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找回生命的中柱:一個助人工作者在地閱讀《終結職業倦怠》

《終結職業倦怠》是這個過度運轉的時代需要的書。covid-19帶來了苦難,也暫停了這個世界兩年,讓過度發熱的社會與眾人的頭腦有機會停下來冷卻一下,想想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如果我們希望生命可以找到幸福,那麼就該重新發現,一天佔據我們大量身心資源的「工作」,可以是什麼樣子,以及可以不是什麼樣子。《終結職業倦怠》正是一本用心探索相關問題的書。

➤「工作」的痛苦,常因環境壓力而更加難以現身

我有個朋友在銀行上班,薪水非常優渥。有時我們見面,他說覺得自己好奇怪,一開始做這份工作時領到那麼高的薪水,總是很開心,但工作幾年後,好像感受不到那樣的開心,最初工作的動力也不見了,每天只想早點下班,甚至想要離職休息一下。

有一天,我跟朋友夫婦一起聊天,提起這件事,我問朋友現在工作感覺如何,還是會覺得累嗎?他還沒開口,太太就立刻幫他回答,「他哪會累,每天都很早下班,我的朋友都超羨慕他的。」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還是有點累,不過還好啦。」

在他們準備離開時,我問了朋友太太,他平常會有很累的感覺嗎?他太太說,「有啊,每天回來都在抱怨工作,說想要離職。但孩子還這麼小,現在外面工作也不好找,我覺得他不要想東想西的比較好,外面真的很難找到像這樣的工作。」

提起這個故事,並不是要指責朋友的太太壓抑他,因為他太太本身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在我與他太太的更多對話中,感受到她也是母親角色的職業倦怠者。她甚至比先生更辛苦——先生終究可以討厭他的工作,但身為母親,她可以允許自己不愛孩子嗎?她的痛苦所承受的環境壓力是更加深厚的。

《終結職業倦怠》第三章〈職業倦怠光譜〉,鮮明地呈現出職業倦怠的多種樣貌。而從我的經驗來看,各種樣貌其實都是難以被壓抑在內心的痛苦試圖釋放自己的方式。就像牆內破裂水管流出的水會用各種方式滲出牆面,可能沖出一個窟窿,也可能變成壁癌,或是成為樓下從天而降的涓涓細流。如果人們無法看見多樣性的倦怠背後所隱藏的痛苦,那麼痛苦就會在關係的循環中延續下去。

比如在太太眼中,丈夫薪水高、沒有業績壓力、工時又少,為何會有職業倦怠?而先生以為太太每天跟其他媽媽帶孩子們出門玩、一起做運動,怎麼可能感到倦怠?他甚至不覺得母職是一種「工作」,這樣先生自然不認為太太的痛苦是痛苦。而當太太自身的痛苦沒被理解,也不可能有心理空間去傾聽先生的痛苦。

這種壓抑彼此的環境壓力無處不在,每個人同時是壓力承受者,也是壓力給予者。就像路邊傾倒的那排機車一樣,每個人都無法表達痛苦,也就難以建立改變痛苦的行動,而只能停留在痛苦的循環中。《終結職業倦怠》清楚地描繪出這種壓力形成的社會文化因素,以及痛苦在個人身上與關係中的多樣體現。

➤想改變痛苦,需要先接受痛苦存在

從求學時期開始,每當感受到倦怠時,總會有來自內在和外在,數不清的聲音跟我說:「你已經很幸運了,不應該再有這些負面的感受!」直到我畢業後,猶如火車出軌般的職涯大轉彎,轉入非營利組織工作,我才開始認識到,疲勞、無聊、消極等等,都是內心的感受,這些感受是屬於內在的事實,即使再沒有道理,它們就是存在。

就像一個人發燒的體溫一樣,即便再沒道理會發燒,但發燒了就是發燒了,我只能察覺而不能控制。我無法控制自己感覺到什麼,就跟我無法控制發燒時體溫要幾度一樣。情緒是一種訊號,告訴我自己的內在發生了什麼事,指引我需要什麼。

《終結職業倦怠》的作者馬萊西克(Jonathan Malesic)原本是取得終身教職的大學教授,但他一次又一次在教職中感受到痛苦:學生缺乏興趣、上課毫無反應、期末作業抄襲、瑣碎行政工作負荷……每件事都令他承受著痛苦,他卻只能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一份好工作,我不應該這樣覺得」。然而,不接受痛苦,改變就不會發生,直到終於接受自己的狀態有個名字——職業倦怠,他才有機會做出新的選擇。

我在從事助人工作時,曾與一位經歷過精神疾病的朋友談話,他說過很類似的經驗。很多人都以為,當一個人被醫生診斷出有精神疾病時是最痛苦的,但他反而覺得在醫生宣判的那一刻是解放和輕鬆的,因為他終於知道平常那些異於常人的感受到底是怎麼回事。接受自己的痛苦,才會讓自己的痛苦有能夠安放的位子。


DALL‧E

➤非典型就業者會有職業倦怠嗎?

我和夥伴們共同成立並經營一個以消除貧窮為目的的非營利組織「人生百味」,跟《終結職業倦怠》中用不少篇幅介紹的「城市廣場」(CitySquare)頗為類似。我們平日的工作有兩個面向:一方面投入貧窮議題的倡議工作,包含去污名化的社會溝通、議題推廣、修法倡議等等;另一方面投入服務工作,在台北車站成立空間,提供流浪街頭的無家者洗澡、洗衣、休息及重建人際關係,也提供就業培力、中短期住宿等服務。

從事這樣的工作,最常被問到的是:你是全職做這件事嗎?薪水從哪裡來?問題背後隱含的意思是:這是一份工作嗎?可以把幫助人或消除貧窮這種與私益無關、僅關乎公眾利益的工作,當成可以支薪的職業嗎?

我可以簡單回答前面那個問題:是全職有薪的,薪資與所有計畫所需的經費,是透過向大眾募款及寫各種計畫而來的。

我在組織裡主要是負責尋找資源的相關工作。當初期剛起步,別人不是很相信我們、我們自己也還在摸索時,很難說服別人來支持我們的計畫。那時的我常常處於壓力之中,特別是在申請計畫被拒絕甚至遭批評時,都會感覺到很深的無力感。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都很不想醒來。

事實上,不是只有我遇到這種問題。無論是我這樣二線的後勤管理者,或是一線的服務者,我們都會面臨不同但是真切的壓力。我總是感到資源匱乏,而一線的服務者時常覺得自己有限的時間與資源,難以滿足全部有困難之人的需要。身為服務者,很多時候會掙扎於是否要犧牲自己的休息來幫助別人。非營利組織同樣面臨過勞的問題,即便是愛,也會讓人感受到消耗。

我們的工作有個令人羨慕的部分是:我們似乎在做很有意義的事,社會彷彿會因為我們的工作而有所改善,或者有人會因為我們的存在而過得更幸福。相較於我自己過去的工作,這樣的意義感,確實會讓我更容易感受到工作中的動力。

然而,就像《終結職業倦怠》第五章〈職場聖徒與職場烈士〉對於工作理想的精闢分析,我們從工作獲得的意義感,往往會加深自己對工作的理想與責任,而無視耗損已然發生。

每當我在活動中看到人們的表情轉變,或者聽到志工、工作夥伴或服務對象分享,他們的生命因為自己在做的事而有所不同,都會得到意義感。在我面對挫折或種種不順利的情境時,這種意義感會像一根堅固的繩子拉住自己,不要掉入疲勞與壓力的漩渦中。

然而,隨著工作4、5年後,我開始察覺到這種意義感於我而言不是解藥,而是一種止痛藥。意義感可以讓我暫時忘卻痛苦,卻無法真正消除痛苦。

《終結職業倦怠》談到助人工作者有很高比例陷入職業倦怠,因為他們往往都是理想主義者。我常有機會接觸到其他非營利組織的工作夥伴,我感受到大家總是處於一種非常疲勞與壓力的狀態。

某位社工師曾跟我說,她找到一種方法,就是在面對個案時讓自己變成機器人,像是點菜機一樣,跟他說我有什麼菜,你想點什麼就給什麼。不要像以前一樣,如果個案都不點菜,還得為他操心。雖然她是很高興地跟我分享,但聽到她這樣說時,我內心感到十分難過,覺得她好像放棄了一些原本來到這裡想要的東西,那些能帶給她熱情的事物。

然而,我聽她說過她經歷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壓力,我並不覺得自己假如遭受過同樣的經歷後,可以做得比她更好。

所幸,人生百味與城市廣場一樣,作為關注他人痛苦的組織,我們並沒有忽略自己與身邊夥伴也可能處於痛苦之中。對於疲勞、無力,甚至是壓力創傷,我們進行了很多的討論,甚至發展出對應的制度。

譬如每個月一次的「工作者會議」,是關於人的會議,不討論工作,只分享和談論彼此的狀態,不試著解決問題,只彼此傾聽跟同在,在這個會議中生成了各種關於「人」的制度。

我認為人生百味與城市廣場相似之處,在於我們的組織不像是一台有效率完成工作的機器,而比較像一座讓身在其中的人可以生長的森林,讓人可以成為一個生命,而不是一顆螺絲釘。


DALL‧E

➤承認痛苦存在的起手式,找到自己的中柱

《終結職業倦怠》第一部分的內容比較接近「破」,一步步拆解重重迷霧,逼視職業倦怠文化的生成與模樣。第二部分則在於「立」,透過考察各種非典型或主流邊緣的典範,嘗試提出新的可能性,其中作者走入本篤會修道院生活觀察,讓我深受啟發。

作者跟著修士們一整天下來,打掃、祈禱、煮飯、工作,當中的工作可能是整理文件,或是準備一些要販售的物品。看似不若一般社會對於有生產力工作的想像,卻為作者帶來另類的啟迪,他心靈滿足地告別修道院。

我在一行禪師的日記《芬芳貝葉》中,也讀到相似的生活。修行者的生活似乎充滿了勞動,但又不像是現代社會的工作,那種我們覺得有效率的工作。煮飯,而不是買現成的食物;打掃,而不是用掃地機器人;特別是花了這麼多時間在祈禱,究竟有什麼意義?

有個無家者跟我分享他遇到某位牧師的故事。他說自己有酒癮,曾被這位牧師幫助過許多次。他向牧師承諾過無數次不再喝酒,但總是又打破這個承諾。每當他路倒醒來再遇到牧師時,牧師都會原諒他且再次幫助他。直到有一次酒醉路倒,在醫院醒來,他覺得自己心中有個地方變了,他感到不想再喝酒了,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喝酒了。

這個故事最令我感到好奇的是,那位牧師為什麼不會壞掉?為何一次又一次期待落空卻不會令他受傷、甚至產生職業倦怠?是不是宗教裡隱藏著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我想那或許就是《終結職業倦怠》作者所觀察到的,修士們在一天裡最重要的工作:祈禱。

我曾問一位神父,他祈禱的時候都在做什麼?他說他在跟上主說話。我問可以具體說一下上主在哪裡嗎?他指著自己的心臟位置說,就在這裡。他說自己會把一切想說的事都對上主說,而上主也會回答他,每次祈禱後總是可以使他重新回到平靜,即便問題還沒有解決。

聽完神父的分享,我覺得這個方法與我學習內在家庭系統,或是練習禪修的經驗很相似。透過某種方法(而方法很多元)將焦點從外在轉向內在,回到呼吸,與自己對話。在這過程中,會有一種慢慢找回平靜的感覺——事實上外在的事件沒有任何改變,單純只是改變了對於事件的感受。

我曾問自己這個平靜的部分說,「當我失去平靜時,要怎樣重新找到你?」他對我說,「我從來沒有消失過,我一直都在,你不會失去我,只是被遮住了。」

這個平靜就是內心的中柱。架起內心的中柱,讓我們可以在環境壓力中站穩,不再只是成為環境壓力的一部分(如那排傾倒路邊的機車)。我想,找回生命的中柱,會是職業倦怠文化變革的重要起點之一。

或許就像《終結職業倦怠》所指出的,「只要人類勞碌工作就會有痛苦,但我們肯定能夠減輕這苦楚。」至於要如何預防彼此的職業倦怠,作者認為答案「不單是創造更佳的職場,還要成為更好的人。」

讀完這書後,迴盪在我心中的思索是:我們能不能建立一種職場,讓每個在這裡工作的人都可以成為更好的人?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終結職業倦怠:
工作為何將人榨乾,又該如何建造更優質的生活?

The End of Burnout: Why Work Drains Us and How to Build Better Lives
作者:喬納森.馬萊西克(Jonathan Malesic)
譯者:劉思潔
出版:游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喬納森.馬萊西克(Jonathan Malesic)

美國維吉尼亞大學宗教學博士,曾在大學任教十多年,也當過壽司師傅和停車場服務員。現為自由撰稿人,文章發表於《紐約時報》、《新共和》、《大西洋》、《華盛頓郵報》、《公益》(Commonweal)等媒體刊物。作品曾由《最佳美國散文集》(Best American Essays)和《最佳美國飲食書寫》(Best American Food Writing)認定為值得注目的散文,並獲得手推車獎(Pushcart Prize)文選的特別表彰。最新著作《終結職業倦怠》已譯成10國語言,獲Amazon和Next Big Idea Club評選為2022年度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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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7 18:00
4月繪本大師》影繪創造的燦爛奇蹟:光與影的視覺詩人藤城清治

30多年前的峇厘島,還未迎上旅遊熱潮的高峰,尤其是位居內陸的小村莊烏布(Ubud),寧靜平和的隱逸在鬱鬱蔥蔥的山野中。行旅間,無需特意安排行程,每日跟隨著村人的作息在田園間隨興遊走,觀看他們祭祀、耕作、雕刻和鬥雞,甚至可參加隆重的火葬儀式。鮮活的自然交織著人情之美,四方流動著豐饒的生機。

當夜色漸漸籠罩,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甘美朗樂聲縈繞耳際,循聲追探,在黑夜中燃起火炬處,精彩的皮影戲正要上演。製作精細的戲偶由皮革雕刻而成,其上還施以彩繪,觀眾從布幕後面展示的人物陰影觀劇。皮影戲內容通常描述印度教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的情節,在光影交錯間,日復一日繼續述說著峇厘人想像和現實生活中的故事。

日本的影繪藝術大師藤城清治原先接觸學習了木偶戲,1946年因為閱讀了慶應義塾大學講師兼木偶劇研究者小澤愛圀的《世界各國の人形劇》和《大東亞共榮圈の人形劇》兩本書,因此邂逅了亞洲皮影戲。其中爪哇皮影戲的獨特魅力,人與偶之間深厚的關係所創造的文化傳統深深吸引了他,引導他走向日後漫長的影繪藝術創作之路。


高校時期的藤城清治(翻攝自《光と影の詩人》,平凡社)

藤城清治(Fujishiro Seiji)於1924年4月17日出生在東京品川區,是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他的父親是三菱銀行的行員,工作30多年直到退休,只有在「二.二六事件」當日休息過一天。他期望兒子大學畢業後也能在銀行工作,但是藤城卻完全背道而馳,從此以後,盡管他們住在同一棟屋子裡,卻從來不交談,也避不見面。

曾擔任小學教師的母親,夾在這對決裂的父子當中,總是默默的守護著兒子。她無視於反對一切的丈夫,允許兒子繼續進行繪畫和表演,即使油漆把塌塌米弄得亂七八糟,家裡塞滿了演戲的道具,最後還變成排練室,她依然為兒子的身體健康和工作順利日日祈禱。

小時候的藤城非常沉默,幾乎不說話,但卻可以獨自靜靜的畫畫一整天,展露出過人的藝術才華。12歲時,他進入慶應義塾大學正規部就讀,同時師事先波君平先生學習水彩、油畫和版畫。接著他又進入同校經濟學院預科(高中),並加入Palette Club,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起畫畫也一起表演木偶劇。

偶然一次,他在銀座的畫廊參觀了西洋現代畫家豬熊弦一郎的個展,色彩明亮的抽象畫混合著拼貼技法,帶有幽默和抒情的感覺,彷彿在宇宙間自由玩耍。藤城像是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畫作,對現代主義極為欽佩,非常仰慕畢卡索和馬蒂斯的創作。此外,法國文學教授井汲清治也給予他現代文學的薰陶。


豬熊弦一郎(左)與其1952年名作〈寄情於貓之歌〉(照片取自MIMOCA

之後他正式向豬熊弦一郎和脇田和學畫,18歲時作品就已入選幾項美展。然而因為二戰戰火興起,這個畫壇新星被迫輟學,應國家徵召到鄉村的軍需工廠服勞務。他在鄉下除了勞作,依然為村民演木偶劇,期間還在銀座和橫濱舉辦了個人畫展。

隨著戰事更加激烈,藤城以海軍預科五年級生的身分進入滋賀海軍航空隊,隔年晉升少尉,並調至九十九里濱沿岸防備。因為他的視力不佳,無法成為正式的飛行員,只能目送隊友成為神風特攻隊,永遠一去不回。他曾在那裡和少年兵共演木偶劇,終戰撤退時,他把所有的木偶都埋在九十九里濱的沙灘裡,然而失去摯友和身為倖存者的傷痛,藤城一生都無法忘懷。

二戰結束後,藤城回到大學繼續就讀經濟學部,同時和「兒童文化研究小組」成員演出木偶戲,希望能為身處艱困環境的孩子們帶來夢想和希望。當時歷經戰火蹂躪的東京如同一片廢墟,因為缺少電力,夜晚經常一片漆黑。受到小澤愛圀教授的啟發,藤城心想即使是一盞微光,也能在黑暗中帶來溫暖,於是組成了半專業的人偶與皮影劇場「Jeune Pantoru」,在教會的主日學學校演出皮影戲。

1947年從大學畢業後,藤城依照自己的興趣,進入東京興行(現在的東京劇院)擔任廣告宣傳工作,負責編輯銀座劇場和銀座善泉座的電影宣傳手冊。那段期間他看了大量的美國電影,從中學到很多關於影像之美的知識,領悟到影像的起源可能來自皮影戲。由於編輯工作,他和淀川長治等影評人成為好友,還結識了多位音樂家,讓他的皮影戲更富有音樂性。

因為邀稿,藤城認識了花森安治這位日後被譽為「改變日本生活的男人」,也是改變藤城未來至鉅的人生導師。花森是1946年創刊的《生活手帖》(暮しの手帖)的初代總編輯,這本雜誌從設計到內容都由他一手策畫,是提供戰後日本人對時尚和美的生活教養指南。


花森安治與《生活手帖》

花森認為並非從零打造才叫創造,組合既有事物產生嶄新意義,也是一種創造。他建議熱愛皮影戲的藤城,將影偶的造型語彙重新挑選組合,以平面圖畫的方式再現,挖掘出與表演不同的美感。於是藤城自1948年起,應邀在《生活手帖》連載黑白的剪影畫。花森給予這個年輕人的指引和肯定,使得藤城有機會發展出獨一無二的「影繪」風格。

皮影之美源自黑與白,皮影畫的神祕象徵意義在黑白中表現得更清晰。如果一下子就從眼花撩亂的顏色開始,而不了解讓光透過紙張產生的漸變原理,是無法理解黑色如何漸層至白色之美的。用簡易的紙板和燈泡創建的光影畫作,純黑的輪廓和光階的變化,給觀者留下簡潔深刻的印象,黑白時代可說是藤城創作生涯的起點。


藤城清治1973年作品〈こびとの楽園〉(翻攝自《光と影の詩人》,平凡社)


藤城清治於《生活手帖》刊登的黑白影繪(翻攝自《光と影の詩人》,平凡社)

藤城的表現越來越洗鍊,花森鼓勵他出版專書。兩年後,《生活手帖》雜誌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影繪繪本《葡萄酒瓶的神祕之旅》(ぶどう酒びんのふしぎな旅)。這本書故事改編自安徒生童話,書中圖畫還曾由東京通訊工業公司(現今的Sony)製作成自動幻燈宣傳片。接著藤城和作家中谷宇吉朗合作《浦島太郎》,別具一格的影繪手法,為這個傳統的民間故事注入新意。

這本暢銷書為藤城帶來自立的信心,於是他退出東京興行,成為自由工作者,更積極投入皮影戲的製作。他根據最喜愛的安徒生傑作《冰雪女王》,創作了日本戰後第一部大型皮影戲,在銀座交詢社上演。音樂家芥川也寸志負責作曲並現場指揮管弦樂團演出,加入慶應大學學生合唱團演唱,這齣匯集了青年才俊的偶劇,既富有藝術性又具娛樂性,獲得大小觀眾熱烈好評。


藤城清治為黑柳徹子繪製的肖像

在NHK電視台開播後,結合新的媒體,藤城又擴展了電視時代的新領域。他將原先半職業的Jeune Pantoru劇團改名為「木馬座」,成為NHK的專屬劇團,因此結識了NHK文學座的女演員黑柳徹子(《窗邊的小荳荳》作者),兩人成為終身的好友。2014年藤城特別為黑柳徹子創作了一幅影繪,生動表現出黑柳徹子的特點。

藤城推出的影繪劇《哭泣的紅魔鬼》(泣いた赤鬼)獲得東京兒童戲劇比賽鼓勵獎。他再以從小百讀不厭的宮澤賢治作品,創作了影繪劇《銀河鐵道之夜》,榮獲讀賣兒童國際戲劇節鼓勵獎,以及日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會獎。這齣劇自1956年首演後,直到2008年最後一次公演,共上演了2000多回,觀劇人數超過百萬人。無數觀眾體驗到移動皮影強大的現場燈光之美,而各種創新的想法和技法,不僅為觀眾帶來嶄新的體驗,藤城本人也曾為之震撼得淚流滿面。

後來,藤城將影繪劇《銀河鐵道之夜》於1982年製作成影繪繪本,獲得捷克斯洛伐克國際繪本展BIB金蘋果獎。2022年這本書透過最新的數位技術推出新裝版,讓宮澤賢治這則不朽的童話再次重生。


影繪劇《銀河鐵道之夜》


《銀河鐵道之夜》繪本

除了這個故事,熱愛音樂的藤城還採用宮澤賢治的文本,創作了韻律流動的《大提琴手高修》。而在他高齡89歲時,則以《風之又三郎》榮獲第24屆宮澤賢治獎。

在致力於戲劇演出同時,藤城並未忘情影繪。他配合台裔作家邱永漢所寫的《西遊記》,自1958年起,在《中央公論》上,每月6幅、連續5年刊載了共計380幅剪影插畫。其中輕妙灑脫和幽默詼諧的人物造型,為他贏得很高的聲譽。除此之外,他也曾在《朝日新聞》的週日版面,連續5年刊載影繪。


「中央公論」上的《西遊記》連載畫面,(翻攝自《光と影の詩人》,平凡社)

進入60年代後,藤城的事業更是蒸蒸日上,他創立日本第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形布偶劇,獲得了爆炸性的人氣。尤其是他身兼製作人、導演和表演者的電視節目《木馬座時間》中,原創的角色大眼青蛙Keroyon,更是家喻戶曉、備受喜愛的人物,和Keroyon有關的日用雜貨無不大賣。


高人氣的大眼蛙Keroyon,在搜尋網站隨手一查就能找到許多周邊商品

這時的藤城向銀行貸款,蓋起了樓高三層的新攝影棚,劇團成員超過150人,光是夏季演出就吸引了30多萬觀眾,成為熱門話題。接連4年的黃金週、聖誕節和新年,劇團在東京武道館舉行了11回「木馬座Keroyon Show」。武道館第一次架設起圓形舞台,10輛真正的跑車在場中穿梭。這麼新鮮有趣的演出,觀眾看了為之瘋狂,「Keroyon Show」甚至還躍上了大阪世界博覽會。

藤城源源不絕的點子,創造了嶄新的表演,顯現他卓越的才華。但有一次,觀眾湧入武道館看演出時造成了混亂,媒體的批評雜沓而來,說著「木馬座的馬腳終於露出來了!」藤城不敵輿論的惡意嘲諷,決定解散木馬座,賣掉了工作大樓。背負著未償還的貸款,一切似乎重歸原點。

花森安治曾說:「無論身處哪個時代,美麗的事物總與金錢或時間無關。唯有敏銳的感知、專注於日常生活的真誠眼光,以及不斷努力的勤奮雙手,才能時時創造出最美的事物。」在花森的激勵下,藤城將《生活手帖》連載的黑白剪影畫開始改為彩色,為傳統的剪影藝術注入活力,並出版了兩本影繪繪本《媽媽說給我聽的故事A、B》(お母さんが読んで聞かせるお話A・B),宣告自己的再出發。

1978年花森因心肌梗塞猝逝,藤城接下了原本由花森繪製《生活手帖》封面的任務。他使用壓克力顏料,以清新的觸感和色彩來表達女性在四季中不同的表情,豐富的繪畫技巧和表現力在此時全力綻放。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觀看的視界》中曾言:「可見性是光的一種質地。顏色則是光的面容……光是所有生命的起源。『可見』是生命的特徵之一,它無法脫離生命而存在。」就如同藝術史上的大師們:卡拉瓦喬、林布蘭、莫內……他們的視野隨著光推進,賦予色彩新生命,藤城展開的彩色影繪時代,也是由光和影交織,幻化成色彩斑斕的世界。

影繪是由膠片和玻璃紙拼貼雕刻成畫,再將畫放在半透光的玻璃上,然後透過燈光的效果,產生光與影的交匯融合,呈現出驚人的剪影效果。今年歡慶百歲的藤城,至今已經創作3萬多幅影繪作品,每一幅都是他拿著方刃刀片,成天俯案雕出每一個細節。他曾說:「我的生命彷彿在透過每一片0.1公釐(mm)的刀片,切割出細膩的線條及敏銳的造形時,才是最有價值的時刻。我數不清自己用過多少刀片,相信應該已經用過幾十萬片了吧!」

以沉著的毅力養成訓練有素的技術,不斷磨練敏銳的感受力,培養辨別真偽的心,而表達出自我的心理圖像,這就是藤城創作的至高心法和祕訣。


藤城清治美術館內景(照片取自:藤城清治美術館官網


藤城清治美術館內景(照片取自:藤城清治美術館官網

除了持續不間斷的出版影繪繪本和畫冊,以及舉辦畫展,藤城的足跡更跨出日本。1982年他被任命為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文化親善使者,到巴基斯坦、約旦、埃及、阿聯酋等國演出他的皮影戲。而在國內,他更將影繪的技巧轉化為大型壁畫呈現,期待將美好的藝術融入生活中,讓這些蘊藏著靈性、歌頌著生命和自然光輝的作品,能時時與人們的日常共存。

1992年,日本山梨縣昇仙峽成立了藤城的第一個常設美術館,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影繪美術館。接著在北海道的紋別、宮城縣仙台和長野縣白樺湖的影繪美術館,都收藏了藤城的作品。2013年在栃木縣那須高原成立的「藤城清治美術館」,可說是總其70多年顛峰之作的寶庫。


藤城清治美術館入口(照片取自:藤城清治美術館官網


藤城清治美術館內景(照片取自:藤城清治美術館官網

位在森林中的美術館,包含了展場建築、彩繪玻璃教堂和林蔭步道。因位處氣候多變的深山,館方每天會在官網發布天氣預報,以利觀眾參訪。為了鼓勵高齡者前來,還有一項特別有人情味但很難達成的措施,那就是若與藤城同歲者,可以得到購票的優惠。

這個美術館猶如一座光華璀璨的迷宮,觀者遊走其間五感全開,享受一場光影與音樂的饗宴。尤其是藤城特別為開館設計的巨作〈燃燒在魔法之森的再生之炎〉,作品下方有一個6公尺長的水池,如鏡面般映照出波光瀲灩的影繪,為原本靜態的畫作,賦予了動態的美感。

藤城從小就和動物極為親近,他的工作室裡總有許多動物陪伴他,尤其貓和他形影不離。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曾先後有20多隻貓陪伴他度過那些孤獨工作、不分日夜的時光。貓是藤城影繪的主角,在他的作品中還經常出現充滿童趣的氣球、旋轉木馬、摩天輪、彩虹、小丑、樹葉和小矮人。而那個如精靈般吹著魔笛的小黑人,正是藤城的化身,在靈動的跳躍間,將幸福帶給世人。


藤城清治影繪作品〈看見夢想的樹〉(夢見る樹)

但是藤城不只畫夢幻的童話世界,晚年他創作了許多與宗教主題有關的作品,流露出他對神性深刻的哲思。2004年,80歲的藤城首次去到廣島原爆紀念館,塵封的戰爭之慟突被掀起。他含著淚水,一連7天在雨中速寫,之後創作了「原爆圓頂」影繪,提醒世人莫忘這段悲傷的記憶。

經由此契機,藤城的作品主題轉為關注現實。他行旅全日本,到博多踏查祇園山笠祭、描繪京都清水寺絕美的夜楓,還去到了札幌計時台、軍艦島等地。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之後,他穿著防輻射衣進入福島地區,畫下了〈陸前高田奇蹟的一本松〉、〈福島核電站蒲葦之鄉〉。看似安靜平和的畫面,其中湧動著川流不息的生機,鼓舞大家不要放棄希望。

藤城認為這個世界看似黑暗,卻同時存有光明,因此黑暗不是真的黑暗,只是陰影。陰影之中必定藏著希望之光,就像白天的太陽,如同夜晚的月亮,恆常照耀著我們。希望之光敲響記憶之門,人們生活中那些不可替代的事物:懷舊、歡樂,甚至是悲傷,他都想用影繪描繪出那些記憶的寶藏。


藤城清治影繪作品〈月光的聲音〉(月光の響)

光和影就是生命的本身,他曾說:「活在當下,現在這一刻是最重要的。我將我生命的全部,都投入到現在的這一秒中。」藤城傾其畢生之力,凝聚了感官、體力和生命,在時間靜止的瞬間,在影子的畫面裡,安靜而深沉的畫下光的神祕、華麗和溫暖。這位以靈魂為基礎的視覺詩人,他所創造出的光影奇蹟,也療癒了觀者的靈魂。

今年百歲的藤城每日步行5000步,為的是鍛鍊能繼續創作的體力。受訪時他說:「我的體力雖然慢慢衰退,但也有新的發現。因為年紀增長,作品也更有深意,年輕時所沒有的東西,會漸漸出現在作品當中。」他堅持初心、不斷前行,且與時俱進,仍以創作迎上時事脈動。

疫情間,藤城設立了YouTube頻道,和觀眾保持聯繫互動。近日在美術館裡,更展出他聲援烏克蘭的畫作,他依然是充滿青春激情和浪漫色彩的不老藝術家。

為了慶賀藤城的百歲生辰,最近在福岡市博物館舉辦的「藤城清治100歲 美麗的地球 生活的喜悅 通往未來」展,是他對未來世界的讚歌,也宣告了他創作的慾望熾熱不熄,他的故事還會繼續為我們說下去。藤城先生,生日快樂!


藤城清治與愛貓(照片取自:藤城清治美術館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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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7 11:45
閱讀隨身聽S10EP1》譯者羅漪文/意在言外或人命關天的翻譯ft. 越南現代小說選、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

翻譯的種類相當多,除了有口譯和筆譯的區別,更有場合與類型的不同。越南語譯者羅漪文,是司法通譯也是文學翻譯,她生於越南,移民台灣後,讀了中文系,更成為中文博士,精通中文與越南兩種語言。近年,她出版了《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也編選翻譯了《越南現代小說選》。這兩種翻譯天差地遠,Openbook閱讀誌特別邀請羅漪文聊聊她的翻譯工作,也分享越南文學作品與精緻文化的精采,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無法拍成紀錄片,轉而寫下《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

羅漪文:畢業後,跟紀錄片製片游惠真工作,她鼓勵我找題材,由於越南移民背景,她認為我可以找到有趣的題材。長期以來,臺灣社會對移民工的想像是偏悲情的,社會普遍認為她們很文弱,可是實際接觸這些姐姐妹妹,我覺得她們都很健康活潑。

後來,有位姐妹告訴我她在警察局當翻譯,我才知道臺灣其實滿需要「司法通譯」。我輾轉找到司法通譯協會,為了拍紀錄片,問他們能否做觀察與田野調查,協會創辦人建議我,乾脆報名把整套課程上完。因為不是每位會講雙語的人都可以當司法通譯,要上法律課、考試與認證。

主持人:兩個語言都能夠熟練,條件滿高的。

羅漪文:對,不只母語要好,中文也要好,而且法律中文跟普通中文不太一樣。

主持人:所以你從攝影機後面,跑到前面去了嗎?

羅漪文:因為偵查不公開,沒辦法扛攝影機側拍,當時的我老闆問我要不要寫劇情片,若是這樣,我自己得當通譯,才能做更徹底的田野調查。

➤接到電話後,半小時內出現

羅漪文: 經常每次看新聞,媒體在處理執法人員跟勞工之間很激烈的畫面,比如指責移工或指責執法人員,可是,我在中間,覺得不應該用對立的方式處理。悲劇已經發生了,如何緩和這些悲劇呢?這是我非常感歎的。

很多執法人員做筆錄時,他也知道當事人很辛苦地討生活,可是法規就是要逮捕或驅逐出境,執法人員也會難過啊,只是礙於保護他們的專業性,我沒有把很個人的情緒寫出來。希望未來法規能好好調整,讓喜歡來台灣工作的人,可以安心地工作,不要有太多極端情況發生。

主持人:我相信這本書寫出來,會讓很多人瞭解這些狀況,請漪文聊聊你實際執行的情況,比如你接到一通電話說:「羅老師,我們需要你......」

羅漪文:你可以半小時內出現......

主持人:那你不是要隨時待命?

羅漪文:通譯不是一個專職的工作,所以也不用隨時待命,它只能是兼任工作,誰有空誰去,其他通譯也有自己的專職。案件也不是隨時發生,也有時候會突然間要很多通譯在場。所以我們不會空著時間等電話啊。

電話打來通常很急,有時候是半小時,頂多是一小時等你,「老師一小時內來」,或者是他們說「老師我現在要出發,等一下我們會逮到人,你準備一下,然後馬上到」,因為現行案件,要在24小時內完結移送......

➤越南有豐富的精緻文化

羅漪文:越南一直對臺灣很好奇,畢竟兩國人民有很多婚姻關係,尤其近年臺灣因為半導體供應鏈轉移,一部分到越南,所以越南對臺灣更加好奇,積極想瞭解臺灣,加上文化部有經典外譯計畫,像作家吳明益的小說已經翻譯成越南文,臺灣文學史也有翻成越南語。

可是相對來說,越南文學作品或越南文史著作的翻譯,在臺灣幾乎是很少的。臺灣比較常見比如越裔美籍阮越清《同情者》、《流亡者》,或者越裔法籍導演陳英雄的電影《火上鍋》,這些對我來說比較像北美文學,而非越南作品。

臺灣必須透過歐美認證後,才願意引進越南創作者的作品。能從越南本土直接引進作品確實非常少見,除了一些影展會有個別一兩部越南電影,正式院線也很少看到。

➤《越南現代小說選》6則短篇小說,包含不同歷史階段、性別與議題

羅漪文:我一直想在臺灣推薦越南的精緻文化,比如音樂或文學,我純粹站在臺灣的角度,希望臺灣更多元,也不要刻板印象,覺得外籍勞工的家鄉都很落後或是貧困,是文化沙漠。

越南是很奇特的國度,文化非常細膩,很多歷史糾結。當然臺灣文學讀者本來就少,很幸運的是,春山出版社剛出版(2024年4月)《越南現代小說選》,由我翻譯。

主持人:小說也是你選的嗎?

羅漪文:是的。

主持人:你用什麼樣的標準,或者你想呈現怎樣的越南當代文學?

羅漪文:越南近現代的歷史非常有趣,它受到太多外國勢力影響,如法國、中國、俄羅斯、蘇聯和日本,使越南文化非常雜揉、糾結,我想要讓臺灣讀者知道越南人近現代的心靈變化。

我選了六篇最經典的越南本土小說,它從法國殖民寫到共產黨統治下的土地改革,包含寫南、北越分隔時,南越對於戰爭的觀點、南越都會女性處境,以及後來越南統一的改革開放下,越南農民或女性的處境。我想先選六篇,最具有代表性,讓大家可以馬上可以知道越南人之所以有那樣的性格、氣質,有相應的歷史緣由。

主持人:創作的年代涵蓋哪些?

羅漪文:從1940年代到21世紀前20年的作者都有。有北方/南方,男性/女性、有留在越南本土,也有越戰結束後偷渡到北美的作者。

主持人:偷渡到北美的作者,你同樣歸類在越南文學嗎?

羅漪文:這位作者日進(Nhật Tiến)在越南被封殺,該篇是他1975以前曾在南方出版作品,我們把它找出來。

主持人:可以說,這本書的收錄前提是以越南文寫作,而越裔美籍作家的英文作品,不在此列,是嗎?

羅漪文:後者目前還沒有處理到,剛剛提到的作家日進,他的認同還是遙遠1975以前的越南,所以還是把他當越南作家。

➤司法通譯人命關天,文學翻譯有著諸多言外之意和文化脈絡

主持人:小說翻譯的挑戰跟司法通譯不同,司法通譯涉及人命關天,正確性非常重要,但在文學的作品上面,正確性固然,但更多的是,怎樣把握意義,在語言之間穿梭,有些東西真的無法翻譯。在文學方面,如何讓越南小說,面對臺灣讀者時,有一定的溝通性呢?

羅漪文:當司法通譯有它的壓力,擔心影響到案情的發展;文學翻譯有另外一個壓力,因為文學語言有很多的隱喻和言外之意,也與在地的文化脈絡相關。

我從小在越南長大,大概能理解詞彙的文化脈絡。比如女性提到「我要過河」,意思是結婚,因為越南是水鄉澤國,村落間隔著河流、人工管道,所以結婚一定會搭船到對岸,所以橫渡或過河,其實大概指結婚。所以「我要過河,但不是為了結婚」這樣的句子,可能就會需要一些註腳。編輯非常認真,她希望我把每個牽涉到文化脈絡的詞彙,盡可能註解出來。

主持人:可見台灣對越南相當很陌生。

羅漪文:滿陌生的。我們對東南亞國家都很陌生,台灣統稱的東南亞移工,其實東南亞每個國家差別非常大。統稱是為了方便,但我們要意識到,像越南本身就很複雜,泰國又是另外一種複雜,印尼也是,他們是完全不同的。

甚至有人會問:羅老師你當通譯,翻譯越南文,是不是泰文、菲律賓語也都會?但我只會越南語而已。

➤越南語非常多形容詞

主持人:這六篇裡,語言上有很大的差異嗎?

羅漪文:基本上有著越南語不同時代的風格變化,也有土地改革時,很多中共的詞彙會進來,然後敘述風格也不一樣,每位作家的風格也不同,我盡量呈現。

主持人:文學翻譯會比司法通譯簡單一點或難一點嗎?

羅漪文:都很難,每次出庭都會很緊張,可是為了翻譯《越南現代小說選》,我經常熬夜,苦思很久。有時候走路、發呆時,都思考語言翻譯,究竟要取捨哪種意義。越南有非常非常多形容詞,中文完全沒有,它形容詞太多了。比如說「駝背」,它會分胖人駝背、老人駝背、瘦子駝背,每個形容詞都不一樣。

主持人:那表示越南人對觀察非常細膩。

羅漪文:對人或對細節的觀察,都是非常細緻。

主持人:很令人期待。司法通譯,工作結束就結束了,可是文學翻譯沒有停止。

羅漪文:如果還有下一本書,或是大家覺得還有需要的話,我滿樂意的,尤其是越南文史方面。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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