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雷鬼和你想像的不一樣:獻給巴布.馬利的情詩《七殺簡史》
雷鬼歌手巴布.馬利(Bob Marley)的身影,多數人應該不會陌生。他就像革命家切.格瓦拉(Che Guevara)一樣,成為流行文化的重要符號,大量印製在各種商品上。但也和許多流行符號一樣,大部份的人對他的生平或音樂,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甚或一無所知。頂多知道他和他的雷鬼樂,象徵著愛與和平,與世無爭十分「Chill」,並伴隨濃濃的大麻氣味。
牙買加作家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的小說《七殺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惡狠狠地戳破這些片面或刻板的認識,以虛構引領著人們穿越時空,回到巴布.馬利遭到暗殺的生死瞬間。
全書以看似犯罪小說的基調,將焦點從歌手身上移開,把涉案的關係人放置於舞台的正中央,藉著不同參與者的自白,一絲一縷拼湊上世紀後半牙買加社會的每一寸肌理。還原動蕩不安的時局,警示著人們,別被雷鬼樂乍聽之下的溫和平緩給欺騙,它其實是在無間地獄般的殺戮中,浴血生成的利器,交由受壓迫的平凡人們凌空揮舞,刺向著構成社會不公不義的邪魔。
這樣以戰鬥換取和平的姿態,才是雷鬼的本質,而在牙買加混亂的街頭,依然堅持吟唱著和平戰歌,才是巴布.馬利真正偉大之處。
➤朝微笑開槍
1976年12月3日,巴布.馬利和樂團成員們正在他自宅的錄音室,為了兩天後的「微笑牙買加」演唱會(Smile Jamaica Concert)彩排。當時剛過31歲巴布.馬利,在短短3年之間就靠著《Catch a Fire》(1973)、《Burnin'》(1973)、《Natty Dread》(1974)、《Rastaman Vibration》(1976)4張專輯的發行,獲得全球性的成功,讓雷鬼從牙買加一地的民族音樂,一舉晉升為風靡歐美的流行,也讓他成為牙買加當地舉足輕重的意見領袖。
馬利受人敬重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專輯的大賣,而是他藉由雷鬼固定的曲式和簡單的歌詞,傳遞他個人對政治的觀察和宗教的體悟。這些內容一開始還以情歌包裝,越到後來則越直言不諱。但不論何者,只要身處壓迫的人們,都能立刻從中獲得認同,得到力量。
馬利的祖國牙買加是加勒比海的島國,15世紀末開始被西班牙統治,17世紀再改由英國殖民,數百年間經歷數次的起義失敗,終於在1962年獲得獨立。然而,迎接牙買加的不是天堂,而是人民民族黨(People's National Party,PNP)和牙買加工黨(Jamaica Labour Party,JLP)兩大政黨惡鬥下的地獄。
這裡的「惡鬥」不是政治勢力消長的隱喻而已,雙方各自和地方幫派結合,如同部落般對決,佔地為王,喋血街頭。再加上兩黨一左一右的意識形態,以及古巴卡斯楚(Fidel Castro)革命造成的刺激,讓原本已經難解的政治局勢,捲入了冷戰的對峙。
馬利稱自己的住家叫做「安全屋」,因為他希望自家成為首都京斯頓的中立區,雙方人馬也許在外面殺紅了眼,但在安全屋都會賣馬利面子,短暫和平共處。這也是馬利舉辦「微笑牙買加」演唱會的原因,試圖以免費的演唱會,止息政治的暴力衝突。
然而他天真的美意,很快就遭到政客扭曲。當時牙買加總理PNP黨的麥可.曼利(Michael Manley)在演唱會舉行的消息釋出沒多久,就宣布在15日舉行全國大選,讓演唱會看起來像是替執政黨的背書。
馬利試圖維持的中立角色被打破,安全屋不再安全。7名武裝的暴徒,在3日晚間闖入馬利的宅第,對馬利一行人亂槍掃射。馬利的妻子也是樂團成員的Rita Marley頭部中彈,馬利則是胸口和手臂受傷,及時將馬利撲倒的經紀人腿部和身體各中一槍,另一名在場的樂團僱員也身受兩槍。
幸運的是,4人都無生命危險,馬利只是輕傷,甚至兩天後還現身演唱會。
一切都太過於戲劇化,也讓各種陰謀論肆意流傳,JLP或PNP,以及他們各自坐擁的幫派勢力,都被懷疑涉案,亦有謠傳美國中情局是幕後的黑手。馬利在演唱會結束之後,立刻離開牙買加,開始兩年的自我放逐。
➤粗鄙的是體制
《七殺簡史》以近900頁的篇幅,試圖用既直接又隱晦的姿態,述說著這起事件的成因、過程與影響。厚重的份量看似嚇人,閱讀的體感則恰恰相反。雖然有著錯綜複雜的角色關係,並充斥著大量機關槍漫射般意識流的書寫,但皆構成了本書獨特的閱讀體驗。
5個章節,每個章節的內容都在一天之內發生,5天分別從1976到1985再到1991。在書中各個角色自述和追憶的眾聲喧嘩中,馬利以「歌手」為代號不斷被提及,讓他變成一則眾人講述的傳奇,成為聚合所有人物命運的樞紐,是既在場又同時不在場的主角。
不只是「歌手」,作者或虛或實的巧妙挪用許多真實人物作為原型,塑造出一個個鮮明的角色,以想像填補了真實的孔隙,打造出紀實般的歷史重量。所有的情節皆透過各個角色口吻迥異的自白推進,這些喃喃自語在時間軸上反覆遊移,精心再現著記憶在主觀作用下不確定的特性。
與其說作者在運用什麼意識流的文學技法,不如說他試圖將一個個平凡人的意識對剖,在無數小我的精神殘骸中,拼湊出大我歷史的樣貌。
那些混亂而粗鄙的文字,就像以巨斧直接朝書中人物的頭顱上鑿出巨大缺口,再用利刃一層層剖開,將他們內心血肉模糊的底層傾倒在讀者面前。那是夾雜著憤怒、悲傷和無奈的良知殘餘,散發著難以嗅聞的腐壞氣味。
當每一個角色心底瀰漫著共同的惡臭,甚或經由人際網絡互相污染時,逼得讀者不得不去思考,也許問題不在於單一個人的良善與邪惡,所有污染的源頭皆來自於體制的醜惡與墮落。
就這個意義而言,《七殺簡史》可以視為是一部牙買加版本變形的冷硬派犯罪小說,它也許沒有提供什麼意外的解答(事實上,在現實世界裡馬利早就暗示過真兇是何人),但直接控訴了「體制」這個最根本的幕後黑手。這龐大的黑暗,才是「歌手」一生試圖正面迎擊的惡魔。
➤如同潘朵拉的寶盒
隨著故事後半的場景逐漸離開70年代的牙買加,暗示著這邪惡的體制,絕非只存在於一時一地。體制的幽靈在世界各地游蕩,註定了小說中的歌手、現實中的馬利最終的徒勞無功。他成為一個個空洞的符號印在商品,在架上販賣,而作為武器的雷鬼樂,也不過就是排行榜上一組銷售的數字而已。
《七殺簡史》是一則屬於真實世界你我的虛構絕望,但也因為觸及了絕望的最深處,才有辦法彰顯出巴布.馬利的偉大,就像潘朵拉盒子裡深藏的希望,讓人還有勇氣和力量,繼承歌手的意志:
「但在另一座城市、另一座山谷、另一個貧民窟、另一個破敗破碎的地方、另一座城鎮、另一次起義、另一場戰爭、另一次出生中,都會有某個人唱著〈救贖之歌〉(Redemption Song),彷彿歌手寫這首歌不為別的理由,只能為了讓這些受苦難的人們能夠歌唱、大喊、低語、痛苦、哭喊、尖叫。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結束自我放逐後的巴布.馬利,再次於牙買加舉辦了空前的「同一種愛」和平音樂會(One Love Peace Concert),並交出《Exodus》(1977)、《Kaya》(1978)兩張充滿現實批判的專輯,將關懷從牙買加擴及至全球非裔社區的命運。
不幸的是,躲過了槍擊的馬利,逃不過病魔,於1981年死於惡性黑色素瘤。〈救贖之歌〉是他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在歌裡他引用著牙買加裔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庫斯.加維(Marcus Garvey)的名言:「從精神奴役中解放自己;除了我們自身,沒人能讓我們心智自由」(Emancipate yourselves from mental slavery/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並於副歌邀請聽者,一同唱著這首屬於自由的救贖之歌。
《七殺簡史》不像多數千篇一律的搖滾歌頌,它不談馬利,轉而述說那些需要「歌唱、大喊、低語、痛苦、哭喊、尖叫」受苦難的人們,成就了一則對巴布.馬利最真誠的禮讚與致意。●
七殺簡史 |
作者簡介: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 生於牙買加,後移居美國。現於瑪卡萊斯特學院(Macalester College)教授英語及寫作課程。2006年取得威克斯大學創意寫作碩士,首部作品《紅頭禿鷹的惡魔》(暫譯,John Crow’s Devil)曾在出版前遭退件70餘次,2005年問世。隨後出版了《夜女之書》(暫譯,The Book of a Night Woman)敘述19世紀初牙買加殖民地的女奴抗爭。2014年問世的《七殺簡史》,於2015年獲得文學界三大獎之一的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成為首位獲得此獎的牙買加人。 |
人物》遠方即故鄉:科幻漫畫《九號天鵝》與它的造物主漫畫家六牧
「當時我站在臺上,扮演一個名叫六六的丑角。我搞笑的時候,臺下傳來的笑聲是『嘩~嘩~嘩~』……」
提到筆名的由來,眼前沉穩的漫畫家說了這麼一個學生時代的小故事。回憶中舞臺下像水花一樣成片飛濺的笑聲,讓她再次動容了一會兒。後來這花絮像蒲公英黏著她,「六六」便成了她一段時間的小名。再加上喜歡牧場動物的緣故,「六牧」這個名字就光榮出線了。
「有點隨興的決定。」六牧害羞地說。然而,她所謂的隨興所致,隨的是那段體悟到自己有能力撩動他人情緒的時刻,還有草原上暖風陣陣、人與動物並肩漫步的腦中風景。溫柔的創作者氣息從此不言而喻。
這位新人漫畫家2022年首次現身於CCC追漫台連載的《九號天鵝》,被稱為「令人屏息的優美作品」。連載期間叫好,連載結束時叫座,2024年由台灣角川出版全一冊紙本,發行後即受到漫畫界與科幻界的關注,再次引發了關於「複製人」議題的熱烈討論。然而這位一鳴驚人的漫畫家,把自己畫成一隻看起來傻傻的烏龜,眾界紛紛好奇追問:「六牧是誰?」
接受採訪的那天,六牧早到了。她穿著簡單的大地色衣褲,直直的齊肩短髮,整個人就和她筆下的線條一樣簡潔化約。夥伴為她買來一瓶牛奶,她開開心心看著那瓶牛奶,開始說起她最早關於色彩的記憶。
➤快樂,在圖畫的草原上盡情奔跑
「我媽媽讓我坐在她的腿上,抓著我的手,告訴我這個顏色加這個顏色會變那個顏色。現在回憶起那個畫面,我覺得當時看到的色彩展現,好像迪士尼動畫裡面的魔法米奇指揮顏色跟著音樂一起動。從那時起,我對顏色的縫合有了一個嶄新的觸覺。」
六牧說著,我彷彿看見她腦海中那些顏色手拉手跳舞,互相融合又分開,像律動感極強的手繪動畫一樣。那份活力,不如說是破壞力吧!
她回憶道:「媽媽懷我的時候都在畫水墨,她說那是我的胎教。結果,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拿毛筆,把我媽媽的宣紙全都破壞,後來她只好給我買蠟筆和水彩。不過,當我媽媽發現讓我拿到水彩,破壞力也很強之後,我就都只能用鉛筆畫畫了。」
那就是六牧對「畫畫」的認知與起源,圖畫是她的母語。
她畫畫,也閱讀圖畫,盡情飽食各種圖像,以及圖像帶來的無限想像。「我真的很喜歡看各式各樣的圖鑑。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圖書館發現了《小矮人》這本書,我把書借回家,沉迷在小矮人的世界裡。還回去之後,想要再借一次,卻再也找不到了。」
六牧說:「那時的我一直認定是小矮人把書拿走的,因為那本書是我們之間的唯一溝通管道。」一定是小矮人把書放在那裡讓她發現,為了告訴她關於小矮人的祕密。任務完成之後,自然就該把這把祕密鑰匙收回,別人都休想拿到。
「《大森林裡的小木屋》(Laura Ingalls Wilder著)、《狼王的女兒》(Jean Craighead George著),除了圖鑑,我到圖書館都是被這些有漂亮插圖的兒童文學吸引。」花朵、精靈、拓荒、狼群……六牧就這麼不知不覺跟隨著這些大自然裡關於生存、既危險又浪漫的荒野情懷,走上了一條通往遠方的路。
說話的當下,Openbook編輯拿出一本新版《小矮人全書》,六牧立刻像見到兒時老友般大笑起來:「我好快樂!」她拍手。小矮人回來了,或是說他從未離開。就像六牧曾經以為圖畫已離她遠去,實則不然。有一天她回過頭來,發現自己不管身在何方,「總是會聽見畫畫的鼓聲。」
「高中的時候,我開始用電腦畫畫。電腦的破壞力最小,絕對不會把家裡弄亂,也不會一直低著頭,對頸椎不好。」在場所有人都笑了。這位小名六六的冷面笑匠繼續說:「我用滑鼠塗顏色,先塗一整片,然後再用橡皮擦工具把邊緣擦掉。後來實在覺得太難用了,那時剛好拿到消費券,就去買了一塊最初階的小手繪板。」
正好恭逢部落格興起的年代,塗鴉的女孩長成了畫插畫的少女,在網路世界中與其他繪畫同好交流,逐步加深自己走上繪畫之路的輪廓。然而,故事發展並不如她所願。
「破碎了、失敗了。」六牧幾次用這樣強烈的字眼,來形容高中畢業時,沒有考上藝術相關科系的心情。
從小就與顏料玩耍、對圖鑑痴迷,還握有小矮人祕密鑰匙的女孩,跑向以為會為她敞開大門的藝術國度,結果那扇門卻在面前無情甩上,彷彿在說「你不屬於這裡」。快樂的腳步戛然驟止,六牧面對人生中第一記閉門羹,轉身走進另一個國度:文學。
➤破碎,在陌生的文學國度踽踽獨行
「文學對我來說很陌生,它不是我的母語。我當時選擇文化大學的文藝創作組,只因為它有一個『藝』字。」被搶走手中畫筆的少女,情急之下抓到了另一支筆,一支不屬於她的筆。
「但是,我現在非常感謝文學的訓練。訓詁、聲韻,我們這部分上得比中文系少一點,大部分的時候都在讀俄羅斯經典文學、中國傷痕文學和臺灣鄉土文學。那些作品,雖然都不是我自發去讀的,我卻在這些文字中獲得了療癒。」六牧說:「文字對我而言,正因為難以直接參透,顯得很神聖,讓我很尊敬。」
對文字小心翼翼的謹慎態度,完全不同於在繪畫上的揮灑。「如果說圖畫是用『瞬間的情緒』來影響觀看者,文字作品、音樂等等都是由淺入深進入。」閱讀文學讓六牧迷上了能夠讓自己漸漸沉浸的過程,以及這種需要時間來慢慢推進的敘事性創作形式。
外頭的雨愈來愈大了,我們不約而同看了一下窗外。我們都知道,不得不轉彎的時候,一定會帶來意外的風景。
➤長大,在設計中尋找生存之道
「你知道仇人坡嗎?」聽著雨聲,六牧冷不防說:「陽明山很常狂風暴雨,一旦遇到這樣的天氣,走在那個坡上,穿高跟鞋的就是直接斷掉,撐傘的話,雨傘也就爛在那裡。畢業前夕我走在仇人坡上,看著學校圖書館,想知道自己的下一個位置在哪裡。」
愛畫畫的人,讀完文學,能做什麼?看著同學似乎都很有方向,六牧想到自己在大學期間,替各系所做了很多文宣、刊物,姑且整理成作品集,投遞出去。就這樣,第一腳踏進社會,六牧的身分是美編。
「我逆來順受地想,如果沒辦法畫畫,設計類工作或許會是我的出路。沒想到愈做愈有興趣,甚至也就漸漸淡忘了畫圖這件事。」幾年內,她不斷嘗試,從美編做到平面設計師,邊工作邊學習,最後去到一間做CIS識別設計的公司。
「做品牌設計的時候,必須去發想視覺概念。我忽然想起來,自己很喜歡抽象的圖畫。」畫畫的鼓聲在不經意的地方響起了,在工作之餘,六牧報名了藝術家Krenz的繪畫課。
「久旱甘霖。」六牧說。
坊間繪畫課所提供的嚴謹繪畫理論與硬派的技法教授,補足了六牧沒有就讀藝術科系的缺憾。「我找回了那種想畫畫的心情。」另一方面,陽明山的潮溼空氣令她不時懷念,大學的時光不但沒有被她從生命裡取消掉,反而成了疊加上來的基調。
「我有點難以定義文學為我帶來了什麼」,然而那些無為潛伏的日子恍若大夢一場,夢醒後仍讓她念念難忘。「那時在我的經驗中,純創作的世界似乎只存在於文學領域。」
在昔日同窗的介紹下,六牧加入了寫作社團。「我想知道在創作的人都在想些什麼。我想和那群認真在發展故事的人在一起。」沒想到,寫作社團中漫畫愛好者不少,眾人於是另闢了漫畫社團,「都是因為有這些朋友,我才開始接觸到各式各樣的漫畫。」
胃口大開的六牧,笑稱自己應該算是很雜食,但抽絲剝繭之下,發現短篇漫畫和紀實類作品,可能最合口味。「九井諒子、藤子不二雄……這些短篇集都給我很多養分。」
有一天,她讀到津田雅美《思鄉病》裡的第一篇短篇〈天狼星〉,描述一名警察和機器人的故事。「那篇作品讓我第一次動了念頭:好想試試看。」好想試試看畫漫畫!
六牧在A4紙上用尺憑感覺畫格子、寫對話、畫人物草圖。「我想先從模仿開始嘗試,所以畫了很多機器人的短篇漫畫。結果,動手去做之後,我感覺到這好像是個機會——漫畫可以是繪畫和文學的結合。」漫畫讓六牧所經歷的一切都合理了。
➤起飛,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創作者的第一個故事,通常都是他/她最想說的那個故事。《九號天鵝》是六牧的第一部正式作品。她原本想創作一個40多頁的短篇去投稿,朋友看了,覺得應該到CCC追漫台畫成連載。
《九號天鵝》的主角奇歐是人類世界的第一個複製人,與他最親近的,是一臺「保母機器人」。整部作品圍繞著奇歐的處境、心情和際遇緩緩推進,深入他的內心。
這個故事是來自成長期間的自我認同難題?是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私密幻想?還是過去那些畫在A4紙上的草稿蓄積出來的能量呢?
「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六牧說,「他對現實世界很失望,所以就離開了。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還是沒有辦法消化這個情緒。」
出忽意料的答案,我們因此沉默了一會兒。
第一部投注心力的作品,並不是關於自己,而是關於別人,十分罕見。然而六牧認為,起心動念創作這個故事,多半還是為了自己。
她說,或許只是私心地想要知道,假使能創造出另一個情境,那離開的人是否就能擁有快樂結局?如果相伴在身旁的,是一具可以透過程式穩定性而永久續存的機器人,陪伴是否可以是永恆的?而永恆的陪伴對於失愛的靈魂是否就是終極救贖呢?
六牧認為這番叩問是在自我哄騙,想使自己在幻想情境下獲得療癒;同時,這也是出於真心誠意,希望圓滿有機會存在於現實。
而稍後,她會發現,其實有許多人都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
2019年,太空人登上月球50週年,臺北市立天文教育館舉辦了「太空先鋒-登月50特展」,正在為作品找資料的六牧也去看了。太空展固然精彩炫目,然而六牧看見的卻是「迷戀遠方的人」如此人文的面向。在展覽之中,漫畫家找到了她的主題:「遠方即故鄉」。
是不是在一連串的因緣際會中,不知不覺就把作品的類型定調在科幻?六牧也不是那麼篤定。「我只是覺得科幻可以讓我距離遠一點來看這個故事,是我當下有限的想法中,一個離現實最遠的角度。畢竟,我永遠都無法真的去理解事情的真相,因為對象物已經不在了。」
不過,在找資料的過程裡,她發現「科幻」看似離現實很遠,實則必須立基於現實理論之上,與她定下的主題不謀而合。科幻用某種使人無從抵抗的魅力和特質懾服了她,成了她在找尋答案過程中的一種有效手段。
「那時我看了一部紀錄片叫《人造之愛》,內容是觀察機器動物、機器人與人類的互動,整部片呈現出一種關懷的感覺。」逐漸地,六牧發現這個故事不只有她自己想聽,因為她向內深掘的那股渴望永恆陪伴的情緒,其實是普世性的。「這不再是私小說了,我開始想把故事攤開來,說給大家聽。」
在漫畫家地毯式搜集資料、濾出與主題相符的元素之下,故事逐漸變得具體:一個註定要去向遠方的太空人,在註定孤單的身分之中,仍不斷渴求親情與愛,並懷疑著自己是否夠資格去渴求。
那天鵝呢?場景中一再出現的河流、木屋和橋呢?
「我很喜歡河流。聖桑在芭蕾舞〈天鵝之死〉那段音樂裡,有一種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感覺。我好像看見一個人在河邊跳舞,那感覺和聲音,就成為了這個故事的基調,一個根性的聲音。」六牧說:「我想像那首音樂一樣,用一種慢慢把水面撥開的節奏來講這個故事。」
接續著這個「根音」,她以荷蘭鹿特丹一座橫跨新馬斯河的「天鵝橋」(伊拉斯謨橋)為地理中心,在腦中繪製出故事發生的虛構模型:新馬斯河將鹿特丹劃分為南、北兩塊,以那樣的地理想像去發展,六牧假設主角所在的城市裡,北方有較高科技的建設,而南方則是較原始、有自然景觀和市集活動的區域。
「而且,天鵝會遷徙,尤其是大天鵝能飛很遠,從西伯利亞到中國、歐洲,最高可以飛越聖母峰。」遠方即故鄉,六牧就這樣選擇了天鵝,作為這部作品的主要意象。
➤回家,從繪畫、文字到漫畫
天鵝很常在河邊活動,河邊會有蘆葦,蘆葦長在草原上,草原上有木屋……六牧建構起主角最喜歡的地景,而「九號」則是「唸起來較符合調性」——誰說聲韻訓詁沒帶給她什麼?
從訪談之初,到聖桑的〈天鵝之死〉作為背景音,我看見一條河流用緩緩前行、或湍急過彎、或暗流洶湧的姿態,把六牧從快樂奔跑的草原上,帶到現下所在的、有幢木屋的草原上,她回家了。
帶著一身新本領回到繪畫中的六牧,信手玩起文字遊戲。「奇歐」其實是義大利文的「Ciao」,同時是見面也是告別的招呼語。而奇歐的保母機器人「安德」則是來自冰島語中的「重生」(endurfæðingu),也就是故事所描繪能夠達成「永恆陪伴」的方式。
為何這臺要帶來所謂「假設中的圓滿結局」的機器人,長得像家電、而非較主流的人形呢?六牧說:「因為它主要的功能是監視,加上要照顧嬰兒,那是一個合理的造型。如果是人形,成本很高,說不定還要被扣娛樂稅。考慮到社會結構,形狀簡單的機器人應該才是大部分中產階級可以負擔的產品。」
而在這個「合理」造型下,安德甚至無法擁有能夠表達情緒的臉部表情。不過,漫畫家解釋,正因為缺乏「表情」這個容易呈現的項目,她得為安德想其它迂迴的方式來表達情緒,那使得她和安德之間的化學作用更多了。
「假使它配備相對聰明的軟體,那它的造型也應該要更無害,才不會讓人類感覺被威脅。」六牧說:「我想讓它樸實可愛、有如監視器加上太空帽。」
「形隨機能」的美感,想必多少來自六牧做設計時的訓練。我邊看著這臺被戲稱為「滾筒洗衣機」的保母機器人,邊覺得它在對我微笑眨眼。
「奇歐和安德是戀人嗎?」這是為了粉絲們問的,畢竟「機性戀」這樣吸睛的字眼就大大地印在書腰上。
「我覺得這個名詞很美好。」六牧答:「因為它將無機物放到和人類水平的地位,讓無機物也成為『可遇』的對象。我們因此獲得了選擇,可以去遇見,或是不遇見一臺機器人。人類本位的能量降低了。而我覺得尊重、同理的感情,還有愛,是最美的。」
談到「尊重、同理和愛」,最後六牧忍不住談起她在路邊救回家的小貓咪,流露出貓奴的英雄光輝。
從短篇發展成長篇,六牧說明,一路上她請教了許多朋友的意見,而身邊的人也都給出各式各樣具體扎實的回饋。她一一納入想法中,細細消化,成為作品愈發均衡、完整的關鍵。
「我和編輯都對角色發揮了很大的同理心,做了很多研究,去了解他們行為背後的動機。」六牧談到,不僅有意識地去掌控每一頁格數的規律和節奏,也小心不使畫面過度複雜、情緒過滿(「很像樂團指揮要小心不能在弦樂該安靜的時候,把眼睛看向小號」,她形容)。
同時,她也讓人物自己在故事裡走動,作者只從旁扮演觀察和心理分析,讓他們自行發生化學作用。
因為「想要回應讀者的心情」,六牧接受了多面向的評論,對角色有收有放之間,《九號天鵝》如她所想地成為了「攤開來,說給大家聽」的故事,一個「面向大眾」的作品。
《九號天鵝》的誕生有如水到渠成。六牧說,出於對文字的敬畏,她在為角色寫對白時,總是字字句句反覆思量。例如一個角色說他「放下」或「留下」了某事,這兩組簡單的文字她便考慮了好久。
這位彷彿對待萬事萬物都輕手輕腳的漫畫家,或許正因能夠「放下」固著,隨著機運的長河一路向前漂流,就一定會「留下」些什麼,例如《九號天鵝》。
雨勢變小了,攝影師讓六牧到頂樓拍照。遠方,雨點下在淡水河上,「好美喔!」六牧讚嘆,眼睛在河面上遊走。我們都知道,迷路的時候,順著河,就會找到出口。●
日期|5 / 25(日)19:00 - 21:00
對談|六牧(本書作者)、盛浩偉(作家)
地點|現流冊店(捷運大橋頭站3號出口步行3分鐘)
報名|已額滿(後續會有現場影片)
⚠會場座位有限,不開放現場報名。
九號天鵝
作者:六牧
出版:台灣角川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六牧
形象是一隻烏龜,總是看起來很慌張。
喜歡吃馬鈴薯泥、雞蛋、生菜沙拉。
感到害怕會躲進殼裡面,安心了才出來。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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