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寫下遙遠大陸的歷史創傷:《天堂》只存在於《來世》
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個人存在的事實。作家寫下記憶,將個人的存在長存於眾人心間。
出走坦尚尼亞的英國作家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再三以自身的出生地為小說題材,「離散」已鐫刻在他的細胞器官骨髓血液頭腦四肢淋巴腺裡。故鄉的景物產物人物促使他寫作不輟,他的書寫讓往昔的記憶躍然紙上,不再是「過去」,而是「存在」。
只要寫,就存在;只要讀,就存在。於近年的方方面面書寫或繪製香港的作品,是同樣的「存在」。時間不可能停留在離散的那一刻,唯有透過書寫的淘洗,「過去」才會歷歷存在。有一天當局勢改變,當地人能夠作主,不再只是承接殖民者所灌輸的一切時,或可依循著書寫再千絲萬線地拾回自己的文化。
書業困行的當下,出版社連三發密集出版古納的《來世》、《天堂》與《海邊》。即使古納頂著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光環,非洲文學和黑人文學要打開臺灣市場依然艱難,相信三書的譯者想忠實翻譯原著更難。
➤只在書上看過的地方
為了如實反映坦尚尼亞的殖民歷史,古納採用斯瓦希里語(東非海岸地區語言)、阿拉伯語、英文混合印度語等語言寫作,這也是譯者郁保林在《來世》中偶見:「你就是一條狗(Kelb,斯)嘛。」何穎怡翻譯的《天堂》一書裡常會出現如「黃昏時去清真寺一直待到宵禮(isha,阿)」類似的註釋。同一頁還見註解:「馬來人或印尼人的拉丁字母拼寫,不確定作者為什麼會使用文化相隔如此遙遠的字。」
《來世》、《天堂》與《海邊》三書的小說發生時間各自相異,為古納一生所懸念的昔時,有其連貫性。從坦尚尼亞如何淪為殖民者的俎上肉,如何從大英國協代管下獨立,一路寫到建立自己的國家之後,發生尚吉巴革命。
《天堂》的發生地東非坦尚尼亞,景致並非我們想像的只有乾旱沙漠,否則就不會在1884、85年間的柏林會議遭到強權國家瓜分。當時,德意志帝國首任首相俾斯麥邀集垂涎非洲土地的歐洲列強,包括俄羅斯、美國、瑞典等國家都獲邀派代表前來關切西非的「利益」,確定歐洲諸國在非洲的「實質主權」。唯獨非洲代表缺席——沒人邀請他們,非洲人的命運操在象徵「文明」的歐洲列強手中。同年,英國首相索爾斯伯利(Salisbury)點頭同意德國在東非建立墾殖區,現今的坦尚尼亞主權遂落入德國手中。
《天堂》把時空設在早於10世紀即被阿拉伯人、波斯人統治過的坦尚尼亞,在19世紀面臨德意志帝國殖民勢力來襲時的景況。12歲的優素福遭信仰伊斯蘭教真主的父親當作抵債品,隨著他所崇仰的阿奇茲叔叔遠離家門。父親騙他說:「要不要來一次小小的旅行?」他被蒙在鼓裡,未曾察覺自己從此回不了家,連一張安榻的床都不再。火車載著他駛向難以預測的空無與黝黑,進入一個夜晚滿是暗街野狗環伺的店頭。無盡的夢魘,深夜的暗泣,是屢屢被各種外來殖民者統治的非洲人民的命運縮圖。
歐洲白人主義一度採顱相學來區分人種高下。1861年巴黎人類學會會長布洛卡(Paul Broca)不僅宣布黑人為「最低等的人類種族」,更錯引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論」,指稱「任何人只要是黑皮膚、自然鬈,有張戽斗臉,就不可能輕鬆地提升到文明境界。」
夾帶荒誕「偽科學」的歐洲白人擁槍砲彈藥,侵門踏戶,視非洲人如草芥。此後長達4個世紀,非洲人不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自1503年被西班牙人綁架擄劫轉賣到美洲大陸起,近400年間人口未曾成長。
➤被賣掉的優素福
古納所創造的優素福故事原是個懵懂少年,縱使被賣,仍以為能夠倘佯在主人種滿花和果樹的花園,嗅聞著迷人的氣息。他沉浸於寧靜和涼爽間,目眩神迷,幻想著有一天父親發達後,會贖他返鄉。但人類的弱弱相殘永遠像循環般,惡化了弱者的際遇。
商人阿齊茲命令優素福得跟著商隊出發,沿途隊裡的受雇者彼此傾軋,總管阿布杜拉負責招募的腳夫和護衛互相唾棄,行進間環境十分惡劣。人們彼此咆哮、打架、雞姦之事日日不息。他們嘲弄信仰錫克教的司機,打心底看不起野蠻人,卻對歐洲人心生畏戒,謂:「就算野蠻人吃了一千根獅子的陰莖,也一定會被文明人打敗。文明人可以用知識和詭計獲勝。」
確實是,做生意嗜血的阿齊茲遇到黑吃黑,被洗劫一空,雙方談判不攏下,被歐洲人一舉接收,無往不利的商人只能任由歐洲人和印度人擺布。
歷劫歸來的優素福,重返阿齊茲家,忘不了曝身曠野、蹣跚爬行的旅途所遇所見。他經歷幾乎毀滅的種種恐懼,劫難讓他成長成青年,猶不失渴慕天堂的純真。他向夥伴描述震懾他的山頂綠光與廣袤的紅色大地,「像天堂之門」。
古納刻意以「優素福」為主人翁命名。在《古蘭經》裡,優素福是一位敬虔的人,不曾在真理上妥協,事蹟與《聖經》裡被哥哥們賣掉的約瑟不謀而合。優素福(約瑟)容貌俊俏,人見人愛,本性單純赤誠,無論被賣到哪裡,不僅討主人歡心,更有女子主動投懷送抱。
《天堂》書中,當優素福再度被主人送到異地,連初始討厭他的同僚也不時思念這位被咒罵為「活死人」的夥伴。只是奴僕終究是奴僕,絕不能與主人平起平坐,當戀慕他的主母向他求歡不成進而構陷,優素福更無法和他心儀的女孩締結姻緣。沒有自由自主權,就扭轉不了終身與家人離散與賣掉他的父母絕決的命運。
驚惶失措的日子終難平息,連連惡夢揭露了卑微的存在。當德軍和打赤腳、操斯瓦希里語的士兵們長驅直入尚吉巴時,花園難逃頹圮的後果,「天堂」何在?美侖美奐的主人花園始終是幻影,終要破滅的。
➤寫作是召喚也是銘記
坦尚尼亞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到了獨立後,1964年發起革命,欲結束阿拉伯人的統治,付出的代價是巨大混亂。明暗的處決、拷打、拘留、驅逐、壓迫,父親在孩子面前被屠殺,女兒在母親眼下遭受侵害,與世界上許多恐怖政權如此類近。
起初,離散後的古納不敢直視自己的記憶,直到試圖塗抹掉昔日暴行、一套經描淡寫的簡化歷史被重新建構,古納自認不能再由別人來詮釋他們的過去。在前殖民者試圖去殖民化運動開展時,他的寫作欲望油生。
「寫作不僅只是爭鬥和論戰……寫作不能只談一件事,不能只著墨於此議題或彼議題……寫作可關切的不離人生,所以人的殘酷、愛和弱點終將成為主題。」於是,藉著寫作,古納說自己「為脆弱和軟弱、殘暴中的溫柔騰出空間,也為料想不到的源頭中湧現的行善能力保留餘地。」
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國家、社會體,從來都要靠自己爭取權益。至於過去的加害者也必須釋出轉型正義的懺悔,而非輕描淡寫的一笑泯恩仇。古納三書在臺出版期間,德國總統史坦麥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於2023年11月1日出訪東非坦尚尼亞,為德意志帝國在20世紀初的殖民時代屠殺近30萬名坦尚尼亞原住民向該國道歉,懇求坦尚尼亞「寬恕」德國殖民期間所犯下的暴行。
古納三書不只是坦尚尼亞的記憶書寫,更是跨越國界洲界的人性故事。他如詩的筆致下,讀者若置身莽莽東非森林山間與海邊。今日,人類撻伐過去的殖民主義,然而,侵蝕人們自由的強權獨裁者未曾在地球上消失。透由作家們不甘於記憶被泯除的書寫,使殘酷統治的遺緒不得捲土重來,正是愛與文明的見證。●
來世 |
天堂 |
海邊 |
作者簡介: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尚吉巴島,坦尚尼亞裔英國作家,一九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求學,於肯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居英國坎特伯雷。作品曾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大英國協作家獎等,於二〇二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及對身處不同文化與大陸間的難民命運,展現毫不妥協且極富同情心的洞察力」。評委會表示,他的作品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康拉德、奈波爾等作家。 身為當今著名的後殖民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古納結合自身經歷書寫殖民歷史,作品聚焦於身分認同、離散流亡、種族衝突等主題。學界普遍認為其展現的後殖民時代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代表作包括《來世》(Afterlives)、《天堂》(Paradise)、《海邊》(By the Sea)等多部小說。 |
編劇書簡S2EP1》精妙超脫的改編:《喬瑟與虎與魚群》
如果不是妻夫木聰在去年的金馬大師課上播放了《喬瑟與虎與魚群》的舌吻片段,我可能會永遠錯過這部可奉為文學改編教科書的電影。
與山崎豐子齊名的女流小說家田邊聖子,在1984年創作的短篇小說,講述男大學生恆夫與殘疾少女喬瑟的愛情,隔年出版同名短篇小說集,近20年後,首次擔任編劇的渡邊綾,將之改編為兩小時的電影劇本,2003年上映,為妻夫木聰拿下多項男主角大獎。
觀眾若對這個帶點異國風奇幻風的書名或片名覺得有點熟悉,是因為前兩年陸續改編成動畫版與韓國真人電影版(韓志旼、南柱赫主演),乘此風潮我們也得以讀到小說繁體中文版。一篇40年前的、1928年出生的國寶級小說家的作品,怎麼跨越年代、表現手法與國境呢?
我先讀了小說,正如其名,依序說了喬瑟與老虎與魚群的故事。不良於行、封閉在家的少女喬瑟,在有了心上人恆夫之後,要去看最可怕的東西——老虎,因為這樣害怕時便有依靠;而最後還要一起去水族館看悠遊的魚群,那是她想像中的幸福。
➤非一般身障少女
原著緊緊環繞女主角看到的世界,而改編電影則是男主角恆夫、或者說妻夫木聰的旅程。妻夫木聰分享,編劇渡邊綾看過他主演的《水男孩》,在創作劇本時即預想由他來演出,「演出這部電影時,我甚至沒有在演戲的感覺,我可以感受到我跟這個角色是共生共存的,他很多部份都跟我重疊。」原著並未交代恆夫的家庭背景,但電影出現了家人寄來明太子等細節,的確是以九州出身的妻夫木聰作為原型,由此也可一窺編劇的細心與巧思。
但這絕不是説編劇對男主角偏心,事實上,我認為女主角更在原著的基礎上,跳脫出新高度。原著描寫喬瑟容易情緒激動、呼吸困難,個性傲嬌跋扈等,在電影版則變成了寡言沈默、偶一出口毫不客氣(如恆夫誇獎玉子燒好吃,喬瑟只是冷答:那是當然的,因為是我做的,但你可能會拉肚子,因為蛋殼上有雞糞),池脇千賀清純稚氣的臉龐,詮釋楚楚可憐中帶著倔強的神情極為到位。
原著描繪喬瑟因為愛閱讀而常發出脫離現實的幻想囈語,電影版的喬瑟則更像「雜食理科女」。原著設定喬瑟的讀物是以殘障證去圖書館借來,電影版則是相依為命的奶奶去垃圾場撿來,因此什麼怪奇偏門的都有,喬瑟說著沙門氏菌、魯米諾反應的科研知識,也看犯罪報導等週刊而想買黑槍來防身,這些都讓喬瑟更顯天真直率、惹人疼愛。
「喬瑟」這名字來自莎岡小說《一年之內》,原著僅是一句帶過,電影版再做延伸,添加了恆夫至書店幫喬瑟尋找絕版書的橋段,池脇千賀穿插朗讀莎岡的《奇妙的雲》片段,預示兩人關係即使幸福終將結束,也形成動人的互文。
而撿來的舊書在恆夫與喬瑟相處點滴中最神來一筆的,莫過於愛研究SM的高中生金井晴樹。奶奶撿回的一批高中教科書裡夾雜錯字連篇的筆記本與SM書籍,主人都是金井晴樹,這變成恆夫與喬瑟的樂趣與默契。兩人分離後,恆夫意外發現大學迎新會上說著低俗笑話的學弟,正是金井晴樹本人!恆夫借著酒意開玩笑地揮了這學弟兩巴掌,接著激動毆打叫喊:「我好不容易忘記她了!你為何又讓我想起來!」
妻夫木聰從借酒裝瘋到爆走,演技噴發,也讓他與喬瑟的重逢更具主動性與戲劇張力。
➤立體鮮活的小鎮群像
電影版的場景設定在大阪寢屋川,是城市邊陲的小鎮。恆夫在麻將館打工,客人龍蛇混雜,惡趣橫生;而喬瑟家隔壁則住了天真無邪的小姐妹與變態大叔,這些歪斜邊緣的族類,都讓故事更立體鮮活,充滿生活感與真實感。而原著的輪椅,在電影版也改成被各色民俗風圍巾覆蓋的嬰兒車,奶奶用意是害怕喬瑟被鄰居恥笑,在畫面也增添詭譎神秘。
電影版新增了喬瑟幼時從育幼院一起逃跑的同伴,一小段童年回憶更看出喬瑟的獨立與堅強。恆夫在大學的床伴與女友更是彩蛋連連,前者由個性女演員江口德子大膽豪放演出,而後者是《交響情人夢》的上野樹里,還帶著緋紅圓潤臉龐的上野,演出對恆夫不離不棄的「備胎」。因為不服自己竟輸給一個身障者,約了喬瑟出來談判,殘忍說出:「不能走路是你的武器。」喬瑟回:「那你也把腳切掉就好了。」上野甩了喬瑟一巴掌,無法移動的喬瑟抬起手,上野自動把臉頰靠過去,領受一巴掌。以為扯平嗎?上野臨走前再補一下,二比一,便算自己贏了。
兩女一男,要狗血厭女都很容易,編劇在這場戲的處理脫俗果斷,讓人激賞。一個不存在於原著的女配角,為何戲份這麼多?我想,編劇的用意是對比青春健全、享受校園生活的大學女生,與囚困簡陋平房、無自由可言的喬瑟,同時也為恆夫最後的逃離埋下伏筆。
➤逃走的人與長出力量的人
小說中作為壓軸的海底洞穴水族館,田邊聖子的文字充滿畫面:「海底就只剩下恆夫和喬瑟兩人。周圍與頭頂都是玻璃帷幕,海水的碧藍清澈透明。款款搖曳的海藻之中,只見鈷藍色小魚成群結隊,色彩鮮豔的紅魚翩然穿梭。⋯⋯魚群腹部緊貼著珊瑚礁掠過⋯⋯魚群的眼睛乾冷無情,與人類的臉孔有點相似。」這般普世雋永,無論實景或動畫皆讓人充滿想像。
然而,電影版再次做了捨棄。兩人費盡千辛萬苦、恆夫背著喬瑟來到水族館前卻發現沒開,喬瑟失望賭氣,讓恆夫感到巨大壓力,雖仍繼續旅程,卻已萌生退意,決定不帶喬瑟回老家見父母。當晚他們投宿在情趣旅館,關了燈之後發現四周開始投影海底世界。不知是因應場景現實條件而做的改編(例如借不到適合的水族館,也沒有資金蓋一個),或編劇原本即如此設計。但當繽紛、迷幻卻虛假的魚群,投影在喬瑟身上臉上,配合她的獨白:「我以前住在海底,那是一個沒有聲音、沒有光的地方。」同樣表達出了鮮豔盎然背後的乾冷無情。
金馬大師課上與妻夫木聰對談的監製小坂史子,特別提到電影裡恆夫最後的一句台詞:「是我逃走了」,簡短精煉,她覺得非常出色。原著的結局,雖對「幸福」拋出質疑,以喬瑟觀點寫下:「當喬瑟思考幸福時,那似乎與死亡是同義詞。完美無瑕的幸福,就是死亡本身。」但最後兩人還是「幸福」地交纏在一起。
然而,電影版讓恆夫與喬瑟經歷水族館的旅行,又過幾個月之後,平靜分手。恆夫無縫接軌與上野復合,卻在約會途中,在路邊放聲大哭——我想,那便是對自己從喬瑟身邊「逃走」的愧疚與無力吧。
被拋下的喬瑟,並不悲情。我很欣慰看到電影最後仍回到女主角的視角,她學會使用電動輪椅,獨力外出購物,回家料理食物,烤出美味的魚,繼續過著她的完美日常。
這個明亮而安靜的結局,讓人想到另一部以殘疾少女為主角的電影,李滄東導演的《綠洲》。女主角文素利以變形的手腳,吃力卻滿足地打掃著光束灑落的屋子,那是因為她等待著男主角,充滿著希望。而喬瑟沒有等待誰,她再次回到了海底,那兒依然靜寂無聲,但她卻找到了自己微弱卻恆久的光。●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