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一株蝴蝶蘭緣何飛過大海:專訪《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胖胖樹王瑞閔
「一隻蝴蝶飛過韃靼海峽」20世紀初期,日本詩人安西冬衛在中國殖民地都市大連,寫下這首一句詩《春》,以蝶自況,被認為是日本現代主義詩的代表作之一。殖民地的風土,提供了嶄新的詩意想像。
台大森林所畢業後,投入房仲業的植物愛好者王瑞閔第一本著作《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封面上,有2行被縮小字級的副書名,精確地交代本書的核心概念:「飄洋來台的雨林植物,如何扎根台灣,建構你我的歷史文明、生活日常」。
飄洋過海的,並非只有詩人、蝴蝶與蝴蝶蘭。幾乎有資料收集狂的王瑞閔,在本書附錄中,標誌了447種熱帶雨林植物,中文與拉丁名,西元幾年被哪位專家引入台灣,單是這9頁附錄「熱帶雨林植物引進台灣年表」,就是近幾年本土自製科普書中,十分罕見的苦功。
若是學院的專家,要製作這樣一本科普著作,背後必得申請數百萬的研究經費,經年研究需先有學術論文,再化為科普之作。但毫無外部金援的王瑞閔,藉由房仲業務的高薪,負擔自學與研究的經費,成就了這樣一本特殊的作品。
他自承:「我不後悔進入房仲業,我能完成這本書,是因為我在那邊看過人生百態,人性之貪婪,什麼謊都說得出來,但是也有很高貴的一面。」
王瑞閔曾遇過買方帶著妻小,向賣方下跪,哭訴自己的悲慘身世,得到數百萬的減價後,數月後隨即轉賣。也曾遇過賣方將房子賣給比最高價少了100萬的年輕夫婦,因為「在他們身上看見年輕時,剛上台北打拼的自己。」
▇披衣夜起寫作的房仲業務
因為業務的收入豐沃,王瑞閔將大筆存款投入了植物保存,身邊的人對他的堅持紛紛投以懷疑的眼光。但常與他有往來的一位果樹商告訴他,每回要向客人介紹植物時,都得特地去搜尋他的部落格,相當不便,問王瑞閔何不出一本果樹圖鑑?
當時投資在植物上的花費,已逐漸令王瑞閔難以負擔,正苦思尋找新的收入來源。於是他想,十多年來蒐集、研究各式雨林植物,受過不少種苗商的幫助,若能出本圖鑑工具書回饋他們亦是好事。
捧著一本果樹圖鑑的書稿,王瑞閔四處尋找出版機會,雖磨劍十數年,但沒有出版商想出他的書。心裡的OS莫不是:你是誰?時機這麼差,你的書會賣嗎?
其後城邦集團的麥浩斯出版收到這份稿子,出書有了契機。
張淑貞社長驅車南下,到台中與王瑞閔商議,建議他:「別出果樹圖鑑了。」這樣的單篇文章集錄,操作與出版都不難,但如果想為台灣留下更多文化資產,需要更不一樣的企劃。「不管這本書會不會賺錢,賠錢我都幫你出!」出版社答應他。
王瑞閔花了數天重擬大綱,談及諸如〈最善良也最邪惡的植物:油棕櫚〉、〈只溶你口不溶你手的黑膠唱片:天然塑膠〉、〈愛搭便車的台灣阿嬤:白花蝴蝶蘭〉等引人入勝的章名和篇名,他卻笑言「通通是夢到的」,靈光偏愛在他就寢時造訪,那些夜裡,王瑞閔披衣而起,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將之一一化作文字。
但他一直對出版有所保留。自2007年4月開始在部落格「胖胖樹的熱帶雨林」上介紹熱帶雨林植物與相關知識以來,王瑞閔秉持的初衷便是「無償得來的知識就該無償回饋社會」,「因為那些知識全是我在台大念書時從圖書館查閱而來,或是退休師長致贈給我的文獻,我不曾為此花費一絲一毫。」
受之太多,付出太少,他怎能要人付錢買這些知識呢?出版社則告訴他,現在之所以能看到前人的研究,正是因為被寫成了書,才有機會流傳至今。如果想讓自己的特殊發現和植物背後的有趣故事被後人看到,付梓出版無疑是最好的方式。
▇植物的漂流史,也是人的漂流史
自2002年起,王瑞閔便窩在圖書館,抄寫熱帶雨林的植物名稱、學名、科別、原產地、特徵、引進年代、栽培地點等,共計一千多筆資料,多年來,他持續根據最新研究,一一修訂學名。
植物分類學早先是依照植物特徵而行,容易產生判定的模糊空間,目前則是依照基因序列。王瑞閔執著地看待學名的正確性,熱衷追尋這些「混淆」背後的真正緣由。
這些看似嚴謹的分類科學,其實常有誤植之處。從這些混淆與錯誤,王瑞閔看見一個又一個「人」的故事。本書第四章中,他從台北植物園將「大葉金雞納樹」標示牌更名為「毛土連翹」,從一個可能沒有任何遊客會發現的細節,帶出日本時期台灣對抗瘧疾、植物學家如何移植樹木,以及相關樹木的漂流史。
熱愛看歷史劇,自言會邊看劇情邊Google查證,王瑞閔說:「我很愛問『為什麼』。」每從文獻裡解開一個疑惑,得來的答案又引領他看見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又堆疊成令人著迷的骨架。
「好比一開始,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植物學家直到19世紀才區分出大葉桃花心木和小葉桃花心木,為什麼國際上後來以大葉桃花心木的種植為主,以及國民政府來台後又為何想雜交這兩種植物,爬梳了那些歷史,竟又發現一切與貝里斯這個國家的獨立有所關連,這些過程很吸引我。」
事實上,王瑞閔為此書涵蓋的歷史事件做了長達三、四十頁的年表,受限篇幅只得捨棄;愈是鑽研他愈是發現,台灣的熱帶植物引進史不能單純用年代來區分,而是多元族群在這座島嶼落地生根的結果。
▇共存共榮,雨林的智慧
年輕時,王瑞閔曾在書中看過一段這樣的描述:「熱帶雨林像陸地上的珊瑚礁,海中因為有珊瑚礁,所以聚集許多生物,陸地上因為有熱帶雨林,所以有非常多動植物都居住在此。熱帶雨林占陸地不到10%,但卻有地表50%以上的物種。熱帶雨林是所有生物的起源。」
對比書名《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王瑞閔其實用植物做了史學的想像:蕞爾小島台灣,如一座生態豐富的熱帶雨林,有看不見的多元歷史與人文。
「在雨林裡,植物沒有高低之分,所有生命現象都是為了生存。」生態學中有一種名為「儲存效應」(Storage effect)的機制,不同的物種間各有其應對環境變化的優勢,沒有一個物種強勢到可使其他物種滅絕,因而造就了物種間的共存性。此類資源共享與循環利用的型態,王瑞閔認為是可供人們借鏡的長遠之道。
王瑞閔特意將橡膠樹放在第一章,標誌日本時期對台灣的治理,當時為發展大東亞共榮圈,構造了熱帶林業的植物景觀。續之他談樂生療養院、台美斷交、921大地震,甚至是近年才發展出來的台中「東協廣場」與植物的關係。
大多數的植物學引進史,是依台灣歷史時期區分。王瑞閔說:「我認為應該要『族群』區分,有些人數很少,但我還是把他們拉出來,像宣教士的影響是跨年代的;國民政府來台,不同族群也帶入非常多精彩的植物。因為文化的差異,習性與民族性的不同,引入的植物也不同。」他在書中寫道:
台灣多樣性的熱帶植物,除了自生種,要歸功於台灣這塊土地多元的族群。這些植物來到台灣落地生根,或遍布全台,或是只剩下一株,甚至芒果、釋迦、鳳梨等還成為另類的台灣之光。這是引進初期始料未及。
他也在書中介紹了雲南裔移民、緬甸華僑、新住民、海外工作的台幹、種苗商、水族業者等等引入的植物。這不只是他從書本的知識認識的,也與成長背景有關。年少時去工地搬過磚塊,曾陪著家人到市場擺地攤、做清潔工,這些經驗讓王瑞閔得以用同理的眼光看待家鄉台中東協廣場上的移工與新住民。他提及前陣子閱讀林立青《做工的人》的感動,「我也想透過我的書,傳達出各族群之間不該有歧視。」
▇意念蔓生出的植物園之夢
筆下橫跨了各階段的雨林植物引進史和與之關聯的社會變遷,王瑞閔說,裡頭所寫的植物,皆是他特別偏愛的,然而植物與歷史分枝繁多,難免有遺珠之憾。「雨林裡也有仙人掌喔,本來很想寫進書裡,但知道若寫下去會沒完沒了,只能割捨。還有建造台北城台灣道的道員劉璈,他在1883年就想種咖啡,而且選擇的地點和後來日本人種咖啡的地方如出一轍,這巧合太有趣了!但因為文獻考證不足,我並沒有寫下他的故事。」
龐雜的資料,來自十多年的累積,不管是大學和研究所時期埋首於書堆間,擔任房仲的四年半犧牲一月僅5天的假日南奔北跑考察植物,抑或日復一日地照料多到得租塊50坪的地和仰賴吊車才有辦法搬動的八百餘種植物們,王瑞閔的熱情與癡迷,全然不亞於專業的植物學者。
他到收藏瀕危植物的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參訪時,接待人員一臉尷尬地告訴他:「我是看你的部落格長大的,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介紹。」
而這一切或許可以回溯到幼時受《小牛頓》雜誌和《漢聲小百科》的啟蒙,精彩的圖文觸發他想實際看見、觸摸的意念,無形中也在日後帶給他許多禮物。
採訪當日,王瑞閔順道捎來一株要送往台北植物園的美洲橡膠樹苗,有著鋸齒狀葉緣的葉面佈滿細柔的絨毛。這在1908年被引進台灣後就無相關紀錄,承載著日本人的橡膠夢,直到2014年底才再度被發現的植物,與猴面果極其相似,但2016年王瑞閔在竹山下坪植物園與之相遇時即察覺它的不同。
「猴面果的葉面比美洲橡膠樹粗糙,如果你沒有摸過,我告訴你時你只能想像。可是我曾用種子培育猴面果長成樹,所以那個當下我可以判定那株小苗絕對不是猴面果,殊不知它就是我一直在尋覓的美洲橡膠樹。」
在王瑞閔眼裡,植物無一不美。有回當他向科博館的王秋美博士讚嘆某某植物「實在好漂亮」時,王博士立刻吐槽:「在你眼裡有什麼植物是不漂亮的嗎?」確實,正是那一次又一次於內心萌發的感動,支撐著王瑞閔走過不被親近之人理解的痛苦,和經濟窘迫的困境。
如今王瑞閔已結束房仲業的工作,在環境顧問公司上班。他深知實際的觀察與接觸,是學習自然科學最重要的部分,兒時就想擁有一座動植物園的夢想,漸漸聚焦,現在他想打造一座熱帶植物園,只要走一圈就能認識世界各地區雨林植物,讓更多人有機會感受雨林的潮濕、不同分層的植物結構、奇形怪狀的美麗姿態、精采絕倫的生存策略和背後的文化意義。
或許還要很多年,但我們不禁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屏東的土地上,看見幼時那個在鄉野間四處拔草,要奶奶讓出一方菜田供他實驗種植的小男孩,成就屬於自己的諾亞方舟。●
看不見的雨林──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漂洋來台的雨林植物,如何扎根台灣,建構你我的歷史文明、生活日常 |
作者簡介:胖胖樹 王瑞閔 胖胖樹的熱帶雨林 |
詩話》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羅智成與他的詩
寫下如此詩句時,羅智成方值24歲。
羅智成16歲初現詩壇,長年來被冠以「教皇」的盛名。早期奠定詩壇地位的指標詩集《光之書》,與近日甫再版的《黑色鑲金》,兩本書名,各自代表羅智成詩作與人格特質中的兩極光譜。
教皇不老,歷經山山水水,甚至三入三出於官場,人事的波濤起伏或歲月本身勢必帶來的滄辛,在他臉上,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從早期一個人的「鬼雨書院」院長,到近二十年來「詩之密教」教皇,羅智成的身分隨歷練而多元變化,未曾絲毫位移的是詩人的角色,且公認為天才型詩人。
令人不解的是:羅智成還很年輕時,就在詩作〈一九七九〉中書寫了關於時代傾斜與文明困境的沉疴議題,守望畸零的深摯情懷令人悸動,何以穿山越海之後,他還像在彩虹彼端眨眼的永遠彼得潘?
▉《泥炭紀》再現早期「羅記風格」
或許,正因「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總是對於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羅智成自然捨不得老去。
抑或,為了守護畸零,羅智成「必須」保持不老狀態?
羅智成經年累月地為創作與事業忙碌得風風火火,但他總是舉措從容,意氣風發,即或偶爾露出一絲疲態,也因友善體貼而努力表現專注溫和,隨著當下所談的話題擦撞,不時又昂揚起來。這或可視為一種天生的詩人特質:具有世故蒼老的靈魂又猶保持天真的特權。
再以作品素質來看,少年羅智成一出手就極為不凡。除了處女作《畫冊》是他自認不該再版的作品集(也因未曾再版,這本書已成詩迷心目中渴慕的夢幻逸品),羅智成早期詩集《光之書》、《寶寶之書》、《傾斜之書》等,諸多詩作已臻上乘,是典型早慧詩人。令人聯想到北島評論諾貝爾詩人特朗斯特羅默,謂其寫作「不存在進步與否的問題——他一出場就已達到了頂峰,後來的寫作只不過是擴展主題豐富音域而已。」
羅智成亦如是。他17歲時一口氣發表在《中外文學》的8首詩〈異教徒之歌〉,收錄於《畫冊》裡,並在剛再版的早期作品《泥炭紀》加以擴大、延伸,成為異教思想與情感的戲劇化場景。一個孤獨青年與宏觀文明之間的心靈對話,是他心目中具特殊意義的少作。
《泥炭紀》是探究「羅記風格」之形成的典型之作,整體形式涵蓋詩、札記體,以至於種種難以歸類的嘗試,即使斷簡殘篇,更見其精華。談到這本早期著作,已跨越大半生文學輿圖的羅智成依然興致勃勃,耽於當時的原始創造奇想,「創造與眾不同的思想體系,並用各種唯美形式經營此一巨大熱忱。」他形容當時的創作狀態:
自滿於耽溺與一個人的狂歡,發表《泥炭紀》是極為難得的壯舉,羅智成說這是他當時,甚至到現在,「最為天人交戰,最為焦慮的決定」。不僅詩作,他當時的插畫也呈現一致的風格,黑衣寬袍、面目模糊、踽踽獨行的微小個體,出現在現實生活的各個角落裡,包括荒原、極地、聖殿、廢墟……對他而言,巨大的空間不僅襯托出個人的渺小,更顯現出人類心智與理想的巨大,「文明初啟」的時刻,難以言喻的荒涼之感,長期作祟於他的夢景與字裡行間。
《泥炭紀》是一段孤獨、漫長而自我慰藉的歷程與結果。羅智成喟嘆,「那樣的勇氣與天真,已無法再現。」近期,這本書重新出土,繼《黑色鑲金》之後再版,但他似乎不願張揚,只把它當作年輕某一階段創作時期心智的原貌。幫忙行銷的編輯對他說:「無論如何,你還是該為《泥炭紀》講幾句話吧!」羅智成聞之一笑:「那我只能小聲的說,《泥炭紀》是一部年輕創作者的異教練習,不要太聲張……讓我們祕密地流傳它吧……」
▉「我不是自信,而是書寫態度不假外求」
自16歲開始發表詩作以來,羅智成以其迷人的童話感、剔透而深邃的獨特哲思,長期風靡詩壇。作品中特有的深邃語法、神祕哲思與狂放想像,向是最令讀者著迷的元素。其詩美學的錘鍊鍛造,一再迸越令人目眩的新火花,彷彿一座座令人屏息的新文明,在行星的序曲間誕生。對於文青而言,他永遠魅力無窮,就連對於不太讀詩的廣泛大眾而言,他也具備相當特殊的影響力。著作等身,含詩集、散文、遊記、評論等二十餘種,冊冊都長遠地廣受熱愛。
多年來,羅智成的許多詩集不斷被複印、傳抄,出版社也一直再版。這在當代詩壇是少有的現象,然而實則與羅智成的創作初衷大異其趣——從年少起,他創作能量澎湃,但創作態度高度自持,從不急於發表,或從與讀者的互動中獲取回饋。
羅智成側重的是增加作品的規模、完成度,並從中獲致一種異教徒般的「巨大快樂」。他說自己早年創作時不太思索讀者的期待與喜好,長期安於創作的孤獨感,並自知許多作品是「不合書寫主流形式的」。鮮少有創作者如他,發表方式以「書」為單位,成冊之前,很少單首發表。
現代詩「教皇」封號的由來,大約首出於林燿德的評論文章〈微宇宙中的教皇──初窺羅智成〉:
「教皇」,是尊稱也是暱稱,台灣六年級以下的文青普遍對羅智成冠以此稱呼,幾乎已約定成俗。自信飛揚,是羅智成的典型形象之一,不過對此,羅智成淡定地說:「我不是真的那麼自信,而是書寫態度盡量不假外求。」甚至,他不在乎自己所創作出的文字是否合乎所謂「詩的定義」,早在《寶寶之書》中,他就宣告:「是不是詩沒關係,我追求的是美味、營養。」
《寶寶之書》是羅智成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娓娓傾訴的口吻詮釋早期「羅記風格」的特色——他創作時傾訴的對象從來就不是廣大的讀者群,而是「親密而需要你的對象」,主要因為:「要表達的事物太細瑣,不是極關心你的人不會傾聽;要表達的太幽微,不太了解你的人無法深切體會。所以,寶寶之書成為一本美滿的書。因為作者預設並兼接描述了這樣完美的聆聽者的存在。」
▉祕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
「有了完美的聆聽者,我們自然也會有說不完的完美經驗。」羅智成說。
由於「說不完的完美經驗」,羅智成的創作如迷彩噴泉般源源奔發,而又剔透入微,每個微粒都折射霓光,形成文字迷宮。波赫士謂,「兩面鏡子就可以形成迷宮。」著作等身的羅智成穿梭於一座又一座迷宮之鏡,無限折射。關於所謂文字迷宮,他說:「文字是現實世界的一環,現實世界靠文字而流傳,他們交集在大腦而安置了世界,腐蝕書中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當你專心閱讀、全神投入,漸漸忘卻幫你分辨真假的,書外世界這個座標的時候,你就已經陷身於文字迷宮。」
2016年發表的最新創作詩集《迷宮書店》,其實是近似長詩的故事,以二千多行的長詩,大手筆、瑰奇壯闊地締造一部令人驚奇的「詩劇」。這是相當具實驗性的創作形式,羅智成以精淬的詩行,波瀾跌宕地詩寫他對於古今中外8部文學作品的體會與奇想,讓古今中外的文豪與書中角色齊聚。如同波赫士筆下穿梭在黑暗與光明間的先知,羅智成把天堂想像成圖書館,再將世界織就成一座座如迷宮般的花園。
這是他從2005年開始構想的「故事雲」書寫計畫落實,結合故事,把詩的元素或某種詩想和別的表現、表演形式結合在一起,是越界、跨界,全新詩劇創作的嘗試。在《迷宮書店》之前,他已先完成〈桃花源〉、〈世紀情書〉、〈民國姊妹〉,以及〈說書人柳靜亭〉的劇本改編。羅智成透露,之後即將出版已完成的詩劇《新桃花源記》和《圖書館無伴奏》,都屬於他所傾心的「書房系列」。
想像在一間迷宮的書店裡,人們冒險進入閱讀裡面的書,出不來……羅智成把對於書店的種種光怪陸離想像,通過劇場方式召喚出來。藉由劇本說故事的熱情,融入詩句,彼此疊合,互成表裡。
若以斷代史的概念來看,早期「羅記風格」龐大地延伸其知識、閱讀譜系,賦予個人獨到的哲思;中期作品含「夢中三書」,在跨世紀之交,反映他生命面臨較大轉折時對時間議題的關注,一直延續到《夢中邊陲》、《現實之島》。目前為止的後期創作,他聚焦於文明議題的關注。「有精采的人,才有精采的文化。」這是他幾乎在第一本詩集之前就隱然成形的信念,並在《畫冊》的序言中認真討論過。2014年《諸子之書》出版時,他表示:
「文明的本質,或者說文化的生命力不就是這樣嗎?不時在生產、填補、創造過去所沒有的事物、事件與價值,為了活在現在的人。」台大哲學系出身的羅智成,總在思辨、探索人類文明價值結構。同時,他「祕密供奉黑色鑲金的美學」,重視自己獨特的語言,「因為我所有心靈、所有心智活動的內容只能託寄於它、等同於它;沒有其他形式,有沒有其他未經語言辨識、標記、表現而獨立存在的內容了。」
那是甚麼樣的語言?他試著形容:「它的特色在於溫和拘謹的遣詞用字、在於曲折破格的句法、在於保留的語調與純正的音色;它表達,同時也塑造一種觀點:一種努力去深思熟慮的觀點,一種對精確傳達不懈的熱忱,或一種為求精確而遲疑、猶豫,甚至自我否定的觀點。」
▉側錄歷史暗流間靈魂的傾軋
「歷史暗流之一,是細緻靈魂與粗糙靈魂之間的傾軋。」羅智成在《泥炭紀》中寫道。早在「鬼雨書院」時期,他已宣言:「我們相信,以更均衡的人格來處理變幻無窮的情境,以勝於期待完美法則來規範我們對所有事件的處置」。
「詩可以把文字變成一個代替你去做更美好事情的人,一段你可以省察的生命歷程。」在《夢中書房》的再版後記,羅智成表示。他始終如此堅信。
羅智成自承,書寫緩慢、常常脫稿、總是跟不上議題的時效……他說自己出版前一向「東摸西摸,想很多,一直改」,蹉跎半天,到了送印前一刻很可能又「什麼也不改」。但凡熟人,對於羅智成並不掩飾的「出版焦慮症」,都會彼此眨眼,祕而不宣,視為他很可愛的一面。對於自己作品的發表態度慎重近乎潔癖,往往到送印時還在修改文字,令出版夥伴哭笑不得,偏偏他一本正經地說:
「在出書過程中,我的優柔寡斷是苦難最主要的來源。我不信任那些被反覆校讀、再三斟酌的文字是忠貞不二的。我擔心被印刷、複製之後,這些文字挾帶了我為預期的意義,或遺忘了我叮嚀多次的訊息,使得它們成為詩人不稱職的代表。」
羅智成形容那種悲欣交集的心情:「我用熱切的眼光撫摸著那一行行的詩句,回溯文字後頭的喟嘆與記憶,這種情境更像是一種單向的久別重逢,帶著巨大的悼念與痛惜,因為一切重逢只發生在我心底。」
藉由文字發印,羅智成懷抱盛大的告別與重逢心情,盛大的悼念與痛惜,或者說,盛大的流離,在他心中一次次發生,處處帶著揮別的手勢,又處處留情。灑落如他,唯獨對於最珍視的文字,瀟灑不起來。對羅智成而言,文學現場,文字書寫,執行著他無法以其他形式表達的夢想或夢想中的表演形式;或者說,「文字以夢的法則記錄或表現現實世界之他的心智」。
「在詩作的國度裡,我適合做個島嶼的發現者,不是佔領或經營的人,我了解我自己比那些排斥浪漫與溫和的人更不易於耽溺。我願意把自己留在這有點疏離又有點疏遠的位置上,粗糙的參與,像羅丹對巴爾札克那種完成的方式。因此,我更謹慎地避免討論到詩本身。」
羅智成所言,在詩的國度裡做個「島嶼的發現者」,而不是佔領或經營的人,是美學的疏離或疏遠,也是高度的書寫堅貞與自我誠實。羅智成堅持誠實的書寫態度,慎重表示:
「在文學創作中,我最珍惜的是自由自在的書寫;最警覺的是,為了精確表現與傳達,你必須堅持誠實——不是為了道德而誠實,而是為了自我意識、為了不自欺而誠實。」
▉以詩召喚童年回憶敏感度
「同樣是以語言來解決問題,詩人與說謊者的區別可能是:詩人往往是自己所生產出來的意義的第一個信徒。」羅智成在《夢中書房》中指出。
這正是他所感動自己與讀者的基礎。追求詩的美味、營養、自足,淡化了他與讀者之間互動的想像,減少了對外界反應的關注與預期,更能專於於意識形態的探索與表現,減少了訴求於外在的動機,也促使他在創作的當下就創造、尋找出更多的樂趣。
樂趣,可說是羅智成一切行為的最大關鍵。這位永遠的孩童,常用「玩」這個字來形容工作,因為樂趣,他總是精神奕奕。高中時,除了編校刊,他曾和同學創辦了附中詩社;大學時,除了擔任文代會主席,他和楊澤、詹宏志、廖咸浩創辦了台大詩社,同時也玩育樂公司、幫龍田出版社設計了許多封面。
不為人知的,是在留學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時,擔任過同學會長,辦過規模盛大的中西部夏令營(找了羅大佑演唱),賺了不少錢,全數買了台灣出版的書籍,捐給威大圖書館;離開報社之後,又和友人創辦了時尚經典VOGUE、GQ的國際中文版、台灣最大的旅遊雜誌TO’GO、最具人氣的廣播電台FM91.7,也擔任過視聽節目主持人,開過書店、咖啡廳、電視製作公司、出版社等等,皆出於興味,以至於三入三出於官場,他都視之為「驚嚇自己和友人」的冒險。
的確,在排著許多火車模型的工作室,羅智成提及,父親長年臥病提早結束了他的童年。因此,他一直在下意識裡,很珍惜童年的記憶與孩童脆弱易感的特質,也忍不住想要寵愛、縱容自己或所有孩童。
至今,寫詩、翻玩媒體與各種藝術媒材結合,羅智成依舊詩心不衰。「玩」這個字之於他,是一種不斷開創、體驗、樂在其中的概念,而且要「玩」得認真、專業。所謂滄桑,他視為灰塵,只消輕輕地撢落,很快又容光煥發,彷彿也無風雨也無晴。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舉重若輕,羅智成深諳21世紀文學備忘錄書寫方式。
若問他截至目前為止,自己最鍾愛的作品為何?他說:「每一首我都是曾經那麼的喜歡,以至於受不了後來看見敗筆。」這或許可以解釋他的出版焦慮,但情之所鍾、無怨無悔。從未刻意成為一個詩人,卻彷彿一輩子跟詩談著戀愛,羅智成眼中,詩是一個無限可能、無限有趣的世界,可以讓他在裡面「玩」一輩子——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地自問:「一個人怎會和他創作出來的作品陷入糾葛的情懷?像塞浦路斯德國王庇馬里翁愛上葛拉蒂亞——他一手創造出來的象牙雕像——而不可自拔?」●
本文由中華民國新詩學會授權轉載。
羅智成簡介
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等,散文及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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