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有譯思》這個譯者好偷懶?!談「無可譯」之翻譯
常常聽到「翻譯就是背叛」。依著說話的人以及說話情境的差異,這句話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理解。也許是從字面上的想像,用來指控那些不好的譯者與譯作;也可能是學者專家用它來聲明翻譯之難,以便展開一套嚴肅深奧的理論學說。
說到嚴肅深奧的理論學說,關於翻譯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但因為面對不同文體、不同作者,在不同的語言之間無窮的狀況……這些理論,對於專職譯者在面對具體問題的時候,又往往顯得紙上談兵,天馬行空。也因此,我們不時在研討會中看到翻譯學學者及專職譯者之間的雞同鴨講,或是對彼此的工作敬而遠之的微妙關係。
▉「無可譯大字典」要讓世界更複雜
近年來,在法國討論到翻譯問題時,一定不會忽略哲學家芭芭哈.卡桑(Barbara Cassin)。她在歷史語言學、哲學、古希臘學等方面的學養研究讓人敬重,但最叫人稱道的貢獻,是她主編了《歐洲哲學詞彙》(Vocabulaire européen des philosophies)。

哲學家芭芭哈.卡桑(取自wiki)及其主編的《歐洲哲學詞彙》
這本內容總計900萬字、厚達1560頁的大書,是由150個歐洲學者花了10年的時間完成,在2004年由Seuil跟LeRobert兩大出版社聯合出版。雖然外型怎麼看都像是字典,但卻又不是。打開來看,這麼大的篇幅,僅有400個條目,其中包括4000個單字。每個條目下方列出希臘文、拉丁文、德文、英文、義大利文及荷蘭文中的應對字;每個語言還不一定只有一個字。
比方法文的Conscience(意識),英文就列出conscience、consciousness、awareness等三個。作者群不只是列出這些字來,更接著用14頁的篇幅,從哲學角度,深入分析這些看起來可以應對直譯的字,在各自的語言裡有哪些不一樣的意涵?分別來自怎麼樣的哲學傳統?那些不同的哲學意義又是什麼?......等。
這樣的企圖,也無怪本書的副標題叫做「無可譯大字典」(Dictionnaire des intraduisibles)。卡桑曾表示,他們編撰這本詞彙,就是要「讓世界更複雜」,其中包括了哲學的,以及政治的理由。
這部作品的構想起源於1980年代,但直到1993年歐盟成立,計畫才開始真正啟動。哲學上的理由是,從詞彙的「無可譯」(les intraduisibles)去表現語言的不同,追溯每個語言脈絡中不同的哲學思考。不同的語言開展不同的世界,要讓這不同的世界交會,首先便是要去彰顯語言的差異。
具體而言,無可譯指的是:我們無法找到某個字彙,無增無減、恰到好處地,從來源轉換到目標語。然而這個「無可譯」並非是「不可譯」。借卡桑的說法:「無可譯」非但不是不去翻譯,事實上是要我們不停地翻譯。
法蘭西文學院新科院士卡桑受訪談「無可譯」
▉避免單一的語言窄化及弱化思想
至於政治性的理由,就是要對抗英語至上,甚至只有1500個單字「世界通英語」(Globish)的風尚。因為單一的語言有害多元性,會窄化也弱化思想。另一方面,還要對抗語言的國族主義本體論。因為即便被貼上國族的標籤,語言永遠是複數的,不會只有單獨一種,它們所展開的哲思傳統更不會被狹隘的國族思想所綁束。
有如此雄偉的企圖心、如此嚴謹的內容,使得《歐洲哲學詞彙》雖然要價不低,依然廣受學界的歡迎。而藉由主編這本巨著的實務經驗,卡桑近年關於翻譯的思考,尤其具有獨到的見解。
《歐洲哲學詞彙》出版10周年時,已被譯為多國語言,卡桑更邀請這些譯本的各國主持人,撰寫翻譯這部作品時的思考,收錄在她主編的《在語言間哲思:無可譯翻譯中》(Philosopher en langues : Les intraduisibles en traduction)。對於哲學翻譯的討論,不只限於歐洲幾個主要語言間,更加入了希伯來文、阿拉伯文等非歐洲語言所帶來的挑戰與思索。
▉無可譯的難題
筆者在翻譯法國當代政治哲學家米蓋勒.阿班樞(Miguel Abensour)的《倡議一個批判的政治哲學:條條道路》時,就遇到一個無可譯的難題。對此我所採取的策略,還特別在書中說明:
本書的翻譯,立即遇到的難處是le politique與la politique這兩個中心概念可不可譯的問題。
法國學界自1970年代以來,對於le politique跟la politique兩個概念,做了細緻的區分。簡單地定義,le Politique是共同生活之指導題綱,或是社會的政治建構。La politique是眾人的政治行動,或是種種政治事物或政治行動之全體的領域。差一個字母,意義大不同。
在若干關於西方政治哲學的中譯文裡,有「政治」(politics)與「政治性」(the political)的區分。但是,這個來自Carl Schmitt的用法,原來就跟法國學界自1970年代以來區分le politique與la politique時建構的概念意涵差異甚遠。何況,Claude Lefort、阿班樞……等思想家,根本就是反對Carl Schmitt的。
譯者認為,任何中文譯詞都容易造成誤解,所以在本書中,任何必須明確表現其差異的地方,都將這兩個詞以原文呈現。
事實上,更複雜的是,在這本政治哲學論文集裡,談到廣義「政治」的地方,自然不在少數,而它在法文也是la politique。所以在作者不刻意去對照le politique跟la politique兩個概念的詞句裡,我直接就將之譯為「政治」。
這是我當時的策略,現在似乎也還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而藉由卡桑對「無可譯」的界定,反而似乎可以多了一些篤定。但終究譯作的出版,就是公諸於世、期待各種贊成反對意見的。如果能夠在不同意見與討論中獲得重要啟發,那更將會是譯者精進自己的機會。●
芭芭哈・卡桑(Barbara Cas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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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坤墉
台大社會系畢業。巴黎第四大學社會學碩士(DEA)。之後師從Miguel Abensour 研習政治哲學,矢志以出版與翻譯工作探索知識與促進社會的思辨。無境文化出版「人文批判」系列叢書總策劃。法-中口譯筆譯譯者。譯作有《倡議一個批判的政治哲學:條條道路》(Miguel Abensour著,無境文化,台北,2010),《死刑犯的最後一天》(雨果著,無境文化,台北,2016)等。現任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理事長。法國藝術與文學勳位騎士。
書評》迎向靈光逝去的武林:讀張北海《俠隱》
▉追憶:重現的無限魔力
侯孝賢拍《刺客聶隱娘》,最使人驚異的就是企圖在電影世界重建唐代日常——各種疑真似幻的物件、場所與生活方式。我們無法置喙那是否即為歷史上的唐代,但下足工夫的考據與細節精製,的確召喚出一消逝時代復還的視覺魔幻。
而「刺」和「隱」作為這部武俠電影的精彩辯證與隱喻,關於藏身,關於刺客如何從黑暗中的存有模式轉向,走進光天化日裡的鄉野,關於隱是不殺,是放棄暴力的施行,是對自身鍛鍊與慾望的消滅……諸如凡此,都教人驚咋。
《刺客聶隱娘》的隱,不能單單視為一名刺客的消隱,其背後有著更複雜的舉世意義。譬如從華麗的陰謀動盪邁入純樸的田園,譬如隱隱約約意識到輝煌精緻的大唐正一步步走向毀滅。
侯孝賢執導作品《刺客聶隱娘》預告片
張北海的《俠隱》,彷彿與《刺客聶隱娘》祕密互通著,在隱和武林人存在意義的追究、某時代地域的完整呈現,還有迎接最終的消逝到來,兩者都予人凝神回望的豐沛感受。很慢的電影,很慢的小說,一個凝看消逝的唐代,一個張望逝去的北平,同樣非常深情,非常細緻地用影像與文字去重現那些人那些事。
重現某時某地的風采,一向具有讓人宛如親歷的無窮魔力。
與《俠隱》同樣在2000年問世的《城邦暴力團》,開頭首句是「或許是出於一種隱祕的逃脫意識」,整部小說,隱也是重點。當然,露出江湖家國的驚世謎團也是。
不過,張大春的隱,是作為魔幻(竹林市,一整個隱藏起來的世界與歷史:「一種前所未有的逃脫、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愛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視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討厭你的人總之對你視而不見。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境界!」),是所謂「『隱』應該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業、不立形跡,反而應該是一種滾遍風塵、蹚透泥水、激濁揚清、知黑守白的智慧」的態度,與張北海恐怕不盡相同。
張北海的隱有悼祭之意,是針對一特有族類、悠久文化與生活逝去之日的離念。
他寫被淪陷前北平的日常,食衣住行育樂方方面面都有所著墨,讓人看見老北平如何活,活得有尊有嚴具品具味,吃啥看啥玩啥,就連逢節過慶怎麼做,俱娓娓寫來,主要人物的職業也緊扣日常(李天然是《燕京畫報》編輯,關巧紅是縫製)。
此所以當北平淪陷,美國記者羅便丞要拉著李天然舉酒碰杯,為北平「守靈」:
這無疑是張北海以文字追憶、以紀實追悼的小說壯舉了。而朱天心在《古都》也曾發出類似的喟嘆:「大概,那個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記憶的東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地誌:返回消逝現場的藝術
武俠小說寫地理環境已經是傳統,經常起頭就要敘述人物置身何處、從哪裡開始出發、經歷何種冒險奇遇,云云,是非常制式的套路。可《俠隱》寫的是返回,寫美國醫生馬凱在現代火車站接家破人亡的李天然歸還,異國色彩濃烈。由此李天然方一步步真切地回到北平優哉游哉的古都慢調——再說吧,沒什麼好急的,有的是日子好好地想好好地找。
相對於此前武俠描地述景往往是過場敷衍,張北海寫北平卻是真心實意地寫。素以寫紐約大城生活文化聞名的他,寫起北平更是深情絕倫癡心無比。他殷切地踩踏,把1930年代的北平寫活寫滿了。《俠隱》的偵探、間諜元素並不少於武俠因子——就像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走遍紐約的私探馬修.史卡德,充滿無盡戀慕地看待一座城市的豐饒與敗衰。
直至《俠隱》,武俠才確切地有地誌學書寫的加入,不僅僅是地圖或地理而已,而是如同葛林(Graham Greene)《哈瓦那特派員》寫的:
張北海讓滅亡的北平重生在武俠領域,比起後輩們如慕容無言《大天津》、徐皓峰《刀背藏身》的天津,又或張軍《國術》的北京,他更多了一些從容細膩講究,智慧與身段兼容,氣派好看。
寫武俠小說實在應該要像李仲軒口述、徐皓峰撰文的《逝去的武林》講的練武精要:
武俠也要四面八方地寫,不止是寫出某種神乎其神的感應,不止寫天地自然的變化,不止寫門派惡鬥江湖爭霸,還得要踏踏實實有人如何置身世間的真實樣貌,寫明白了人是怎麼樣活在各種(江湖家庭國族世界)夾縫裡,不逃不避,歧異複雜。
《俠隱》就是這麼寫的,而且寫得靈光煥發敏銳深刻。張北海一出手就讓俠的千奇百怪千變萬化都實地化了,沒有丁點虛浮零碎,就是一武人在北平生活與復仇的現場。
《俠隱》真教人動容的全是那些人際往來居家瑣事,而非武打對決,如李天然對小跨院的布置、買禮送人、跟關巧紅或街道步行或量身取袍,都分外有意思。武俠小說往往省略日常,總是輕易揭過。唯沒有細節,情節再繁多緊湊,也都是空的,沒法兒真地吸住什麼。
比如說,復仇是武俠小說司空見慣的主題,但張北海就是能處理得不慍不火節制和緩。三場鬥殺(掌斃羽田、斷山本臂、槍殺朱潛龍)後,李天然的心得是解渴、解癢與解飢,非常飲食而生活化,正為《俠隱》的獨到之處,也不賣弄也無玄虛。
藍蘭離開北京時埋下兩個紀念品,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但李天然感觸地說:「無所謂……可是挺美。以後回來還有東西可以找。」是啊,如果返回舊地,面目全非,至少還有個什麼可以找。這是《俠隱》最輕描淡寫但也最溫暖的一句。
▉鎮魂:走入無武俠的境地
武俠小說傳統裡,俠是中心之人,但來到《俠隱》的民國時期,江湖人已活成了邊緣之人:
要寫近代的武俠小說,首先必然要面對槍砲與法律等現實問題,不可能閃躲。於是,藍青峰問:「你們江湖有你們的世界,這個我明白,可是……要是你們那個俠義江湖,你們那個武林世界,跟我們這個世間江湖,我們這個凡人世界……要是有一天這兩個世界碰到了一塊兒,你又怎麼辦?」而李天然最後也就從個人的、江湖正義的面向,一頭撞進國族、世界正義,非得做出拋江棄湖的選擇不可了。
以槍殺敵的李天然還天然嗎?武功是從拳腳全身發出的天然之力,他一直試著守著江湖規矩,唯最後還是要進入現代與機械——江湖英雄至此自我消滅了,再無容身之地。
金庸寫《鹿鼎記》寫韋小寶,是英雄俠客的戲謔嘲弄,根骨是反武俠。而《俠隱》更絕,它臨近了「無武俠」,因為最後解決敵人的不是武術,是兩把槍,是科技,是現代的戰爭手段。江湖規矩被更大的世界現實徹底地吞噬殆盡。
原來不把王法、民國和法律當真的李天然,終究得接受江不江湖武不武林的殘酷處境。此乃貫通這本小說的夕陽用意——從李天然和關巧紅的頭一回約會,猜「夜裡有一個,夢裡有一個,窗裡有一個,外邊兒有一個」字謎,得夕字,已預告最後一章「夕陽無語」。
李天然還自問:「俠?還有可能嗎?」張北海留了個懸,他沒說可能,也沒說不可能,只是帶我們目擊這般風景:「黃昏的夕陽,弱弱無力,默默無語。天邊一隻孤燕,穿雲而去。」也就暗地裡把俠的必逝悲涼絕望都寫透了。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觀察機械複製時代中逐漸喪亡的靈光,他如此說:
也就是這樣了,那個江湖英雄深信不疑的俠義價值,業已靈光盡逝了。
《俠隱》不但是北平的鎮魂歌,更是武俠的鎮魂歌。此其後,無有靈光的武俠還能去哪裡呢?《俠隱》不啻於是對武俠的最後招魂,最後的輓歌。一如《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裡沉浸騎士榮光、但厭倦現代戰爭的美國軍官,最終在日本迷上武士道精神,找到生存意義,但什麼也挽回不了,世界依舊無情地朝著武士道滅亡的那一邊奔去。●
作者:張北海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北海
本名張文藝,祖籍山西五臺,1936年生於北京,父親張子奇曾經在山西響應辛亥革命,後留學日本,跟馮玉祥的西北軍有深厚淵源。1949年張隨家人移居臺灣,師從葉嘉瑩學習中文,就讀於臺灣師範大學,1962年到洛杉磯繼續深造,攻讀南加大比較文學碩士。1972年考入聯合國,遷往紐約,定居至今。
上個世紀70年代起,張北海一邊在聯合國上班,一邊為許多重要報刊寫紐約寫美國,他的文字幾乎是當年初抵紐約的各地華人最重要的文化指南。陳丹青曾說他是看張北海的文字才懂了紐約,文化人詹宏志則說:「對於我這樣一個長期讀者來說,張北海就是紐約。」至於作家阿城說得更簡單有力,他說自己是「張迷」。
張北海的散文成書有:《下百老匯上》、《美國:八個故事》、《人在紐約》、《美國郵簡》、《美國美國》。另外,他在2000年寫出長篇現代武俠小說《俠隱》,讓各界吃驚,他在北京拆胡同建環道最激烈的時代,以這本書向「消逝的老北京」致敬,轟動影視圈爭取改編,最後由姜文改編執導,2018年上映,片名更為《邪不壓正》(Hidden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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