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有一天就是開始畫了:專訪《有一天,就這麼發生了》雷內.梅里諾(René Merino)

Q:請簡單介紹您自己

梅里諾:我叫雷內.梅里諾(René Merino),馬德里人。因為我喜歡畫圖說故事,所以成了插畫家,不過靠此謀生不易啊:)

Q:您的個人簡介曾提到自己的畫畫夢並未受到周遭環境鼓勵,您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梅里諾:我得承認說自己小時候因塗鴉受罰,有部份是誇大其辭,只是想表達得很卡通。但畫畫的確曾讓我惹上麻煩,有幾次我在學校受罰,就是因為在課桌椅上亂畫,或上課畫圖分心。我母親也曾因為我在教科書上塗鴨或隨手亂畫,向我責難。但平心而論,我的爸媽一直都是我最堅硬的後背,是他們鼓勵我繪畫,支持我投入自己熱愛的事物之中。

Q:從小到大,有哪些藝術家和漫畫家影響了您?


阿根廷漫畫家季諾(圖源:wikipedia)

梅里諾:我個人很愛阿根廷的四格漫畫家季諾(Quino)這類幽默的畫風。我認為季諾的視覺敘事效果,至少在四格漫畫方面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另外,我也很愛看像法國的巴斯提昂.維衛斯(Bastien Vivès)與墨必斯(Moebius),美國的比爾・華特森 (Bill Watterson),以及西班牙的Jan與伊賓涅斯(Ibañez)等漫畫家的作品。

不過,我的靈感其實來自很多不同的人,不僅有漫畫家,很大一部份也來自於電影、文學或音樂。像英國電影導演泰瑞.吉連(Terry Gilliam),德國兒童文學作家麥克.安迪(Michael Ende),或英國幽默劇團蒙提.派森(Monty Python),以及我自己國家的雙人喜劇表演組Faemino y Cansado。

Q:您喜歡看什麼樣的書?

梅里諾:最近看比較多哲思方面的書,例如西班牙哲學家雷梅迪奧斯・薩夫拉(Remedios Zafra)的作品,十分受用。但我讀得更多的是小說,像是《香水》(El perfume)、《說不完的故事》(La historia interminable)與《大鼻子情聖》(Cyrano de Bergerac)(我承認,我平常很少在看這種戲劇類型的書)⋯⋯等等,我都很愛。不過,講真的,這陣子在家帶小孩,根本沒有太多時間閱讀。哈哈哈……

Q:《那一天,憂鬱找上我》裡面的紅褲小男孩是故事很重要的轉變點,他對您來說代表什麼?

梅里諾:故事中的小男孩確實特別重要,不過關於如何理解,我不想多作說明。因為他的存在或許與我們每個人的底層情感、敏感核心有關,可能是我們深鎖在內心的某個能將我們帶回過去的東西。但是,我也很希望大家能憑直覺感受那個形象,並隨著故事讓情感自然流露。每個讀者肯定是不一樣的。


(大田出版提供)

Q:您在IG上非常活躍,很好奇從IG到書本,您會因為載體的變化而做哪些編排上的思考嗎?

梅里諾:這本極短篇故事並沒有特定排序,不過在排版的要求上,主要偏向更符合美學標準、節奏與和諧。對我來說,要達到很圖像式的表達,最重要的部份是能在風趣或情緒之間做到良好的調節。基本上,我就是以此來編排整本書的架構。

Q:「我遇到船難,不要派人來」、「有一天,就這麼發生了。」、「降落在加勒比海的雪花」這幾篇都充滿逗人會心一笑的幽默,請您分享這些插畫背後的靈感或契機

梅里諾:我不太想自己畫了什麼,或有什麼理由這麼畫。我很喜歡跟著感覺走,過程中不太思考,因為覺得想太多會讓畫失去生動的力量。不過,若真的要回答這道題的話,關於那則沉船的小故事,我大概能回應的是,這與我天生孤獨傾向有關,我總從中感受到圓滿的詩意。

至於另外兩則小故事,我想要在對立中穿梭,操弄一些被視為不可能的想法。儘管困難重重,但終究世界總在另闢蹊徑。世界是有股力量的,那是宇宙偶然存有的洪荒之力,倏忽之間,在無人期待的瀝青路上,冒出了一株小樹。

Q:「有一天,所有無法成功的角色齊聚一堂,替最後成功的那個角色鼓掌。」好奇雷內畫這則的心境是什麼?

梅里諾:「不成功」(unsuccessful),這個字在西班牙語境上,指的是某事的挫敗,或沒有成就。儘管故事中的主角都未取得某個身分,但沒有半點批評的意思,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代表了自身最終不曾經歷過的人生旅途的模樣。不過,我的想法是:放下、理解與接受,這本身已是很大的成就了。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 那一天,憂鬱找上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轉
Todo saldra bien ( a veces )

作者:雷內.梅里諾(René Merino)
譯者:葉淑吟
出版:大田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有一天,就這麼發生了:迷你極短篇
Un día ocurrió
作者:雷內.梅里諾(René Merino)
譯者:葉淑吟
出版:大田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雷內.梅里諾 (René Merino)

我出生於1980年的西班牙馬德里。基本上,我從懂得拿畫筆開始,就踏上各種作畫之旅,在當時,這可引起眾人不快:在我的雙手上塗鴉引來母親不快,在學校課桌上塗鴉引來老師不快,還有在前主管身上塗鴉(我的意思是在離他很近的距離)。我得讓母親(和自己)安心,於是從好幾年前開始當插畫家自力更生。2013年,我開始創作單格漫畫和連環漫畫,並透過個人IG帳號(@rene_estamal)分享。在流行疫情嚴重期間,我出版第一本創作《很慘了,但可能會更慘》(暫名)。接著在隔年出版《有一天,就這麼發生了》,然後在2022年出版了《那一天,憂鬱找上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轉》(以上中文版皆由大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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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清明鬼話特輯:謝宜安《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臥斧網路漫畫專欄《見鬼》

Q:為什麼臥斧這次會用漫畫的形式談「鬼」?對你來說,「鬼」是什麼樣的存在?

臥斧:畫漫畫是一直都有的興趣。前陣子因慢工出版總編輯黃珮珊談到一個專題企劃,問我有沒有興趣畫,那時算算時間允許,於是參加。選擇這個題目其實重點不是「鬼」,而是利用這個大家似乎很熟悉的東西,來談日常存在卻可能視而不見的扭曲。另一個考量是企劃篇幅限制,我希望在僅有10頁的篇幅裡講完一個有趣的故事,同時能觸及重要主題。

對我來說,「鬼」是現實的變形折射,有趣的創作材料。


Readmoo讀墨「閱讀最前線」總編輯臥斧自畫像

Q:曾有發生過什麼靈異或神祕經驗嗎?

臥斧:高中時有張合照,友人背後多出兩隻手,並未查明原因。

Q:認為都市傳說、靈異類型作品,最有魅力的地方?

臥斧:我讀過很多寫得不怎麼樣的鬼故事,它是就算粗糙仍可能撩撥原始情緒的類型,對許多讀者而言,這種情緒就是魅力所在——身處一個安全的場域同時能夠感受恐懼帶來的刺激。

不過,包括各種超自然現象如鬼魂、妖魔、怪物甚或外星生物等等,廣義歸類為「恐怖」的作品當中,我偏好或者我認為上乘的,幾乎都是人類角色描寫得好的作品。這樣的作品能夠反應出異常環境裡的深刻人性。

Q:對你來說,有什麼比鬼更可怕?

臥斧:我不大確定所謂「更可怕」的標準如何定義,不過我認為「人」應是最可怕的存在。

臥斧漫畫專欄《見鬼 1》第4頁、第8頁。

Q:相信死後的世界嗎?

臥斧:倘若這題問的是天堂、地獄、靈界之類所在,那麼在虛構層面我可以全然相信,現實層面我目前還沒讀到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也就是說,閱聽故事時我可以相信,創作時也可以,但現實當中我無法確知死後的狀況,自然也無法選擇信或不信。


Kan所繪製的《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插圖:午夜幽靈公車(蓋亞文化提供)

Q:臥斧從前大多發表以台灣社會肌理為藍本的推理懸疑小說,最近開始在慢工出版網路連載《見鬼》漫畫專欄,透過圖像說出驚悚卻動人的鬼故事。謝宜安在今年2月出版《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前言寫到:「流傳鬼故事的是人」、「假使學生需要,那麼鬼故事就會誕生」,想請臥斧分享你的看法,以及對於本書印象深刻的地方。

臥斧:宜安在這本書及以「都市傳說」為題的其他作品當中,對於包括超自然現象在內的傳聞,態度與我應該相當接近。故事的創作與流通當中都會或多或少反映出創作者及傳聞者個人與社會的部分狀況,宜安把它當成研究題目,而我把它拿來創作——《見鬼》專欄是這類傳聞、真實事件,以及社會現況的組合。

印象深刻之處可分成幾點:一是以場域特色分類的方式相當清楚,二是與日本類似傳聞的比較見解獨到,三是態度認真——宜安書中提及的《軍中鬼話》、《校園鬼話》之類書籍我也讀過不少,假若重新翻閱可能還是會有些趣味,不過委實沒什麼興緻重讀,宜安的研究同時滿足了我的複習癖好以及吸收資訊的欲望。


Q:宜安的作品往往圍繞著都市傳說與鬼故事,能不能分享為什麼對於鬼故事、靈異傳說如此著迷?對你來說,「鬼」是什麼樣的存在?

謝宜安:其實我小時候很怕鬼,我以前也不是個愛看恐怖片或鬼故事的人。但我想我的經歷,應該很能代表多數人——就算不愛看,但我們從小到大都聽說過一打鬼故事。

小時候無法後設的看,但在跟著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夥伴一起研究妖怪的過程中,我們都理解到「妖怪是文化」,「鬼故事是文化」這種事情——如今我活成一個「聊天時動不動問大家聽說過什麼鬼故事」的人,完全是出於這般研究興趣。


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作家謝宜安

Q:曾有發生過什麼靈異或神祕經驗嗎?

謝宜安:高中時我住宿舍,宿舍發生了幾件,當時大家認為是「靈異事件」的事情。其中一件發生在我認識的學姊身上。據說某夜,某位學姊明明不在寢室,但是寢室裡有人叫她時,上鋪卻傳來她的聲音……就在這時,那名學姊從寢室外回來。因此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所以剛剛在上鋪回應的人是誰?

我聽到時,宿舍裡的學姊們態度驚恐而諱莫如深,我當下也感染了那份恐懼。

但是多年之後,我開始搜集宿舍鬼故事,我很驚訝地發現,這種「有人在床上回應,實際上不是本人」的故事非常多——我寫在《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時,把這類故事整理成「有『人』在床上」一類。還有另一類,是「覺得床下有人,以為是室友,但隔天才發現室友從未下床」的經驗談,我歸類為「有『人』在床下」。這兩類「經驗談」非常多,成了《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我例外收錄的非傳說故事。


Kan所繪製的《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插圖:詭異的室友(蓋亞文化提供)

因為查過,所以我知道那種靈異感受,很多人都體驗過。十幾年前宿舍裡的我們,並不孤單——而我們會有同樣的感覺,我想不是因為「真的有靈異」,而是因為相似的宿舍空間,帶來了相同的恐懼。回頭接納那個時刻,是這份「理性研究鬼故事」的寫作歷程,給我個人的禮物。

Q:認為都市傳說、靈異類型作品,最有魅力的地方?

謝宜安:我在研究都市傳說時,核心是「這些都市傳說全都是集體心態的化身」,這一樣可以沿用到《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裡。《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所收,絕大多數是都市傳說,只是「校園裡的都市傳說」。它們擁有都市傳說的特性,包括「實際上虛假但被當成真實」,以及擁有許多變體與萬變不離其宗的某個核心。那些故事核心會一再出現,反映故事傳播者們最深的關注、趣味與焦慮。

為了理解「核心是什麼」,我先收集了數百則故事,再從中整理、提煉出類型,以收攏、凝聚成核心。我們看到核心,就會知道「原來大家最關心這個」,我非常享受這個宛如解碼的過程。

Q:對你來說,有什麼比鬼更可怕?

謝宜安:太多了。我害怕突如其來的車禍,害怕不治之症,害怕頭痛肚子痛,害怕食物中毒,害怕卡被盜刷……很多時候去到某些感覺陰森的地方,想到「這裡可能有鬼」,我反而會覺得比較安心,覺得「只是有鬼」而已。而且在傳統漢人的神鬼觀念中,就算出現鬼,也只要祭祀祂們,就可以避免鬼作祟、還可以得到庇佑。鬼有鬼的解決辦法,不是只能害怕。

Q:相信死後的世界嗎?

謝宜安:說到「死後世界」,我其實相信的是《死亡筆記本》裡的那種死後世界——在《死亡筆記本》裡,使用過死亡筆記本的人,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死後只有一片虛無。

《死亡筆記本》主角夜神月死掉的那一瞬間,他即將前往虛無。後來幾次想到「死後」,我想到的都是那一瞬間的夜神月。只是我的想像,跟漫畫設定比較不一樣——我們死後所有人都要前往虛無,就像使用過死亡筆記本一樣。


日本漫畫《死亡筆記本》紅極一時,原作大場鶇,漫畫家小畑健。(取自Netflix)​​​

Q:《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蒐羅100則涵蓋高中大學的校園鬼故事,進行社會學與文本分析,討論其起源與變化及蘊含的台灣性。臥斧漫畫專欄《見鬼》第一話也是大學迎新時發生的鬼故事,想請宜安談談《見鬼》連載內容印象深刻的地方。

謝宜安:臥斧在這系列上線前有跟我預告,上線後我果然在第一話中看到「學校以前是刑場」傳說,以及在第三話中看到「幽靈船」,兩者都覺得非常熟悉。第一話精彩的地方,是在跟白色恐怖受難者對話的過程中,破解「日據刑場」傳說。「日據刑場」跟白色恐怖我覺得是一組對照的主題,前者是被誤植的虛假殺戮,後者是被噤聲的政治創傷,很適合放在一起談。

第三話也是一個翻轉,透過船的意象,連結第一廣場的前世今生——前世是幽靈船傳說徘徊地,今生是「移工樂園」的東協廣場。正是因為我寫過,所以我清楚這些元素,覺得連結都很自然而巧妙。


臥斧漫畫專欄《見鬼》目前連載已完結,共3話。

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
作者:謝宜安
出版:蓋亞文化
定價:499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謝宜安
 

1992年生,鹿港人。臺大中文所碩士,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著有非虛構《特搜!臺灣都市傳說》、小說《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合著《臺灣都市傳說百科》,考證、分析百則臺灣都市傳說。參與《性別島讀:臺灣性別文學的跨世紀革命暗語》、《歷史上的刺蝟島:前進全臺十四處戰爭與軍事遺構國定古蹟》、《島嶼拾光.文物藏影──臺灣文學的轉譯故事》、《說妖》系列小說與桌遊等。多年來研究都市傳說與鬼故事,相信藉由傳說可以解讀人心。

見鬼
作者:臥斧
合作單位:慢工出版
Instagram漫畫這裡看:
第1話第2話第3話

合作單位:慢工出版

本漫畫專欄將每月集中連載一位漫畫家小專欄,嘗試在IG形式中探索更多漫畫表達的可能性。2024年3月,讓我們鄭重歡迎不是創作界新人的漫畫新人臥斧。

作者簡介:臥斧

文字工作者,Readmoo讀墨「閱讀最前線」總編輯。著有 《舌行家族》、《螞蟻上樹》、「碎夢三部曲」、《FIX》 、《一開始就是假的》、《多美好的世界啊》 等書。已完成與慢工出版合作的漫畫專欄《見鬼》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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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罪人、病人或凡人?管制藥品使用者的眾生相:評《戒不掉的癮世代》

在東亞社會中,鴉片戰爭以來各種管制藥品使用的相關議題持續引發社會高度關注、討論與好奇。我們對於用藥者的認識,多來自於教科書、國內外新聞或影視作品所呈現的片段形象,那些關於戰爭、幫派暴利/暴力、警方取締查緝與各種「毒癮者」道德淪喪的故事。在各式的教育及傳播影響下,「毒品」是一碰就會跌落無底深淵的可怕物質,而成癮者是失去自我陷入癲狂的「毒蟲」,甚至失去了身為人的資格。

我們慣常別過頭去,將它/他們自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排除,定格在警局、監所、醫院、某個暗巷街角或包廂隔間中。也因為它/他們的高度污名,使我們對日常生活身邊多元且多樣態的管制藥品及其使用者認識有限。我們不知道這些藥品的效用與後遺症各自不同,也不知使用者是怎樣的人。我們甚至不知道,也沒有準備,當身邊出現使用者,或者,當我們自己成為使用者時,該怎麼辦?

以長年的訪問調查為基礎,2024年《鏡週刊》記者鄭進耀用《戒不掉的癮世代》一書,帶我們走進環繞著各種不同管制藥品的人們,從產銷、使用到戒除,他們的生命故事之中。同樣以長年深入報導為基礎,另一本主題類似但取徑不同的近作,是2023年由《報導者》團隊的《島國毒癮紀事》。

➤癮的時間與空間

《島國毒癮紀事》以鳥瞰的視角,從各種角度來通盤理解現今的管制藥品「問題」,不僅對臺灣在當代跨國「毒品」產製轉銷過程中的角色有清晰的整理,更對成癮者所歷經相關的警政、司法與醫療處境有細膩與深入的討論。而《戒不掉的癮世代》則是由作者帶領讀者穿街走巷,慢慢走入一個個不同管制藥品及人物的生命史,以及與之交織的時代變遷。

歷史感是《戒不掉的癮世代》相當突出的特色,作者用心地呈現每一個人物,甚至是每一個管制藥品的前世今生。從古老的鴉片到K他命,許多管制藥品在成為「毒品」之前,都曾是治療疾病的良藥,甚至在成為「毒品」之後仍是如此。

例如在當代臺灣幾乎已無人吸食濫用,卻仍名列毒品危害防制條例第一級毒品榜首的鴉片,在清代及殖民臺灣都是治療肺病與腹瀉的常用藥物,目前仍是止咳藥水的主要成分,鴉片類藥物也依舊是重要的疼痛緩解藥物。


鴉片是從尚未成熟的罌粟果取出的乳狀液體,乾燥後變成淡黃色或棕色固體。(圖源:wikipedia)

同樣地,K他命自戰後起被廣泛地運用在手術麻醉,更在1980年代起由醫療研究者持續開發在憂鬱症治療上的潛力。大麻則於19世紀被運用在止孕吐及精神疾病,對特定患者來說至今仍是對抗不明癲癇、巴金森症等疾病,重拾正常生活的可能救星。走過每個藥品從開放到管制的曲折歷程,我們才能理解所謂「毒品」與「藥品」之間的界線實是幽微難明,無法一刀兩分。

➤藥與毒的一體兩面

本書另一個特點在於正視每個藥品的物質性,而非將它們視為毒品而獨重其成癮性。不同藥品與各種日常使用情境之間交織生成令人迷戀的效果,是作者帶領我們進入使用者生命的重要切入口。對使用者來說,他們所追求的不只是享樂,而是將藥物與各種生命情境結合,來調劑、處方出各自理想的生活。

鴉片類的藥品有麻醉止痛的效果,於是感冒糖漿讓陳阿姨可以忍受工地勞動帶來的病痛,一個人獨自將三位小孩拉拔長大。安非他命有興奮、專注、不眠的效果,更是意外地切合資本社會追求金錢積累、高工時高壓力的工作型態,讓出身眷村,想趁年輕多賺點錢好幫父母換間大房子的老賀,可以從頭到晚不休息地開聯結車;讓就讀明星高中的皓子可以提升讀書效率,好趕上班上眾多怪物型的天才;也讓酒店名花陳鳴敏可以克服大量飲酒所帶來的暈眩與不適,隨時提神醒腦,好與酒客周旋。


感冒糖漿內含的「可待因」(Codeine)是一種鴉片類藥物(opioid),有止痛、止咳和止瀉的藥效。(圖源:wikipedia)

即使是那些看似單純追求暴利,渴求一夕致富的輸運者,作者也試著重訴他們的生命故事──有時只是有種不甘心。在遠洋漁業已然沒落的時代,東港小鎮青壯一代的漁民們面臨朝不保夕的現狀,或許是想重溫父執輩過往出海一趟就有一輛名車、一棟樓房的風光;也或許是為了擺脫因難堪的現實而欠下大批賭債,讓他們甘冒風險進入管制藥品的產銷網絡之中。

藥品的使用史,見證了臺灣戰後社會的快速變遷,讓我們看到在劇變的時代洪流沖刷推擠下,那些想要乘風破浪昂首前行,卻又只能載浮載沉,奮力掙扎不致滅頂的人們。

➤藥的台日關係

雖然作者善用歷史元素深入刻畫使用者的形貌,但部分內容仍有待商榷。如書中提及殖民時期臺灣的麻藥管制較日本內地更為寬鬆,也有製造安非他命的技術,成為戰後臺灣製安基礎。然而今日常用的甲基安非他命,是由日本學者於20世紀初所合成,於1941年由日本製藥公司以覺醒劑(Philopon,ヒロポン)之名開始販售,戰爭時期大量提供給需長時段工作且隨時保持警覺的軍人、飛行員、信號員及勞工使用,與臺灣的關係不大。

在1950及60年代日本經濟快速復甦的時期,因應高壓且高工時的工作文化,日本藥廠更進行大規模的宣傳與促銷,導致大規模的安非他命流行並衍生諸多社會問題,才迫使政府採取嚴格的管制措施。此間,戰後滯留日本的臺灣人與韓國人,不少集結成幫派並介入黑市的安非他命交易,引起日本當局關切。

臺日之間的幫派網絡持續交織,當1960年代後日本安非他命管制嚴格、不易取得時,臺灣成為另一種供應管道。譬如書中的幫派大姊陳鳴敏,就曾走私安非他命至日本,以應臺灣留學生的需求。臺灣作為東亞海域,乃至於不同大陸之間重要的交流節點,歷史中各種跨國境的人群移動、知識交流與商品流通,都是理解全球各地獨特卻又緊密關連的藥物使用文化的重要線索。

無論是《島國毒癮記事》鳥瞰式的全景介紹,或《戒不掉的癮世代》梳理物質與使用者生命史,都是我們重新理解本地管制藥品使用的好起點,且彼此相輔相成。

➤擺脫汙名的挑戰

臺灣當今的藥物政策,正從刑罰化轉型至醫療化,不再將使用者當成罪犯,而是需要醫療照護、社區支持的病患。第一線的檢察官、醫師與社工師等專業者,力陳去污名的重要性,認為唯有如此才能有效阻斷成癮者勒戒出獄後,又不斷成癮入獄的循環。

但即使是這些用心且願意投入的行動者,也是在長期接觸、面對成癮者後,方能有所體悟。他們感慨地說,我以前唸書時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我的生活圈中都沒有這樣的人等等,顯見對管制藥品使用者的污名與排除,實已透過反毒教育深化至許多專業教育之中。此外,許多使用者也因曾遭遇不友善的醫療或司法對待,對專業有所疑慮,甚至抗拒。

從歷史、科技與社會(STS)的角度來看,我們也必須警覺,醫療化並非所有問題的萬靈丹。醫學專業有其所追求的內部利益、回饋機制與價值觀,不必然與社會追求的目標相符,更有不少追逐利益捨棄公義的不肖分子,如為了促銷自家藥品導致近年來美國鴉片類藥物成癮大流行的薩克勒(Sackler)醫師家族(可參見精彩的《疼痛帝國》)。

專業不但需要自律,更需要社會大眾共同監督,在追逐利益(如更多的健保給付)之時也重視公義,方能成為一同推進社會的動力。

此外,醫療化政策將使用者視為病人,或可讓部分重度成癮者擺脫道德污名,有助其回歸正常生活。但醫療化難道不會同時造成另一種污名,導致另一批隱性使用者對專業介入的抗拒?如殖民政府將為數眾多的阿片(即今日的鴉片)吸食者視為病人,並透過更生院進行強制勒戒矯治。但許多吸食者都不願意被當成病人,無意否定自我,更不期待被醫療給「更生」。

從淺嚐、習慣、依賴到成癮,人與各類藥品的關係存在著多種樣態,無法被簡單化約成毒品與毒癮者。《戒不掉的癮世代》提醒我們,應該正視各種藥品的前世今生,細究其使用的脈絡與潛在的利弊,方能提升社會大眾對藥品的認識,一同討論出適合當代臺灣的管制力道與方式,讓藥物與使用者的生命情境妥適結合,在充滿挑戰的現實生活中,面對並發現自我。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戒不掉的癮世代:
臺灣的毒梟、大麻、咖啡包與地下經濟

作者:鄭進耀
出版:鏡文學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鄭進耀

《鏡週刊》文化組記者,曾用筆名「萬金油」出版多本著作。以《吃便當》一書獲得2019年度Openbook好書獎,另著散文集《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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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許宏彬(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2024-04-04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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