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英國人送給《小兔彼得》作者波特（Beatrix Potter）的150歲生日禮物，是將波特完成後100年才被發現的手稿，配上新圖出版《穿長靴的小貓》。除了為彼得兔書系每年全球兩百多萬本銷售量增添新生力軍，世人也好奇這本波特未能親自繪成的作品，又多說了什麼關於她的故事？

波特的創作靈感，無疑來自她對自然動物的熱愛。但這不稀奇，很多童書創作者都具備這項特質。特別之處在於，波特後來在英國湖區扮演的另一個角色：「自然環境保護者」，這讓她對動植物的依戀獲得充分抒發。在大自然中，她如魚得水，彷彿在倫敦寵物籠裡的彼得兔，野放回綠湖山丘後遇見其他動物朋友，有了源源不絕的續集。

▉小兔彼得的誕生

小兔彼得的故事最早出現在1893年，波特寫給她家教老師生病孩子的信中。這個時期，波特已開始以動物為主題，繪製卡片銷售。幾年後，波特將小兔彼得的故事整理成冊，向出版社提案，卻全遭婉拒。1901年她自費出版，作品受歡迎的程度，證明了她的才華，而她堅持以小尺寸版型出版的見解，也明顯受到讀者喜愛。原先拒絕她的Frederick Warne & Co出版公司因此回頭跟她重談合約，並於隔年10月正式發行。這本巴掌大的小書，在英國一問世，兩個月內就賣出2萬8000本。

這段歷程說明了，波特不但很早就有加入生產行列成為獨立創作者的知覺，她也不輕易屈從，會以行動證明己見。承續自家傳的商業頭腦，促使她在和出版社的合作過程中，積極參與策劃布偶、毯子、茶具等週邊商品。她很重視行銷手法，也很早就照顧到全球版權管理的事業。彼得兔能成為全球長春品牌，絕非偶然，波特主動的個人特質與多才多藝的本事，是其中的關鍵。

▉小兔彼得為何能風行百年？

小兔彼得的系列故事能擄獲讀者，第一要件是動物擬人化的視覺效果。波特擬真而精緻的插畫，提供給孩子豐富的想像。這些小動物不但和人類一樣有食衣住行，也和人類共同生活並且彼此影響。這點相當符合萬物有靈、視動物為伴的兒童觀點。再者，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像是彼得和班傑明，在大人眼中雖是調皮不聽話的小孩，卻能滿足小讀者的移情與渴望。

畢竟，兒童雖然會藉由順從，換得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但一遇到父母的管訓出現漏洞時，他們搜奇嚐鮮的天性，會毫不猶豫地慫恿他們犯規破戒。因此，小讀者對故事主角那些反其道而行的心理，不但同感，也同時填補了他們想做卻不敢做的懸念。

尚未社會化的兒童，本是無政府主義的代言人，這也是英國知名演員艾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在2012年應出版社邀約為小兔彼得寫續集時，一口答應的原因：「我就愛彼得身上那股無政府味道。」

多數孩子因為無政府特質而認同小兔彼得，但波特並不只顧及兒童心理，她也照料真實社會中父母扮演的角色。若從另一個角度觀看彼得兔系列裡的親職教養方法，其實是很傳統保守的。譬如他們威脅小孩：「如果你不聽話，就會像你爸爸一樣變成派餅。」在小孩不聽勸吃了苦頭後，再以「不准吃晚飯只能吃藥」的懲罰方式作結。反之，聽話的三姊妹，就能安然享受一頓美味晚餐。

「道德規範勝於啟發，懲戒勝於經驗學習。」此種保守主義不但符合20世紀初英國的社會風氣，百年來也持續讓大多數人奉為安全守則，即使是講求新式教養的現代，這股強勢力量依舊不願退去。波特選擇頌讚兒童的無政府特質，而不直接挑戰教養態度，雖然有所矛盾，卻也是這個系列作品能讓多數成人安心買回家讀給孩子聽的隱性原因。

▉《穿長靴的小貓》

然而，史料研究說明，波特的確是名時代新女性：她獨立自主、做自己想做的事、運用龐大的版稅，投入保護湖區的環境。她有自己的堅持，在面對覬覦開發的男性商業主時，態度堅硬毫不軟弱。這些特質與她故事中一些反社會主流的主角行徑，其實是相互輝映的。

2013年，一名出版社編輯從收藏波特圖稿的V＆A博物館資料庫中，發現一則波特寫於1914年的《穿長靴的小貓》手稿。波特前後已修改數次，卻因湖區牧場的工作、世界一戰開打等干擾，讓她在離世前未能完成該故事的插畫。百年後，出版社意外發現這份遺稿，隨即找上英國重量級繪本創作者布雷克（Quentin Blake）繪製插圖。儘管布雷克速寫快意的畫風跟波特婉約細膩的寫實風格相差不小，但向來偏好調皮、桀驁不馴角色的布雷克，一讀完文稿也一口允諾。

《穿長靴的小貓》故事的主角黑貓聖昆丁‧凱薩琳小姐，有著雙重角色，一是人類家中乖巧聽話的寵物貓，另一是喜愛探險、穿著獵裝、拿槍行獵的野貓。在林中遇到強勢的男性反派者如鼬貂或陶先生時，凱薩琳用利爪反擊、吐口水、爭論不休，絲毫不讓步。她帶著傻氣的外向，讓自己身陷陶先生所設的陷阱，但也因為她的無畏機警而保全了性命，並靠了點運氣脫離險境。雖然代價是失去一隻腳趾頭，不過她依舊讓自己優雅跛行，在院子補鼠，和鄰人喝茶，自在過日子。

波特並無意將凱薩琳塑造為英雄，更合理的說法是，凱薩琳是長大版的女彼得兔。而因為凱薩琳是隻早已脫離家長監護的成貓，波特更能放手詮釋反骨與性別的意含。1914年寫下這則故事時，波特已於湖區獨當一面，顯然已可拋開保守派的顧忌，鼓勵那些向來被社會要求順從的女性脫下小鞋，換上男性戰裝，暢快探險。

凱薩琳小姐的反骨也許承擔了風險，但一點小傷，為她原本循規蹈矩、索然無味的生命換來了不同體驗，仍值得她回味。波特為凱薩琳卸除「誡與罰」的緊箍咒，使得這個遲了百年才跟世人見面的故事與這個時代更為合拍。不過，對向來依賴她鋪好安全氣囊的家長來說，就得自備一些「黑貓膽量」了。●

▉以食物打造交流的可能

當我們討論來自東南亞的女性新住民，你會想到什麼？故鄉貧窮、為錢結婚、受婆家欺壓？還是堅忍、善良、料理達人？

很久以來，南洋姊妹們就一直在你我身邊，但我們往往有種感覺，彷彿她們的身世、遭遇、甚至個性都是同一種樣子。「這是在媒體報導和政府政策影響下，變得穩定的一種社會歧視。」南洋台灣姊妹會執行秘書梁組盈說。

加諸在新住民身上的枷鎖越多，她們被看見聽見的難度就越高，樣貌就越容易被主流資訊所代言。這些形象幾乎無可避免地納入過往的各種歧視與壓迫，甚至以正面陽光的方式，強化了對陌生族群的刻板印象。

這個議題太厚又太硬。想要破除歧視，你需要很軟很軟的契機。

十多年前，新北永和的社區大學開始招募新移民，鼓勵她們和外界溝通，同時理解移民政策。一年多前，南洋台灣姊妹會更協助她們站上社區大學的講台，對台灣學員授課，用台灣人廣為接受的南洋料理，帶出每個新移民女性背後的真實處境。

「我們希望打破同溫層，讓更多人看見東南亞新移民的樣子，讓大家對於她們不再只有單一而淺碟的想像。」梁組盈說。

社區大學學員有限，為加強交流，梁組盈提議在群募平台開立「餐桌上的家鄉」計畫，透過南洋料理的烹飪教學，讓一個個移民姊妹與更多人面對面聊食物、聊家鄉記憶。一個月內，她們達成目標。從社區大學再到群募平台，「餐桌上的家鄉」透過南洋食物，遇見了更多的人，甚至遇到編輯楊佩穎和執筆者胡頎，就此加上書名號，變成了《餐桌上的家鄉》。

▉當編輯遇上餐桌

「朋友們覺得很辣的南洋菜，我第一印象覺得酸。即使很多料理加了糖，被台灣人說甜，那酸味還是讓我不太碰。」編輯楊佩穎說。

不愛吃南洋菜，並未妨礙楊佩穎出版這本書的初心。

在接觸書中姊妹的故事之後，楊佩穎才發現很多女生在家鄉是從小被捧在掌心的大小姐——很少下廚，難得做體力活。她們過去有人是護理師，有人是幹練業務，有人是英文老師。「結果一下飛機，人家就都以為她們很會做菜，甚至很會種田。」

楊佩穎更好奇，明明當下台灣女生多半爭取性別平權，反抗女性得持家生子侍奉公婆的高壓重擔，為什麼整個社會卻同時把更不平等的重擔，壓在另一群南洋女生身上？

她明白絕大多數的台灣人都沒有機會和新住民聊天，也沒有機緣去查閱東南亞的現狀和歷史。會造成這種壓迫，便是因為目前的社會對她們有太多既定想像，卻鮮少讓她們有機會說出自己的故事。

「多一點理解，就能多一點友善。我認為台灣社會需要有一本書去呈現這些姊妹各自的樣子。」楊佩穎說。

▉書寫，但不代言

在上海當交換學生時，胡頎曾聽過農民工樂團唱自己寫的歌，才領悟每個人其實都能夠，也都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既然《餐桌上的家鄉》的主角是受訪的南洋姊妹們，胡頎和梁組盈便希望讓姊妹好好說自己的故事。

「無論怎麼樣，我還是作者，但我覺得自己比較像是傳聲者。」書中，胡頎鮮少使用形容詞，或從作者視角出發的描述，絕大部分都是當事人自己的話。「如果我把情緒放進去，都會讓故事更隔了一層，但我不希望有這樣的隔閡。我只想把我聽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寫下來，讓讀者看見她們是怎麼理解，怎麼描述自己身上的事。」

撰稿與成書過程，作者與編輯不但在文字上盡量隱去沉重或憤怒，也因為體貼他人的人生，在編排校稿的過程中，大方地將姊妹會擔心的，可能影響當事人下半輩子的資訊一筆刪除。書中的每篇故事，呈現姊妹們的不同氣質，胡頎刻意捨棄對社會環境的控訴與批判，但機警的讀者會發現，背後極為沉重的命運負荷並未缺席。

▉每位姊妹背後都有一條歷史長河

「想要真正認識一個人，你得認識的，永遠不會只是眼前這個人。」胡頎說。

訪問過程中，胡頎發現來自不同地區的姊妹，對同一種料理或同一段歷史，有不同看法。東南亞經歷過複雜的政權變化，有些國家本身便由諸多區塊組成，像是南越和北越原本分屬不同的國家，而印尼有一百多個民族，東西橫幅比中國還要大。同一個事件或名詞，在不同姊妹的家鄉，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除了差異，許多東南亞國家也共享類似的歷史，例如曾被殖民，在二戰後歷經強權的影響，面臨從民族到國家的掙扎，走向民主所面臨的轉型陣痛。有些姊妹聊到鄰國時會有芥蒂，有些姊妹對歷史事件有不一樣的理解。

每次訪談後，胡頎就在書堆裡爬梳相關歷史，有些事甚至連姊妹自己都不知道。她把可能造成每個姊妹如今樣貌的宏觀背景，補述在敘事之中，讓讀者看見。「有很多歧視和不了解，就是因為人們不知道背後的環境脈絡。一旦知道了，就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對待別人。」

透過在大歷史上的相同，及個人命運上的差異，《餐桌上的家鄉》希望讓讀者看見每位南洋姊妹其實都是和你我一樣的人，因為不同的選擇，成為如今的樣貌。「......你必須知道每個選擇有多沉重，才能知道人有多輕，才能原諒自己和別人的選擇。你必須承認每個人的恐懼都是真實的，才能理解彼此背後的困惑。」

「弄清楚這些裂痕與記憶，才能成為共同的，真正的『我們』。」胡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