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與死亡對話:葉覓覓與《四十四隻石獅子》

自出版《漆黑》(2004)、《越車越遠》(2010)、《順順逆逆》(2015)以來,生於1980年的葉覓覓無疑已成為中生代詩人的代表性人物。她不侷限於文字表現,更跨藝術領域,2005年至今陸續發表《天保佑》、《什麼鬼》、《連駱馬都有速度》、《他們在那裡而我不在》、《被移動的嗎?》、《南無撿破爛菩薩》 等影像作品。今年透過高雄拍影像創作獎助的《四十四隻石獅子》,即將在2018高雄電影節公映。Openbook編輯部分外想一窺這位越跑越遠、但鮮少受訪創作者的內在靈魂世界。

▉四、石、獅、死

首先要請教的就是片名《四十四隻石獅子》的發想。除了是民間繞口令外,葉覓覓在詩作〈四和死與零零──給芝加哥〉(《越車越遠》)裡也明確寫到:「我告訴他如何分辨四和死。四十四隻死獅子……」但我舌齒徹底打結,訪談時一提到片名便整個爛糊,試了好幾次依然慘敗,覺得羞愧想死,到最後只好直接用《獅子》代稱作品名。

「發音很難吧?」葉覓覓露出得意的笑容:「這就是我最初的意圖啊,玩一個小遊戲,讓大家很難甚至唸不出來。」被算計到的我,只能苦笑。葉覓覓坦承,因為很少重讀自己的作品,所以壓根忘了在詩作裡曾提到四十四隻死獅子。

跟著她說:「不過,44這個數字,對我來說還有別的意義,我的丈夫死於44歲,他的爸爸也是44歲離開人世,我很喜歡的瑪雅.黛倫(Maya Deren)也是。」44在她的生命裡,幾乎就等於死亡的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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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數字在葉覓覓的創作裡,占有一定程度的重要性。葉覓覓講道:「我的個性很安靜、害羞,小時候喜歡跟數字對話。我很害怕數學,但數字不一樣。數字是活的,是有故事的,像是小劇場,比如6跟7是一對情侶,8就像媽媽之類的。」

她認為生活裡充滿著數字,沒有數字,生活是扁平的。亦即,她相信,數字使人的生活變得立體。葉覓覓動情地說:「沒有數字的生活,很難以想像吧,就連時間也是數字啊。」

影像詩作品《他們在那裡而我不在》也有不少數字,最後的畫面是小女孩拿著時鐘逼近螢幕。她說:「開始去拍這部片,我設定自己是一個蒐集時間的人。我的嘉義老家,囤積了許多時鐘和手錶,沒有被時間丟棄,於是我把它們拿來當道具。」

葉覓覓影像詩作品:他們在那裡而我不在

▉主角是死亡

《四十四隻石獅子》因為製作經費高、擁有影像團隊、畫面精緻度提升等等,與葉覓覓之前的影像詩有明顯的區別。她表示,因為要通過補助,就得寫明確的申請提案,所以結構方面就會比較清晰,不像以前的影像作品總帶著隨機性。

影片採四段式敘事:其一是歌仔戲演員在魚塭接電話,得知阿嬤去世;其二是算命仙預告男人明天就會死,以及如何與靈魂對話延遲死期;其三是女子在牆壁、相框裡畫頭像,最後人像消失。這三段之間,夾入雲林牽水車藏祭典、花蓮超薦拔渡法會、印尼托拉查採集馬聶聶Ma’Nene)的紀錄片影像。最後播放幕後人員名單時的動畫,則是第四段。

《四十四隻石獅子》的主題,顯然就是凝視且與死亡協商。

本次即將在高雄電影節放映的葉覓覓新作《四十四隻石獅子》預告片

講起跟丈夫James Barry的緣分,葉覓覓是在就讀芝加哥藝術學院時與他相識。他是該學院畢業的佈展高手和藝術家,因為喜歡台灣藝術家謝德慶,而學習中文,與葉覓覓因緣際會也就交往了,並且隨她回台灣定居。為了搬到台灣,James Barry將車庫裡做了好幾年的帆船完工,並舉行下水儀式。葉覓覓親眼見證,這段記錄也收錄於《被移動的嗎?》影像詩裡。來到台灣後,他先在師大上課,當時的老師幫他取了中文姓名「白建民」。

2014年7月,當葉覓覓作陪,與遠道而來的祕魯詩人前往烏來賞覽瀑布,山下的白建民,在走向公車站牌的途中猝逝。山區通訊不佳,等到葉覓覓收到簡訊,花了不少時間下山,丈夫業已不治,天人永別。

其後,葉覓覓在台灣辦葬禮,再前往丈夫的家鄉西雅圖舉行二度葬禮。一個月左右,《聯合文學》邀請她做詩集裝置,葉覓覓乃從9本詩集裡各挑選9句,拼貼成9首9行詩,再結合瑪雅˙黛倫的實驗電影短片《在陸上》(At Land),完成〈瑪雅幽谷裡的9首跫音〉(刊載於2014年10月號《聯合文學》,並收錄於《順順逆逆》)。

半年後,藝術家羅思容希望葉覓覓能幫忙製作歌曲MV,結合詩人隱匿的文字、葉覓覓的影像,由羅思容作曲及演唱的影像詩名作《南無撿破爛菩薩》誕生。再來就是全心忙著製作拍攝《四十四隻石獅子》。

葉覓覓影像詩作品:南無撿破爛菩薩

「因為非常專心在做這些事,」葉覓覓神色平靜,「那些無從躲避的悲傷才得以釋放。做創作,對我來說具有自我療癒、產生能量的作用。如果說《順順逆逆》是關於喪夫之痛的逗點,那麼,《四十四隻石獅子》應該是句點吧。」

▉葬禮的田調

而就像是啟動一樣,葉覓覓對葬禮儀式的關注,也因為白建民的辭世而有了全新的視野。她的語氣認真而深刻:「有個連接生死的開關被打開,一切的神祕一切的不可知,好像都來了。」

她決定前往印尼田野調查馬聶聶,在托拉查待了兩次,每次各住一個月。首次是到一位農夫的果園幫忙,教村裡的孩子英文,並參加一場葬禮。第二次則是專心拍攝,有兩個禮拜跟一家人同住,是因為參加他們家族裡的三個人的葬禮,也住過當地神學院和一些民家。

她目睹當地人彷彿將裹成一團的親人屍體,視為不言不語的病人,奉上三餐,充滿愛的親密對待。甚至,他們還會從棺木裡將化為木乃伊的祖先們請出,更換新衣、梳髮清洗,並一起合照。葉覓覓提到:「對托拉查人來說,死亡就是日常的一部份,是再自然不過的散布。在葬禮期間,一群男人伴著屍體,吹笛、唱歌。於是,生跟死的界線,徹底打破。」

葉覓覓回憶到遇見丈夫的4年前,她曾經在花蓮遇見一名算命師:「他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像是在賣玉米。他說,算不準不用錢。我莫名就坐下,他跟我說,明年我會有男友,異鄉人。但他會讓我難過,以意外的形式。」這個預言遲到了4年,但還是發生了。葉覓覓說:「好像是靈魂的約定哦,終究是會這樣子開始與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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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隻石獅子》對葉覓覓來說,更像是她與丈夫之間互相贈送的禮物。「我跟他是有聯繫上的,我知道,他展開了下一個階段,到了另一個美麗的世界。他在那裡,照看著我。我漸漸明白,生和死是一體的,巨大的死,可以激起巨大的生。」

「也因此,在這部影片裡,死亡才是主角。」葉覓覓直述《四十四隻石獅子》的核心概念:「其他不管演員還是編導如我,其實全部都是配角。它談的是:死亡是什麼,那些逝者都去了哪裡,活下來的人如何面對死亡,如何創造自己的生命儀式。所以,我不想以劇情去訴說。我想要透過濃縮的情感,直擊面對死亡的瞬間。因為我經驗過那樣的現實,所以我非常在乎,死亡在作品裡必須是真實的,它就是到達那麼深的地方,沒有虛構,不能造作。」

▉木手

訪談後進行影像拍攝時,葉覓覓主動拿出《四十四隻石獅子》的電影道具,一對木質手模型,並擺出攝影師想要的pose。有趣的是,這對關節多多、可以擺出各種手勢的模型讓人愛不釋手,深具療癒效果,OB編輯還興沖沖地與木手玩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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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結束前,葉覓覓拿出兩疊紙卡,表示想請我們玩詩塔羅。仔細翻看,兩疊各99張,一疊是她的手寫短詩,另一疊則是相片。「這是我這一年多來另外在做的計畫,請你們各自寫下一個想問的問題,再從兩疊牌各抽一張,然後,我們再一起來解讀。」

葉覓覓表明:「詩歌本來就來自生活,我做這個計畫是想讓詩歌回到生活中,而不是被切割分離開來。尤其是有些完全不讀詩的人,解釋起來更有趣。也有些人會莫名就抽到正確預言中的紙牌,例如我片中的演員問愛情,就抽中了寫有『蛋』的紙牌,一開始莫名所以,沒多久,他真的交女友。女友來玩詩塔羅,跟他抽到同一張牌,當時,她已經懷孕了。」

OB團隊也就興沖沖參與。其中,攝影師的提問實在有梗到爆錶。他問:「什麼時候人類才會跟外星人碰面?」抽到的詩句是:「忍不住就要梵谷起來」,相片則是一群印尼小孩跳起,背後是一片樹林。我第一個反應是很好萊塢電影邏輯的:所以梵谷是外星人,這群孩子將來也都會被外星人帶走。葉覓覓則說,也許梵谷畫的都是外星世界。我腦洞大開,接了句:所以,他畫的全部都是鄉愁。

與葉覓覓一起搭捷運,看她背著一個大背包,裡面裝了電影道具,而且還側背一隻大砲相機,身上扛負著不少重量。因為脊椎側彎的緣故,雙腳受了傷,右腳較沒力,她得將雨傘當作柺杖,慢慢走,但臉上沒有哀痛,仍然保持著明亮輕盈的眼神。

是了,人生如此暴烈,而她依然在走,以自身深信的愛與美麗,持續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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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隻石獅子》高雄電影節放映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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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若軒;葉覓覓提供

  • 時間:2018/10/27(六) 13:00
  • 地點: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 7F
  • 購票:https://pse.is/B5H7X

▉高雄電影節,即將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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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2018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以書結緣、與世界為友

陳彥明整理

「喜歡書的人一定要跟台灣交朋友,因為台灣就是一個熱愛書本、喜歡閱讀、又充分展現出版自由的地方!」2018德國法蘭克福書展10月9日開展,中華民國駐德國代表處大使謝志偉昨(10/10)日為台灣館開幕酒會致詞時,以德、英、義、法多種語言穿插演說,生動的內容不僅打動現場一百多位國際出版同業,也使大家對台灣出版業的深度和豐厚,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謝志偉將TAIWAN解讀為:Traveling Around the World Is Wonderful and Necessary(旅行世界是美好且必要的),從四處旅行—變成文字—變成書,強調我們寫作、閱讀是為了與世界連結。「台灣人為自己而寫,對台灣有興趣、想要了解台灣、想要閱讀台灣的書的人,就已經是我們的朋友了。」

今年的台灣館展場由知名藝術家鄒駿昇設計,延續年初波隆那書展台灣館的設計基調,以象徵玉山的綠色為主色調,搭配象徵香蕉的黃色,營造出清朗明亮的視覺效果。館區今年首創「福爾摩沙專區」,精選能突顯台灣文化意象的書目。並延續推廣茶香伴書香的美麗傳統,酒會上以舊振南發揚四季常民禮俗特色的漢餅和鳳梨酥,饗宴賓客,獲得外國賓各一致好評。

台灣館開幕現場除了聚集參展的台灣出版人,也吸引了許多喜愛台灣文化的粉絲,包括中文流利的漢學家、歐美亞洲地區的出版社代表、法蘭克福書展代表,還有世界各國的書展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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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開幕活動引來大批人潮(陳夏民攝)

今年法蘭克福書展歡慶70歲生日,自10月7日即以5公里路跑開始暖身,接續10月8日的年度重頭戲「德國圖書獎」頒獎典禮,由作家Inger-Maria Mahlke創作西班牙佛朗哥時期一段加那利群島上三代家族的故事獲獎。10月9日正式開幕典禮,則以聯合國人權法案簽署70週年的紀念意義,重申出版自由和人權尊重在全世界此刻更需要特別彰顯的價值。德國總統弗蘭克-瓦爾特·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和書展主題國喬治亞總理馬穆卡・巴克塔澤(Mamuka Bakhtadze)均隆重出席。

「每一天,我們都必須捍衛人權!」德國出版與書商協會主席 Heinrich Riethmuller在開幕典禮中除了致詞歡迎喬治亞主題國帶來的豐富文化展覽和優異作家,更強調法蘭克福書展70週年慶對出版自由的追求,正是呼應人權法案簽署70週年的深意。

2018年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由文化部主辦、台北書展基金會承辦,展覽面積166平方公尺,以「Open TAIWAN」為主題,共計115家出版社聯合展出934件最新出版品。台灣館五花八門精彩的年度出版選品,在亞洲館區顯得氣質典雅而隆重,連連獲得參訪來賓的讚許。書展展前施工日,法蘭克福副主席Holger Volland特別來到台灣館打氣表示:「我昨天就經過台灣館了,真是非常漂亮的展館…非常有台灣味。今年的法蘭克福綠色最夯,4.1館就有一百棵綠油油的樹木,相信讀者們一定非常喜愛漫步自然的感受!」韓國出版協會執行長朱一尤首日參訪台灣館亦讚不絕口,大喊“Wonderful!"

展覽第一天,即有許多舊雨新知前來洽詢台灣館的新鮮出版品,探問類型以小說、心靈與宗教和童書類別為大宗。呼應法蘭克福大會彰顯出版自由的主張,兩位作家紀大偉和林育立並在國際舞台發表演講,以同志文學史和歐陸觀察的視角,提出全新風貌的亞洲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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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開幕酒會(左起)推薦作家林育立、推薦作家紀大偉、台北書展基金會董事長趙政岷、中華民國駐德國代表處大使謝志偉、舊振南董事長李雄慶、作家徐宗懋。(書展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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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林秀豪》當世界如此美麗之際

當我還是10歲的小孩時,自然不知道物理學家的模樣,卻已看見科學知識能帶來截然不同的視野。夏日午後捧著冰茶,看著窗外來往的人群,皮膚白皙的女孩撐著陽傘,惹來老媽不屑的叨念:「又沒下雨,到底撐個什麼傘!」但這一點都不奇怪的,光是由一顆一顆光子組成的,五顏六色的光子在世界亂撞,彈入眼底的視神經,映射出這多采多姿的世界。下雨時,拿傘擋著雨滴,大太陽底下,光子雨可來得又大又急,打把洋傘避避,聽光子在傘面彈動,夏日正好。

上了高中後,能理解的自然現象越來越多,對於方程式所展現的簡潔,總是驚艷不已。青春期的我獨來獨往,越是埋進科學的世界,跟人群就越發疏離。倒不是厭惡,純粹是活在平行時空的距離感,偶爾也會好奇地探出頭,看看真實的世界。

參加交大的科學營時,有次護送隊友走回女生宿舍,靜靜的夜空掛著清亮的月,她笑著跟我說:「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同樣的月光下,我腦袋中的想法截然不同,想著我們總是看到月球一側,那神祕的另一面總是隱身在黑暗中。這現象源自一個巧合:月球繞著自己轉的週期,居然和繞著地球轉的週期一樣,造成我們總看到這半個球面,或說,總有另一半神祕的面紗。

當我盯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不禁深思,是什麼樣的機制,才造成這麼有趣的現象呢?但人們對著千年不變的月兔陰影,賞著月、吃著月餅、吞著烤肉時,應該也不覺得滋味少一點吧。

活在自己井然有序的世界裡,有一份安心,也有一份自得。我喜愛讀書,也讀得快,但除了趕著考試外,很少一口氣把書讀完。印象中讀到放不下的書,只有兩本:赫塞的《鄉愁》跟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原本蝸居的象牙塔,在讀完《美麗新世界》後,瓦解殆盡,讓青春的我,乃至於今,都得誠實地面對這無厘頭的真實世界。

現實生活的紛亂無章,與自然定律的井然有序,呈現極強烈的對比。但我以前從未把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壓根兒也沒想過,如何「善用」科學知識來改造世界。看著亂糟糟的社會百態,誰不希望這世界井然有序呢?但你願意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在《美麗新世界》書中,科學鎮壓了一切的騷動與亂源。每一個人打從生產、教育到就業,都由系統化的生產線所完成。先進的科學彌平所有先天的差異,個體間的差異是由孵化與制約中心訂下的,是精心設計的,是為了維繫社會的安穩而來的。阿爾法天生就是菁英,而艾普西隆天生就是勞動階級,因為在孵化瓶中便是如此,在制約的教育中亦復如是。阿爾法慶幸不必出賣勞力,艾普西隆對於不必痛苦地動腦,簡直樂歪了,每個階級的人,如此心滿意足地珍惜自己階級的幸福美好。這樣的階級差異,自我衍生,這樣的平穩秩序,代代相傳。即便生命冒出短暫的脫序,別擔心,只要吞下幾顆「索麻」,迷幻過後的自己,又將回到這美麗世界的常軌上。

是的,經過科技調整後,紛亂不見了,社會秩序如此安穩,每個人不分階級,都如此安分快樂。每個人都在設計好的框架裡,如此無害地活著,如此無害地運用殘存的自由意志,去經營個人的幸福。書中的世界實在太過驚悚,即便放下書後,依然在我腦海盤旋。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確實有這樣的可能性,然而這樣的美好秩序,所需的代價是否過於巨大?我想敲醒美麗新世界裡的每一個人,從阿爾法到艾普西隆,然而喚醒後的世界,真的有比較好嗎?面對這樣的社會循環,當所有受害者同時成為加害者時,罪惡是否不復存在?在美麗新世界裡,我們甚至找不到可怪罪的人。

當動人的蘭妮娜陷入情慾的迷惑時,她的好友芬妮勸著:「又不是多一兩個男人是痛苦的,妳應該再多雜交一些……」書中對於性感胴體的描述,充滿動感的挑逗,而當雜交成為被稱頌的規範,婚姻已成為猥褻而自私的行為。正是青春的我,性賀爾蒙在身體竄流之際,每每讀得臉紅心跳,除了挑起巨大的慾望外,也同時挑戰深層的道德感。在理性的輪廓外,這感官式的激動與衝擊,喚醒沈睡的另一面。生平第一次,我是這麼活生生地察覺到自己是Homo sapiens,具有活跳的慾望與矛盾,一如身邊所有的同伴。

書中的野人,只有悲劇的可能。他深受蘭妮娜吸引,卻因為彼此錯置的道德規範,而飽遭煎熬。旁人不解野人的瘋狂與痛苦時,野人點點頭說道:「我吃了文明。」當謹守禮際成為野蠻,文明成為嘲弄人性的架構,脫離了子宮而製作的生命,是否也同時切斷了人性的臍帶?

正如同野人一般,我對於美麗新世界中的種種,除了不解,也感到反胃。但是當野人轉而擁抱宗教儀式的救贖時,我越讀越感不堪,如果你誤以為錯誤的反面,必然正確,那你就太低估人類的愚蠢了。

蘇軾感嘆「人生識字憂患始」,這書硬生生地把我從明亮的科學世界踹出,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從此我不再是窗邊好奇的小男孩,科學與現實的世界重疊了,我再也無法埋進方程式裡,把感情當作幻象處理。雖然我還是操作著流暢的使用者介面,與生活中的人事物互動,但我不再是孤懸在平行世界的理論物理學家,終究意識到自己除了遵循薛丁格方程式外,也是一枚活生生的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或許會說現今的世界離《美麗新世界》還遠,至少搖搖欲墜的婚姻制度,依然在表面上維持社會交配的秩序。然而科學的進展並未放過我們,《1984》隱然到來,臉書谷歌蘋果亞馬遜,像是帶著微笑的老大哥,服務並操弄我們的人生。

當每個人毫不在乎地交出時時刻刻的點觸,換取免費便利的服務,一個龐大的巨獸在我們的餵養下茁壯:沒有人有過錯,失控的運算法則甚至不是活生生的人。沒有人綁架了我們,是不經意的點擊,是無所不在的社群連結,讓我們身陷在這美麗的新世界,啊,是的,如此美麗得令人無法自拔。


林秀豪
理論物理學家,清華大學物理學系特聘教授,別名豪豬教授,出生於戒嚴時期的港邊,是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講的時代。從國小到高中,光光「我的志願」就寫了十三遍,他志趣堅定,科學家寫了十二遍,只有一次看老師打遍天下英才,胸中油然而生「有為者亦若是」,寫了一次:「我以後要當老師」。話果真不能亂講,一整打的科學家作文,加上喊了這麼一次當老師,日後就成了學生口中的豪豬教授:一邊在平行宇宙做科學研究,一邊在現實世界誨人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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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1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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