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既重且輕，它沉重到足以讓人一生反覆思索，卻也輕盈到在未曾察覺時，便在腦海中煙消雲散。今年一月，導演曹仕翰的首部散文作品《長鏡頭》出版，書中篇章交織著他對家庭與成長記憶的回望，記錄那些或隱隱作痛、或難以追回的片段。然而，曹仕翰的敘事語調卻從不煽情，更像是一位冷靜的觀察者，穿越時間，凝視著過去的自己，試圖用成熟後的視角，解開童年時代未能釐清的困惑。

➤父親的巨大影子

早在文字創作前，曹仕翰就一直持續進行影像創作。散文集第一篇〈微光〉便是以孩提時，父親帶他走進電影院的記憶作為開端，將文字與影像縫合。觀影經驗是蒙昧時期，對於世界恍惚的理解，卻也是父親威嚴留存的暗影。他曾多次在黑暗的戲院中迷失方向，直至招來父親的責罵，這情景甚至延續至青春期，成為重複在夜裡出現的惡夢。

「童年記憶像是一場清醒後仍未離開的夢。」英國作家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曾如此寫道。在閱讀《長鏡頭》時，這句話不時浮現在我腦海。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拉扯，是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

「我父親一個很會唸書的人，他唸了大學，然後又以很低的錄取率考上建築師，一年好像才三個吧。所以他從小灌輸我們的觀念，就是好好讀書才能在社會上立足。」對於父親的成就，曹仕翰從小就帶有崇敬，然而隨著成長叛逆，心中卻也逐漸產生疑問：「難道我的人生只能這樣嗎？」

那個年代還有成績分班，曹仕翰直到國一都是Ａ段班的學生，但刻意想和師長說的反著做，國二便開始和Ｂ段班的同學來往。「那個年紀心性很不定，所以我一下就不想唸書了，考高中時果然就考壞了，勉強考上了一個公立的高職。」

然而好巧不巧，父親年輕時曾在該所高職任教，特別把曹仕翰帶去學校，拜會過去同事，也就是校長、訓導主任、教官。「那些都是我以前要叫叔叔伯伯的人，所以一下子壓力就變得非常大。」整個青春期，父親似乎都有道巨大的影子籠罩著他的生活。

➤文學帶來的和解

然而施加力道，必然產生反作用力，曹仕翰升上高中以後反而玩開了，原本就好交友的他，交友圈甚至延伸到了校外，父親看他那個樣子，更加叮囑他學歷在社會中的重要性。「我那時候其實最想要當漫畫家，我爸當然不肯，我因此產生很幼稚的想法，覺得你不讓我追求夢想，那我就讓你看，我最爛可以有多爛。」接下來的大學聯考，曹仕翰直接落榜了，別無選擇地去當兵。

軍營裡的人背景各異，從長官的管理上也可看出他們將兵分成不同階層，就像是一個小型社會。如果是大學畢業以上的就會被分配做文書工作，如果是大學以下，就會被分配到勞力類的工作，像是挖糞坑、拔草。「其實我覺得工作辛苦不打緊，但糟糕的是，有些人為了少做一點，就開始有霸凌的行為，老兵會欺負新兵。」

曹仕翰看不下去這股風氣，在莒光作文裡向長官舉發，沒想到同梯士兵怕惹禍上身，開始與他保持距離，輔導長也覺得他在無端惹事，問他是否心理有問題。「當時輔導室還有一位行政下士，他把我叫過去，告訴我在軍中不要浪費這些時間，然後塞給我一本書，是白先勇的《寂寞的十七歲》，勸我在多讀點書。」

《寂寞的十七歲》講述一個少年，因為性傾向無法面對家人，在世上感到格格不入的故事。儘管與曹仕翰本身的經歷差別極大，但他讀了非常震撼，「我那時候發現，原來文學是可以寫出一種共同情感，然後幾十年後，感動了一個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讀者。」他開始大量閱讀，對文學與藝術產生興趣。書中〈追網〉一篇這樣形容：「像是幼蟲成蛹將自己消融成漿，在蛹皮之下自我消解，想彌補過去被輕易揮霍的青春，期望退伍之後羽化飛得更遠，看到這個世界更多可能性。」

叛逆與孤獨的心，在文學的引導下，與自己達成某種和解。

➤從回憶通往未來

曹仕翰在軍中決定報考設計相關科系，父親當然不太情願，最終報名費竟然是鼓勵他閱讀的學長幫忙付的。「以前不太相信機緣這種事，但後來發現人生很多時候的重要轉折，可能都是某個貴人推你一把。」曹仕翰說，他到現在還與那位學長有聯絡。

而後曹仕翰在大學裡某堂課的期末作業，有些過度認真地拍了一部短片，並在老師引薦下，報名高雄電影節的競賽，竟意外拿到首獎，「那年評審甚至有李滄東你知道嗎？」至今回想他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頒獎典禮後，鄭文堂導演和他說：「你們的拍攝技術很爛。」他愣住，但鄭導接著說：「但劇本很好，你應該繼續拍。」

「其實在我成長過程裡，包含和家人相處，我很少有那種被肯定的感覺，所以這段話對我影響很大。」曹仕翰於是開始認真準備報考北藝大電影創作所，正式踏上影像創作之路。

曹仕翰說：「從小看美國電影，其實我很羨慕那種聖誕節、感恩節，全家人相處在一起的感覺，我們家很少有這種情景。爸媽表達的方式很內斂，大多是用唸的，聽起來像是責備，但要長大之後才會知道背後驅動他們這樣做的是什麼。」

2017年，曹仕翰的父親身體不適，他陪伴父親到醫院檢查後，發現是胃癌，回程路途上父子都沉默。「我們家到長庚醫院那段路有條小徑會經過圓山飯店，我爸小時候會帶我去那放風箏，幾十年後開過這條路，心情完全不同了。」兩個男人面臨生命巨大的節點，似乎都在等著彼此說什麼，直到快到家時，父親吐出的第一句話是：媽媽知道了會不會擔心？「我印象很深刻，我爸生了重病，但他腦子一直在想的仍是家人。」

不久後父親過世，而仕翰幾年後與妻子誕下兒子，也成為了父親角色。「我們六字尾七字頭的這一代，剛好承接了威權和民主。如果要比喻的話，有點像類比過渡到數位的陣痛期，所以我可以明白兩代之間的想法。但現在我希望我在面對我的孩子時，能盡量做到我童年時嚮往的家庭生活。」

如同書名《長鏡頭》，從前的衝突、不解和傷痕，隨著時間，似乎已不再滲著疼痛，而是化作理解生命的觀景窗，繼續紀錄生命如何向前。●

報紙上的諷刺漫畫，除了博君一笑，往往還具有以軟性方式傳播政策、摘要國家大事等社會功能。日治時期維持最久的報紙《臺灣日日新報》中，以漫畫家國島水馬為主筆的「臺日漫畫」專欄，自1920年起18年間累積的漫畫作品，得以一窺該時期日人眼中臺灣的風土民情，別有一番趣味。本篇以三個關鍵字邀請讀者與文學系博士鳳氣至純平，一起來場漫畫穿越。

➤關鍵詞：「臺日漫畫」｜溫和而且站在官方立場的諷刺

要討論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臺灣漫畫」，亦即在臺灣發行的報章雜誌所刊登的漫畫作品，必須從《臺灣日日新報》（以下簡稱《臺日》）的「臺日漫畫」專欄談起。

《臺日》是日治時期維持最久的日刊報紙，「三大御用報」之一，具有很鮮明的親官方立場。「臺日漫畫」專欄曾於大正9年（西元1920年）及大正10年（西元1921年）1月1日，分別以新年特輯的形式出現，爾後從大正10年11月6日起，每週刊登一次持續至昭和9年（西元1934年）。雖然後來數度更改專欄名稱，同時減少刊登頻率，但至少維持至昭和14年（西元1939年）6月。前後18年的時間內，刊登了數千筆的作品，提供讀者娛樂效果。

當時的漫畫可能和現代讀者想像的漫畫不一樣。雖然1920年代後半開始出現多格的連載漫畫，但沒有現在人較熟悉的，具有故事性、連續性的長篇漫畫。

實際觀察「臺日漫畫」專欄，以漫畫形式來說，有單格作品、多格作品；文字呈現方式有臺詞、無臺詞附上旁白說明，亦有完全無文字純圖片的作品。有關漫畫作者，除了專欄編輯國島水馬等少數作者之外，諸多作者使用筆名，就算是使用本名也僅發表一、兩次，其身分難以查證。

內容方面，利用日文諧音梗等無厘頭的笑話居多，另有藝妓似顏繪（頭像）、用圖像回顧一週大事、讀者投稿的拼圖遊戲等。作品常常使用日本歷史典故、歌舞伎等傳統藝能，解讀上增添了一定程度的難度。

相對少數的政治、社會議題作品裡，值得一提的是「標題作品」。從專欄設置開始至昭和9年4月30日，固定由國島水馬執筆，即使版面大小有所變動，但每期皆在欄內最顯著處（多數位在右上角）刊登附上專欄標題，帶有諷刺性的單格漫畫，作品以近期（大約一週內）的新聞為題材，包括政治、經濟、產業、社會事件等，以當期刊登的專欄為例，議題包括糖業、鐵道、總督府人事案等。

翻閱《臺日》，可以發現漫畫題材相關的報導，且漫畫與報導的論調、立場幾乎一致。換言之，即使帶有「諷刺性」，由於是御用報紙的漫畫專欄，其內涵相當溫和，甚至是站在官方立場的諷刺。

➤關鍵詞：「國島水馬」｜作品數量眾多，立場保守，將妓權運動貶為邪教

《臺灣日日新報》的「臺日漫畫」專欄，是臺灣日治時期最大、最長壽的漫畫平臺，該專欄的重要推手，就是國島水馬。

國島水馬本名國島守，另有すゐば（即水馬）、近衛忠成（「此畫免費」的諧音）等筆名。目前可知的生平經歷很有限，包括生卒年。他曾到東京遊學，將「俳畫」（搭配圖畫的俳句）投稿給文藝雜誌《ホトトギス》（小杜鵑）。爾後於大正5年（西元1916年）進入臺日社，大正10年（西元1921年）起，長時間負責編輯每週一期的「臺日漫畫」專欄，直到昭和9年（西元1934年）7月離職，編輯一職由野村幸一接任，但國島仍然持續在《臺灣日日新報》、《臺日グラフ》（臺日畫報）等刊物發表作品。

國島擔任編輯期間，每期平均8~9則的作品裡，約莫一半以上的漫畫由他本人執筆，同時籌備各種投稿企劃。投稿作者包括臺籍作者，如當時尚未出名的畫家藍蔭鼎、許丙丁等人，專欄提供這些「素人」習作、發表的園地。

國島的作品裡，最具特色的是「標題作品」：單張諷刺畫，雖然立場基本上較接近官方，如大正11年（西元1922年）7月16日的標題作品，描繪當時興起的「妓女自由廢業運動」（妓女非經由業主同意，自行宣布停止執業），國島將運動提倡者稻垣藤兵衛描繪為邪教教主，顯示其保守立場。

在職期間，國島也會參加「臺灣美術展覽會」（簡稱「臺展」），在大正12年（西元1923年）第2回臺展時，他以作品〈范謝將軍〉入選東洋畫部。每年秋季臺展舉辦時期，漫畫專欄也刊登戲仿當年展出作品的單張漫畫。

國島離職後，投入〈臺灣漫畫年史〉的創作，以明治28年（西元1895年）至明治昭和13年（西元1938年）每年的大小事件，繪製每年一幅漫畫，共44幅。昭和15年（西元1940年）1月在臺北舉辦展覽會後，也在全島舉辦巡迴展。該展覽受到新聞報導的期盼，希望有助於促進當時殖民當局所推動的皇民化政策，可見活動背負著「寓教於樂」的任務。展覽中除了〈臺灣漫畫年史〉之外，也展示各種諷刺小品，共200件，整體規模相當可觀。

無論是漫畫或畫作，國島水馬的圖像創作能量很驚人，無疑是日治時期圖像創作者的重要人物之一。

➤關鍵詞：「豐島舜吉」｜逗趣的寓教於樂，也發表漫才腳本

豐島舜吉的漫畫作品量相當多，但和國島水馬一樣，其生平也有許多不詳之處。豐島是京都人，大正11年（西元1922年）在京都雅松尋常高等學校擔任代課老師，大正14年、昭和元年（西元1925~1926年）則任職於臺北市太平公學校，擔任美術老師。此外，他也擁有藝術家、漫畫家、《臺灣日日新報》特約撰稿人等多重身分，文章類型包括：1、藝術評論，如展覽心得、藝術觀賞指南，以及美術教育觀察等；2、社會評論，如女性議題、音樂查禁問題等。圖像作品包括中國題材的水墨畫風格作品，如〈李白之圖〉、〈陶淵明之圖〉等，另有各地的素描，他似乎鍾愛淡水，留下一批美術畫作品。

豐島舜吉的漫畫可說結合其藝術才藝與敏銳的觀察力，多數作品以一張圖搭配短文的方式呈現，例如〈歲晚情景〉、〈經濟漫畫〉等不定期連載。比較特別的是，豐島舜吉的作品並非刊登於國島水馬的「臺日漫畫」專欄，而是穿插在政治、社會欄，唯一的例外是以七張圖回顧上週大事的〈一週繪日記〉，該連載持續了一段時間。

附圖作品題為〈漫畫之公學校〉（公學校的漫畫），是同名連載的其中一期，以豐島舜吉慣用的「圖配文」的方式，不難想像發想來自漫畫家自己在職場的所見所聞。值得一提的是，該作品是日治時期少數使用「臺語」（或可說「擬」臺語）的漫畫，內容描述公學校師生的有趣互動： 學生：「這隻雞給您吃。」 老師：「你們賺不多了，不可以這樣破費。真感謝！」 一方面取笑把活雞當作歲暮（年末賀禮，日本習俗）的學生，另一方面有點自嘲式的，諷刺日本人老師嘴上說「不可以」最後卻收下禮物的雙面態度。

昭和11年（西元1936年）起，豐島舜吉開始在《臺灣警察時報》發表漫畫作品，配合主要讀者（警察同仁），以警察工作上的小趣事為題材，甚至發表搞笑短劇、漫才（日本的雙人脫口秀）等腳本。《臺灣警察時報》時期的作品，令人發笑、逗趣的內容中，隱含一定程度的教化成分，如衛生、文明觀念，及反映戰爭時期呼籲民眾配合國家政策等，可以看見1930年代後期的漫畫回應國家「寓教於樂」宣傳需求的走向。

綜觀豐島舜吉的作品，可以觀察到當時漫畫家與藝術家之間尚無明確界線，而他也遊走於兩種身分。耐人尋味的是，他向來強調漫畫的「政治性」與「爆發力」，從社會事態諷刺到呼應國策，其「政治性」的實質，是很值得再深究的議題。●

本文轉載自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同意刊登，原標題與連結為「典藏櫥窗》關鍵詞：『臺日漫畫』」、「典藏櫥窗》關鍵詞：國島水馬」及「典藏櫥窗》關鍵詞：豐島舜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