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博物館裡的「老玩童」,不做傳統的學者——專訪《字字有來頭》許進雄
▇做學問就像打怪練等,你得一步一步來
古文字研究是一門冷硬的學問,投身其中者必須耐得住寂寞,在長時間的專注與耐心中拼湊那段渺渺茫茫的歷史。許進雄這張椅子一坐就是三、四十年,自然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但他成為一代甲骨文研究名家,還靠著一顆愛玩遊戲的童心。遊戲自有一套節奏,你得要有一點想像力,才能置身遊戲的情境。
上小學前,家中長輩忙著工作,許進雄和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小孩就在住家旁邊的廟前廣場看八家將練習,看著他們身穿戰甲、手拿法器,化妝的臉上有各式色彩與線條,這種引人入勝的情境或許早已開啟許進雄對於細節的觀察力。「我還記得每當下大雨時,總有個幻覺;我蹲在屋裡,痴痴地看著屋外每一雨點在水中造成的圓形凹陷,幻想著那是玩家家酒的一個個陶鍋子。」(引自許進雄回憶錄《博物館裡的文字學家》)善於觀察,樂於想像,其實是成為一位學者不可缺少的天性。
「後來開始有電動玩具後我都是玩RPG,有時寶物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你就要想辦法去觀察、分析、統整。而且還要求你忍耐,現在功力不夠你就練功嘛,練到功夫夠了你就去打王,過於暴躁的人沒辦法好好玩。」許進雄從大學時期學習拓印甲骨片、到了加拿大從大量甲骨上觀察到鑽鑿型態的差異,提出甲骨分期新標準,成立一家之言,至今大抵成為學界共識。此外,他在加拿大從頭學習英文、日本文學,又與世界各地博物館作學術與行政上的交流,學習與人溝通的眉角,一路上都是一步做一步學,慢慢練等。
著眼於生活細節的想像力,隨著年紀的成長順勢投向中國古典世界。高中的許進雄偶然走進書店與《廣雅疏證》相遇,這本清代著名訓詁學者王念孫的著作,異常早熟地在他的心中掀起巨大的好奇心,從漢字一字多義在語篇脈絡中的意義辨析開始,更一舉攀援傳統經籍,打下上古史研究的基礎。此時,他還只是個高中生。
所以後來進入臺大中文系,大一就能越級打怪,旁聽大二、大三的必修課文字學及聲韻學。讀到《說文解字》這部傳統文字學的聖經,他沒有一味拜服古人的說法,反而找到古人為了迴護前人誤解而做出的曲說,甚至在當時人稱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面前批評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當中有不少錯誤。
許進雄回憶當時,「我的老師最反對我說《說文解字》裡有很多胡說八道,但是兩千年來大家都把它奉為圭臬,因為那個時候還看不到甲骨文跟金文啊。現在時代不同了,古人的錯誤很明顯,不能不重視啦!」也正是在此時,他探向更遙遠的甲骨文世界,只為了求得歷史的真相。
▇電視演的不一定對,讓專業的來!
出於童真的想像力,對於真實的好奇心,不畏傳統的求真態度,再加上一點固執,這大概就是《字字有來頭》成書的史前史,但成全一個系列的書籍出版,還需要一點助媒。
起初是經老友黃啟方的推薦,在《青春共和國》雜誌上撰文介紹漢字源流,寫了幾篇文章暖身過後,字畝文化總編馮季眉就邀請他計畫更大的系列著作。許進雄早在返台之初就總結他在博物館工作三十年的經驗,撰成《中國古代社會》這部享譽國際的古文字學重要著作,眼下正好有機會將學界內的知識推介給社會大眾,便一口答應,並且更新近年研究新知予以擴寫。
隨著中國的經濟崛起,中國文化也強勢席捲全球,在「中國熱」、「中國夢」的牽引之下,以「漢字」為主題的大眾讀物推陳出新,一時成為知識普及寫作的當紅領域,《漢字樹》、《漢字的故事》等系列出版品受到大眾注目是最醒目的佐證。
熱潮掀起議題,卻也沖刷了大量細節,帶走時間的痕跡。古文字學是中文系看家本領中最硬的一塊,同時也是許進雄心中最柔軟的一塊,於是他不假辭色地說:「《漢字樹》基本上是講文字的滋乳,但是都沒有涉及到創字本意啊,也沒有包含相關的文化背景。《漢字的故事》作者也不是(文字學)專家啊。所以好吧,我就答應要寫,我也不敢說我的意見就是對的,但那都是有一些考古的根據。」
至於跟著中國經濟、文化發展身價水漲船高的宮廷、歷史劇更是蔚為風潮,劇情時常搬演角色穿著的服飾與時代張冠李戴,且往往煞有其事地用「爵」喝酒。一頭灰髮的許進雄眼神頓時放亮,聲量渾厚的他帶著一點玩笑的語氣,卻充滿自信地說:
「這根本就是錯的,但整個社會都跟著電視認為古人用爵喝酒,沒有人指出錯誤,也沒有人在意。爵的外型有兩根支柱,以前人說支柱是方便人拿起酒器,但你想想,那兩根擋在面前你有辦法喝酒嗎?因為大家沒有碰過文物啊,就只能想當然爾。」
▇故紙堆裡找不到的真實,要自己「動手」去找
誠如許進雄所言,不盲從古人著作,不從二手資料率爾猜測,在博物館工作的他因為職務所需,能夠接觸大量第一手的文物實品,提供他作研究堅實的基礎。他在安大略博物館中能自由接觸近萬片的甲骨,對於古文字研究者而言,可說是得天獨厚的環境。
「有一次我從加拿大回到台灣故宮交流,結果故宮的器物處主任張光遠竟然要求我幫他申請調閱一件文物,因為我是從外國來的,我提出的要求比較容易被重視,如果是故宮自己的人常常被藉口拒絕。」許進雄回憶那段時間奔走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地考察文物資料時,談起了這件往事,間接說明資料取用對於古文字學研究的重要性。
在博物館工作的許進雄,不能安於只當一個中文系的學者,他必須具備大量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歷史學與傳統典籍的大量知識。比如解釋「吉」字,他結合上古冶金技術的背景,解讀甲骨文、金文的構形,認為「吉」字代表放在深坑當中已澆鑄的型範,「由於空氣不流通,散發出來的熱氣不會跑掉,經過長久才會慢慢冷卻」,因此「鑄件的表面更為光滑美善而得到良好的鑄件,所以有美善、良好的意義。」這是中文系依據《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僅解釋「吉」字為「善」)的傳統文字學所難以觸及的新世界。
說起來,其實這是兩種治學典範。《說文解字》在序言就說:「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這是把文字跟聖王政治連結,而人間的帝王又是天意的代言人,這跟奠定於當代考古人類學的治學方法有相當大的差異。許進雄說:「我不是求聖人的義理,而是試圖接近歷史的真實啦,目的不太一樣。談歷史,你不能把古人抬出來背書,要在現有的條件之下做出合理的解釋,那才叫作證明。」
1941年出生的許進雄,算起來已經77歲,該是賦閒在家安享天年的年紀,甲骨學的課程本已交給學生去教,「結果現在一例一休,搞得很多學校都不准學生在學校兼課,只好我又拿起來教。」想來也是緣分,愛玩遊戲的他,就這麼一路玩到現在,在角色等級還沒封頂,故事任務還沒全破以前,就這麼繼續玩下去吧。●
作者:許進雄 |
博物館裡的文字學家 作者:許進雄 |
作者簡介:許進雄
1941年出生於高雄。於臺灣大學中文系就學時,開始研讀甲骨學。中文研究所畢業後,1968年應加拿大多倫多市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聘約,前往整理明義士收藏的甲骨,發現以甲骨上的鑽鑿形態作為斷代的新標準。 1974年獲得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學位,並於該系兼職授課。1996年回台,接受臺灣大學中文系聘約,教授有關中國文字學、古代社會與文物課程,2006年退休,轉任世新大學中文系教授。 出版專著有:《殷卜辭中五種祭祀的研究》、《甲骨上鑽鑿形態的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文物小講》、《簡明中國文字學》、《許進雄古文字論文集》、《文字小講》等。 |
專訪》人長大了,報紙是不是也該跟著長大?——專訪《The Affairs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
▇你知道玫瑰,但你不一定認識她
11月23日週四晚間九點,對街華山文化創意產業園區正在舉行演唱會,節奏強烈的饒舌樂不斷傳進燈火通明的編集者新聞社,他們吃著便當,一邊忙著12月要上線的集資訂閱活動。採訪開始,我先自首六、七年前初見《大誌》,其實很難摸清這本雜誌到底想說什麼,直到這一兩年才逐漸看見每期主題的輪廓。
「我們有太多觀念、想法承襲於他人,就像你知道玫瑰,可是你沒有用自己的方式認識她。」李取中笑笑,說許多人一開始接觸《大誌》都有類似感覺,與其直接丟出觀點教育讀者,雜誌始終以人為核心價值取捨內容,寧可讀者保持未知,多體驗世界,瞭解自己想要弄懂什麼之後,逐步建構出對於世界的認知。
保持未知,是李取中對於「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的詮釋,不只是《大誌》的座右銘,同時也延伸至《週刊編集》。即使《週刊編集》的閱讀受眾年齡層設定更廣,核心概念依舊是回歸人的角度,關注全人類共同的問題。
《大誌》以社會企業模式運作,為了確保街頭販售員的收入,雜誌內容不進行數位化,同時也不鼓勵訂閱,「從媒體本質來看,《大誌》的限制性高,訂閱數、滲透率與傳播廣度都不足。」
希望保有純粹媒體的運作空間,在不打破《大誌》經營結構的前提下,李取中籌辦了「編集者新聞社」,發行報紙《週刊編集》,透過不同媒介運用不一樣的溝通方式,傳遞一個編輯者固守的價值主張。
▇ 媒介即訊息medium is the message
「我們這一代小時候應該都有很美好的閱報體驗,可是年紀愈大,會發現報紙好像沒有一起長大。」傳統報紙的改變,不足以回應這個世代的需求,包括李取中自己,在市場上也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報紙。《週刊編集》重新看待這個世代需要的內容與形式,希望透過新的方式詮釋大眾再熟悉不過的「報紙」。
曾有網友反應《週刊編集》的開本太大,不易在捷運等公共場合閱讀。其實,這也是李取中刻意的選擇。
「媒介即訊息(medium is the message)」李取中說,「即使是同樣的文章,只要媒介開本不同,讀者的感受、情緒就會不同。」
報紙具有強烈的紀錄性,記載許多重要訊息及歷史重大事件,然而相較一般書籍或雜誌,報紙的開本最大、重量最輕,也更容易毀損,是一種相當微妙的媒介。仔細觀察《大誌》與《週刊編集》,內容選取上沒有太大差異,不過《週刊編集》刊載文章的深度與篇幅時常更甚於《大誌》,在李取中眼裡,更具有重量及歷史感的訊息,特別適合透過報紙傳遞。
「每一種媒介都有它的特性以及特別的使用情境。」李取中說,雜誌適合隨手拿起來翻閱,讀報則不同,你必須有相當的空間攤開它,「跟看雜誌比起來,看報紙的心要更靜、更溫。面對媒介的心態,會影響閱讀者的投入程度,以及對於內容的吸收。」
出身網路媒體的李取中認為,數位及實體各自擁有不同功能及呈現效果,並非互斥的存在。作為新的媒體,《週刊編集》未來將透過數位媒介結合實體出版,嘗試提供更多元的訊息內容以及更多樣的媒介傳遞形式。
李取中表示,《週刊編集》將採取類似《紐約時報》的商業結構,預計在網路上開放部分文章,讀者可以付費在數位平台觀看所有內容,或是選擇訂閱實體報紙,同時享有數位版的閱讀權利。
▇ 怕喜愛的媒體壞掉?請先訂閱支持。
現在《大誌》營運模式已然穩固,獲利來源僅有一至兩成來自廣告,零售收入則占了七至八成;現階段《週刊編集》除了街頭販售之外,同時不斷拓展通路及贈刊推廣,並透過嘖嘖zeczec線上集資平台,推出不同人數為一組、價格相對便宜的訂閱方案,伴隨訂閱方案的集資贈品,希望藉由聚眾式的傳播分享,吸引更多潛在讀者成為訂戶。
李取中舉例說道,日本報業的販賣收入中有九成五來自訂閱,《紐約時報》則有一半以上營收來自訂戶,「現在媒體追求訂閱數是正向的發展。訂閱是長期的承諾,代表有穩定的收入,媒體就不用太過仰賴其他收入來源。」這也點出目前許多影視或平面媒體,為了營收拚生存,而大量展開置入性行銷或是廣告式報導的現象。
另一方面,《週刊編集》也贈刊給台灣的高中班級,讓高中生有機會接觸新世代的報紙,重返過去美好的閱報時光,培養更廣大的讀者群。累積基本訂戶量之後,媒體才能維持營運的穩定性,並且擁有更多資源完成更多計劃。●
▇聽聽編輯群怎麼說
林鈺雯(《The Affairs週刊編集》執行編輯)
刊物每期封面跟採訪的聯繫,出版分類廣告、《週刊編集》的訃聞懷念跟婚訊都是我負責的。有時候沒有讀者自費刊登訃聞故事,我就會從facebook去找。比如上次看到有朋友po文說狗狗過世了,隔幾天我就問他願不願意把這個故事寫出來讓我們刊登。當然還是希望之後讀者付費刊登他們寫的故事,就像加入了編輯群。
看書或雜誌的時候,我通常喜歡先用圖或照片去理解一件事情。希望《週刊編集》能讓讀者看到圖像、或是觸摸到紙本時,有超乎平面的想像空間。
瞿澄(《The Affairs週刊編集》執行編輯)
《週刊編集》會刊登《紐約時報》跟《衛報》的內容,我大概花三分之一的工作時間翻譯這些文章,其餘就是聯絡國內外作者。
想藉由刊物向讀者展示生命的各種面向,很開闊,好的或壞的都有,就像報紙上有訃聞也有婚訊,然後更能同理別人。
張亭筠(《The Affairs 週刊編集》執行編輯)
我的工作內容跟瞿澄差不多,分配的類別不一樣而已。我希望《週刊編集》不管翻到哪個段落,都是好看的故事,讓看過的人更有話聊,更能瞭解彼此。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集資訂閱計畫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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