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我已投胎轉世三次,每一世我都是作家:專訪《女戰士》作者湯亭亭

湯亭亭一生獲獎無數,在美國文壇地位甚高,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亞裔美國文學作家。今年3月,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慶祝50週年,便邀請湯亭亭擔任特邀講者。演講中,她回憶起首部作品《女戰士》出版時的困難:「當時有家拒絕了我的出版社告訴我,他們不能出版這本書,因為這等於是把貓拿給想買豬的人。」她說:「關於我的創作,這是我認識到的第一件事:我在讓人上當、變成冤大頭。」

《女戰士》於1976年出版,甫上市便一鳴驚人、造成轟動,原因之一就在於她以雜揉虛實的創作手法寫作回憶錄。然而,湯亭亭挑戰傳統敘事,以「說故事」作為創新自傳形式的語言工具,除了呈現一名華裔第二代的所思所想,實質上亦細膩且深刻地傳達了對於少數族裔文化的觀察與關懷。

後輩的一眾跨世代亞裔作家,從《喜福會》作者譚恩美、《同情者》作者阮越清、《Stay True保持真誠》作者徐華與《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作者王鷗行,都曾公開表達過對湯亭亭的景仰。徐華更表示,《女戰士》這本書「改變了美國文化」。2014年,湯亭亭獲頒美國國家藝術獎章,肯定她的著作「增進美國社會對亞裔的理解,身為作家的貢獻無庸置疑。」

➤來自傳承的寫作

湯亭亭著有《金山勇士》、《孫行者》、《第五和平書》等作品,是多產作家,也長期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擔任講師,寫作無疑占據她人生的重要部分。被問及驅使她寫作的原因,她語帶神祕地表示:「我覺得自己已經投胎轉世三次,而每一世我都是作家。在我會寫作之前,我唱詩歌,我說故事。」對於自己的寫作生涯,她肯定地說在成長過中,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作家。實際上,她認為後天養育也是關鍵:她的祖父與母親都是說故事的高手,前者每天晚上都會在村裡的廣場上講故事,「而我的父親是一位詩人。」她補充。


湯亭亭著作《金山勇士》、《孫行者》

作為首部作品,《女戰士》以湯亭亭自身在加州史塔克頓的成長經歷為引,融合母親的口述故事、她自己或聽來或自行研究的中國傳說與古典文學,以及華裔美國人的歷史,結合現實與虛構,最終串起一連串家族女性與宿命之間的抗爭。湯亭亭形容自己是透過不斷「實驗」,才找到這種不太尋常的寫作方式。「我最初開始寫作,是為了理解我的母親,理解中國,理解中文這個語言,理解歷史,理解我們與生活周遭其他人的不同之處。」

從小到大,湯亭亭記得母親總是說著各種故事,時而順帶一提、時而又要她仔細聽好,但每當她追問起細節,母親卻又閉口不談。那些故事像是在測試她的心智是否足夠堅韌,如《女戰士》的首篇〈無名女〉,移民母親在女兒初經來潮時,將丈夫在中國農村的妹妹婚外懷孕而遭村人逼死的境遇告知女兒,為的就是要藉此警告她,「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可能發生在妳身上。別讓我們丟臉。妳可不想完全被人遺忘,好像從來沒出生過。」

如今回想童年往事,許多時刻是她創作的基石,古怪、複雜且微妙的故事從沒少過,「我所認識中國文化充滿了迷信與超自然,充滿了魔法與鬼魂。」而藉由寫作,湯亭亭在做的便是「試圖找出解釋」,她說,「我會馴服混亂。」透過「混合」的寫作方式、行走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寬廣邊界」,《女戰士》反倒為她指引出了一條整頓思路的道路,回到童年時刻,提取與書寫既是創作也是對現實的介入。

➤「非虛構小說」的可能

不過,若說回憶錄書寫關乎一探究竟人生經歷,是為了反思、紀錄,以及記憶,《女戰士》在跨越文類限制的同時,也凝視著眼前的時代。這也是湯亭亭一路寫來的文學信念,當她作為文化轉譯者「翻譯」母親的中國故事,或者投身退伍軍人寫作坊,並出版《第五和平書》以思考和平的概念與創傷敘事,她的寫作既在回應個人的困境,也面向族群或社會集體的創傷。

說故事有可能創造個人與集體的新生嗎?以寫作形式來說,湯亭亭分享自己是透過兩本書的出版,確信了所謂「非虛構小說」是可行的: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夜晚的大軍》(The Armies of the Night)與楚門.卡波提(Truman Capote)《冷血》(In Cold Blood)。兩本書皆於社會與思想產生巨變的1960年代出版,應用小說創作方法與技巧描述真實世界發生的事件,拼湊、理解並也重現了重要當事人的內在心理,捕捉了特定社會脈絡下的關鍵縮影。換句話說,面對時代浪潮,此二書提出的是一種新的文字想像。


諾曼.梅勒《夜晚的大軍》、楚門.卡波提《冷血》

然而面對美國的社會現實,湯亭亭也意識到想像力的行使之於亞裔、之於移民,似乎並非是全然帶來光亮前途的魔法。「讀者可以看到我以這種方式寫作的原因。」提到另一本著作《金山勇士》(China Men)時,湯亭亭如此點出,她在該書講述了詩人父親前往美國時的兩個故事版本,「我的寫法讓人覺得,非法行事的一切似乎神奇到不是真的。我是在保護我的家人不被驅逐出境。」談到當前的美國,她也說她發現自己仍需小心地寫作,就因為「現任的美國總統威脅要無視憲法、驅逐擁有出生公民權的人們。」

➤真實身分

湯亭亭生於二戰,成長的年代經歷韓戰與越戰,加上身為移民第二代,她一直都心懷那些身心皆處於動盪不安之人。無論是《女戰士》還是《金山勇士》,都寫到在異鄉遠望故國的人,同時也有刻意擺脫過去而積極適應眼前生活、或者已完全融入美國生活的人,落地生根的過程中有盤根錯節的思緒與情感。就如她自己作為第二代,亦於書寫中反覆思索自身根源:

「華裔美國人,當你試著了解你內在哪些部分是華人,你怎麼分辨哪些是童年特有的,是貧困、瘋狂、家庭,是你母親用各種故事交織伴隨著你成長,哪些又是華人特有的?」

異鄉生活的困頓讓第一代移民幾乎捨去全部的自己,從職業到姓名,只為了融入美國社會。第二代則面對更艱困的境地,亞裔美籍,雙重的身分如何尋找到定義與平衡點?如何在雙重的文化中弄清楚自己的立場,以及自己到底是誰?對於何謂真實(Truth),湯亭亭似乎早就有答案。被問及創作多年來,「真實」的意義對她而言是否有所改變,她沉靜地回答:「我心中似乎有某種感覺存在——所謂的『真實』就像一塊石頭或一堵牆,某種堅硬實在的東西。我能感覺到某件事是真或假,是實際存在的還是假造的。」

➤亞裔的開花

回顧自己近50年來的作品,湯亭亭以各式文類創作,包含小說、散文、自傳、詩歌,將形式推到極限並且超越。一路走來,她的書寫除了自我表達之外,也廣泛地改變了美國的文學樣貌。正如譚恩美表示,最初正是《女戰士》讓她意識到,「亞裔美國人也可以寫故事,而且這些故事不必關於白人。」對於後輩將自己視為文學英雄,湯亭亭輕輕一語帶過,只說她很高興看見包含她在內的寫作者們可以藉由自己的作品來打造現實,就如她在《第五和平書》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孩子們,各位,戰爭期間該做的事是:在毀滅的時刻,創造一些事物。一首詩。一場遊行。一個社群。一所學校。一個誓言。一個道德原則。一個和平時刻。」

近年來,亞裔美國文學與電影,在美國主流文化、甚至綜觀全世界的重要性,都有明顯的提升。越來越多亞裔作家與藝術家開始發聲、分享自身經驗,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讀者/觀眾在聆聽這些聲音與故事,即便他們與這些創作者之間不一定擁有同樣的族裔背景。湯亭亭樂見這樣的改變,但也直言:「我希望我們的文學受到歡迎並不是暫時性的『趨勢』。」在她眼中,這些作品是「世界文學存在已久的一部分」,早已於世界扎根。就如《女戰士》中的女兒向母親提出,她們生命不完全只和某一小塊土地有連結,而是屬於這個地球。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女戰士
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作者: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譯者:李根芳
出版:二十張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知名華裔美籍作家。1940年生於美國加州,祖籍廣東新會,為華裔移民第二代。曾長居夏威夷,獲認定為夏威夷州寶,後搬回加州並任教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作品獲得過諸多獎項,其中《女戰士》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金山勇士》(China Men)獲美國國家圖書獎。

憑藉文學領域的卓越成績,她一生獲獎無數:1997年獲總統柯林頓頒發美國國家人文獎章;2006獲得亞裔美國文學獎終身成就獎;2008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之美國文學傑出貢獻獎章;2011年獲得費茲傑羅美國文學終身成就獎;2013年獲總統歐巴馬頒發美國國家藝術獎章;2023年獲美國文理學院頒發文學領域傑出成就獎章。

另著有《孫行者》(Tripmaster Monkey)、《第五和平書》(The Fifth Book of Peace)、《寬廣人生》(I Love a Broad Margin to My Life)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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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4 10:30
人物》我要刻意冒犯那些不性感的地方: 陳思宏談《社頭三姐妹》

陳思宏的新書,在臺灣的夏日準備開始猖狂以前,正式抵達。

《社頭三姊妹》又熱又鬧,哪怕開篇之初是從一場入秋的霧氣開始寫起,卻不知為何暑氣的黏膩還是死死地沾附著每一個章節——話要說清楚,沾黏的暑氣的氛圍,不是陳思宏的筆觸。

他這幾年與鏡文學簽約,每一到兩年就交出一本15萬字,但作為陳思宏的讀者,卻不會對這高頻率的現身感到疲乏。也許是行文走得越來越輕快,每個句子都像是跳著小碎步、唱起花腔,角色興致依舊那麼高昂,吵吵嚷嚷在你的耳邊喊著:「讀下去讀下去,沒看到最後一句你不曉得發生什麼大事。」

偏偏,讀陳思宏的小說好像一種賭氣,氣生命存在這麼多的無常,也氣你分明曉得無常才是日常的一部分。

這回,陳思宏把視角拉回故鄉永靖——旁邊的社頭。永靖與社頭,哥倆好搭肩在一塊,若硬要說那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與其直接拿他數年前的「鬼地方」來形容恐怕落伍,在《社頭三姊妹》裡,陳思宏這麼形容,那是一個足以把城裡男朋友嚇跑的地方,像是這一段話:「她聞到對方家長的憤怒,有社頭的味道,原來去了一趟社頭,也不需要聘請偵探,街頭問一下就知道,她來自那奇怪的三合院,從出生那一天就被詛咒了。」

寫的雖是三合院,讀起來卻像是整個社頭的縮影。

因此,這本又熱又鬧的書我們不妨這麼開始讀:被詛咒的鄉里中的三合院,住著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三姊妹。不是三胞胎的三姊妹選擇在同一時間出生,那幾乎可說是彼時最大的新聞,而一切的因果報應似乎在三人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決定了,只是活得越久越讓人難以摸清楚,到底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或許吧,根本無所謂詛咒一事。人間即地獄,只是我們尚未接受這個事實。

➤發現地獄,點亮小說的燈

「我不知道有沒有天堂,但是絕對有地獄。此時此刻,我們就是彼此的地獄。」陳思宏說。

自新作宣傳起跑以來,不少人問他作品的概念是否受知名音樂劇《勸世三姊妹》的影響。事實當然不是如此,他唸的是臺大戲劇所,三姊妹是戲劇作品中的恆久母體之一,「因為他就是三個點,彼此拉扯,互為張力。」沒錯,莎劇中李爾王面對三個女兒的情感互動,或者契科夫的經典《三姊妹》都是如此演繹。因此陳思宏當然很早就明白三姐妹能給予的戲劇性,也多年前就想將視角對準社頭鳴槍——問題是,槍口要對準哪裡?

在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劃,讓他找到解答。

「我一直記得,那場寫作計劃中,無論是哪一場演講,都會在底下看到一個高大、上了年紀的非裔阿公來聽講。我每一場活動他都來,手上抱著一本看起來很重的書,可是他不會主動開口、你也不會想要主動接近他。直到某次在河邊散步,又碰到對方,這次我仔細看了他手上抱的書究竟是什麼?」陳思宏說,那一次,他看清楚了,對方一直拿在手上的是但丁的《神曲》,且是〈地獄篇〉。於此同時,醞積在他腦中的畫面,燈光大亮,大綱與時間瞬間拉出,好像地獄一直在原地等著被他發現一樣。

➤擠壓對創作者來說是好事

地獄總是這樣撞進來的,進門以後才發現,那原來就只是日常生活的縮影而已。畢竟,正如陳思宏經常說的:「我實在有太多『壞掉的人』的故事了。」

「所以,我真的很鼓勵寫作者去上班。」他說。

仔細想來,陳思宏的寫作生涯也不是一開始就平步青雲。他曾遇過出版後完全沒有任何一場宣傳活動的、事前完全未經說明確認就直接印刷的,他說自己之所以一直一直還在寫,大概是因為:「我可以做很多事情。」而且,經常是看似與寫作無關的事情。

可以主持,可以演戲,可以翻譯。幾年前他陸續擔任臺灣參展歐洲三大影展的活動主持人,「威尼斯那場超級可怕,我們要上臺彩排的時候才發現上一檔活動死不撤,義大利人見狀也是一副『我能怎麼辦』的樣子,沒有想要積極處理。最後是我上臺叫那個人住嘴,我們才趕快換場,在沒有彩排的狀況之下直接開場。」

碰過各種驚人的場面,陳思宏最終理解一件事情——工作的本質就是擠壓,職場環境跟在家寫作的氛圍完全不一樣,作家上臺,眾人尊稱你一聲老師,大家客客氣氣,不同於職場,多的是被捅一刀或者無止盡的怪奇會議。

「可是,擠壓對於創作者來說是好事,會讓作者不那麼自戀。自戀是寫作的禁忌,小說要離開『我』,才能夠成形。」陳思宏說。或許對於寫作的人來說,這世上追根究柢,不會有任何事情與寫作無關吧。


生活中的光怪陸離包括採訪時跟亂入的外國人一見如故。

➤變老很爛,可是……

有趣的是,當小說家離開「我」以後,經常就靠近了「我的故鄉」。那個曾經讓負笈異地的寫作者,不屑一顧的地方。

「特別是那種不性感的地方。來自那種地方的我們,起初常常會想要把故鄉抹掉。」陳思宏說,他最初就是如此。

所謂的性感,例如紐約、柏林、東京、首爾,例如臺北、又或者是臺北裡的大稻埕⋯⋯。「我常常覺得,浸泡在這種性感的都會城市之中,其間的開放性以及都會感,好像你待在那邊大概兩週左右,就能夠寫出地方的景物來。可是小地方不是如此,小地方通常不知道怎麼開始寫。」

像是泥土一樣,小地方總是給人很重的土氣,而許多寫作者進到城市以後,第一時間總是想要甩開土味,「首先,會想改變自己的口音,開始學習更深的英文,或許再上個法文班;搭飛機去異國駐村,甩掉童年的空間……這都是我早年會做的事情。所以,寫回故鄉對我來說很有趣。」

陳思宏說,變老的缺點很多,容易生病容易變胖,而且「我不能像過去一樣一口氣吃8個便當,變老真的爛死了,我不想要。可是,真的是得走向中年以後,我才發現,過去花那麼多力氣拋掉的東西,可能才是最珍貴的。」

所謂的珍貴,聽起來太搧情。但是身為陳思宏的讀者都能夠明白,他不要濫情地談愛之深,而是放膽的冒犯,用力地說那些地方的壞話。

「現在對大家來說最不性感的地方,就是我最想下筆的地方。」

➤角色是我給的,可是他每天都會來吵我

可是,此刻的陳思宏很性感啊。

自《鬼地方》以來,每次出版都會造成一波話題,這次的《社頭三姊妹》更是在上架以前就先造成轟動,有聲書甚至是金鐘影后蔡淑臻獻聲朗讀;且出版社與陳思宏培養出絕佳的默契,配合作者返臺的時間,滿滿當當的安排了一系列活動、演講、打書行程。陳思宏甘之如飴,他說出版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他能夠做多少事情都會做。一己之力甚至帶動鄉土的熱絡,彰化的小小鄉里開始推出以陳思宏為名的走讀行程。日前他去韓國的書店,一進門口就看見賣破頭的韓文版《鬼地方》。

以這樣的態勢來說,難道不性感嗎?

這樣的他,難道不會與「下筆於不性感之處」的說法衝突嗎?

「嗯,所以,我有個很大的優勢,就是我人不在臺灣。」陳思宏說:「我不是不喜歡臺灣喔,尤其愛臺北,雖然夏天真的熱得要死,但撇除這個缺點我在這裡住得很舒服。可是,我的出走是一個有計劃的叛逃,我得跟臺灣保持一定的距離,讓大家不容易找到我,那些標籤要性感也性感不到我身上。這樣的物理距離可以讓我保住我自己,跟舒適圈有所切割。在切割以後,你知道自己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寫作。」

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寫作,因此他最常談話的對象,便是他小說中的角色。

訪談末了,問陳思宏到底為何能寫得這麼快?平均兩年出一本15萬字,此非易事。他回答:「因為他們很吵。」

「我很喜歡的印度小說家阿蘭達蒂.羅伊(Arundhati Roy)說過,她在寫小說的時候角色會跟自己講話。我也是啊。我每天早上的鬧鐘訂在5點24分,但我通常會在5點22分就起床,一起床就開始寫。在動筆以前腦袋裡的角色就把我吵醒,跟我說:『你今天這章要寫我了喔,要把我寫好一點喔。』他們會一直這樣喋喋不休。但我也約定好,到我截稿那一天他們就要離開我。寫完以後我要去度假,去旅行,去高空彈跳還是拖曳傘什麼的,很像會死掉的事情我都要去做一輪,很快就會忘記我才剛剛交稿。」

陳思宏說,這大概跟戲劇所的訓練有關係吧。有本事狠狠栽進故事中,也要能毫不留戀地把自己拔起來。

那麼接下來呢?接著就是讀者的事了。

吵吵嚷嚷的角色該進到我們的腦中,看他們如何在人間裡生存、在地獄裡折騰彼此,讓《社頭三姊妹》的作者離得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遠到他的小說浮出下一個角色的形貌,遠到他腦袋裡的人又開始喋喋不休,問他準備好了沒有,把他從床上吵醒,問:「記得,要把我寫得好一點喔。」

社頭三姊妹 
作者:陳思宏
出版:鏡文學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思宏
 
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第9個孩子。住在柏林。
 
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文化部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讀墨年度人氣作家、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
 
其長篇小說《鬼地方》售出十餘國版權,外譯本分別登上美國《紐約時報》、法國《世界報》、韓國《朝鮮日報》、日本《每日新聞》、義大利《晚郵報》、芬蘭《赫爾辛基日報》等。
 
《樓上的好人》售出日文與越南文版權,《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已在韓國出版。
 
出版作品:
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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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隨身聽S12EP7》雖難以言說但都深受震動:聽詩人柏森說古典樂、哲學與詩 ft.《原光》

詩人柏森出版第一本詩集《灰矮星》時,剛滿雙十年華,以詩語向青春致敬,寫下愛戀的歡欣苦痛。時隔6年,他經歷哲學思辨打開對世界的認識,沉浸於古典樂帶來內在的共振,寫下對時間、生命的探問。

本集節目邀請近期出版詩集《原光》的柏森,分享他如何從哲學訓練、從聆聽古典樂,得到詩文創作與閱讀的啟發。內容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馬勒的召喚

主持人:對於古典音樂、特別是愛好馬勒的人,看到這本詩集《原光》大概會眼睛一亮,想說是馬勒的原光嗎?讓人對這本書格外的好奇。這是你定的書名嗎?

柏森:對,是我定的。寫到一半的時候剛好在聽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總共有5個樂章,第四樂章非常神祕,很安靜。我很好奇,查了原文「Urlicht」是「原光」的意思,指涉一種未知之光。我想,這不就是我在寫的內容嗎?於是使用了這個詞作為書名。

2020台大交響冬季室內樂之夜【藝苗】 G. Mahler: "Urlicht" from the Symphony No. 2, for 5 Basses and Piano 馬勒:《原光》(取自第二號交響曲),給五把低音提琴與鋼琴。

柏森:我原本對馬勒沒有那麼著迷,因為剛好大學是唸哲學,也對歐陸哲學很有興趣。查了一些資料以後,想要更認識他。

主持人:所以現在已經變成馬勒迷了嗎?

柏森:對,好像怎麼聽都會變成他的愛好者。

主持人:我覺得馬勒有一種奇特的魔力。有些人對馬勒就沒有感覺,但有感覺的人就會深陷其中。如果這個音樂需要他,或是馬勒召喚他的話,也願意赴湯蹈火的樣子。

柏森:我覺得有點無可自拔。我很習慣走路的時候聽交響曲。馬勒的第一號是一種非常輕快的感覺,很適合散步的時候聽。

主持人:馬勒留下很多名言,例如他認為交響曲要像世界一樣,講所有的東西都包括在其中。哲學也類似,是處理世間各種現象的。對你而言,哲學、音樂與馬勒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柏森:我認為哲學是在處理非常基礎的、人跟世界的關係,剛好也對應音樂的一些議題。據馬勒的妻子說,他在創作的時候,鋼琴上面放了兩本著作,一本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另外一本則是歌德。我也是一直有受到康德的影響。

➤詩創造連結,哲學開展空間

主持人:哲學經常是用論文來表達,鋪陳非常細,文字量很多。可是詩的話正相反,比較像是要把文字收束。這兩個不同方向的文體,都是你善於使用的嗎?

柏森:我很想跟世界對話,也很想知道,我跟他人有沒有某一種連結,而詩是我最能把握的語言,所以我想透過更偏向文學語言的方式,去跟更多人共鳴。

主持人:什麼時候開始用詩做這樣的表達?

柏森:應該是高中的時候,當時讀了楊牧,我就想,哇!沒有看過這樣的文字,怎麼那麼吸引人,太奇妙了,這是一個我沒有見過的世界。我也好想要這樣表達,想要學習這樣的精神,於是我就開始嘗試寫詩。

主持人:但後來你沒有讀文學相關科系,而是進了哲學系?

柏森:因為我覺得能看得更多,想通往世界,想去更大的國度,我想哲學是一個非常好的管道。其中歐陸哲學可能對我來講更彈性,更有一些人文語彙在裡頭。

主持人:但有些人可能覺得歐陸哲學很龐雜、很不清楚,甚至讓人生氣?

柏森:我倒是很喜歡那種不清楚感。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講話不太清楚的人。有時候跟朋友聊天過程中,會發現忽然解決了以前在想的一些問題。

我覺得那種不清楚很像一個人在走迷宮,繞著繞著,一直看見不同的景色,有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豁然開朗。

主持人:所以,寫詩對你來說,像是在迷宮走一走,也許抬頭看到天上的星星,而確定了方位,解決了問題嗎?

柏森:我覺得不能依靠詩去解決問題,而是依靠詩去發現,本來想要問的問題是什麼。

主持人:或者詩是一種提問?

柏森:我覺得都有。是一種自我的反射,它是一種我正在透過語言的方式去形容,在我腦海中還曖昧不清的事物。所以必須非常清楚自己的感官,當下在接收什麼東西。

主持人:所以你回頭看自己寫的詩,可以完全明白自己那時是在什麼狀態?提問是什麼?

柏森:有的時候也會不明白。我認為當詩寫出來,就會跟作者本身脫離關連了,所以我也變成我的詩的讀者。我在我的詩裡留下的感受,也許是曖昧的,它可能會讓我回憶到書寫當下有某種心情。但未來的感受,可能會因為我經驗的不同,變得更不一樣。

➤寫詩的意義與意向


柏森詩集《灰矮星

主持人:6年前你出版第一本詩集《灰矮星》時,對於詩的創作就如此確定嗎?

柏森:那時應該沒有像現在可以言之鑿鑿地說「我覺得詩就要如此。」但那時候確實有個想法:我希望自己寫出來的詩不要太過於晦澀、不要太過於刁鑽於字詞。到目前為止有一直朝著這個方向,不把詩變成只是語言的遊戲。有沒有可能,詩是能夠更透過感性的層面,去和另外一個人對話?

主持人:第一本詩是如何得到出版的機會呢?

柏森:我覺得自己是個比較幸運的作者。當時在IG發表的詩作,剛好被一個編輯看到,他覺得我可以嘗試出版,把我引介給逗點。我覺得出版社當時或許也覺得來賭一把吧!也有修改稿件,才慢慢讓詩作看起來再開闊一點,所以確實有經歷過某段陣痛期。

主持人:在網路上發表,以及後來集結出版,有得到什麼樣的讀者回應呢?

柏森:可能因為我很常在網路上或文章裡寫到,我認為關於世界,我們應該抱持著某一種愛意。我發現原來有一群人跟我想著一樣的事,這很讓人驚喜。

有一次收到很棒的回饋,對方說有一段時間狀況很不好,我的詩給了他一些安慰。這個讀者讓我知道,其實詩不是沒有用。

主持人:我覺得這點跟音樂也有點像。比如一位演奏家,說不定在拉琴的時候,也許心裡想的是其他事,但是演奏結束,可能聽眾來說,你的音樂撫慰了我。雖然他覺得,我並沒有要撫慰你的意思,但它的確會發生。

柏森:就像我聽馬勒的感覺。因為他人生很悲慘的事很多,然後融入他的音樂裡面。比如說聽第五號交響曲、大概第四樂章的時候,會感受到一種不確定感隱隱透過音樂傳來。

➤音樂、人與詩的同頻共振

主持人:在你寫作第一本詩集時候,已經有音樂的角色在裡面嗎?

柏森:沒有像第二本這麼直接。我覺得第一本還是很青澀,大約都在寫愛情啊,寫自己的煩惱等等。但那時候已經開始聽古典樂了,只是還沒有找到音樂跟詩的連結,去把它表現出來。

主持人:這個連結是什麼?比如說一首音樂聽起來的感覺,這個感覺可能會變成你在詩裡想要表達出來的嗎?

柏森:我認為音樂跟詩的最大關連性就是,它們都指向一種不可言說的事物。尤其音樂沒有語言,是透過旋律去進行。我覺得好的詩應該像是音樂,有留白式的展現。好的詩也會如同音樂,既是回聲也是直觀,你能直覺地感受到它在告訴你什麼,只是你現在說不出來。

主持人:對你來說,什麼樣的音樂作曲家,最能夠跟詩的頻率相接近,最容易讓你詩性大發?

柏森:除了馬勒之外,我覺得就是舒曼,尤其是他寫的童年即景。之前有幸聽到現場演奏,最後一首時,我的朋友跟我說,你在哭耶,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在流淚。

主持人:哇,那你真的聽到忘我!這讓人有點羨慕,我不一定每次聽音樂都會有強烈的感覺。如果能有那樣的體會,常被形容為privilege——這個字常翻譯成特權,但我認為這裡指的不是特權,而是這個人特別受到眷顧,因而有機緣能夠經歷到某件事情。可是反過來講,這樣的privilege也可能是別人認為的curse(詛咒)?

柏森:可能是太過敏感。確實有時太過敏感就會過載,大腦沒有辦法處理那麼多資訊。聽現場最棒的就是低音,透過聲音的傳導,身體會跟著音樂震動,即使摀住耳朵也會感受到,音樂可以直接穿透人。

在接收這麼多訊息的同時,也要輸出訊息,所以我就寫詩。比起小說,這是最方便、快速的方式。

主持人:所以這是類似壓力鍋解壓的方式?

柏森:我覺得詩就是某種泛音。音樂的泛音是必須很專注才會聽到的聲音,我想詩就是讓人循序漸進地聽到泛音的軌跡。

➤好詩的定義與意義


柏森詩集《原光

主持人:《原光》這本詩集得到了楊牧的詩獎。得獎對你的意義?

柏森: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作品不是透過賽制才能被肯定的,但我也好想知道,別人怎麼看我的詩,於是就去投了。但我跟自己說,如果沒有得獎也沒關係。先投了周夢蝶詩獎,有入圍決賽,覺得滿被肯定,原來我的詩是可以被讀懂的。那麽,可以再試一次,才投了楊牧文學獎。得獎滿驚喜的,我想獎項是幫助我更加確定,現在在做的事情可能是有效的,但不能用獎項去分類自己是什麼樣的創作者。

公布前也曾經有點焦慮,後來我安慰自己,我喜歡的那些大師,也不是因為得了什麼獎才變偉大的,他們到底是用什麼方式繼續寫呢?我想持續地寫下去才是更重要的,或才是最難做到的。

主持人:每個喜愛詩的讀者,一定有他喜愛的理由。但是也有人會好奇,到底要怎麼樣能夠體會到讀詩的樂趣呢?

柏森:我自己會假想成,現在讀的不只是書本上的字,而是在讀一個人,這個人他一直在跟我講話,我也可以跟他聊天。有的書真的跟他聊不來,那就不用勉強,可能是剛好沒有對上頻率。

主持人:以你自己而言,通常如何去欣賞一首詩?

柏森:我通常喜歡不是說教式的詩。有的詩作好像要塞給你一個道理,或者非得要給你一些建言。但我覺得建言或者道理,人生長久,大家學習就會了。

對我而言,好的詩是讓我有辦法想像一件事情。比如,讀一首詩的時候,開始有畫面,我覺得它就是好的詩。

我很喜歡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他曾說在做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配樂的時候,不是在配電影的畫面,而是在配一個他想像中的畫面,只是音樂剛好契合了這部電影。我認為好的詩就是如此,它創造出一個世界,而偶然的跟某個人的世界震盪、共鳴。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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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2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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