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繪本大師》以兒童為師:日本知識圖畫書先驅加古里子(Satoshi Kako)的創作之道
日本的出版和印刷業,在二戰期間受到嚴重的打擊。戰敗後,人們更加領悟到:真正要從廢墟中重建和復興,唯有從下一代的民主教育紮根做起。無論是成人還是兒童都迫切期待出版新的圖書,來打開探向世界的視野。
被稱為「日本兒童圖畫書之父」的松居直,是戰後引領圖畫書新風潮的重要推手。他不僅翻譯出版了許多國際經典的作品,更發掘出無數優秀的藝術家,為孩子們創作新時代、新形式的繪本。和松居直同年出生的加古里子(Satoshi Kako),原本是一名工程師,卻在松居直的慧眼識才下,走向了一條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加古里子的手繪稿(莊世瑩翻拍)
1926年3月31日出生於福井縣越前市的加古里子,本名中島哲(なかじま さとし/Nakajima Satoshi)。他的出生地是一處被自然環抱的小鎮,5歲的加古必須獨自走兩公里的路程去上幼兒園,但他的心裡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溫和寬厚的大人們總是一路關照他。這個充滿了自然力量和人情友善的環境,成為這個小小孩長大後所有創作的源頭。
7歲時加古隨家人搬遷到東京板橋區,小學老師課後特別指導他畫畫。然而當時被激發的繪畫興趣,很快被認為「畫畫無用」的父親阻止。15歲上初中二年級,在當時的日本已經算是成年人了,加古心裡為自己的未來感到徬徨:這輩子要怎麼活下去呢?因為家境不好,似乎沒有向上發展的機會。
當時的社會瀰漫著軍國主義思想,參軍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加古從小喜歡飛機,對飛行員抱著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幸好視力檢查不合格,斷了他從軍的念頭,而那些穿上軍裝赴戰場的童年友伴,則一去不歸。身為倖存者,戰爭的殘酷帶給加古極大的衝擊,對於年少時因為無知而差點做了錯誤的抉擇,加古終生感到遺憾。
1945年,加古剛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工學部就讀化學科不久,空襲引發的大火燒毀了板橋的住家,全家人到三重縣鄉下避難,並在那兒迎接了終戰。等到9月復學,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國,加古感到痛心和憤怒。當時他覺得所有年紀比他大的大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他能相信的只有比他年紀小的孩子,希望他們能擁有一種不撒謊的生活方式,可以獨立思考、獨立行動、發現自我,為將來做出正確的抉擇。懷抱著這樣的心情,讓他日後投身致力於為孩子創造幸福的工作。
在混亂的校園中,有的大學生進行激烈的政治活動,意志軟弱的學生則成天跳社交舞。這二者加古都不喜歡,他加入了演劇研究會,負責舞台裝置的工作,也嘗試寫童話劇的腳本。因為參與戲劇,他了解了戲劇創作起承轉合的手法,體會到一齣戲不管是台前或台後,所有的力量必須協力統合,才能做出一齣好劇。這個經驗對他未來的繪本創作極具啟發性。

左起:高中時的加古里子,及其繪製的雜誌封面與劇本封面(取自官網)
大學畢業後,加古進入位於川崎工業區的「昭和電工」會社工作。他加入偶劇團及社會服務團隊「子供會」,每到週末就拿著自製的「紙芝居」,為當地弱勢貧困的孩子講故事。雖然他不是教育專家,但為了能吸引小朋友,他拼命學習、觀察孩子的遊戲和活動,收集孩子們各式的塗鴉,希望能深入了解兒童的心情和想法。

1953年,加古里子為小朋友講紙芝居故事(莊世瑩翻拍)
二戰後各項物資缺乏,買不到像樣的紙張和顏料,加古全心全意地做了一本手工書,覺得孩子應該會喜歡。沒想到讀著、讀著,孩子們全跑光了!原來他們跑去抓小螃蟹和小蜻蜓。於是加古下定決心,以後做的書一定要比小蜻蜓和小螃蟹還好玩,這樣才能吸引孩子。
作者自己覺得好,跟孩子是否喜歡,是不一樣的。這是他從小孩身上學得的重要一課。
當時擔任福音館編輯的松居直,在偶然的機緣下收到一張加古手繪的黑白明信片,對他產生很大的興趣。松居覺得加古畫得雖然還不夠好,但卻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因為他畫的「線條」會講故事。松居還發現,加古是一位專業的技術士,擁有豐富的知識,而且是個「孩子王」,非常了解孩子,對兒童的各種遊戲特別熟悉。
這麼懂孩子心情的人,一定能畫兒童圖畫書。
這位伯樂開始鼓勵加古創作和時代契合、主題宏大的作品。1959年,加古以日本戰後蓬勃發展的電氣工業為背景,將目光聚焦在建設現場工作的人們,創作了他的第一本圖畫書《建設水庫的叔叔們》。隨著經濟和社會的變化,這本書後來絕版了,但是加古一直認為:水力發電是有利民生的核心技術,它的重要性應該要被孩子們認識。於是在相隔30年後,他再度投入國際合作建造水庫的計畫,親赴印尼取材,於1988年出版了《大壩建成了》。
1962年,加古獲得工學博士學位,除了從事學術研究,同時繼續探索兒童教育。這一年他出版《河川》一書,再度展現他整合資料、深入淺出的說故事能力。《河川》是一本革命性的科學圖畫書,由小水滴漸漸匯聚起始,溪流緩緩前行,終至浩浩湯湯的江洋。每一幅跨頁的圖連接起來,猶如展讀繪卷,是一部完整的河川生命史。

《河川》

《河川》展讀後可見一部完整的河川生命史(取自Amazon)
加古藉一條河川的旅程,述說民生和自然的變化,而這一切是透過孩子的眼睛來觀察,書封上的小孩正是作者的女兒。因為心繫兒童,使得加古筆下的科學知識,不只有理性的明晰,更有了感性的溫暖。
加古一直懷抱著旺盛的好奇心,眼光關注在更廣大的世界。他跟隨著孩子跨出的腳步,由遼闊的《海》、巨大的《地球》,到達浩瀚的《宇宙》,從表面深入內部,探索隱藏其間的奧祕。就以「地球」這個主題來說,在動筆創作之前,他先蒐集了日本已出版的50本相關繪本,發現許多事物的真實面貌孩子平常是看不到的,於是他精密地描繪,進一步擴大讀者的觀賞領域,讓人們在硬派的科學知識裡,找到了個人在天地間的位置。
孩子通常對自己身邊的所見所聞,以及可以觸摸感受的事物最感興趣,這也是加古創作圖畫書的出發點。《你的房屋,我的房屋》和孩子循序討論家屋的形成;《來看東西的剖面》把生活中的物件切開,內部構造一目瞭然;還有各司其職的《工具》,原來它們對日常的運行何其重要。加古用幽默的口吻和漫畫風格的圖像,吸引孩子們將科學知識的趣味和生活連結起來。
加古常謙遜地說自己並不是藝術家,因此更加努力琢磨畫技。《地下鐵開工了》展現他深厚紮實的理論基底,還有精雕細琢的刻畫功夫。這是一本構圖縝密的作品,作者用心研究每一個環節,精確生動地呈現實況。在我們便利地使用地鐵這項交通工具時,很難想像它的工程是如此複雜困難,經過作者的傳譯,以後搭地鐵時,應該會更有珍惜的心情吧!
47歲那年,加古決定提早從公司退休,全心投入圖畫書創作。這是他人生新的一章,他創設了「加古總合研究所」,致力於推廣兒童教育和福祉的相關工作。他到多所大學教授兒童教育,擔任識字運動講師,並受邀成為廣播和電視科普節目的主持人,還遠赴海外參與扶助兒童的活動。這也是他創作高峰期的開始,此後他出版了許多具分量的百科全書和系列圖鑑,直到92歲高齡過世,作品數量達六百餘部,被譽為「日本圖畫書界的達文西」。

加古里子的工作室(取自官網)
有此稱號,是因為加古創作的題材包羅萬象,並不只侷限於科學類。由《人間》航向《宇宙》,上溯史前《35億年,生命的歷史》,重回當下《兒童的四季,自然的生活》……以自然為經,採文化為緯,在時間長河和空間變化交織的創作版圖上,加古也關注歷史、藝術、音樂,和所有一切關於「人」的活動。出於對知識無止境的追求,他的世界沒有邊界,然而他最終極的關懷還是「人」,尤其是「兒童」。
加古說自己是為了孩子的未來而創作,所以出版的書至少要有20年的前瞻性,而且會與時俱進,依科學新知適時做修訂。在動筆之前,他先搜羅相關的資料,並向該領域的學者請益,還會親至現場做實地調查。以《金字塔》這本書為例,撰寫金字塔歷史的書籍可謂汗牛充棟,但有許多卻悖離史實,以想像憑空杜撰。加古則不只嚴謹考掘真相,更企圖啟發真正的意義。他不要做一本和讀者毫無關聯的知識工具書,他要從過去偉大的文明中,汲取對現代人有意義的要素。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加古經常會把一個構想放在心上,以時間慢慢醞釀熟成,創作的時間跨距有時經歷數十年。他認為「遊戲」對孩子至關重要,於是多年自力調查,完成了《日本傳承的遊戲讀本》,詳細記錄兒童的遊戲和童玩。2011年,他構思了30年的《萬里的長城》問世,這本書藉由長城述說文明發展和多民族共存的故事,其間隱含著因日本發動戰爭,他一直想對亞洲人民表達歉意的心願。

收集了50年的《日本傳承的遊戲讀本》資料(莊世瑩翻拍)
另一個膾炙人口的小達摩系列,由1967年出版第一本《小達摩和小天狗》,至2018年的《小達摩與小爐灶》,合計10冊,經歷超過半世紀,已成為跨越3個世代的經典。加古非常重視日本的物語和民話,認為這是日本文化的寶藏,深藏著常民知識和風俗的精髓。從對孩子說故事起,他就經常將民間故事改編為紙芝居和繪本,希望能將美好的傳統價值,藉新奇有趣的故事傳承給孩子。
加古從不因為書籍暢銷,而勉強推出續作。售出210萬冊的《烏鴉麵包店》,畫滿了新奇創意的各式麵包,是一本讀來「美味可口」的書,自1973年出版後就受到讀者熱烈的喜愛。當年讀這本書的小孩,如今已變成爺爺、奶奶了,還在翹首盼望故事後來的發展。2013年,加古才一口氣推出4本續集,幸福圓滿的結局,滿足了讀者多年的期待。
時隔40年,麵包店家的4隻小烏鴉都長大了!分別開了《烏鴉點心店》、《烏鴉蔬果行》、《烏鴉天婦羅店》和《烏鴉蕎麥麵店》,這麼多好吃的食物大集合,真讓人食指大動。可是加古爺爺說:不見得在書中畫很多食物,就代表孩子看了會喜歡。為了生存,食物是很重要的,但是「該如何生存下去?」、「該如何活得更好?」孩子需要自主作出選擇。他希望不用說教的口吻,而是用有趣的方式,將自己所理解到的生存哲學,一點一滴傳達給孩子。

一二排為小達摩系列;第三排為烏鴉系列
這位永保童心的「日本國民爺爺」,直到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天,仍維持每日工作8小時的習慣。他說:「一個不好好工作的大人,在孩子面前是無所遁形的。」「我什麼都不懂,幸虧孩子教了我很多東西,我才能畫圖畫書,孩子是我的老師。」他全心全力追求完美,將艱澀的知識加以梳理分類,用漫長的時間來思考消化,以舉重若輕的手法和獨特的觀點,向孩子呈現這個豐富多元的世界。
加古曾對孩子們寄予祝福:孩子是活在未來的人,所以一定要努力讓自己的身心更美、更強、更健康。2013年,他的家鄉為他成立了加古里子繪本館「砳」,其中收藏了他的原畫、出版的作品和相關的影音紀錄,都是他傾畢生的意志,生命淬礪過後的菁華。這是他留給孩子們永恆的禮物,在下一個、下下個世代中,無數的兒童和成人,依然會從加古的作品中,得到啟迪和感動。●

加古里子繪本館「砳」(取自官網)

加古里子(莊世瑩翻拍)
話題》科普書中的理性與感性:談渥雷本《自然的奇妙網路》
整理:Dot
繼《樹的祕密生命》、《動物的內心生活》之後,德國暢銷作家渥雷本(Peter Wohlleben)自然三部曲的壓軸之作《自然的奇妙網路》於2018年底出版。17篇動植物的生態保育知識,集結成厚實的科普書,然而出版社在宣傳行銷時,卻特意邀請非相關科系的台大外文系教授黃宗慧擔當講座導讀。為什麼呢?請看以下Openbook的報導。
「他的筆法跟一般科普書很不一樣,明明談自然保育,卻有非常文學的一面。這使得做為文學研究者的我,也有了為大家導讀這本書的正當理由。」黃宗慧說,渥雷本是相當奇特的人,放棄長達20年穩定的公務員生活,跑去小鎮當約聘的「森林看守人」,但他長時間寫作,影響了非常多人。
渥雷本(取自twitter)
只是,重視自然保育的書,渥雷本寫得十分感性,這替他引來許多批評。因為除了被認為太情緒化的語言,他的內容還擬人化,例如講螞蟻跟蚜蟲的共生,都可以腦補出動漫般的畫面,這是非常爭議的。
常擔任好書獎評委的黃宗慧說:「我常跟科學人一起選書,才知道原來從人文學科看科普,跟科學家的角度很不一樣。像我非常喜歡艾克曼的《人類時代:我們所塑造的世界》,它用如此美麗的文字訴說地球面臨的種種問題,但領域的差異,讓科學家對此種風格都很保留,彷彿『美麗的文字必然有詐』。」
▉讓科學家害怕的「擬人化」
《以動物為鏡》
黃宗慧去年出版《以動物為鏡》,有個章節專門探討擬人化所引起的各種恐懼。她提到美國動物學家格理芬(Donald Griffin)曾將「化人主義」與「恐懼症」兩字結合,創造出「化人主義恐懼症」(anthropomorphophobia)這個新詞。
從渥雷本書末的〈科學用語〉一章,可知他其實非常清楚這種化人恐懼症的存在,但如此「政治不正確」地堅持帶著情感的書寫,實是跟他本身看待生命的態度有關。
人類中心主義者常提到笛卡兒「動物如機器」的說法,認為「動物沒有靈魂」。笛卡兒本身支持也操作過活體解剖,在他看來,動物的行為只是反射性的反應。不少哲學家也持類似的看法,認為動物的反應(reaction)如同機器內建的程式設定,只有人才能根據不同的情境,做出不同的回應(response)。
黃宗慧提到,哲學家海德格曾引用一項生物實驗來印證上述說法。這個實驗把一隻蜜蜂的腹部割開,觀察牠的採蜜行為,結果發現蜜已經多到從肚子流出來,牠還是不停採蜜,內建的指令甚至讓蜜蜂察覺不出自己的腹部已經不存在,說明了動物只會順著本能而為。
渥雷本當然不接受生物機器這樣的說詞,像是鳥類的季節性遷徙,很多研究者認為是「基因路線定位」,但渥雷本覺得這種說法太過武斷。例如灰鶴,很多情況都顯示牠們的飛行路線可能輪換變化,是經過思考的,鳥的決定也許超出人類理解範圍,不應斷定牠們只會不假思索地「以預設的密碼來完成既定程序」。
此外,即使他被質疑也依然故我,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他的策略是想讓事實真相變得「可用情感來領會」,他希望讀者用所有感官來接收他的文字,也就是說,他想喚醒人的情感,去看看和我們同在一個地球上的生物,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又遭遇了什麼問題。
黃宗慧說:「如果他的文字能感動你,你才會覺得某些生命消失很可惜,繼而想為這個物種做什麼。否則我們看生物課本就可以了,何必讀這些書?渥雷本想打開你的感受,讓你覺得周遭生命所發生的事情與己有關,這就是情感的力量。」
▉介入自然,是只能折疊一次的折紙
黃宗慧笑道:「那麼多人批評渥雷本,是因為賣太好嗎?」因為他其實並不是唯一感性的科學家,還有很多科普書也有很美麗的文字,例如日本分子生物學家福岡伸一《生命是最精彩的推理小說》。
《生命是最精彩的推理小說》及作者福岡伸一(取自官網)
「這是多年前的開卷得獎好書,推薦者竟然有吉本芭娜娜,亦即明明是一本談DNA的科普書,可是內容非常美,連文學家都推崇。」以記述自己將蜥蜴的蛋帶回家觀察的後記為例——
這件事當然讓他後悔萬分,他察覺到自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但已無法挽回,小蜥蜴後來逐漸腐爛,讓他痛苦很長一段時間,並留在記憶裡,直到成為生物學者的今天。他說:
「什麼都不應該做」從生物學家口中說出來是非常奇特的,因為科學經常就是不斷的介入與實驗,然而這段當然不是叫人真的什麼都不做,而是說明他看待生命的態度——當你理解介入猶如「只能折疊一次的折紙」,就不會輕易決定、做出改變,造成舉足輕重的影響。
這和渥雷本書裡〈那座古老的大鐘〉所透露的態度非常能相互呼應,福岡伸一把蜥蜴的蛋打開,而渥雷本也做過很多小孩都會做的事:把鐘拆開,結果就發現「回不去了」。他覺得人對自然做的事情也是如此,有時一個齒輪掉下來,影響系統的連鎖反應,整體都會因此而改變。
(取自twitter)
渥雷本還有一個態度,認為「自然具有某種程度的自我修復能力」,這是他和主張積極出手干預的官方或民間保育者不太一樣的地方——人類所做的某些行為是否把它引導到另外一個(不見得更好的)方向?讓它自然修復會不會比較好?
他還特別提到時間,某些自然進程,其實是需要百年甚至千年才能完成,可是我們常覺得「用人為的力量來幫助它更快」,這和我們喜歡看到成效、喜歡親身體驗事情好轉的感覺有關,想快速達到正向的改變,使我們不太願意給自然自行修復的時間。
黃宗慧說:「心理學提到的例子也可以說明這種心態。不管球賽或歌唱比賽,我們喜歡看實況直播,覺得已知結果的重播沒那麼好看。因為我們都相信自己的加油吶喊可以影響比賽,想體會自己的參與所造成的正向結果。」
可是當面對自然環境與生命這麼嚴肅的課題時,我們還能不能只為了想積極參與、製造改變,就去試試看呢?非常值得三思。
▉達爾文與珍古德也愛貓言狗語?
黃宗慧又舉了哈思克所著,蘊含豐富人文哲學思想的科普書《森林祕境》,其中優美的文字也讓人印象深刻,例如哈斯克重述達爾文「惡的詰難」(the problem of evil)時的討論——
後來神學家試圖解套,宣稱「毛毛蟲沒有感覺,就算有,也沒有意識、無法思考牠們的痛苦,所以牠們並沒有真的受苦。」但哈思克不認同這個論點。他說:
這樣的思考,讓很多人覺得「不科學」,可是提出這個想像的哈思克,本身正是生物科學家。由此可見,排斥擬人化的科學家也許主流,但總可以看到一些例外。像荷曼斯《狗:狗與人之間的社會學》一書,就列出沒那麼排斥擬人化的科學家,例如珍古德曾表示,她童年的動物行為學啟蒙老師是她的小狗鐵銹,牠讓她無視科學對於反擬人化的訓誡,日後得以提出對黑猩猩心智,情緒和個性的重要研究觀察。
珍古德與小黑猩猩Flint(取自官網)
荷曼斯認為:就算某些對動物情感的解讀是投射的結果,但認真看待動物和我們人類一樣有情緒,是通往道德的一扇門。書中還引用了不少「投射」式的解讀——
把這些貓言狗語講得如此親切的人正是達爾文,他做為一個大家奉為圭臬的科學家,對待動物的感性態度卻超乎我們想像。黃宗慧說:「所以倘若科普書寫願意打開一點點擬人化的可能性,容納多一些想像力,讓人文思維與感性滲透進來,對於讓更多人理解科學、喜歡/關心周遭生命,將會很有幫助。」
▉同理心與反其道而行的殘忍力
黃宗慧坦言,當她看到渥雷本說自己冬天會餵鳥以免牠們挨餓凍死時,其實頗為驚訝,畢竟餵食會影響生態是不爭的事實,到底渥雷本從堅持不可餵食到改變立場的關鍵何在?讀罷全書我們就能發現,改變渥雷本的,是不忍自家花園中縮成一團毛球拼命取暖的鳥受苦的那種同理心,他相信同理心是生態保育強大的力量,甚至勝過所有的法令規章。更何況,我們對大規模干預生態的苛責,與對動物伸出援手的苛責其實很不合乎比例。
對此,黃宗慧舉了毛利作家葛雷斯的〈蝴蝶〉來對照——故事中的小女孩因為需要幫忙農務而必須殺蝴蝶,以免蟲卵造成農損,當她在日記寫著「我殺了所有的蝴蝶」時,卻被老師說:「蝴蝶是美麗的生物。別殺蝴蝶。」祖父為開解小女孩,於是說:「妳知道的,那是因為老師的高麗菜都是在超市買的。」
這是一個後殖民情境下的故事,原意指殖民者自認教化野蠻人,卻不知民間疾苦,但文中有一些動物倫理被避談了。黃宗慧說:「如果我們都被故事裡的祖父說服,其結果是有隱憂的。」
她提到,有一位農夫詩人曾自言,每次把毛毛蟲捏死,都得聽牠發出「滋」的一聲來確定蟲死了,覺得這好像是在訓練自己的「殘忍力」。黃宗慧說:「如果生物學家所謂的親生命性(biophilia)確實存在,人天生會想親近自然或喜歡動物,那麼小女孩為了生活得長時間殺蝴蝶,豈不是反其道而行,讓同理心慢慢消失?」
「她必須殺到沒有感情,就像多年前中國河北活剝皮草的影片,你要指責那些一面剝皮一面談笑的人變態殘酷嗎?讓自己變得不在乎,是人為了日子可以過下去的防禦機轉,但危險的是,你會讓自己成為別人眼中麻木不仁的人。」
(Photo by zhang kaiyv on Unsplash)
▉共感不能輕易被犧牲
黃宗慧課堂上曾有學生發言說「豬只是一塊會漸漸長大的肉」,但在渥雷本《動物的內心生活》裡,他如此寫豬——在研究中心對豬播放古典音樂,並讓音樂與乾草堆裡藏的巧克力、葡萄乾之類的小獎賞產生連結,一段時間後,音樂與特定情緒便連結了起來,這時再讓一些未聽過音樂也無此連結的新成員加入,發現當別「豬」興高采烈時,這些菜鳥也會跟著四處嬉戲,雀躍不已。牠們會感染同樣的情緒,在行為上有樣學樣。當然,也可能同樣感染上害怕和痛苦的情緒。
「我曾在倫敦的動物園看過飼育員餵豬的景象,一群豬跑過來圍著飼育員,但有一隻慢吞吞在另一邊沒有發現,結果某隻豬還特地跑回去叫牠過來,並沒有(像人一樣)覺得少個競爭者反而更好。」黃宗慧想藉此傳達——人喜歡強調自己跟動物不一樣,現在證實連動物都有共感能力了,為何人反而視同理心為可有可無之物?
在《動物的內心生活》裡,渥雷本也談到從科學角度解釋共感的方式,認為雖然目前只確定猿猴跟人類一樣擁有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但凡是群居動物,都有類似的腦部運作機制,會設身處地與同類產生同樣感受,因為這種共感是社會群體能夠有效運作的基本條件。渥雷本明知別人怎麼批評,他還是要這樣書寫的原因也正在此:共感不能輕易被犧牲。
渥雷本也高度意識到人在自然網路中應負的倫理責任。例如在〈兇惡的樹皮甲蟲〉一節中,分析了牠們的習性與對森林的破壞之後,他卻說:
人時常覺得自己在自然之上,但渥雷本在書中每一章節都不斷把人擺回自然的網路之中。尤其我們活在人類世中,已經把地球帶到一個只有人類能負責、但又負不了責的狀態,所以渥雷本提出這樣的要求:「假如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減低一點自己的欲望與需求,與我們共存的其他生命,就會有足夠的容身之地。」
渥雷本或許說服不了很多科學家,但他有一批死忠讀者,可以去發揮他的影響力。黃宗慧說:「克制慾望很困難,而剝奪卻很簡單,但如果你願意做不一樣的選擇,與其他生命共好,那麼你會願意讓一點空間出來。況且這些空間對我們人類來說,也並非那麼應得。」●
Das geheime Netzwerk der Natur
作者: 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
譯者:鐘寶珍
出版:商周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Das geheime Leben der Bäume
作者: 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
譯者:鐘寶珍
出版:商周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Das Seelenleben der Tiere
作者: 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
譯者:鐘寶珍
出版:商周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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