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耽美作家寫肉文非法出版,中國判刑十年半

11月16日,中國安徽省地方媒體「蕪湖新聞網」一則〈這本從蕪湖流出的"暢銷書”竟然驚動了中央部門〉的新聞,旋風式引爆輿論譁然。該報導指出:中國耽美作家天一所著《攻占》一書,因涉及非法出版、販賣淫穢內容,於去(2017)年11月遭到查辦,今年10月31日經蕪湖縣人民法院判決,包含作者、印刷廠老闆、排版編輯等多名被告,分別被判處10年到10年6個月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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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網友貼文(擷自原討論串)

這件不甚起眼的地方新聞之所以成為全中國狂燒的話題,引爆的導火線並非出於作者名氣或非法之故,而是11月17日凌晨一名網友在微博自揭遭遇時提及:「……(天一)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並處罰金。今年5月我自己在北京人行道上,被陌生人從背後撲倒,遭遇性侵並受傷。10月10日朝陽法院開庭審理,最後以強制猥褻罪,獲刑,8個月。」

這條po文在短短不到兩日內被瘋傳超過15萬次,除了對性侵受害者的同情,也連帶引發「家暴/性侵的輕判」與「非法出版(販賣7000本BL小說)遭重判10年半」的落差對比。網友怒火攻心,紛紛砲轟撻伐:「猥褻幼童案才判3年、家暴打死人的渣男老公也才7年!可以先把拐賣婦女兒童、強姦猥褻、組織經營嫖娼、聚眾淫亂等“傳播淫穢色情”的都先判個5年以上嗎?」

天一是中國網路盛行的耽美文學創作者,因為內容涉及情色(網路稱「肉文」),在中共「掃黃打非」政策下,作品被判為淫穢出版物而遭罪。《攻占》為天一2005年撰寫的網文,去年非法出版。內容簡介是:「在外為人師表,在內卻是學生的禁臠,韓遠航不明白自己平凡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想擺脫這不正常的關係,但在封旭堯逼迫下,身體脫離他的控制,淫蕩得像個『蕩婦』,乞求著侵犯……」,最後還下了警語:「此書H度高,請謹慎閱讀。」

事實上,天一更為人知悉的作品是《幹死老闆》,這次涉案的《攻占》相形下並非她個人最「暴黃」的作品,因此天一的刑責讓粉圈大感意外。除了讀者揣度這次雷厲風行的原因,耽美「兄弟連」的同人圈、同志圈也人人自危。有同人作者在事發後表示:「我要去把我文裡的『肉』刪掉了。如果筒子們(同志們)發現你們看的耽美沒肉了不要怪作者。」

然而天一的案件並非首例。2015年6月,筆名「長著翅膀的大灰狼」的網路作者丁一,就因同樣案由被判緩刑3年半;去年更為知名的深海先生也因抄襲者密告而遭判刑3年半。

若從「非法獲利」來審視刑責,深海先生非法出版的金額超過28萬元人民幣,相較之下,《攻占》銷售額15萬元被重判10年半的確讓人不解。有網友總結指出,天一觸法的關鍵在於:YHSQ(「淫穢色情」的拼音字首縮寫)、私自出版沒有書號、偷稅漏稅、非法傳播、賣給小學生被舉報。

天一的密友指出,此案雖是家長舉報,但對天一非常有「針對性」。在親友試圖關切此案的過程中,看守所即對天一的繼父表示「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要他們別浪費錢請律師;又為了要「辦成大案」,所以擴大規模將印刷廠老闆、編輯皆一併逮捕;且獲利的數字也從警方5月公布的9萬,突然變成媒體報導的15萬。

此外,密友也透露,去年10月20日曾與天一聯絡:「我問她有沒有事?她說沒有,還說要從良了,以後披馬甲(指網路匿名開小帳號)、寫清水(指相對於色情「肉文」的純潔之意),完全沒料到22號她就被帶走了。」顯示天一其實失去人身自由已超過一年,若非官媒為了年終報政績才發布新聞,並碰巧被微博轉貼引爆話題,此事根本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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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查封的《攻占》(取自蕪湖新聞網

網路有後勢觀察認為,此案二審一定會有回撥空間。一來是即使在既定的惡法之下,此案也判得令人匪夷所思;二來目前網路並未見到大規模屏蔽、刪帖、封禁的跡象,所以極可能是當地縣級單位的「積極作為」,並沒有更高層的定向支持。更重要是,按蕪湖新聞網「驚動中央」的措辭來看,這條案子的線索可能是國家掃黃打非辦所提供,中國官僚體系急於獻功獻媚,法官才往重刑裡判。

然而可怕的是,不只法院邀功,一個警力有限的縣級公安局都能遠赴四川、廣東、江蘇,從阿里巴巴、騰訊等公司調取大量數據,並跨縣跑到江蘇抓人,這才是更令人恐懼的。

此外,即便大多數中國網民都覺得天一一案罪不至此,網路上仍有人頻帶風向,批判她犯的罪「其實比性侵者還來得嚴重」。百度的反同戀貼吧也出現如何舉報這類出版的教戰守則。但也有網友吐槽:「家長只會舉報作者,少有教育子女的。他們可不會管你是不是想看。」

經過大灰狼、深海先生到天一的連串事故,許多人擔憂中國耽美創作圈的未來。去年深海先生事件發生時,中國社會學者李銀河即在微博發聲評論,表示「耽美作品有其市場,是市場經濟那隻看不見的手在決定的,所以無論怎麼打壓查禁,只要有人想看,就會有人寫。」

李銀河早在2012年就聽說有耽美網站作家被抓,她認為這完全違憲,中國早該廢除老舊、不合時宜的《淫穢品法》,她說:「在西方,這條法是遠在一百多年前的事兒了。」

中國的寫作者則感慨:「X國有《著作權法》但作者的合法權利得不到保護,盜版者腰纏萬貫、抄襲者揚名立萬;X國沒有《出版法》但對出版有種種無形限制,作者要被關進監獄;X國沒有分級制度,打著保護未成年的旗號消滅YHSQ,未成年被性侵虐待家暴卻當沒事。X國的分級是不可能的,因為分級後你就光明正大寫了,所以我偏要弄一個曖昧不明條例,(什麼是淫穢低俗)解釋權在我手,就可以合理合法消滅你──你也配跟我談平等?」

也有翻牆的中國網友在噗浪上留言表示:「作為大陸人我想說,連小學生的歷史書裡都明明白白寫的國民具有出版權,到頭來現實中還是掌握在國家手裡。現在諷刺政治漫畫都少了很多,到處都是『健康向上』的橫幅,恕我直言,這樣更讓人害怕。這幾年流浪漢居然都不見了,我在大街上會突然被人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哪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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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pixabay

在網路的大量討論中顯示,究其原因,中國當局想遏止的恐怕不是淫亂色情。一名自稱在媒體出版界混過的人說:「重點根本不在『小皇叔』(小黃書),而是出版自由。」因為繞過申請書號,等於繞過內容思想的審查,「未經審查的思想若傳播大了,這可是會『動根基』的事情。」

而台灣網友對此案也有所省思:「正當台灣在討論同性婚姻平權的公投,中國傳來寫BL文被判10年的消息,然而繼續溫水煮青蛙,我們就不只是隔岸觀火,而是會跟著被業火焚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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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9 16:06
書評》動蕩的女人、電影及其書寫:《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

演員史料的保存與研究,是電影學中起步相對較遲、難度也大的領域。《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的作者陳亭聿全力以赴的這項任務,並不只是訪談演員,還關係到如何「修復」一度遭到遺忘、影片大量佚損的台語片記憶,其功不可謂不小。然而,這本豐富、流暢,完全適合非研究者的大眾讀物,其挖掘之深、呈現之廣,又遠在單純的「明星浮沉錄」之上,放在近年裡各種中外藝術家顯影的相關出版品中,也能大放異彩。

少女得志非傳統

「《運河殉情記》是我的第一部台語片,可不是何基明的第一部台語片。」——在號稱台語片元年的1956年,導演何基明的同代人王寶蓮17歲,幾經思慮,給自己取了「白虹」這個藝名。在此之前,她就讀於市立女中(今金華女中)——戰後,這是聚集了最會讀書的女學生的初中之一。書中對此著墨不多,因為成為白虹的王寶蓮,將要走的不是傳統女性菁英的路,她愛上了演戲,她會開始只有極少數女人進入的冒險大業。

兩年後,白虹如願成為電影女主角。她演的卻不是玉女明星——影評讚她「風騷的得體」,觀眾朝她丟酒瓶——我們看著日後眾人認識的台語片明星白虹,也看著1958年的性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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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一人出版提供)

不只是地理的能動性

白虹的體質暈機暈船,但集中在她身上的「能動性」驚人且層次繁複。她去香港,我們於是跟了她得見激發台語片的廈語片的一頁;她遠赴泰國,布店女兒的她,看的不只是當地影業的實況,還品評了泰國衣料帶來的視覺與節奏性。以地理重新發寫電影史固然珍貴、鮮明、可感,但書中更值得玩味的「動蕩性」,還有心理與想像層面:

......她外觀不能太素淨,必要給她添些風塵味。直接了當地說,她得有煙癮。可這女人遊走上流社會,只給她點根普通的菸,又顯得太髒、太小家子氣。......這女用煙斗又得像個小男人,玩物,讓她把弄於股掌之間。(頁177)

壞女必菸,本是電影史上的特定風景,白虹有此「配件思想」不稀奇。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借用電影美術「作舊」一詞,這些權衡拿捏也示範了演員如何「作性別」——白虹幾乎是全方位地浸淫在「作電影與作性別兩相通」的精髓中。書中例證甚多,此處只例舉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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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第一號》系列劇照(一人出版提供)

在進得去細膩的同時,她也不缺更大視角。書中她提及自己有導演之志,只不幸被導演丈夫張英潑冷水;白虹對張英的電影才氣與財務觀念有所保留,但肯定他的熱切與樂觀。她也提到那個時代導演的「大哥江湖氣」,如果我們對照白虹幾次從環境中的「準性設局」脫困,很難不想到,橫在白虹前面的困難,還有環境的性別結構性文化。比如書中有一節,說到有個已有5個老婆的富商追求白虹,幸而有知其為難的女人緊急提議「拜乾爹」,白虹道:「……多能幹的女人!……既讓我免去成為小姨子的困擾,又……多了兩個長輩的關照。」(頁116)這段話說來清淡逗趣,但險惡風波盡在不言中。這是演員史,也是父權史,這是勞動史,也是電影史。

真是怎一個「動蕩」一詞可說盡啊!

誰可以翻來覆去?口述歷史的倫理鋼索

不過,這本作品還存在另外一層的動蕩性。

……通常我們在取得口述歷史的資料時,多是透過交情,或是其他管道取得:但是透過這種傳統方式所取得的資料運用,就會面臨以下幾種可能的情況:一是,資料開始運用後,當事人或資料提供者後來改變心意,或有不同的想法;二是,……他的後生晚輩或繼承人有不同的想法與解讀。……嚴重的話,甚至面臨諸如刑法上的毀謗罪等法律紛爭。(註)

只要對紀錄(片)或紀實作品稍有涉獵與經驗的讀者都會知道,躍然紙上的,絕非作者守株待兔,就能從天而降。尤其是像《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這樣一本首尾呼應、結構井然的作品,就算作者要自謙為單純的採集者,也自會有人指出其用功與應變之長。然而,陳亭聿顯然企圖爭取更大的自由與詮釋空間,非僅在文末留下「你叫我不要寫我不一定會不寫,阿姨。」一句,還以5篇側記,注入對自己、所寫對象與工作過程的凝視。

搶戲不好嗎?不,這個形式本身有其價值,它在一定程度反詰了某種「紀錄(片)神話」的和樂融融(「所有我拍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讓我們參與了訪談工作夾帶的不穩定性,交情之必要或困難,有時甚至包含了時下流行語所說的「情感勒索」。作者固然有自嘲騙吃騙喝的時刻,在露出兩代人的更多矛盾上,也不手軟。如影評人黃以曦在〈跋〉中所言,「冷不防地將正處在閱讀的讀者拋進不自在的私密」。其中最顯眼的,是帶白虹去看了電影《她們的錯誤教育》,甚至讓同婚連署一詞都進了書頁,側記寫白虹說「導演手法很好」,但接下一段又寫「我們很有默契地不聊電影」——這就使人困惑,作者想要表明的是什麼。何不問問白虹,電影好在哪裡呢?

撇開這些小局部的迷惘,作者坦白自己會違抗傳主的「我會偷呷步」宣示——固然肯定了書寫者的自主性,但恐怕也會令讀者,對口述資料取得的倫理與注意事項,產生誤會或不適當的掉以輕心。在口吻上,戲謔分寸是否超過最低限度的友善,還是眾人觀感不同的較小問題,我所感到的還可斟酌,與其說是認為揭露手法似稍簡略,不如說是,對未來更加有所沉澱結晶的方法論省思,還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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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梅花鹿》劇照(一人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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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
口述:白虹
作者:陳亭聿  
出版:一人出版社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傳主簡介:白虹
出生於1939年,本名王寶蓮,是台灣50、60年代重要的台語片明星,風格百變,人稱「千面女郎」。白虹於台語片方興的50年代中期出道,一直演到台語片沒落,一路見證台灣影壇的跌宕與轉型,代表作為《大俠梅花鹿》、《天字第一號》系列。除了帶動台語類型片風潮,白虹亦曾赴香港拍攝多部廈語片,更是至泰國拍片的首位台語片明星,也參與邵氏電影《藍與黑》的演出,70、80年代,她則以武俠片和電視連續劇延續演藝生命。白虹的影海人生,無論是在時間、地域與參與片型的多元豐富性上,幾乎少有其他台灣演員能出其右。息影後她經營餐廳、紋眉、整人玩具、委託行、糕餅等生意,角色多變依舊,活力趕場如昔。

作者簡介:陳亭聿
別名阿狗。曾經唸過經濟系,讀過藝術學,做過電影推廣相關工作,喜歡寫作的雜食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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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8 11:59
11月繪本大師》鴻飛哪復計東西:楊志成(Ed Young)的圖畫書創作之路

2009年7月,曾以《狼婆婆》(Lon Po Po)一書贏得凱迪克金牌獎,以《公主的風箏》(The Emperor and the Kite)和《七隻瞎老鼠》(Seven Blind Mice)兩度獲得凱迪克銀牌獎,並兩次提名國際安徒生大獎的Ed Young楊志成,應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之邀,赴香港擔任第一屆頒獎典禮的主講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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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會時,他從港島眺望對岸的九龍島,想起了弟媳錢媛曾經和他說過「龍生九子」的故事,傳說這就是九龍地名的由來。看著維多利亞港璀璨的燈火,楊志成更想起了1948年時,他以難民的身分,和姐姐、弟弟由上海搭上了往香港的瑞士貨輪。那是他初次離家遠行,17歲的青春少年,對於未知的旅程,心情既忐忑又興奮,那時還不知道香港會是他人生的分水嶺。

楊志成於1931年11月28日出生在中國天津市,就在東北剛剛爆發「九一八事變」之後。隨著時局愈發動盪不安,這個生於多事之秋的小孩,3歲時和家人向南遷移至上海。雖然中日戰爭的烽煙四起,楊志成的童年幸運地在這個東西文化薈萃的大都會中平安度過。

戰時的物資極其困窘,飢餓的感覺成為終身的記憶,但楊家五個兄弟姊妹的心靈卻是富足的,父母親樂觀溫暖的個性,給予孩子們莫大的支持和照護。

楊志成的父親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建築工程師楊寬麟,成長於傳教士氣息濃厚的家庭,自幼即接受中西合璧的教育。楊志成7歲時,父親自美國留學歸來,在上海聖約翰大學工學院任教。因為買不起租界的房子,楊寬麟在郊區租了一塊地,自己設計建造了一幢小樓,為家人打造安全的堡壘。

楊志成在80歲時創作的《爸爸建的房子:一位藝術家在中國的童年記憶》(The House Baba Built - An Artist’s Childhood in China)一書,將老照片融入拼貼畫裡,記錄了那棟如方舟般神奇的房子,以及在其間充滿歡笑、多采多姿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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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建的房子:一位藝術家在中國的童年記憶》書封及內頁(取自thehousebababuilt

書中,楊志成回憶起爸爸為他們建的游泳池和蹺蹺板,春天養的蠶寶寶,在充滿蟬聲的夏天鬥蟋蟀,還有來避亂的親友,以及分租房子的英國家庭、流亡的猶太夫妻……每一個片段都是閃閃亮亮的記憶。

為這些美好記憶敷上金粉的,還有父親說故事的魔力。楊寬麟博學多聞,信手拈來的素材,都能講述得淋漓酣暢。即使在日軍空襲的威脅下,他依然在每天晚餐後,為孩子們說一個個經典故事,而且不時穿插他自己發想的情節。年幼的楊志成分不清故事的由來,他就像聆聽一千零一夜的傳奇般,為之目眩神迷。

故事的種子播在楊志成的心田,令他最感動的是一則關於王子和一隻燕子的故事。直到1971年,在偶然的機緣下,楊志成才知道這是王爾德的名著《快樂王子》。自從7歲聽父親說這個故事起,他一直以為這是父親即興的創作。對父親充滿孺慕之情的楊志成,立刻動手畫下這個故事的插圖,直到1989年才成書問世。這段期間,他前後畫了數個版本,是他創作生涯中經營最久的一部作品。

31m3hustvhl.jpg楊志成幼年體弱多病,加上個性沉默寡言,手足因此戲稱他是個「啞子」。和秀異的哥哥相較,他的學業表現相形失色。他喜歡靜靜獨處,縱情任想像力奔馳,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在楊志成編織的白日夢裡,他是個勇敢的英雄,也是神奇的魔術師,內心無法言說的熾熱情感,藉著塗鴉和繪畫宣洩。父親看出楊志成早慧的藝術天份,鼓勵他向這個方向發展。

於是1951年高中畢業之後,楊志成的生命之舟航向了舊金山,承父命負笈美國修習建築。楊寬麟認為建築結合了工學與美學,應該能讓楊志成發揮藝術的才能,期待他日後學成歸國,能與父兄一起經營建築事務所。美國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深深震撼了含蓄內斂的楊志成,他不僅專注於學業,也漸漸打開心門,在異國的文化中,從頭學習溝通和說話。

1953年,楊志成參加伊利諾大學足球賽徽章設計比賽,並獲得首獎,開始體悟到,建築並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他決定聽從內心追求藝術的渴望,於是鼓起勇氣帶著微薄的獎金,飛到洛杉磯改讀洛城藝術學院的廣告設計系,實現成為藝術家的夢想。這是個被家族視為不切實際的決定,又恰值中美兩國因越戰而切斷邦交,楊志成因此失去了經濟的支援,只能靠著打零工,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直到1978年,他才得以與家人重聚。

1957年楊志成自大學畢業,初生之犢帶著僅有的25元美金,前往紐約的廣告公司工作。他並不喜歡像推銷肥皂、影片這類商業設計的工作內容,他一直在尋找對他來說有意義的東西。什麼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道路呢?他始終記得離開中國時,父親對他說:「生命不可能有真富足和真意義,除非你與他人共同分享。人生的價值不是只追求你個人的快樂,而是能夠幫助其他人。」

廣告的工作無法帶給楊志成心靈的滿足,他繼續廣泛地學習,充實藝術內涵,同時隨太極名家鄭曼青習拳及閱讀儒道經典。在放鬆與平衡的冥想運動中,引發了他對人和動物的聲音與韻律的關注。

當時,除了上班,楊志成還到普瑞特藝術學院(Pratt Institute)選修圖像藝術和工業工程課程,也經常參觀博物館、動物園和植物園。午休時就到中央公園盡情素描、觀察眾生百態,從自然界學習不同的事物,以及傾聽他人訴說異文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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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瑞特藝術學院校內一隅(取自flickr

後來,任職的廣告公司不幸倒閉了,朋友建議失業的楊志成去童書出版社求職。他帶著一堆在餐巾紙上塗鴉畫成的動物手稿,去見哈潑出版社(Harper)的童書編輯諾斯壯(Ursula Nordstrom)。諾斯壯是位識見卓越的出版人,發掘過許多日後的兒童文學大師。桑達克、E.B.懷特等人,都和她有緊密的合作關係。

諾斯壯給了楊志成《自私的老鼠和有關自私的故事》(The Mean Mouse and Other Mean Stories)的文稿,請他繪製插畫。起初楊志成因為不想畫「會說話的動物」而拒絕了,但出於對書籍出版流程的好奇,他還是在1962年完成了這件作品的插畫,並且隨即獲得美國平面設計協會(AIGA)的年度大獎。雖然後來楊志成再也沒和諾斯壯合作過,但諾斯壯卻影響了楊志成走向童書創作之路。

真正的伯樂是資深童書編輯阿姆斯壯(Elizabeth Armstrong),她是促使楊志成下定決心投身童書創作的重要推手,後來兩人展開了長期的合作。1968年楊志成和文字作者尤蘭(Jane Yolen)攜手創作《皇帝與風箏》(The Emperor and the Kite),兩位新秀首次獲得凱迪克銀獎的肯定,日後他們的作品也分別得到金獎,尤蘭質量兼具的創作力,被譽為「美國的安徒生」。

《皇帝與風箏》是一則充滿了濃郁中國風的童話,楊志成採用民間剪紙藝術的創作手法,並在構圖中留下文人畫裡常見的大量留白,意喻風的流動。這樣的藝術表現不僅精確傳達了故事的旨趣,更讓當時西方的圖畫書界大為驚艷。這次的嘗試極為成功,但楊志成並不因此滿足而沿襲舊法,後來直到2004年他自寫自畫出版的《龍王的九個兒子》(The Sons of Dragon King),才再度使用剪紙藝術,結合書法、水墨、篆刻等技法,由此可見一個創作者不斷求新求變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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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與風箏》(左)及《龍王的九個兒子》

1990年獲得凱迪克金獎的《狼婆婆》,標誌著楊志成的作品進入成熟期,但在此之前,他認真研究過不同時期的藝術流派,探索過各異其趣的畫風。60年代,楊志成受美國極簡主義影響,作品的構圖精簡且抽象。到了1972年,同樣和尤蘭合作的《喜歡風的女孩》(The Girl Who Loved the Wind),展現了波斯、印度微型藝術精巧和裝飾性的特質。透過異文化的視覺傳統,楊志成成功地為故事找到了最恰當的時空背景。

到了80年代,楊志成心儀印象派大師竇加(Degas)迷人的粉彩畫風,他發現粉彩自由多元的表現方式,非常適合做為藝事創新的媒材。1982年出版的《葉限》(Yeh Shen),是中國版本的「仙履奇緣」,這個故事可以溯源自一千三百多年前唐朝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楊志成的挑戰是要如何創造一個具有中國傳統,又能為西方讀者接受的灰姑娘角色。粉彩適切地塑造了葉限柔美輕盈的形象,並賦予這個傳奇浪漫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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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風的女孩》(左)及《葉限》

由接下來陸續出版的《但願我是蝴蝶》、《快樂王子》,可以看出楊志成運用粉彩的技藝更加精進純熟,後來的《狼婆婆》會成為經典之作,即可從中看出其脈絡。《狼婆婆》改編自我們耳熟能詳的「虎姑婆」傳說,但楊志成在重述時,又揉合了「小紅帽」的情節,讓中、西方的讀者都能由自己的文化角度去理解。雖然用的是粉彩,但他卻畫出了悠遠的水墨意境。書中還使用紅色的框線,將畫面分割成類似國畫連屏的結構,而視角的變換又猶如電影運鏡般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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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婆婆》內頁(取自bookillustrations

楊志成在圖畫書中融合中國美學觀點和西方設計理念的視覺語言,令蔚為主流的西方童書出版界耳目一新。但永遠向自己挑戰的楊志成,並不甘於重複慣習的套路。1992年,他又交出《七隻瞎老鼠》,大膽地突破童書禁忌。這本書改編自印度寓言故事「瞎子摸象」,以黑色為底色,用剪紙、拼貼的方式,將原本盲人的角色改變成7隻好奇心重的小老鼠。這樣的更動不僅更親近兒童讀者,也屏除了舊故事中對身障人士的歧視。他在援引傳統的素材時,總是會思考如何賦予新意。

透過不同材質和視覺元素的構成,楊志成創作中拼貼的觀念與時代並進,譬如加入電影蒙太奇的剪輯手法,追求作品更多元的趣味和更繁複的意象。《侘寂》(Wabi Sabi)是一隻京都貓咪的名字,這個故事不只揭示侘寂的奧義,也意在尋找人的真我。

《侘寂》相關影片

《汝若為川澗》(Should You be a River)是楊志成追懷過世妻子的深情之作,《越過高山》(Beyond The Great Mountains)是一首充滿音樂性的視覺詩。這幾本書結合了攝影、書法、篆刻、詩歌、天然物等元素做拼貼,楊志成從心所欲揮灑,創意突破無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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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若為川澗》(左)及《越過高山》

2016年,美國插畫家協會頒發終生成就獎給楊志成,表彰他多年來創作了將近百本的童書,無論就藝術的表現、主題、技法、形式或概念,皆不斷的拓展了童書的邊界,為兒童文學做出持久的貢獻。這一年,楊志成同時出版了《飢餓山的貓》(The Cat from Hunger Mountain),被《紐約時報》評為年度十大圖畫書。八十多歲的高齡,楊志成的創造力仍然生機蓬發。這或許來自他長年潛心修鍊太極之道,讓他能在變動的世界中,知道如何在變化中保持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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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山的貓》內頁(取自Amazon

楊志成認為,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靈魂和背景,他的責任就是從故事中體會應該將它置於何處最恰當。創作時不能預先決定非用什麼材質不可,每一本書都需要經過不斷的嘗試,設限過多反而學不到東西。他相信,有時候作品必須等待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獲得出版的機會,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時序,誰也不能強迫它們,如果時機是正確的,那麼事情自然會實現。

楊志成曾經表示:「我相信圖畫書及兒童文學的重要性是在於,讓孩子找到他們在這世界上所屬的地方。」當年由香江遠颺新大陸,孤鴻萬里何曾知曉生命未來的落腳處?楊志成的個人生命史就是一部具體而微的中國近代史,背負著傳統文化和歷史記憶自東向西行。在汲取了西學的養分之後,並無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情結,他全心奉獻於藝術的精神,已超越東西文化的界線,為自己找到最適切的位置。

自1962年創作第一本圖畫書至今,楊志成最喜歡的永遠是自己最新的作品。雖然已三度獲得凱迪克獎,他的生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仍繼續在創作中研究和遊玩。童年時想當個魔術師的夢想已經成真,如今,他已不再滿足於從萬物的外在檢視或複製生命,他想深入生命形式的內在,並從其中創作故事。他發現自己再度進入童年那個空房間裡,只是這一次,他自己就是那一個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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