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在高雄與未來書店相遇:三餘書店的《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
三餘書店經營了快5年,曾做過很多嘗試,在快速消費且購書量下降的時代,為了書店能順利生存下來,我們試著捕捉未來書店的雛形。
▇讀者為何越來越難走入書店?
我自己的觀察,未來以零售業自居的書店,必然受到更大的外部壓力,來自網路閱讀及快速物流的夾殺,前者透過手機上網的普及性及便易性,確確實實已改變了現代人的閱讀習慣。每日用在社交軟體及網路資訊的時間,開始超越過往閱讀書籍的時間,也造成另外一種思維:獲取知識不需要依靠書籍,使用更容易取得且近乎免費的網路資訊即可。現今,一般人對於文字的汲取量,已大大超過以往,卻也離書籍越來越遙遠。
消費者因為快速網購及宅配的經驗,也期待實體書店有相同的消費模式。但書籍一則出版量大、再則長銷書籍一直都得占有一席之地。不像服飾市場,雖然開發的速度快且製作量也大,卻可以透過換季來調整庫存及展示空間,不至於像書店得新舊書並陳,而壓縮了新書的總數。所以常常有客人尋書不成,轉而在網路上購買。
每年全台出版品總數約4萬種書目,即使透過篩選,挑出擺放最合適自身書店販售的書,上架的新書仍受限於庫存空間,就比例來看,其實也是寥寥無幾。即使是超大型書店或連鎖書店,僅依靠實體書店的空間來存放書籍,要做到滿足讀者的當下需求,其實也很不容易,所以訂購書籍的便利性就會是書店的重要服務內容。
但是這點偏偏也是小書店更難以望其項背的原因。由於小書店的規模不足,集結讀者的書籍訂購數偏少,無法讓出版社或經銷商輕易出貨,造成訂書時間拉長,也讓讀者在時間考量上,寧可採用網路消費。雖然失去更多與店家接觸的機會,讀者卻反而能盡快買到自己想要的書。
以上,都是在三餘書店的5年經驗中,覺得讀者越來越難走到書店的主要原因。所以我們也一直在思考,還有什麼是讀者願意走進書店的動機?
▇屬於未來書店的線上刊物:《時行sî-kiâⁿ》
觀察長期支持三餘的讀者朋友,以及其他用心展現書店特色的獨立書店夥伴們,發現獨立書店共同的特色,是有各自營造的閱讀空間體驗。讀者也是因為認同這份體驗感,而願意一再使用我們的書店空間——不管是看展覽、聽講座、喝咖啡,甚至只是前來與店員話家常,還有很多獨立書店的其他店外的服務,如帶導覽、玩市集、辦讀書會、開書車等等。
所以我們開始思考,還有哪些閱讀體驗,是我們能做得到的?
這段時間我們推出了線上刊物《時行sî-kiâⁿ》,中文的時與行,有時間與空間。台語的時行,就是潮流╱流行。潮流未必等於日期最新,新體驗也未必來自天馬行空與他方。刊物中除了高雄故事的介紹外,還特別放入「聲度」的線上收音體驗,像鄭順聰老師的講古系列,或店主謝一麟每週對於書籍延伸的詮釋,都是我們想要嘗試的新方法。除了過往購買紙本書籍外,還有其他的媒介與感官能讓我們共同享受閱讀的樂趣。
接著我們開始了「三餘.頁行」的企畫。在企畫發想時,剛好遇到台北金石堂城中店的休業,高雄的明儀書店、永漢書局也於那個月陸續退場,這都讓三餘開始思考書店存在的定位。在重新整理完地下室的展覽空間時,書店同仁開始發想還有哪些適合書店來做的體驗展。
本次的策展同事提出,之前看到日本報導位於東京銀座的森岡書店,整間店只賣一本書,就在想如何在這樣昂貴的地段銷售書籍這樣的產品,更況論只賣一本?細究下來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以書做為策展概念,空間變成書籍的延伸。一本書當中其實包含很多層面,它可能與歷史、人文、數學、科學、人類學、醫學、繪畫史等等相關,每一個線頭都可以再成為新的節點,接近無限地往下探尋。
▇文學結合科學:《單車失竊記》科遊展
在這樣的討論中,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書中包含了台灣的鐵馬史、二戰時的緬北之役、動物園史、蝴蝶工藝史、中華商場的變遷等等,作者將歷史與文化,透過小說中的角色以近乎迷幻的方式呈現出來。
在這本書剛出版之際,吳明益就這樣騎著他所收藏的一部老鐵馬從台北一路往南,在北中南東各個獨立書店演講。策展同事聽到關於「戰爭中的動物園」這段講題,看似殘酷並帶有一些距離感的題目,讓她整整站了2個小時卻完全沒有感受到腳的痠麻。小說家帶著具有「小說感」的方式,將整個歷史場景拉開,讓讀者感到既溫馨又惋惜,看著這個布景,輕易地走進那段遙遠的故事。小說家做足了功課,讓書中這台「幸福牌腳踏車」以很「全」(齊全)的樣貌踩踏進讀者的腦海之中。
第一次讀這本書, 是享受抓著主線一次看到結尾的那種快感,而第二次、第三次,則慢慢擴散至其他副線,汲取底下的韻味。作為一間書店,是否可以將這些有趣的閱讀路線,以展覽的方式表達出來呢?
最初,我們單純想將書中喜愛的元素與情節立體化,然後在三餘的地下室展出。但後續,我們詢問曾在書店內舉辦攝影展的林燈河老師,他從專業的科學知識提出建議,給予我們關於科學方向的思考,觸發新的刺激。
如果文學結合科學會怎麼樣呢?
我們開始天馬行空地想像,密集討論,漸漸把整個展覽的雛型定調。隨後便蒐集素材、思考製作、了解一些基礎的科學原理,有暗箱、光柵欄、全息投影等科學知識。再與「KUBIC集盒」這個場域的策展單位蔚龍藝術合作。由於內容發想越來越廣,集盒也有意合作這樣不同類型的「書展」,我們決定將展覽移至這個更大的貨櫃場地,同時邀請許多本來就與書店有密切合作的創作者,一同參與整個解謎的過程。
▇屬於高雄,也屬於這個展覽的故事
以書店的角度策辦一個中型的展覽,如何克服其中技術層面與經費的種種難題?
在籌畫的旅程中,就如同吳明益在創作這本小說一樣,他曾說:「一個一個故事被丟在路邊,不撿起來太可惜了。」而循著小說的腳步,我們也一個接一個地找到屬於高雄,或者屬於這個展覽的故事。
已拆遷高雄岡山的二高村,出身埔里循蝶而至茂林的捕蝶人「陳文龍」,位於桃源鄉的南鄒族,鹽埕的單車賊仔市……這是屬於高雄的庶民史,彷彿重疊於《單車失竊記》的另一部小說,隱隱浮現。
眾人收集來的素材,或許會在展覽中呈現,也或許不。正如同吳明益所知曉的故事,有些會書寫出來,有些則否。
面對來看展的人,我們所期待的則是能「觸碰」到他們。如何將這些線上的讀者,拉回到一個「實體」閱讀的場域,讓文字可以直接與讀者互動。其實這跟書店平常所做的沒有不同,只是先前我們是在網路上寫書評,在書店與讀者的對談,這次則是用展覽把我們認為好的、有趣的書推薦給大眾。
企畫團隊隨著小說所進行的踏查筆記,也會依序在《時行sî-kiâⁿ》上刊登,做為實體展覽外的線上補充,也提供給沒機會到現場參觀的朋友,一同了解展覽幕後的紀錄。
這次的展覽是三餘書店的延伸,這些內容的產出也同樣是以樸質的方式生長而出。雖然是第一次的嘗試,我們期待它可以成為系列作品。
我們將展覽定名為「三餘頁行」,翻頁姿態如同作者執筆書寫,像一輛腳踏車在夜中踩向黎明,也是你閱讀的聲音。●
▇三餘頁行│《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
- 展覽日期:2018/8/24~2018/11/4
- 開放時間:平日13:00~18:00、假日11:00~18:00;週二休館(休館前30分鐘現場停止售票)
- 票 價:全票150元、7-12歲兒童票80元、6歲以下免費入場、身心障礙者及陪同者1人80元
- 活動地點:集盒 KUBIC(高雄市前鎮區復興三路5號)
- 購票網站:http://t.cn/RgmxQFK
- 連絡電話:07-225-3080 (三餘書店1:00pm至9:00pm,周二公休)
- 用line詢問:@vqp1694q
「一封讀者的來信、一張照片、老眷村廢棄房舍的地下室、二戰期間一支神祕的銀輪部隊、緬北森林的大象運輸隊、圓山動物園,以及一場樹的戰役……一切從失而復得的幸福牌腳踏車開啟。」
入圍英國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國際曼布克獎)的台灣小說《單車失竊記》,結合故事與科學體驗將在集盒‧KUBICK展覽貨櫃區與讀者見面。
現場除了展出難得一見的幸福牌腳踏車之外,也將一同呈現台灣鐵馬光輝時期的老照片與幸福牌腳踏車的珍貴零件。
為故事中的重要元素加入聲音、影像與科學趣味。以燈箱與暗箱手法,讓書中熟悉的場景,舊日的高雄岡山、台北萬華、中華商場潛入觀看者視野。
出現在小說中的大象林旺、猩猩一郎、阿雲的蝴蝶、以飛行眼鏡為巢的白頭翁,匯集而成互動式光柵欄動物園,另有其他與科學結合的有趣裝置,嘗試帶領觀眾走進書中,直接與文字互動。
歡迎大朋友和小朋友轉入故事與科學遊戲的世界。
單車失竊記 |
作者簡介:吳明益 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最新作品為《單車失竊記》。 曾六度獲《中國時報》 「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並獲法國島嶼文學獎小說獎(Le prix du livre Insulaire)、《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台灣文學獎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等。作品已售出英、美、法、捷、土、日、韓、印尼、印度、衣索比亞等多國版權。 |
話題》日本文壇中的「父親的女兒」:森茉莉、津島佑子、井上荒野
甫拿下今(2018)年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的導演是枝裕和,某次訪談中被問及人生最幸福的瞬間,或者人生的巔峰時刻是何時。這位見慣大場面的導演突然靦腆害羞地表示,他人生的巔峰其實不是電影獲獎,而是被女兒表白的那一瞬間。
他如此描繪那個人生至福的場景:「當時她4歲,開始上幼兒園,每週都要學鋼琴。某個星期日上午,我送她去上鋼琴課。我們倆手拉著手,在路口等紅綠燈,她突然抬頭看著我,非常認真地問:『我以後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對嗎?』我當時回答她:『不行啊,雖然很遺憾,但真的不行啊。』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真的差一點點就哭出來了。當時我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一直記住這個瞬間。」
人們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但是,當那個曾經牽著父親的手,親暱地吵嚷著要嫁給父親的小女孩,鬆開手後,是否還是父親前世的情人?
日本當代文壇中,有一群「女文二代」。她們頂著文豪父親的光環,不管喜不喜歡、樂不樂意,她們都不得不被列入「父親的女兒」這個隊伍。但對這群不管在血緣上或工作上,一輩子都必須、甚至是被迫和父親緊緊糾纏的女兒們來說,「父親」究竟是前世的情人,還是今世的敵人呢?
▉「甜蜜的房間」裡永遠的少女:森茉莉(1903〜1987)
在日本當代文學中的「老少女文學」系譜中,森茉莉是巨大的存在。這位高傲、充滿貪欲、追求完全自由、拒絕扮演妻子和母親這些女性身分的「老少女」,54歲時以《父親的帽子》(1957)一書正式進入日本文壇。在這本散文集中,森茉莉以唯美的文體抒發自己對父親濃濃的眷戀,甚至不諱言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帶有幾分「戀愛的味道」。
此後,森茉莉的父親和以其為原型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反反覆覆地在森茉莉的作品中登場。可以說,森茉莉的文學創作基盤正是她的父親,以及他為女兒構築打造出來的「甜蜜的房間」。這位終生依戀這份帶有些亂倫氣味情感的老少女,父親正是日本大文豪森鷗外(1862〜1922,後簡稱「鷗外」)。
森茉莉出生於明治時代最後十年,成長於大正時代。彼時正是日本國力最強,時代氛圍最進步、最浪漫的階段,加上顯赫的家世和鷗外的寵愛,天時地利人和,讓森茉莉一出生就註定享有當時最好的一切。
中年得女的鷗外傾其所有地寵溺這個女兒,他用豐饒的物質和濃厚之愛,打造出一個專屬於森茉莉的「甜蜜的房間」,「好乖,好乖,小茉莉最聰明了」這句鷗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則是入房的通關密語。直到森茉莉16歲,鷗外還是如此親暱地稱呼她,甚至還讓她如戀人般坐在他腿上。
然而,小茉莉終究會長大,終究得離開這個「甜蜜的房間」。15歲那年,森茉莉與山田珠樹訂婚,次年結婚,其後隨夫婿旅居法國。這是森茉莉第一次離開日本,離開鷗外。日後,森茉莉在〈戀愛〉一文中,回憶了鷗外前往車站送行的場景,並如此闡述當時自己的心情:「那生嫩的薔薇刺,在我心臟正中央,至今仍扎著。這簡直是我可怕的戀愛。」
就在旅歐期間,森茉莉接到鷗外的死訊,鷗外替女兒打造的「甜蜜的房間」就此崩塌。回到日本後,森茉莉和山田生下兩個兒子,卻因山田風流成性而離了婚。此時大正時代亦結束了,「大正浪漫」的終結,似乎暗示著森茉莉的浪漫亦隨之結束,此後等待她的,是一連串的現實。
幾年後,森茉莉梅開二度,再嫁東北帝國大學(今東北大學)醫學部教授,不到一年又離婚返回娘家。其後經歷太平洋戰爭、福島鄉下避難的顛沛流離,直到日本戰敗,森茉莉才得以重返東京。這時,鷗外留下的別墅「觀潮樓」已成一片廢墟,森茉莉只好離家,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並在1951年搬進因《奢侈貧窮》一書而為人們所知的下北澤公寓。
身為從小享盡榮華富貴的大小姐,森茉莉當然不懂「甜蜜的房間」外的現實。然而,戰後日本社會的急遽變化和失去娘家的經濟奧援,在在都讓她必須碰觸現實、接受現實,甚至與現實妥協。特別是在鷗外的作品版權公開後,失去版稅收入的森茉莉只能另謀生計,開始鬻文為生。幾年後,被久別重逢的長子騙光積蓄,更是雪上加霜,讓她的生活更為清苦。
在戰後日本的現實中,森茉莉失去了原有的上流社會地位,失去經濟依靠,兩度婚姻失敗,拋棄兒子,被兒子拋棄,幾近一無所有。還好森茉莉還有一隻筆,還有鷗外留給她的甜蜜回憶,這讓森茉莉得以運用文字,重新創造出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堡。
在這座城堡中,鷗外化身為一個又一個小說人物,在虛擬的文字空間中,一次又一次用愛灌溉這位永遠的少女。透過自己創造出的「想像之父」,森茉莉這位老少女得以繼續揮霍鷗外給她的無償、無價的情感,並以此作為慰藉,支撐晚年極為困頓的生活。
這個直到16歲還坐在父親腿上撒嬌的女兒,一輩子都活在鷗外為她打造的甜蜜房間裡,未曾踏出一步。在《父親的帽子》、《記憶的畫像》(1968)、《甜蜜的房間》(1975)的字裡行間,我們看到鷗外如何將女兒捧在手掌心,也看到森茉莉如何對父親的寵愛戀戀不捨,更看到森茉莉如何將真實的父親轉換成筆下的「想像之父」,即使陰陽兩隔亦無法切斷兩人之間的情愛紐帶。
就這樣,這個被父親萬分寵愛的女兒,作品中反反覆覆、唸唸叨叨的,全都是鷗外對她的「愛情」,她終生以能夠得到父親的寵愛為傲、為榮。是的,是「愛情」。如同《甜蜜的房間》中的藻羅和林作,森茉莉不只是鷗外前世的情人,更是今生的戀人。
▉太宰之水的逝去與回流:津島佑子(1947〜2016)
相較於森茉莉孜孜不倦地書寫對父親的依戀,對津島佑子(後簡稱「津島」)來說,父親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1909〜1948,後簡稱「太宰」)卻是如同禁忌般的存在。
津島於大學時期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一出手便引起文壇的注意,並很快地以〈孕育狐狸〉一作,獲得芥川獎的提名。然而,她早期作品流露出的沉滯凝重,很難讓人察覺到是出自一名荳蔻少女之手。
在與小川國夫的對談〈關於地緣〉中,被問及最初開始寫小說的動機時,津島表示主要是因無法繼續忍受「罪犯之子」的這種心理重負。而這項心理重負,或許就是她早期作品顯得滯重的原因。
為何津島會背負著「罪犯之子」的心理重負?究其原因,這是來自於她的父親太宰。1948年,也就是津島出生的隔年,太宰在東京玉川和情人殉情自殺。而在此之前,太宰曾經自殺未遂4次,其中一次相偕自殺的情人死亡。
對於父親的反覆自殺和最終離世,幼年的津島並沒有任何感覺和記憶。懂事之後,「父之死」遂成為她心中待解的謎團。但有關父親的一切在家族中一直被視為禁忌,母親亦從未告訴她父親去世的原因。即便如此,她始終希望能有個人告訴她真相。
讀幼稚園時,津島開口詢問母親,但母親僅僅回答:「因為心臟停止了」。直到10歲那年,津島才在作家辭典中找到父親的名字,也才知道父親真正的死因,以及世間對父親的批判。隨著年歲增長,不在場的父親如同棘刺一般,越發刺痛津島的心,並讓她產生了「罪犯之子」的負罪感。
津島13歲那年,先天智力不足的哥哥因肺炎過世,這個事件更帶給她無比巨大的傷痛。日後她回憶起童年處境時,提及父兄的死亡都是「不能對外人道的醜聞,所以必須沉默不語」,並表示自己「雖然不是罪犯的孩子,但其實就是那樣一種感覺。」
研究者三浦雅士認為,寫作對津島來說其實是一種贖罪,因為除此之外,津島找不到其他贖罪的方法。
為了贖罪,津島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走上與父親同樣的文學道路。但津島的這項選擇,並非為了承繼文豪父親的光環,反而是為了擺脫來自父親的負罪感和陰影。此外,寫作之於津島,還有處理纏繞於自身的祕密這個作用。透過一次次講述「他人的故事」,津島得以一層層地深入自身祕密的內核,直面內在的問題。
這裡所說的「祕密」或「內在的問題」,指的就是她是太宰治的女兒。可以說,津島的寫作一方面是對父親的逆反與拒絕,另一方面卻也是對父親的追尋與探問。
津島的小說創作主題之一,就是叩問自身家族的祕密,〈一個人的誕生〉(1967)、《我的父親們》(1975)都是此類型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系列作品中,除了〈一個人的誕生〉之外,其他幾乎都以父親自殺或因事故死亡作為故事開展的前提。「父親」在津島的小說中,幾乎都是不在場的存在。不在場卻又存在,這反而讓活著的人更加強烈感受到「父親」巨大的身影和影響,而這恰恰是津島自身的寫照。
「父親」這個不在場的存在,也讓津島文學出現一批父兄/丈夫缺席的女性角色。比如以母親美知子家族為原型的《火之山:山猿記》(1996),再比如《奈良報告》(2004年)這部跨越時空的母子物語,罹癌的母親病歿後,化身為鴿子與兒子森生溝通,並以一己的靈力,幫助森生將象徵日本佛教全盛期的奈良大佛炸得粉碎。這些女性角色與其搭建起來的母性家族/社會想像,填補了父兄闕如所產生的縫隙,可說是津島文學的魅力所在。
然而,津島以殖民地台灣為舞台的長篇小說《太過野蠻的》(2008),卻出現了一個全新的父親形象。小說中,失去妻子和孩子的楊先生對非親生的女兒視如己出,也讓另一女主人翁莉莉敞開心扉,對他毫無保留地訴說自己的喪子之痛。該書中文譯者吳佩珍認為,楊先生一角的出現,意味著「津島文學當中父親太宰的亡靈在經過歲月的淨化除魅下,已經逐漸遠去,對父親拋棄襁褓時期的自己轉身離去的怨氣,在這作品當中已經有了和緩的跡象。」
除了歲月的淨化除魅之外,我們或許還可將津島對北海道愛奴族口傳文學「Yukara」保存的關心與介入,視為她對太宰亡靈的嘗試性接受。
太宰治是北方人(津輕),津島身上流有一半北方的血統。因此,越過津輕海峽,追尋愛奴族口傳文學,其實還偷渡著她內心深處對父親這一脈血緣的追尋與探查。
這個心願,在2010年底出版的長篇小說《黃金夢之歌》中修成正果。正如吳佩珍所言,這本書可說是津島的追尋父性之旅。由於父親的缺席,「父性」對津島來說始終是一個問號,而「探索父性」便成為她人生的重要課題。
在這部小說裡,津島在探尋中亞吉爾吉斯的英雄敘事詩《馬那斯》的旅程中,將目光對準旅行途中的男性們,凝神觀察他們作為「父親」的那一面。隨著旅程的漸次前行,津島慢慢地發覺「父親」對她來說,似乎已經不再是無法言說的禁忌,亦不再是個不在場的存在。可以說,在這段探尋《馬那斯》的旅程中,津島找回的還有那不在場、卻又始終存在的父親——太宰亡靈。
▉「井上劇場」的延續者:井上荒野(1961〜)
井上荒野(後簡稱「荒野」)在1989年以〈我的紐瑞耶夫〉躍上文壇,並以該作榮獲第一屆費米那獎。其後她因病停止創作,直到2001年才再度提筆,以《我要掛電話了》重登文壇,並於2008年以《切羽》獲得第139屆直木獎。當年,直木獎給她的評語為:「作品清晰地描寫了人物美好的一面,文體乾淨,結構整齊,是一首近乎完美的『文學之伊呂波歌』。」據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何日本文壇給她的形容詞是「空氣感」。
荒野的作品目前只有《切羽》和《獻給炒高麗菜》兩部有中譯本。在《獻給炒高麗菜》(2011)中,荒野以位於東京私鐵沿線的熟食店「江江家」為場景,藉由一道道家常菜,娓娓道來三位女性「放下」的故事,以及在放下的過程中體察到的人生況味。這是荒野一貫擅長的創作風格和說故事的方式。
然而,在瀏覽荒野的著作年表時,我們很難不被《太過分了:父親.井上光晴》(2002)這本書所吸引。是的,被譽為「全身小說家」的井上光晴(1926〜1992,後簡稱「光晴」),正是荒野的父親。而這本書的主角,正如書名所示,也就是光晴。
女兒書寫父親,在文學界並非什麼奇事,但這本書卻有一段很曲折離奇的創作前史。
光晴是日本戰後文學的旗手之一。他在戰後加入日共,並於1950年發表了反映日共內部矛盾的小說《不能寫的一章》,就此蜚聲文壇。之後,描寫日共黨內活動成為他創作的主題之一。除此之外,他對於戰爭、部落民、原爆受難者皆有所關心,比如描寫戰爭時期青年樣貌的詩集《瓜達爾卡納爾戰役詩集》、描寫太平洋戰爭時期學徒兵的《死者之時》,以及取材自部落民和原爆受難者的《虛構的起重機》,光晴可說是一位社會派作家。
當時的日本作家多數受俄國文學和法國文學影響,光晴則罕見地是受美國現代文學影響,特別是福克納。也因此,他亦曾嘗試過文學形式的實驗。
光晴病歿後,留下了大批手稿,家屬決定將這批重要資料全數捐給神奈川近代文學館。就在整理這批手稿的過程中,研究者赫然發現3本寫於1944年7月17日到1945年8月10日的未公開詩稿。這新出土的近百首詩,每首都標註著創作日期,因此可視為是光晴的敗戰前日記。
由於創作的時間點特殊,這批詩稿備受注目,因而光晴的好友、文藝評論家川西政明從中選出25首,定名為《十八歲的詩集》,先在文學刊物《昴》上發表,再由集英社出版單行本,並決定在該詩集中附加〈解題〉、〈書誌〉和〈年譜〉。
然而就在川西製作光晴的年譜時,卻意外發現,此前光晴的諸多個人履歷,竟然是他胡說八道的「虛構」。比如光晴在自編年譜中記載自己生於旅順,戰爭時期曾因煽動友人投身朝鮮獨立運動而被警察檢舉。但根據川西的調查,光晴其實是出生於福岡,而被警察檢舉之事似乎也並非事實。當川西將這個結果告訴光晴的太太郁子和荒野時,母女倆瞠目結舌,震驚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起這件荒唐行徑,就不得不提光晴的傳記影片《全身小說家》。紀錄片導演原一男在光晴病歿前5年對他進行貼身採訪,於他過世後的1994年推出記錄的成果。這部影片以「全身小說家」解釋光晴的這種荒唐行徑,導演和川西都認為,光晴的特殊之處,是他不光只在小說創作中虛構,同時在包含家庭、他人、集團、世間、世界的「我的人生」中,光晴亦無畏地進行虛構化。而這種由語言創造出來的「我的人生」,遠比真實的人生來得廣大自由,並增加了人生的深度。
在此意義下,可以說郁子和荒野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光晴置放在他一手策畫虛構出的「我的人生」中,成為其中的重要成員。
對此,荒野是如何看待父親「全身小說家」的這個虛構行為呢?巧合的是,荒野和父親一樣,也罹患大腸癌。她在病癒後出版的第二本書《太過分了:父親.井上光晴》,即是對父親這個行為作出的回答。
在該書的〈尾聲〉中,荒野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她在這本書中寫下的,其實也並非父親的真實,而是關於父親的另一個「物語」。她認為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書寫一個人,都只能是一個「物語」。由此,川西評論荒野在這本書中,採取了與光晴類似的創作姿態,並認為荒野認同父親直到人生最後都不忘創作,這個創作就是將「我的人生」當成一個文本,並將之徹底虛構化。就此而言,這可說是子承父業,荒野承接了光晴的「井上劇場」。
此後,荒野延續了父親留下的「井上劇場」,除了自己擅長的創作風格之外,還雜揉入「井上劇場」式虛構。荒野病癒後出版的第一本書《我要掛電話了》,以及她以父母和與父親外遇7年的情人三人關係為原型,創作的小說〈在那裡的鬼〉,都可說是「井上劇場」的續篇。
附帶一提,與光晴交往7年的情人,即是現在的僧人作家瀨戶內寂聽。當年瀨戶內會毅然出家,正是為了清算與光晴的關係。此後,她與光晴、郁子、荒野持續往來,成為井上家族永恆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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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壇中的「父親的女兒」,實屬一支不小的隊伍。除了上述提及的森茉莉、津島佑子和井上荒野之外,信手拈來還有幸田露伴之女幸田文、井上廈之女井上都、北杜夫之女齊藤由香等等。這群「父親的女兒」在文學家父親的巨大身影下,拚進全力地活出亮麗的自己。這其中,有人反叛、有人繼承、有人拒絕、有人執著,每個女兒都以各自的方式面對父親,面對自我,面對文學,面對人生。
然而不管是用哪一種方式,繼血緣之後,她們與父親之間又多了一條永遠斷不開的牽絆,是千真萬確的。這個牽絆,亦將會永恆地被記錄在文學史的瀚海中。●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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