低潮時有多掙扎。所以我想,人其實要學著揭露自己的痛苦。」小天說。

參與了兒子的痛苦,加上專業醫師說同性戀是天生的,無法改變,江爸爸終於改變了觀念,選擇接受小天的性向。

「小天跟我說過很重的話:『你不認同我,可能會失去一個孩子;但你認同我,就會多一個兒子。』我當然不願意失去他,但我不是因為擔心失去他而挺他,而是真心希望他不要走得那麼辛苦。我沒辦法影響別人,至少我們可以陪著他。」江爸爸說。

▇同志不能拜公嬤,怎麼辦?

的確是接受了,也陪伴了,但心裡就有一小小塊餘地,期盼著轉圜。江爸爸透露,幾年前有個女孩子很喜歡小天,「我滿想撮合他們的,但不敢講啦。這女孩子很不錯,我們心裡有希望說他會轉變。」提起無緣的媳婦,江媽媽眼睛都亮了,很滿意的直點頭。

其實他們也明白,娶妻生子未必幸福。這年頭頂客族不少,媳婦都很做自己,「如果娶個媳婦,對家裡沒向心力,那我寧可不要。」江爸爸有點激動,「我很重視祖先,人絕對不能忘本。」

可是小天沒有下一代拜公嬤,怎麼辦?江爸爸頓了頓,「如果祖先有靈,祂會原諒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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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或可通融,但最難按捺的,終究是人。

小天過去的幾個交往對象,礙於工作與家庭觀念,往往選擇隱瞞性向,小天在對方的世界,永遠只是個隱形人。「這種不對稱的關係,讓我滿難調適的。尤其當我試著鬆動對方的家庭,反而造成更大的對立跟斷裂。」

他接著強調,同婚法案通過,將迫使更多同志面臨類似的困境,以及交往以後,兩人對於婚姻究竟有沒有共識的問題。

「假如貿然登記了,你怎麼跟父母解釋戶口名簿上那個名字?為了結婚而結婚,感情反而可能瓦解。法案通過等於是政府給同志一個問答題,如何作答,就看各自選擇。」

李爸爸看來,同志最大的困境來自於家庭認同,畢竟「可以換工作,但不能換家人」。小天則提出另一種看法:職場友善度的重要性,有時凌駕於家庭,「職場很直接影響同志生計,有些爸媽不接受,是因為擔心孩子丟工作。」

當然,要不要結婚,也不全然取決於他人。「5月17日之後,我才開始思考結婚對我的意義是什麼,當結婚不再是烏托邦,很多未來是可以想像的。如果我結婚,也要盡法律義務耶!那我就會考慮要不要這麼快結婚綁住自己。」

▇父母:從未想過,走上街頭的這一天

2016年,畢安生教授輕生事件震驚了同志圈,也讓小天跨出舒適圈,開始走上街頭爭取平權,而父母始終站在他身邊。

「收養小天之前,我沒想過自己有天會上街頭。」李爸爸聊起第一次參加同志遊行情景,「氣氛和平歡樂,有很多其他國家的人,還有像google、微軟的大公司參加,我覺得很棒啊!好多年輕的臉孔,只有我一個老人家。我要讓同志看到,長輩也可以支持你們。」

江爸爸的初體驗則顯得有點不自在,「以前沒接觸過同志團體,我覺得好奇怪,整場只有我一個白髮阿伯。」已經如坐針氈了,小天還說:「搞不好別人會以為我們是一對……」父子都有點彆扭。但若不是真的靠近了,又哪來彆扭的機會。

家人陪著上街頭,夢寐以求的一幕,從不是一天收成。

同志污名根深柢固,唯有比謠言更勤,才有機會洗刷偏見。比如曾經最讓江爸爸江媽媽擔心的愛滋,經過小天不厭其煩解釋,他們才真正放下心來。每當媒體出現同志相關報導,便是最好的「機會教育」時機,「有時候一個家庭要開始改變,靠的是同志本身。」小天說。

而每個同志背後的故事,都能成為強大的力量。

▇父母將為孩子而走的照片,貼到臉書與群組

江爸爸說:「同婚法三讀那天我好感動,社會居然有這麼多想愛又不能結婚的人,他們其實都很正常啊,只是臉上貼一堆彩虹旗……叫我貼,我不要。」

大家笑了出來,他繼續認真地說:「我覺悟到台灣各個角落有很多同志家庭,既然同志無法改變,那我們就要站出來挺他們。」

站出來,最難面對的恐怕不是社會大眾,而是周遭親朋好友。同婚法的通過,也間接促使父母「出櫃」。

5月17日上街頭的照片,江媽媽上傳臉書,李爸爸則分享到鄰居群組,各自用不同管道揭露同志父母的身分。社群軟體是最方便的篩網,誰按讚誰不語,一目瞭然。

「你可以不贊成,我們互相尊重。」李爸爸說得理性,即使如此,他也有關卡得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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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祝賀卡片

2017年,大法官釋憲,表明反同婚違憲,有人給小天送來祝賀花籃。本來整籃花擺在客廳相安無事,但就在李爸爸手足來家裡作客時,小天發現花籃的祝賀卡片憑空消失。

想當然,是李爸爸收起來了。

「這是我們的家,為什麼要藏?」小天問。當天晚上,那張卡片又歸回原位。

李爸爸一旁解釋,那是匆忙間的動作,沒想太多,「後來我想,那時不收起來豈不更好?就順勢讓大家知道了嘛。不過,家裏很多同志相關書籍,我都沒收呀。」輕輕一句,聊表小小的辯駁。

也許有些事,還是得慢慢來。「如果小天要結婚,我一定會邀請手足參加婚禮,所以接下來打算向他們揭露這件事。」李爸爸一派輕鬆,假如手足有負面反應,自己肯定能想辦法說服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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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許多人最大的壓力源職場,對李爸爸來說更不是問題了。他擔任同步口譯廿餘年,同時也是多間公司的顧問,在業界是知名人物,「他們需要我。」

孩子的結婚進度,永遠是親戚朋友關心話題前三名,江爸爸江媽媽也不例外。過去他們習慣以「兒子還在攻讀博士學位,婚事不急」含糊帶過,今年母親節,小天終於受不了:「你們不要把別人推進不可能的想像裡。」

▇同婚法通過,父親說:可以放心對周遭親友出櫃了

此時,江爸爸講出一件連小天都不知道的事:6月1日那天(看他日期記得有多清楚!),他在一場聚會中,向好友們坦誠了兒子的性向。

「同婚法通過,我認為時候到了。如果沒有通過,我們也沒必要公開。法案通過,代表社會有這個需求。我敢告訴朋友,我不怕。」

國家的認同,無疑是臨門一腳,讓父母有了說出口的決心。

好友的反應,像大眾縮影。有人認為本來就沒資格反對愛情,有人可以接受同志,但不能接受同婚,理由是「這樣很奇怪」。

「同婚通過,不代表每個人都理解同志了。這就是我們要繼續努力的地方,接下來的路還很長啊。」小天感嘆道。但至少兩邊家人有志一同,只希望他這條路走得幸福快樂,磕碰難免,一起面對。

最後問江爸爸,出櫃前想像過好友反應嗎?是不是需要很大勇氣?他輕輕「哈」了一聲,聽不出是笑還是嘆氣。

「沒有一個家庭願意這樣,遇到了,只能勇於面對。」

好像在說,他們已經勇敢了很久很久,不只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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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預告】

同婚過後,持續理解 下》面對親密關係難題,9位名人教你如何去愛的好書
在同志議題相關的出版著作,如雨後春筍愈來愈多。藉著此次在民主法案上的一個顯著突破,邀請9位持續對同志平權有身後觀察與耕耘的推薦人,將相關出版著作推薦給讀者。讓陌生的,甚至是對立的知道如何同理與溝通,讓書本成為一個認識與理解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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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8 12:21
8月繪本大師》用創作寫自傳的圖畫書作家艾倫.賽伊(Allen Say)

隨身帶著艾倫.賽伊(Allen Say)的《Drawing from Memory》和《The Inker’s Shadow》兩本圖文傳記,在德國旅次間閱讀。第一站來到柏林,柏林是個背負著深沉歷史記憶的城市,創傷和重生交織成今日的風貌。班雅明曾在手書的《柏林童年》中,深情回眸幼時片段,那屬於個人生命中的靈光,標誌出這座城市無可挽回的過往,和時代終將消逝的隱喻。

個人的生命史和時代的變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由班雅明,我想到賽伊於1994年獲得凱迪克大獎的作品《Grandfather’s Journey》,這本書是我認識這位創作者的起點。全書以27幅相同大小的圖畫組成,一張張類似人像照片的寫實水彩畫,閃動著流利淡雅的光影,組合成一本家族相簿,述說著賽伊家祖孫三代流離變遷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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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father’s Journey》書封及內頁(取自exodusbooks.com

圖畫中的人物表情大多若有所思,眼神幾乎沒有交集,像是被相機拍攝下來的停格靜態畫面。簡約的文字默默地連貫起這些「決定的瞬間」,反而使得讀者對圖像縫隙之間的弦外之音更加好奇。這本看似極端安靜的書,帶著強大的後座力,讓我一本、一本追隨賽伊創作的腳步,也因而發現:賽伊的每一本書,都像一塊心靈拼圖,記錄了他生命中的某一個片段。

賽伊原本的姓氏是清井(Seii),日文名浩一(Koichi),父親是個韓國孤兒,由居住上海的英國家庭扶養長大,母親則是出生在美國舊金山的日裔美人。在他1999年出版的《Tea with Milk》中,細述父母親的身世和兩人相識相戀的過程,深刻描繪這兩個擺盪在異文化之間的年輕人,身處於祖國卻好似異鄉人的困頓心情,和他們相濡以沫的情感。

賽伊於1937年8月28日出生在日本橫濱海邊的一個小漁村,童年玩伴大多是漁夫的小孩。媽媽害怕他會掉到海裡,總是把他留在家中禁止外出。在正式入學前,親自教他讀書識字,這使得賽伊在孩子群中特別受歡迎,就像他2005年的作品《紙戲人》(Kamishibai Man)一樣,可以讀漫畫書、說故事給小朋友們聽。

媽媽的策略成功了,他整天在家看漫畫書,於是就畫了起來,才四、五歲,心中已暗自決定:長大之後要成為漫畫家。心思敏感、善於觀察的賽伊,畫著眼前所見到的,以及想像中的一切,還不斷複製漫畫書中的圖畫。畫畫的時候他總是特別開心,完全不需要玩具、朋友或父母親的陪伴。他的父親為此很不高興,他期待賽伊成為「有用的人」,將來要自己賺錢營生。在父親的觀念裡,藝術家大多懶惰、邋遢,而且不值得尊敬。

每天只要父親出門去東京工作,賽伊就開始畫畫,然後在父親回家前把畫藏起來。1941年二戰轉劇,炸彈開始空投在賽伊居住的城市,母親帶著他和妹妹早苗(Sanae),疏散到廣島附近的鄉下,寄居在母親的伯父家。老宅中獨居的嚴厲老人讓賽伊又害怕又好奇,也成了他1974年出版的《Once Under Blossom Tree》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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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e Under Blossom Tree》書封及內頁(取自books.google

4年之後,戰爭結束,然而一切也都毀滅了,橫濱的家已經毀於戰火,就在1945年8月他8歲生日時,美軍進駐日本。父親在九州佐世保找到工作,全家移居過去。小學六年賽伊唸了7間學校,常常得適應新的學校和老師,自然成為被同學欺侮的對象。只有小學一年級的導師森田稱讚他有畫畫的天分,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這麼說。森田還把他的畫送去參加比賽,得到了第一名。

日美和平了,但賽伊的父母親卻離婚了,家庭的破碎讓他經歷了無限的痛苦。父親帶著他和妹妹離開母親,很快有了繼母。他想念在橫濱工作的媽媽,11歲時,媽媽將他接過來,安置在東京的外婆家,但長久獨居的外婆不喜歡和賽伊同住,總是說:「你又在畫畫了!」口吻就像他父親一樣,認為藝術家不值得信賴。

最後外婆提出交換條件:如果他能考上知名的私立中學,會另租一間公寓讓他自己住。入學考試非常困難,但想到可以一個人盡情畫畫,這個提議對賽伊非常有吸引力。就在13歲生日前,他搬進被他視為「藝術工作室」的簡陋住所,狂喜地投入人生另一個階段,《Drawing from Memory》書封上,那個凌空漂浮的少年,正是他當時心情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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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為賽伊於1979年出版的文字書《The Ink-Keeper’s Apprentice》及2011年又重新繪寫的圖文書《Drawing from Memory》

在賽伊的心裡沒有「讀書」這件事,他經常自己寫假單翹課,沒日沒夜地躲在斗室裡不停畫著。直到有一則新聞觸動了他:有個大阪少年為了學習漫畫逃家,走了16天到東京,被漫畫家野呂新平收入門下。賽伊從小最喜愛的漫畫家正是野呂,小學一年級開始就看他的連環漫畫。偷偷收藏的漫畫書是不能讓父母發現的祕密寶藏,從書中他看到人生的第一隻恐龍,還有許多超自然的生物,都深深震撼了童稚的心靈。

於是賽伊登門請野呂大師收他為學徒,除了上學,13到15歲這段青春歲月,他都在老師的工作室度過。對這個失去家庭溫暖的少年來說,野呂既是教導他畫畫的老師,也是他心靈上的父親,形塑了他日後對藝術的態度和人生理念。賽伊於1979年出版了文字書《The Ink-Keeper’s Apprentice》,在2011年又重新繪寫為圖文書《Drawing from Memory》向老師致敬,也記誌這一段持續終生的師生情誼。

好不容易生活略為安定,父親突然要求賽伊和他的新家庭一起移民美國,猶如生命中的海嘯席捲而來,不覺步上了家族輪迴的宿命。賽伊為此非常猶豫和恐懼,老師卻鼓勵他:「旅行是最偉大的老師。」

帶著老師的教誨「每一次的畫畫不只是練習,而是發現的過程。」16歲的少年決定勇敢跨出探索的腳步。離開日本的前一晚,他燒毀了累積數年的素描和畫作,準備好做一個自由人,到新世界去追尋夢想。

1953年的夏天,賽伊剛在加州上岸,父親給了他10元美金,丟下一句「別讓我丟臉!」就把他送去一所朋友開設的軍事訓練學校。賽伊是唯一的非白種人,年紀比同學都大,英文程度只能看懂童書,口語表達也不流利,自然受到同儕的排擠。他必需兼做雜役,好負擔食宿,他住在儲藏室裡,卻想像那是梵谷作畫的房間。在那段孤絕的日子裡,他只能偷偷畫畫。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時他化身成野呂筆下連載漫畫的角色Kyusuke,自己和自己對話、爭辯、逃避痛苦的情緒……

賽伊越來越嚮往見到「真正的」美國,一年之後,他帶著簡單的行李和野呂送他的畫具箱逃離了軍校,終此一生,賽伊對暴力和戰爭深痛惡絕。這時,無情的父親和他斷絕了父子關係,走投無路的賽伊決定放手一搏,他走進小鎮裡的高中,要求校長讓他入學。素昧平生的校長傾聽了他的請求,讓他跳級4年讀高中,還安排他到印刷廠打工。賽伊後來回想起來,都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美國夢。

高中藝術課老師非常欣賞賽伊繪畫的才華,特別為他申請了週末到洛杉磯進修藝術課程的獎學金,他因此結識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開拓了藝術的視野。賽伊的人生行路或許顛簸坎坷,但若沒有這些貴人的無私相助,他能絕處逢生,成為世人所知的藝術家嗎?

高中畢業後,賽伊迫不急待向舊金山出發,那是母親珍愛,卻再也回不去的出生地。從藝術設計學院畢業後,賽伊曾返回日本,還發誓再也不回美國,但日本已不同往昔,再度回到美國後,他當一名看板畫家的助手,後又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修習建築。2000年出版的《The Sign Painter》,就是當年賽伊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擺盪的寫照。他在這本書中援引了美國當代藝術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和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圖像和風格,顯示出他對美國文化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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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賽伊被徵召入伍,到德國服兵役。兩年役期間,他對攝影產生了莫大的興趣,退伍回到加州後,從事商業攝影的工作。朋友們一直鼓勵他畫插畫,於是在1972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圖畫書《Dr. Smith’s Safari》。1974年出版的《Under the Cherry Blossom Tree》是一則日本民間故事,插圖充滿了日本文化的元素,受限於當時的印刷條件,賽伊只用墨色作畫,但生動的線條非常引人入勝。

賽伊曾說,他常常分不清楚事實和夢境,記憶中每件事似乎都是真的,但沒有一件事是準確的。最精彩的例子就是:1982年他出版《The Bicycle Man》時,帶著新書回日本參加小學同學會,當他提起書中寫到的那兩個美國士兵,曾向校長借腳踏車,在學校的運動會場表演特技的往事時,竟然沒有一個人記得這件事。同學們笑他好似去龍宮復返的浦島太郎,記不清前塵往事。只有賽伊心裡明白,身處於一個已經失去過往的世界,他的童年只存在他的腦海裡。

在賽伊的記憶寶庫裡,儲存著各種知覺的影像,藉著放大、縮小和拼貼各種手法,加以改變之後,將它們穩妥地安置在他的作品中。於是賽伊不斷挖掘深層的內在,享受反覆述說它們的樂趣,那些帶有夢境及潛意識色彩的情節,混合了傳記元素和幻想,加上他對視覺精確的掌握和經營,呈現似真似幻的圖畫故事,創造了一個介於虛實之間的閱讀世界。

1984年由Ina R. Friedman執筆,賽伊負責插畫的《How My Parents Learned to Eat》出版,談的是東西文化的交融。這是他首部全彩的作品,卻因為不滿意印刷出來的顏色效果,讓他失望挫折到決定要放棄插畫,繼續從事商業攝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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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My Parents Learned to Eat》書封及內頁(取自pinterest

若沒有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的編輯羅倫(Walter Lorraine)慧眼識英才,就沒有賽伊以圖畫書展開的第二人生。羅倫鼓勵賽伊重拾畫筆,由Dianne Snydere改寫日本鄉土傳說,1988年出版的《The Boy of the Three-Year Nap》得到了凱迪克銀牌獎和波士頓環球號角書獎的肯定,這時賽伊已經51歲了。在這份殊榮的鼓舞下,賽伊完全退出攝影界,全心投入兒童圖畫書的創作。

除了探索自己的生活和記憶之外,賽伊還寫繪過廣泛的主題,《A River Dream》和《失落之湖》(The Lost Lake)尋找失落的天堂;《中國鬥牛士王邦維》(El Chino)藉著華裔鬥牛士王邦維的自傳,探觸如何克服文化和身體的刻板印象;《Stranger in the Mirror》關心年齡歧視和老齡化的議題;《艾瑪的毯子》(Emma’s Rug)探索藝術創造的源頭;《艾莉森的家》(Allison)是一個跨文化家庭收養的故事,傳遞了賽伊對「家」何以組成的信念;《紙戲人》(Kamishibai Man)則是他對已然消逝的傳統文化,無限的緬懷和敬重。

洛杉磯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Japanese American National Museum)曾於2000年為賽伊舉辦插畫展,當時館內正展出二戰期間日裔集中營的照片。自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對日本人有深深的敵意,即使已經是美籍的日人,也被視為敵方,許多日本移民都被送進愛達荷州、奧瑞岡州的集中營。同樣身為離鄉背井的移民,賽伊被這段歷史深深撼動,因此創作了《Home of the Brave》和《Music for Alice》二書,他對往事的回顧不再侷限於小我,更擴及國族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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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磯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所收藏的二戰期間日裔集中營資料照(取自janm.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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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 of the Brave》和《Music for Alice》

《追憶似水年華》作者普魯斯特認爲:人的生活只有在回憶中才形成「真實的生活」,回顧是和遺忘的抗爭。賽伊為了力抗記憶的如煙消逝,將自己的經驗化為故事,並從中梳理出脈絡,組合進自己的世界觀,因此他稱自己的作品為「真人實境的虛構故事」。這些故事連結了他的想像力和夢想,激發了他追求生存的力量,讓他漂流在異文化中不致滅頂,在反覆提問「我是誰?」時,尋得自己的主體認同。

賽伊在創作一本新作品時,並非事先安排故事大綱,而是不停地塗鴉,先畫上百張草圖,再從其中產生構想。他早年的畫風常運用漫畫手法,在接受學院的訓練後,他純熟掌握西洋畫的技巧,但無論在構圖或設色上,都仍可見到來自日本畫的傳統。1994年他獲得凱迪克獎的殊榮,他是唯一得到這個獎項的日本人,並不是因為他的作品帶有異國風,而是他創作的圖畫書,真正搭起了文化溝通的橋樑。

導演費里尼曾說:「一切藝術都是自傳,珍珠,是牡蠣的自傳。」牡蠣因為傷口的刺激,拚盡全部的力量療傷,成就了晶瑩璀璨的珍珠,對賽伊而言,他用畫畫寫日記,他的書是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經由創作的淬鍊,這個曾經受傷的靈魂,得到了療癒和昇華。他創作的每一本圖畫書都是他的自傳,都是生命中無價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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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賽伊(取自nccil.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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