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不要為了辦媒體而辦媒體:專訪《進擊的日本地方刊物》作者影山裕樹
近年日本記錄區域性文化的地方刊物興盛,有別於以東京價值觀為主的大眾媒體,地方刊物傳遞當地獨有的風貌與情感,不僅增加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同時讓外地人興起前往觀光甚至移居的欲望。
「千十一編輯室」負責人暨企劃編輯影山裕樹耗時一年,搜羅日本各處地方刊物的案例,集結為《進擊的日本地方刊物》。影山日前來台宣傳新書,在口譯陪同下,接受Openbook採訪,聊聊地方刊物的故事,以及這些故事如何帶動地方創生。
▇地方刊物,可以讓促進世代交流
第一次來台的影山,行程裡包含了台北、新竹及台南等地,人群聚集的車站或廟口辦桌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日本,人潮聚集交流的場所愈來愈少,他認為藉由地方故事,可以找回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機會。
談起書中記錄的各種地方刊物,影山說:「即使種類多樣而無法歸結,但相同之處在於,它們成為促進人與人交流的平台,包括當地讀者、製作團隊、或者外地人。這是地方媒體的共同特性。」
影山說,如今社會中族群分裂的情形愈顯嚴重,年輕人與老年人沒有對話的機會,大眾不知遠離塵囂處的高齡者照護之家發生了什麼事……透過地方刊物,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族群,開啟了對話的機會。
影山特別讚賞書中的一例:位於福岡的高齡者照護機構發行的刊物《搖咧搖咧》。有別於傳遞專業知識的照護雜誌,《搖咧搖咧》記錄的是照護人員與老人家的日常故事,不避生死問題,甚而讓人「咯咯發笑」。
這本刊物甫在當地書店上架,隨即銷售一空,連京都與東京的書店及大規模的經銷商都想訂購,熱潮超乎想像。透過這份刊物,讀者也更了解照護機構的日常,不再只是遙遠的、毫無相關的陌生群體。
▇日常的地方瑣事,有濃厚的「人」的氣息
地方刊物引起的效應,不止於此。
書中提及地方刊物的始祖《谷中.根津.千駄木》(簡稱《谷根千》),是由3位主婦於1984年創立,總共發行了94期。該刊物以主婦觀點報導當地的小型工廠、公共澡堂或是街巷漫步等特輯,無論是寫作者或被寫的人,幾乎都居住在谷根千地區。這本刊物一方面記錄了當地的日常風貌,另一方面也像是地方人士集體參與而成的故事。
影山表示,《谷根千》出版前,當地原本是非常沒落的地區。刊物提升了在地認同感之後,當地開始出現空間活化的計畫,包括保存老屋或將其改造為咖啡店,同時也出現了愈來愈多市民團體。重新活絡、具有獨特故事風味的谷根千地區,因此吸引了愈來愈多遊客,如今已成為相當熱門的觀光區。
為什麼這些日常故事能凝聚地方認同感,進而催發創生活動,吸引外地人前來觀光或移居?關鍵在於情感。
影山舉例說,四國高知縣位處在易受颱風侵襲的地方,加上大眾媒體的報導,久而久之,大家對於高知的印象只停留在「常受颱風侵襲」,就連當地人也不例外。
「然而在此之外,應該還有很多不同面向、多元立體的故事存在。」影山補充道,如果對自己家鄉的想像過於單一,就不會產生認同感,也不會以自己的家鄉為傲,更不會有地方復興的活動,因為大家都不想留在自己的家鄉。
一般觀光手冊或企業宣傳雜誌往往以利益為導向,主要呈現光鮮亮麗的一面,但地方刊物卻能忠實呈現地域的文化或日常瑣事。這些由當地集體譜寫出來的故事,讓該地域的地景空間附著上濃厚的「人」的氣息。
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構築成地方故事,反映出某些普遍性的課題或情感,更容易引起共鳴,讓人發現自己的故事原來與別人的故事相關,從而喚起對於家鄉的想像。在疏離的現代社會,這種「我不孤單」的歸屬感,更能緊密連結人與人、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
▇我們可不只是在飲酒作樂啊!地方編輯的份外之事
辦好一份刊物,就像說好一個故事的過程。時常到各地參與專案編輯工作的影山,以「外來者」的角度分享與地方編輯合作的趣事。
有人就有江湖,每個地方可能都存在著派系或權力關係。影山表示,「外來者」編輯的好處在於不受權力階級關係的影響,可以保持一定距離,但又要讓當地人覺得被理解。
「我們很常跟當地人喝酒搏感情,喝了酒比較容易說出真心話,互相了解彼此的想法,也算是一個交流的場合。」影山說,平時除了保持一定距離觀察當地之外,也必須透過閒聊交換情報,才能挖掘出地方真實的樣貌。
有別於外地人,深耕地方的媒體不可避免會涉入地方事務。影山說,地方編輯往往需要參加政府人員的私下聚會,當地方派系產生紛爭時,也可能得擔任居中協調的角色,甚至帶著酒登門道歉等等。
書中一編輯團隊與公部門合作的罕見案例《在雲端上》,創刊號介紹當地特色鮮明的「角打」。影山透露,最初編輯提出這個構想時,公部門認為對該地形象恐怕有負面影響,溝通過程中也不乏爭吵。「後來大家一起去喝了酒,還是決定以角打為主題。」結果證明效果很不錯,不只當地人覺得熟悉,也讓外地觀光客興起一探究竟的念頭。
地方編輯做著看似非編輯份內的事,實際上是將根紮得更深,藉此累積當地更強的牽絆,從交流中孕育更多可能性。
▇對地方有必要性的刊物,就有辦法繼續存在
「刊物如何長久存續?」幾天下來的新書發表會,台灣讀者最常問這個問題。
時間,也是影山認為刊物最重要的課題。「必須經過很長的時間,例如10年,才能看出地方刊物的價值。有些做了1、2年就停刊的刊物,最大原因在於『為了辦媒體而辦媒體』,忘記刊物原有的目的。」
影山直接了當表示,華美的設計或很棒的照片,這些都不必太堅持。他舉例日本有位木柴行老闆的小學生兒子,辦了一份免費刊物宣傳老爸的公司,從版面設計到內容全都自己來,非常可愛。「重點是記得這份刊物想傳遞什麼訊息,以及長久存續下去。」
2019年是台灣的「地方創生元年」,透過《進擊的日本刊物》,影山想對我們傳遞什麼訊息呢?他說,台灣同樣面臨了高齡化及人口流失等問題,而地方正是面對種種衝擊的第一線,「這些地方可以實驗很多創新點子,『地方』可說是最有可能發生有趣事情的處所。」而發展這些創新點子的關鍵環節,便是他一再強調的,對於家鄉的認同感。
另一個角度來說,地方刊物已不僅是人與人交流的平台,更儼然成為綿延遼闊的故事場。透過長時間的積累,刊物本身已承載了許多情感,甚至能夠召喚更多人加入留下自己的故事,逐漸擁有改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力量。
「如果這本刊物對地方有必要性,就有辦法繼續存在。」影山如此說道。●
進擊的日本地方刊物 |
作者簡介:影山裕樹 編輯、企劃編輯。1982年出生於東京。從早稻田大學第二文學部畢業後,進入雜誌《Studio Voice》編輯部工作,後來跳槽到Film Art公司,經手《約瑟夫.博伊斯 甦醒的革命》《開拓自己的藝術》《橫井軍平遊戲館 RETURNS》《辦一場戶外音樂節》等許多藝術、文化書籍,之後離開公司獨立創業。2010年創辦了「Office Yuki Kageyama」,從事書籍企劃編輯、網站與宣傳雜誌的編輯、策展、活動企劃、總監等廣泛的活動。策畫、編輯的書籍包括《改變地方的軟實力》《打造秘密基地的方法》等等。近年來以編輯者、總監的身分,參與「Festival / Tokyo」(2012,13)「十和田奧入瀨藝術祭」「札幌國際藝術祭 2014」等各地的藝術祭與藝術計畫。著作包括《大人打造的秘密基地》,共同編著的書籍則有《決定版.遊戲之神 橫井軍平的話》《十和田、奧入瀨 水與土地之旅》等等。「NPO法人藝術公社」創辦成員/總監。 |
書.人生.林秀豪》當世界如此美麗之際
當我還是10歲的小孩時,自然不知道物理學家的模樣,卻已看見科學知識能帶來截然不同的視野。夏日午後捧著冰茶,看著窗外來往的人群,皮膚白皙的女孩撐著陽傘,惹來老媽不屑的叨念:「又沒下雨,到底撐個什麼傘!」但這一點都不奇怪的,光是由一顆一顆光子組成的,五顏六色的光子在世界亂撞,彈入眼底的視神經,映射出這多采多姿的世界。下雨時,拿傘擋著雨滴,大太陽底下,光子雨可來得又大又急,打把洋傘避避,聽光子在傘面彈動,夏日正好。
上了高中後,能理解的自然現象越來越多,對於方程式所展現的簡潔,總是驚艷不已。青春期的我獨來獨往,越是埋進科學的世界,跟人群就越發疏離。倒不是厭惡,純粹是活在平行時空的距離感,偶爾也會好奇地探出頭,看看真實的世界。
參加交大的科學營時,有次護送隊友走回女生宿舍,靜靜的夜空掛著清亮的月,她笑著跟我說:「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同樣的月光下,我腦袋中的想法截然不同,想著我們總是看到月球一側,那神祕的另一面總是隱身在黑暗中。這現象源自一個巧合:月球繞著自己轉的週期,居然和繞著地球轉的週期一樣,造成我們總看到這半個球面,或說,總有另一半神祕的面紗。
當我盯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不禁深思,是什麼樣的機制,才造成這麼有趣的現象呢?但人們對著千年不變的月兔陰影,賞著月、吃著月餅、吞著烤肉時,應該也不覺得滋味少一點吧。
活在自己井然有序的世界裡,有一份安心,也有一份自得。我喜愛讀書,也讀得快,但除了趕著考試外,很少一口氣把書讀完。印象中讀到放不下的書,只有兩本:赫塞的《鄉愁》跟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原本蝸居的象牙塔,在讀完《美麗新世界》後,瓦解殆盡,讓青春的我,乃至於今,都得誠實地面對這無厘頭的真實世界。
現實生活的紛亂無章,與自然定律的井然有序,呈現極強烈的對比。但我以前從未把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壓根兒也沒想過,如何「善用」科學知識來改造世界。看著亂糟糟的社會百態,誰不希望這世界井然有序呢?但你願意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在《美麗新世界》書中,科學鎮壓了一切的騷動與亂源。每一個人打從生產、教育到就業,都由系統化的生產線所完成。先進的科學彌平所有先天的差異,個體間的差異是由孵化與制約中心訂下的,是精心設計的,是為了維繫社會的安穩而來的。阿爾法天生就是菁英,而艾普西隆天生就是勞動階級,因為在孵化瓶中便是如此,在制約的教育中亦復如是。阿爾法慶幸不必出賣勞力,艾普西隆對於不必痛苦地動腦,簡直樂歪了,每個階級的人,如此心滿意足地珍惜自己階級的幸福美好。這樣的階級差異,自我衍生,這樣的平穩秩序,代代相傳。即便生命冒出短暫的脫序,別擔心,只要吞下幾顆「索麻」,迷幻過後的自己,又將回到這美麗世界的常軌上。
是的,經過科技調整後,紛亂不見了,社會秩序如此安穩,每個人不分階級,都如此安分快樂。每個人都在設計好的框架裡,如此無害地活著,如此無害地運用殘存的自由意志,去經營個人的幸福。書中的世界實在太過驚悚,即便放下書後,依然在我腦海盤旋。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確實有這樣的可能性,然而這樣的美好秩序,所需的代價是否過於巨大?我想敲醒美麗新世界裡的每一個人,從阿爾法到艾普西隆,然而喚醒後的世界,真的有比較好嗎?面對這樣的社會循環,當所有受害者同時成為加害者時,罪惡是否不復存在?在美麗新世界裡,我們甚至找不到可怪罪的人。
當動人的蘭妮娜陷入情慾的迷惑時,她的好友芬妮勸著:「又不是多一兩個男人是痛苦的,妳應該再多雜交一些……」書中對於性感胴體的描述,充滿動感的挑逗,而當雜交成為被稱頌的規範,婚姻已成為猥褻而自私的行為。正是青春的我,性賀爾蒙在身體竄流之際,每每讀得臉紅心跳,除了挑起巨大的慾望外,也同時挑戰深層的道德感。在理性的輪廓外,這感官式的激動與衝擊,喚醒沈睡的另一面。生平第一次,我是這麼活生生地察覺到自己是Homo sapiens,具有活跳的慾望與矛盾,一如身邊所有的同伴。
書中的野人,只有悲劇的可能。他深受蘭妮娜吸引,卻因為彼此錯置的道德規範,而飽遭煎熬。旁人不解野人的瘋狂與痛苦時,野人點點頭說道:「我吃了文明。」當謹守禮際成為野蠻,文明成為嘲弄人性的架構,脫離了子宮而製作的生命,是否也同時切斷了人性的臍帶?
正如同野人一般,我對於美麗新世界中的種種,除了不解,也感到反胃。但是當野人轉而擁抱宗教儀式的救贖時,我越讀越感不堪,如果你誤以為錯誤的反面,必然正確,那你就太低估人類的愚蠢了。
蘇軾感嘆「人生識字憂患始」,這書硬生生地把我從明亮的科學世界踹出,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從此我不再是窗邊好奇的小男孩,科學與現實的世界重疊了,我再也無法埋進方程式裡,把感情當作幻象處理。雖然我還是操作著流暢的使用者介面,與生活中的人事物互動,但我不再是孤懸在平行世界的理論物理學家,終究意識到自己除了遵循薛丁格方程式外,也是一枚活生生的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或許會說現今的世界離《美麗新世界》還遠,至少搖搖欲墜的婚姻制度,依然在表面上維持社會交配的秩序。然而科學的進展並未放過我們,《1984》隱然到來,臉書谷歌蘋果亞馬遜,像是帶著微笑的老大哥,服務並操弄我們的人生。
當每個人毫不在乎地交出時時刻刻的點觸,換取免費便利的服務,一個龐大的巨獸在我們的餵養下茁壯:沒有人有過錯,失控的運算法則甚至不是活生生的人。沒有人綁架了我們,是不經意的點擊,是無所不在的社群連結,讓我們身陷在這美麗的新世界,啊,是的,如此美麗得令人無法自拔。●
林秀豪
理論物理學家,清華大學物理學系特聘教授,別名豪豬教授,出生於戒嚴時期的港邊,是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講的時代。從國小到高中,光光「我的志願」就寫了十三遍,他志趣堅定,科學家寫了十二遍,只有一次看老師打遍天下英才,胸中油然而生「有為者亦若是」,寫了一次:「我以後要當老師」。話果真不能亂講,一整打的科學家作文,加上喊了這麼一次當老師,日後就成了學生口中的豪豬教授:一邊在平行宇宙做科學研究,一邊在現實世界誨人不倦。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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