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生命就是一個矛盾的濃縮:訪《美麗黑暗》編劇法比揚.韋爾曼
假如我們試著想像一部由大衛.林區(David Lynch)執導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或許可以得到法比揚・韋爾曼(Fabien Vehlmann)編劇、克拉斯奎特(Kerascoët)繪圖的《美麗黑暗》。這部在歐漫迷之間相傳已久,披著童趣外衣描繪血腥景色的怪誕作品,雖然遊蕩了15年後才在台面市,但值得慶幸的是,因為文化的距離和其國際聲譽,我們絕不會搞錯它的目標讀者——這是一部面向成人的恐怖童話。
不過即使如此,它的殊異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為何有人想要創作這麼一本集天真與殘酷於一身的作品?或許編劇韋爾曼能為我們回答這些埋藏在讀者心中已久的問題,並為我們揭露他的創作思路。
➤罕見的創作起源
Q:備受國際獎項肯定的漫畫《美麗黑暗》,從2009年首次出版後已歷時多年。其後您持續出版了多部漫畫如《Le Dernier Atlas》(最後的阿特拉,暫譯)等作,《美麗黑暗》是台灣認識您的第一部作品。請問這篇故事當初是如何生成的?
韋爾曼:這個故事不是用我習慣的方式來進行的。通常我會先有自己的故事,然後找一位畫手來配合,但《美麗黑暗》則是反過來,由繪畫雙人組克拉斯奎特這對情侶先開始的。當時我們是朋友,還沒一起合作過。我有時會去他們那裡坐坐,有天瑪麗跟我提了一個想法,但她不是很確定,想先看我反應如何。她跟我講了這本書的前7頁劇情,沒講太多細節,也沒有對話,就只是奧蘿兒這個女孩在喝茶,一切都很可愛,然後奧蘿兒突然就逃出了一具女孩的屍體。當時我可能是唯一一個覺得可以寫成故事的人。
其實,我在法國是因為一部叫做《Seuls》(孤單孩童,暫譯)的系列作品而知名。畢竟這也是一部有點「病」的作品,所以《美麗黑暗》述說著童年與死亡等等的題材,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但這兩部作品最不一樣的是,《孤單孩童》是給小孩看的,講述死亡;而《美麗黑暗》是要講給成人的,是一個關於童年及死亡的故事。
Q:這樣的創作過程的確有些特別,一般我們所看到的漫畫作品,大多是單一作者兼繪者,或是原案編劇找來合適繪者的合作模式。為何克拉斯奎特會需要編劇的介入呢?可否跟我們介紹一下當年三人的工作模式?
韋爾曼:一開始我的角色其實不是編劇,反而是催生的助產婆,我們稱做「接生」(maïeutique),也就是協助他人將作品完成。一開始是我提議這麼做的,因為瑪麗沒辦法自己獨立完成故事。但漸漸地,我的角色就變成了編劇,或說是共同編劇,因為瑪麗不太想寫對話,在寫故事這方面,有很多東西她不太有興趣去做、容易感到無聊。然後我就向她證明我們能做到什麼程度,之後就順利進行下去了。
塞巴斯蒂安和我跟她的工作過程是非常緊密的。瑪麗是帶這部作品來的人,她確保了這部作品的精神——也就是「兒童的殘酷」,還有一點「荒謬」。而塞巴斯蒂安則是在圖像方面幫助她。在《美麗黑暗》可以看見兩種很不同的圖像風格:瑪麗畫的是那些天真可愛的角色,而那些比較寫實的背景和動物,包含女孩的屍體,則是塞巴斯蒂安畫的。
我的部分,反而是讓瑪麗在圖像的想法上比較有秩序,也就是調整故事結構。我必須說,這部作品能夠成功,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瑪麗的才華,而我跟塞巴斯蒂安的角色只是為了讓這本漫畫變得更精采。
➤沒有答案的故事
Q:您提到這部作品的殘酷與可愛畫風,是否能聊聊書名《美麗黑暗》是如何定名的?您後來也與克拉斯奎特合作了《Voyage en Satanie》(撒坦妮之旅,暫譯),描繪主角試圖在地底找尋能證明地獄存在的科學家弟弟。您們的合作似乎都有對「惡」的興趣,請問您如何看待這種真善美與惡的反差感呢?
韋爾曼:事實上,《美麗黑暗》的標題玩弄的是「矛盾修辭」(oxymore),我們決定讓「黑暗」(ténèbres)保留一點不祥的、有害的形象,但卻讓這個「黑暗」與「美麗」(jolie)連結,甚至是跟「可愛」、「童貞」、「天真」有關,然而卻表現了諸多的「殘酷」。
從兩方面來看,身為作者,我們想要在讀者端製造一個情緒上的衝擊,像是在暗示讀者:這些可愛的角色不應該做出那麼多可怕的事情。但如果站在哲學的角度,對我來說,生命就是一個矛盾的濃縮,「美」與「惡」是可以共存的,「髒」與「美」可以共存。有時候,那些極為醜惡的人也能做出非常美麗的東西。
這在我的書裡很常見,這使我們去探索那些介於中間的灰色地帶。我越來越質疑「二元化」的思考模式,像是好與壞、美與醜。我覺得人生是更複雜的,不幸的是,透過社群媒體,我們越來越傾向二元對立,但其實真相是比這還要複雜許多的。
我們常常期待漫畫裡的一種「簡單化」,卻也希望作者能讓我們稍微理解這個真實的世界。所以我們必須同時簡化、概述化一些事情,又因為沒有太多頁面可以創作,所以也得在作品中保留真實世界的細微之處。
Q:呼應您剛剛提到的複雜性,書中也有很多懸而未決的設定,像是精靈般的可愛角色是從何而來,又為何有女孩的屍體等等。故事像是從無數的事件開始,並結束在中途,讓人意猶未盡並感到無比驚悚。想知道為何有這樣的安排?想透過這樣的敘事告訴讀者什麼呢?
韋爾曼:事實上,是瑪麗特別要求我們要「什麼都不知道」。她跟我提過,有時候在我們的人生裡沒辦法知道全部。我覺得這想法真是太棒了!因為對我來說,漫畫雖然的確是反映人生,但當我秀給那些有所預期的觀眾看時,我們必須滿足他們。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公式,像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一條遊戲規則,也就是必須解決這個懸念。但在這部作品中,我們讓讀者感受到強烈的情緒波動,以回應他們的情緒需求,但不去滿足他們想要有明確解釋的故事——這確實是瑪麗想要的結果。
在《美麗黑暗》裡,主要的題旨便是以「殘酷」為中心,更甚於「死亡」,好比大自然帶來的「殘酷」。以我們的角度來看,某種意義上在森林中的兒童屍體是很不正義的,因為年輕的女孩不應該死得這麼早。然後,我們會下意識地連結到那些報導女孩死亡的社會新聞。所以整體來說,雖然我們在漫畫中從來沒說,但讀者會自然地想到凶手的議題。
同樣的,很多讀者將之連結到性犯罪,覺得這女孩是被強暴然後殺害的。因為我們太常將女孩的身體連結到很多犯罪中,但這些其實是人類能想像到最殘酷的事件。然而,圍繞在這具屍體的大自然並不在乎,大自然按照它的腳步前進,季節移轉替換,屍體腐敗,動物過著他們自己的生活。在大自然的視角中,沒有什麼醜聞,一個昆蟲的死亡就如同這位女孩,這讓讀者感到坐立難安。
不過,所有我們放在這部作品的細微設計,我不確定是否都成功了,目的還是在保留不同的閱讀角度,不去阻饒讀者的想像,也不去強調。我們並沒有刻意要用《美麗黑暗》去嚇讀者,反而是想要做出一個非常特別的故事,製造出很獨特的情緒體驗。
➤編劇的創作思考
Q:前面提及克拉斯奎特的繪畫風格,漫畫繪圖的雙人組合在台灣其實不太常見,通常是一人負責圖畫、一人負責經紀聯繫或意象發想。請問您在製作《美麗黑暗》時所遭遇的挑戰是什麼呢?您又是如何決定跟繪者合作的?
韋爾曼:滿足瑪麗是個很大的挑戰。因為她真的很具批判力,同時眼光又很正確。跟瑪麗一起共事,就像是一名徒弟跟武士學藝、被師傅打。至於塞巴斯蒂安,跟他共事就容易許多。跟他們兩位工作真的很棒,塞巴斯蒂安總是很有熱情,會說「我們做得到」、「我們可以」,但瑪麗卻是很批判,會說「不行」、「這樣不可以」等等。所以第一個挑戰是在這。
另一個挑戰,其實是怎樣保留大家的詮釋。事實上讀者的解讀有兩種,一種偏向可怕的,另一種則偏溫馨。當然我們不希望只有這兩種詮釋。敘事上如何不給出答案,是我們最大的困難。我們的責任編輯非常驕傲做出了這本書,但這本書出現在他們家是很奇怪的,因為當時Dupuis還是一家兒童青少年的漫畫出版社。我必須說,這甚至造成一些誤會,有些書店店員把《美麗黑暗》放在兒童區,因為他們沒有讀過內文,只看到精美的圖像就認為是兒童作品,所以有些小孩看了後便留下了創傷。
此外,譬如腳本如何留給圖像更多位置,對我來說也是個難題。因為我是個很多話的編劇,我很常寫很多對話。我可能終其一生都在學著要怎麼讓圖像自己說話,而不是用對話的方式。跟克拉斯奎特共事,我必須要考慮到圖像。如何用圖像呈現敘事是很困難的,因為我太想要用對話去講故事。我很開心我的夥伴把對話拿掉了,這強迫我離開舒適圈。
《美麗黑暗》是一本不太典型的作品,因為包括圖像、故事、敘事手法等等,所有東西必須一起思考。事實上,我跟繪者的關係有點像是在談戀愛。我們一開始墜入情網,譬如我很喜歡對方的圖,或是對方很喜歡我的腳本,但我們卻沒辦法一起生活然後生小孩。因為我們互相喜歡,但並不理解彼此,有點像一見鍾情卻無法長長久久,熱情會退去。
所以跟對方合作,要能彼此溝通,找到一個故事是能夠滿足彼此,讓繪者跟編劇進行得下去的。繪者也必須提供我一些想法,讓我能夠完全的配合腳本以及繪者,這有點像是量身打造的過程。我現在已經不再自己做一份劇本然後找人畫了,我已經不想這樣做了,因為這是雙向互動的。
Q:因為您編劇的作品類型差距頗大,有經典法語角色漫畫《Spirou et Fantasio》(斯皮魯與方大炯,暫譯),也有如《美麗黑暗》稍微另類黑暗的劇本。請問您平常的靈感來源為何?您如何在不同的劇情類型之間做轉換?
韋爾曼:靈感來源部分,我想首先是必須對所有事物都感到極度的好奇。不只是在「數量」上,也必須在「質性」上感到好奇。數量是指必須要讀很多東西,看紀錄片等資料、跟很多人對話,有時候我們雖然具備創造力,但跟人對話是不容易的。我身為編劇,是還滿多話的,但有時候這對畫者來說是很困難的,因為他們常常是比較內向的。但實際上編劇也一樣,必須要克服害羞。編劇這個職業,跟人談話是非常重要的,必須鼓起勇氣去對話,而且還必須讓自己的好奇心多元化。
我跟很多法國的年輕作者談過,我建議他們讀一些跟日漫不同的東西。我並不是鄙視日漫,也不是想阻止他們做日漫,而是如果他們要做日漫,他們要思考怎麼做才能夠做出跟其他日漫不同的東西。
這同樣適用在想要畫奇幻故事的作者身上,不要只看《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或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小說,因為所有同齡人都會去讀這些東西,他們的靈感都會來自於同樣的東西。必須要開啟對不同領域的好奇心。我試著應用這條規則,持續地保持好奇,然後創作過程下意識地讓想法流瀉而出。
其實會製作不同類型的故事,也要視繪者的特性而定。有時候因為要跟某位作者合作,我會試著集中想法(但有時儘管再怎麼想跟這位作者合作,靈感就是出不來)。我很幸運能跟很多作者/繪者合作,他們帶來我所沒有的才華,我的腦袋迴路啟動了專屬於他們的寫作,我會想著「這圖像跟這樣的故事走向會很搭」,因為他們都是唯一能符合這些敘事的人。
但,他們不見得都有相同的才華,他們的強項是在不同的層次,比如《孤單孩童》的畫者噶左提(Gazzotti),就是版面調度(mise en scène)的天才,他知道怎麼取景、怎麼讓讀者很快了解到情況,對我來說他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版面調度師。總之,類型的轉換取決於我的合作夥伴,我已經不再只為自己寫作然後找尋繪者,因為事情並非這樣進行的。
➤讀者回饋與未來展望
Q:《美麗黑暗》出版以來,已漸漸發揮它的影響力。在亞洲,這部作品於2014年受日本文化廳媒體藝術祭審查委員推薦,也獲得「蓋曼賞」第三名,《阿基拉》作者大友克洋更是給予很高的評價。台灣也有漫畫作者路徑,將它列入人生六大漫畫之一。不知道創作之初您有沒有預料到國際上的成功?本書在您的創作生涯中具有什麼樣的地位呢?
韋爾曼:不,完全沒有料想會這樣,像我獲得安古蘭最佳編劇獎的《最後的阿特拉》就沒有這樣的際遇。我們在做書的時候,也沒有期待商業上的成功,因為這部作品的故事真的很難懂。其實這也是我唯一一部被翻譯到這麼多國家的漫畫,它在美國甚至賣得比法國還好,要知道其實歐漫在美國算是相對較小的市場。
不過,的確在法國,有人很討厭這部漫畫。尤其對有小孩的人來說,這本書是很難讀下去的。直到國際間的好評傳來,我們才知道,我們並沒有搞錯方向。我想是因為作品中有某種特殊性,有我們所經驗的情緒,而這份特殊性是來自於瑪麗,我真的想向她致敬。我個人很滿足於能留下這本集殘酷、美與荒謬於一身的作品,並且向人們傳遞這些我們一開始就想要表述的精神。
這部作品的確為我的職業生涯帶來很大的轉變。我剛開始當漫畫編劇的4、5年裡,必須取悅迎合大眾、吸引讀者,這很重要。我想以此維生,所以銷售是很重要的;而另一方面這也是作者的內心話,因為我不想讓大家討厭,希望大家都能喜歡我。
但漸漸地,遇到很多一起合作的作者,尤其多虧了《美麗黑暗》,我才知道,或許讓大家討厭也是一件很棒的事,而這也會讓某部分的人感到開心。《美麗黑暗》就是這樣的一本書,它要做的就是站在「反對意見一致」(anti-consensus)的立場,因為讓所有人都想讀這本書是不可能的。●
美麗黑暗 |
作者簡介: 法比揚.韋爾曼Fabien Vehlmann 1972年出生於法國蒙德馬桑市。畢業於法國南特高等商學院的他,在1996年參加了知名漫畫雜誌《Spirou magazine》的漫畫編劇比賽,但第一輪就被刷掉,因為他沒有遵守遊戲規則。儘管如此,他卻持續把自己的劇本投稿到《Spirou magazine》,就這樣持續了一年,最後終於被採用。他嘗試過科幻、黑色幽默、哲學等類型的劇本。後來於2005開始,並於2006年出版青少年奇幻系列《Seuls》(與Bruno Gazzotti合作,分為3期共13冊),分別在2007和2010年獲得安古蘭漫畫節9-12歲青少年漫畫獎、以及Journal de Mickey大獎。2020年,以《Dernier Atlas tome 1》(與Gwen de Bonneval合作)獲得Prix René-Goscinny的最佳編劇獎、Prix ActuSF de l’uchronie 2019最佳漫畫獎。 繪者簡介: 克拉斯奎特Kerascoët 法國漫畫家夫婦瑪麗.彭慕琵(Marie Pommepuy)和塞巴斯蒂安.科塞(Sébastien Cosset)的筆名。2012年,以《Beauté》入圍安古蘭漫畫節大獎。他們知名的暢銷之作是2006-2009創作的《Miss pas touche》(莫碰小姐,暫譯),2017年在法國狂銷3萬冊。 |
書評》當你開始思考「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讀游朝凱《三流超級英雄》
《三流超級英雄》原書出版於2006年,是亞裔美籍作家游朝凱的第一本著作。其中已經能窺見他日後作品的影子:如《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裡的時空旅行,或是在台灣廣為人知的《內景唐人街》的後設手法與編劇語言。
將現實人生架構成能讓人自由進出的片場,這類手法也在游朝凱身為寫手之一的科幻劇本《西方極樂園》中,擴充為更多層次的反烏托邦:生化人以為的現實世界,是21世紀有錢人的科技遊樂園;而21世紀的人類現實世界,則是由人工智能羅波安(Rehoboam)所調控。
游朝凱的小說世界裡,現實之外往往還有現實,就如同多重宇宙的假設告訴我們,在此時此刻的你之外,還有無數個你正在經歷不同的現實。
當人知道宇宙中還有其他的自己存在,人生還有其他種走法時,或許每個人心深處最難解的疑惑,就是永遠無法真正知道,另一個抉擇所走向的另一種人生。《三流超級英雄》當中11篇故事,幾乎圍繞著那些走到生命某個階段時,恍然回想「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而迷失在當下的人。
➤哪裡犯了錯
全書開篇是同名短篇〈三流超級英雄〉。故事描述已經在甄選超級英雄的路上失敗9年,年近中年而一事無成的無名英雄「潮濕人」。潮濕人的超能力毫無殺傷力,而他最希望自己能飛,卻永遠學不會。看著潮濕人逞英雄卻跌跌撞撞的樣子,讓人想到《蜘蛛人:新宇宙》其中一個宇宙裡的落魄中年蜘蛛人。
潮濕人並非總是如此落魄:他曾拜訪平行宇宙的自己,發現他和那個比較好的自己的分歧點,就在於他犯了一個大錯。小說沒有解釋那個大錯是什麼,然而我們都能同理,自己也許就是在某個時刻做了某個選擇,才永遠地無法成為自己曾經嚮往的樣子。
這種活到中年的恍然回首,在〈安靜絕望的男人休短假〉中,成為最核心而無望的叩問:「我是在生命中什麼時刻開始說『在我生命中某一刻』這種話的?」一個男人在46歲,在生命中的某一刻,環顧他的居所也回顧他的人生,忽然開始思考自己怎麼走到這裡。他的生命也沒有不好,也不是特好,就是卡在中間——擁有足夠過活的物質條件、有愛他的妻子,這樣一個平凡的中產階級。
然而,這些外人看來已經得來不易的生活,他卻想要逃離。當日子成為凝滯的日常,成為「一群累積起來的名詞和傢俱」,人才會發現自己掙來的安適生活也是一座無處可逃的牢籠。男人的休短假因而不是要從工作上休假,反而是要短暫地從這個無處可逃的生活換一口氣。
安靜絕望的男人思考的不僅是「我怎麼走到這裡的」,而是「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思考『我怎麼走到這裡的』」。這個提問看似往後一步,實則更靠近核心。因為問題其實不在於前者,而在於對現狀感到疑問的後者。
編按:超級英雄、不知人生哪裡走錯的中年男子、片場,也會讓人想到電影《鳥人》。
➤人際的片場
以後設思考逼近真實的方式,在〈變成自己的男人〉和〈我最後扮演我的日子〉則有更多元的呈現方式。這兩篇皆以「表演」的方式思考個體、身分,以及附加在身分之上的社會責任與期待之間的複雜關係。
〈變成自己的男人〉講述總是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的大衛。乍看之下這似乎是關於雙重人格或自我解離的故事,但隨著故事推進,我們會看見在大衛之中,有一個「他」,是沒有名字的。在大衛這個身分走著尋常人生的道路時,「他」卻像是「一輩子住在樓上小房間裡的男孩」,對於自我及世界的理解,只能透過大衛這個身分來窺知一二。
大衛與其說就是「他」,不如說是一個公司名牌,讓「他」掛在身上供人辨識、定位、標籤。然而,一旦拿下名牌,「他」甚至沒有姓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我最後扮演我的日子〉故事中,這種身分的表演性則連結到影集拍攝的虛構性。本篇描述名為《家庭》的影集拍攝現場,故事大多圍繞在「青春期」系列的片場。在文學形式上,故事採用了劇本的形式,描述影集的集數、攝影場景,以及角色的對白。這些角色都沒有名字,而是以「我」、「媽」標示。
在表演上,「我」必須按照劇本不斷迴避和「媽」有情緒互動,就像現實中青春期的男孩拙於表達自己滿腹的心思卻又看起來鬱鬱寡歡。表演「我」的敘事者無法理解為什麼表演「媽」的人總是要脫離劇本,不斷向他表現出關懷和「溫柔互動」的渴望。而當敘事者照著劇本不理會「媽」的情緒需求,「媽」便會在導演喊卡之前黯然啜泣。
這個故事展現了彼此錯過的理解。如同我們時常以自己預設的模式理解他人,卻始終無法抵達彼此。透過將人際互動架設為片場,游朝凱不斷把人際互動拆解為細小的演出單位和指令,試圖探索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不解,究竟是在哪一個環節彼此錯過。
➤來自2006年的多重宇宙想像
將人的互動系統化並以科學的實證邏輯探究誤解的根源,在〈自學的麻煩〉和〈32.05864991%〉中加入了游朝凱自身的科學訓練背景。
〈自學的麻煩〉將男人A的生命旅途以物理學的邏輯呈現。A的人生像被方程式運算般,從一個個等號的左邊走到右邊:從單身到結婚、從無小孩到有小孩、從一個人變成一家人。然而,如同前述安靜絕望的男人一樣,A越走到中年,越發現生命中的突梯往往溢出定理之外。最後,為了逃脫這個永遠無法完美個人生,A造了太空船,告別他「不完美的定理」,從此不再受「重力記憶」所牽制。
〈32.05864991%〉故事中,敘事者提到如果一個女人對男人說出「或許」,這個詞意味的機率是32.05864991%,然而男人卻把會把或許當成「好」。在這個誤解之上,艾文以為自己獲得了下一次約會的機會,於是要打電話給珍妮。對珍妮來說,這通電話牽動的是她生命中關於一通關鍵電話的記憶。
〈32.05864991%〉以充滿距離感的聲腔,描述艾文與珍妮的誤解,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誤解的詞〉一章,以辭典的邏輯細膩描述當代男女的誤解與相互周旋。但游朝凱的敘述擁有更科學化的因果邏輯,也在最後推向了多重宇宙的想像。
面對艾文打來的電話,還沒接起電話的珍妮,正站在一百多億個宇宙的分岔點:在不同數量的宇宙中,艾文和珍妮有各式各樣的可能。然而在電話還持續響著的這個當下,那些結果如同薛丁格的貓一般,既是32.05864991%的「或許」,也是100%的「好」,同時也是0%的「不好」,是所有可能性的無窮集合體,是一個宇宙份量的未知。
綜觀《三流超級英雄》,游朝凱結合了實驗性的文學形式與科幻的奇想,開展出以後設鏡頭描述的人生奇觀。這些奇觀不是那些能力高超的超級英雄,也不是超級富有的紙醉金迷,而是最庸俗、最尋常、最中間的凡人日常。而正是因為透過多元的後設語言描述與思考這些日常,《三流超級英雄》或許探問到了每個人都在迴避的靈魂拷問:什麼時候,你開始思考「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
三流超級英雄
Third Class Superhero
作者:游朝凱(Charles Yu)
譯者:彭臨桂
出版:潮浪文化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游朝凱(Charles Yu)
著有四本小說,包括《三流超級英雄》(Third Class Superhero)、《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請,謝謝,對不起》(Sorry Please Thank You,暫譯),及榮獲美國國家書卷獎的《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於2007年獲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青年作家獎,並以HBO影集《西方極樂園》(Westworld)兩度獲得美國編劇工會獎(Write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s)提名,撰寫的劇本影集曾在FX和AMC頻道播映,小說和散文散見於《紐約客》、《紐約時報》、《大西洋月刊》、《華爾街日報》、《Wired》等刊物。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