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聽到「花蓮縣光復鄉」，全台灣從南到北的職棒球迷不少人會立刻點頭：「啊，我知道！」畢竟，那是個星光熠熠的地方，有太多位重要球員出身當地，都來自馬太鞍或太巴塱這兩大阿美族部落。

譬如本賽季即將引退的重量級球星「周董」周思齊，故鄉就在太巴塱部落。現正活躍的選手如陳文杰、馬傑森、林佳緯等人，都曾獲頒周思齊為同鄉後輩成立的獎學金——其中陳文杰出身馬太鞍，林佳緯來自太巴塱，而馬傑森雖是卓溪鄉出生的布農族人，卻也是周思齊在光復國小和光復國中的學弟。

至於2022年獲得聯盟最有價值球員的林立，雖然在國小四年級後就已全家搬到桃園，但老家也在太巴塱部落。在這兩個梯次之間，光復鄉又出了高國輝、羅國華、羅國龍、高國麟這4位著名的兄弟檔，他們是來自於馬太鞍。

在更早之前，光復鄉出身的著名球員則有「阿讓」鄭兆行。更早更早之前，又有兄弟象創隊時的領袖人物王光輝——他的兒子王威晨目前也是該隊隊長——和「假日飛刀手」陳義信，以及史上唯一代打打出滿貫砲的總教練黃忠義。

那麼，又再更早、更早之前呢？《追尋岡村俊昭》這本新書，介紹的正是一位出身光復鄉、漢名葉天送的老前輩。從開始考察到實際成書，記者出身的鄭仲嵐前後耗時長達8年，在台、日兩國之間四處查訪，此刻終於準備妥當，能夠向讀者說出岡村俊昭的故事。

如果以後來的眼光來看，岡村俊昭可以說是第一梯次的「台灣之光」：他在1912年出生，比王光輝、陳義信早了半個世紀。還是高中一年級生時，他就已經在京都名校平安中學擔綱第四棒的重任，並代表學校先後9次進軍甲子園（全日本頂尖高中的棒球聯賽），甚至曾從後來的傳奇投手澤村榮治手上敲出全壘打。

後來，岡村也加入日本職棒，並於1944年創下.369的超高打擊率，奪下該季聯盟打擊王。而值得補充的是，1942、1943兩個賽季，聯盟打擊率居冠的選手是嘉農體系出身的吳昌征——正是拜這兩人所賜，在多位日本主力球員都被徵兵的那段期間，台灣球員竟曾連續3年奪下日職打擊王的寶座。

戰後，岡村出任南海鷹隊（現在的福岡軟銀）戰後的首位隊長，退役後轉任該隊二軍總教練，據信也是首位在日本擔任此一職務的台灣人。

岡村帶出的子弟兵，其中一位是曾4次入選明星賽、5度獲得最佳九人的岡本伊三美。書中寫道，當記者出身的鄭仲嵐前去採訪，問起他對這位老教頭有怎樣的回憶，當時已87歲的岡本突然高聲回應：「恩師啊！恩師！」這位來自花蓮縣光復鄉的老前輩，在日本重量級球員心中至今仍有著這樣的地位。

➤台日追查線索，岡村的女兒也邀請他住進家裡

但是，岡村前往日本之前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為什麼終其一生不曾回到台灣？這位戰前就移居日本的阿美族人，又為什麼會有漢名？關於這些疑問，絕大多數的台灣人都沒有機會知道更多，上網搜尋得到的資訊也只會是寥寥數行而已。而這正是鄭仲嵐寫作這本書的背景：在一片未知之中，想要追查出岡村俊昭的真實故事。

《追尋岡村俊昭》新書發表會的台北場，舉行的地點選在深具歷史感的大稻埕郭怡美書店。會中鄭仲嵐細說從頭，和聽眾分享他在這一路上四處找尋線索的過程。

他提到，第三次拜訪岡村俊昭的家人時，「他女兒就說，『不然你這次來住我們家好了』」，而且住的廂房還是岡村住過的地方改建而成。「真的假的？沒想到第三次就已經能博得她的信賴！」回想起當時訪談的突破，坐在凳子上的鄭仲嵐語氣依然難掩興奮，更忍不住揚起了眉毛。

然而，故人有太多舊事，即使女兒都無從得知。除了造訪岡村在日本的家人、教練時期帶出的球員之外，鄭仲嵐也四處挖掘各種檔案，後來更找到岡村在花蓮的親戚，調出他的族譜，推敲出他赴日發展的可能路徑。除此之外，最值得記上一筆的是，鄭仲嵐最後終於問到了所有既存文獻上都沒有的一項重要資訊，也就是岡村俊昭的阿美族原名：歐浪．法拉罕（Olam Falahan）。

那已經是鄭仲嵐啟動追訪任務的第6年。不只是原名，就連歐浪出身光復鄉這件事情，也是到了這時候才終於得知。換言之，直到鄭仲嵐四處訪查的最後階段，他才突然發現，這位追查多年的老前輩，竟然是自己父親的同鄉。

➤連女兒都無從得知的事，是大人們不願提起的過往

在此之前，鄭仲嵐能直接查詢到的官方紀錄資訊相當有限，只註明岡村俊昭來自花蓮港廳。照理說，包括名字、出生地這類基礎資料，只要找到岡村仍在世的家人，就應該有機會問到。殊不知，當鄭仲嵐前去拜訪岡村在京都的二女兒八重時，才發現事情並不會那麼順利。

「問了才發現，他們家裡不能談這些事情。女兒說當年『只要談這個，媽媽就會生氣』。」如今談起，鄭仲嵐已經能用一派輕鬆的語氣，回顧當年採訪時的挫折。岡村的兒女提到，「小時候小朋友當然會開玩笑，說『爸爸你過年怎麼沒有回家』之類的，但媽媽就會很生氣，所以也一直會想說，大人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情。」

這個疑惑，三姊弟始終不得其解，只能從一些細節，推測這為何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比如，在他們學生時期，「爸爸不能去參加家長會，因為戶籍上我們不是同一個家族，所以他不是家長。」也因此，姊弟三人自然不會知道岡村在來到日本之前的故事，就連漢名「葉天送」都不曾聽說，遑論他的阿美族族名。

其實，岡村始終是無國籍人士，是以永久居留的身分住在日本：他戰後7年未曾回到台灣，因此早已被除籍；退休後，他終於想回老家，卻又不巧遇到日本與中華民國斷交。在這個背景下，岡村向兩國申請護照都被拒絕，直到1996年過世之前，他都沒有機會回到花蓮。

「但我記得爸爸在晚年時說，他來自花蓮港，花蓮港是個很漂亮的地方。」這是女兒對於爸爸青春期以前的人生唯一的認識。鄭仲嵐也分享，他聽到這句話之後，立刻追問女兒，想知道爸爸為什麼終於願意說起這件事。

女兒的回答是：「因為那時候媽媽不在家。」

➤一張照片帶來的關鍵突破，一舉解開身世之謎

那麼，鄭仲嵐是怎麼追查出岡村的出身呢？其實，最初的線索也是從二女兒八重那裡得來。

那時，八重拿出一整疊父親的老照片與鄭仲嵐分享。在多張岡村與日本隊友、球員的合照之間，鄭仲嵐一眼看見其中一張照片，似乎更像是與台灣原住民族人的合影。八重對此當然所知有限，只補充了一句說明：「聽媽媽說，這些好像是教會的人。」而這句說明，已足以讓鄭仲嵐往下追查。

「教會？如果把花蓮縣的教會都翻一遍，應該就能找到吧！」分享會上憶起當初的這個念頭，鄭仲嵐面露微笑，「結果我去查才發現，花蓮的教會大概有170、180間。」但既然只有這個線索，他想，不妨從家裡最近的教會開始問起。

幸運的是，當鄭仲嵐下定決心之後，機運也站在他這邊——才問到第二間，居然就讓他找到了門路。當時，那間教會大門深鎖，幸好恰巧有人看見他在探頭探腦，詢問他的來意。鄭仲嵐給對方看了那張照片，對方一眼認出照片上其中一人就住在附近，只是最近才剛過世。而當鄭仲嵐循線前去拜訪遺族，開門的人竟就是岡村俊昭的晚輩，是他的姊姊拉門（Lamen，漢名：葉鳳珠）的孫女。

找到岡村姊姊的孫輩之後，鄭仲嵐終於問出了「歐浪．法拉罕」這個族名，並得知歐浪出身馬太鞍部落，不過是在位於太巴塱部落的公學校念書，而太巴塱公學校就是今日太巴塱國小的前身。也就是說，歐浪既是與高家四兄弟和陳文杰同部落的長輩，也是王光輝、鄭兆行、林佳緯的同校學長。

至於在日治時期就已移居日本的歐浪，為何同時會有「葉天送」這個漢名？家族後輩解釋，因為歐浪的父親其實是來自鳳林的客家人，經常划船至馬太鞍部落做生意，和族人生下了3個小孩，也為他們一一起了漢名。只不過，他們的父親後來不知去向，姊弟自然也並不會說客語，完全是在部落長大。

至此，鄭仲嵐終於追出了「岡村俊昭」身世中，那些在公開資料上無從得知的事情。此後在繼續進行更多查證、蒐集了更多資訊之後，鄭仲嵐再度來到京都，向二女兒八重回報他的發現。八重也立刻把姊姊、弟弟召集回家，一起聆聽這些未曾知曉的父親的故事。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討論爸爸是怎樣的人」，鄭仲嵐說起當時的場景，姊弟三人相當熱情，被這些故事觸發出許多久未想起的回憶。「像是大姊就回想起：『爸爸那時候把我拉來，叫我投球，結果投一投，爸爸就說我的手很漂亮……』」聽到這裡，現場許多讀者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父親對女兒會有的稱讚。

沒想到，岡村對大女兒說的下一句話竟是：「如果去當投手一定會很好！」分享會現場，好幾位讀者聽到這句話之後，也跟著台上的鄭仲嵐一起笑了出來。●

➤台灣一年只能找到一位受訪者；香港研究者也長期投入心力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老同小組花了8年出版《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2020，大塊文化）。很多人問，為什麼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最困難的是尋找受訪者，有時候找到條件符合、超過55歲的熟年女同志，卻不願受訪。

要年長世代女同志去回顧、訴說自己的故事，和她們過去的經驗很不同—她們很難想像，以前必須小心翼翼藏在檯面下、喜歡女人的私密人生，怎麼突然可以大辣辣地公開談論？以前被社會鄙視、不見容於正常社會規範的愛女人邊緣經歷，到底有誰想看？何況寫成書出版。

剛開始的兩年，我們一年才找到一位受訪者。受訪者找尋中，容易被辨識出也比較願意受訪者，大都是性別氣質偏「陽剛者」。《阿媽的女朋友》經歷過這些困難，我很理解要完成一本老年女同志的生命故事書寫有多麼困難。

《阿媽的女朋友》是老同小組的集體創作，一群有興趣訪談、書寫的義工，分頭採訪、一起討論逐字稿，再分頭書寫。《同聲同氣》的完成則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副教授鄧芝珊，以及獨立記者伍詠欣所共同完成。鄧芝珊累積了多年的女同志研究的田野經驗，長期投注心力，能克服過種種困難完成此書，更屬不易。

➤性別研究的框架不適用於年長者，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才愛上女人

《阿媽的女朋友》17位受訪者，出生於1938年至1965年代，《同聲同氣》的受訪者生於1930年代末至1950年代末。這些受訪者們的成長年代，經歷了二戰及百廢待舉的戰後，不論台灣或香港都是變動劇烈的社會，她們既要面對當時華人社會對同志的陌生、歧視與偏見，還要面對變遷動盪環境下生活或生存的挑戰。

從困頓和艱辛中活下來的年長女同志，為了在社會擠壓中生存，無不小心翼翼處理出櫃壓力，不輕易揭露或明講自己的同性情慾經驗，因此，要建立關係並進行訪談的難度也增加許多。

同志平權運動或性別研究興起後才產生的很多名詞（同性戀、同志、跨性別、認同…），並不適用年長世代女同志受訪者實際的行為模式。更早的年代，沒有同性戀、跨性別這些描述身分的詞彙。

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認同，才決定當一個女同志去愛女人；身份名詞、認同的有無，一點也不影響年長世代女同志們去愛女人、擁有同性情慾生活。

這種與現在同志社群或性別研究非常不同的框架，是訪談和研究年長世代女同志很重要且關鍵的差異。

➤長照、身後事、繼承財產、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

《同聲同氣》不只是生命故事的呈現，也有研究視野與研究倫理的討論，書中的論文有寶貴的反省和辯證。《同聲同氣》書中〈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一文，年逾七十的故事主角洋洋在母親離世後，對於自己的老後長照、身後事，有更深的體悟，擔心自己未來可能失能或入住老人院。為了能讓小20歲的女友不慌亂、從容面對，洋洋深入思考法律對於伴侶繼承財產的缺乏保障、對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的憂心。故事記載了洋洋的各種考量和與女友的互動對話。

這些經驗和人生議題的思考，是年長女同志迫切且真實面臨的議題。若非貼近田野、與受訪者長期建立的信任關係，很難紀錄到當事人如此發自內心的細緻思考和人生規劃，這是重要且難得的訪談紀錄。

➤80/70/60世代差異

《阿媽的女朋友》和《同聲同氣》的訪談對象多為55歲以上的年長女同志，若是細分，她們面對的社會環境有世代差異的存在。

80歲以上，面對的是沒有任何同志空間、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本事」，才可能有同志的社交生活。甚至連人與人的聯繫，都和現在社會非常不同。

例如，早期台灣並非每戶都有家用電話做為聯絡方式，昔日女同志與友人/情人聯繫，只能靠通信往返。相同城市的朋友見面，只能到火車站前等候，或利用昔日車站會設置的黑板留言寫下訊息，這類情節在台灣早期影劇中可以見到。（《阿媽的女朋友》「阿寶——大橋頭的飄丿歲月」）

70歲以下的世代，有些人則經歷了90年代台灣或香港同志運動興起、同志組織紛紛成立、同志酒吧開始出現的環境。

不論是《阿媽的女朋友》或是《同聲同氣》，其中50～60多歲受訪者的故事，正好紀錄了主角們受惠於同志組織出現後，得以與社群連結的不同局面。

〈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主角洋洋在50歲後參與了當時的女同組織「⾹港女同盟」、「Les Peches」的活動；《阿媽的女朋友》裡則有多位主角參與了1990年成立、台灣第一個同志組織「我們之間」的活動，有些人透過《女朋友》雜誌交友欄，得以跨出孤獨的世界，有機會認識其他女同志，「交筆友」是早年女同志交友、維繫情感的重要管道。

➤香港／台灣／新加坡，老T生命經驗的差異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年長女同志與雙性戀女性的愛與親密關係的一種亞際進路〉這篇論文中，作者鄧芝珊副教授分別拜訪了來自不同華人社會的三位T—台北的Gin媽媽、新加坡的Joey、香港的阿芬。

文中有三位老T經歷各自的華人社會、早年尋求邊緣性少數生存與情慾的哲學，生動的描寫讓其精彩人生躍然紙上，作者也以深厚的學術訓練，梳理了三位主角所處社會環境的歷史脈絡，以及對同志相關的法律處境背景。

在新加坡，尋找適合本次研究的受訪者極為艱難。與香港、台灣不同，新加坡直至2022年方廢除刑事化同性戀的法例。台灣已立法保護LGBT在職場和學校的權益，同性婚姻於2018年合法化（註：應是2019年）。在香港，根據英國法律，同性戀直至1990年前仍被視為干犯肛交罪。儘管就LGBT能見度而言，三個位址皆是興起中的酷兒亞洲城市，尤其是以台北為代表城市的台灣。台北舉辦了地區內規模最大的年度驕傲遊行，參與人數經常接近十萬。2014年，新加坡的『粉紅點』（Pink Dot）驕傲活動吸引了26,000 名參與者。而香港的同類活動在2015年吸引了約15,000人。

三位主角雖然所處的社會皆以華人文化為主，卻各有非常不同的殖民歷史背景與政治現況，要觀察或探討三地華人年長女同志的議題，這些歷史脈絡整理，對讀者是非常重要的背景參考資訊。

➤時間與恐懼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中，探討女女「愛與親密關係」，鄧芝珊提出一個很有趣的研究觀察：

「時間」常被受訪者提及，作為衡量何時向家人、朋友和同事出櫃的元素——如果他們選擇出櫃的話。受訪者講述了因恐懼被發現是有同性慾望的女性而經歷漫長等待的故事。時間因此被當成拒絕或建立親密關係的出線標準。部份人有稍稍提及內心深處的恐懼會因等待而加劇、顯露和平息。通常與等待這觀念相關的感受，包括期待、焦慮，或恐懼——這是最壞的情況。

在我所知道的許多年長女同志的生命故事與情慾經驗中，很能理解這個深入年長女同志成長經驗與社會處境所得到的細膩觀察，年長女同志的生命哲學和年輕世代非常不同，因為那是在當時社會環境與父權體制下擠壓出來、得以從容活下去的某種生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