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日子當然辛苦,但辛苦不是生命的全部:讀夏夏《來日方糖》
兒時讀《哈利波特》系列小說,對某件魔法物品印象深刻:儲思盆。它不但能儲存巫師的回憶,也能讓其他人沉浸、讀取同一段被存放其內的回憶。閱讀《來日方糖》,於我而言就像用魔杖指向儲思盆,見著一絲一絲與當下完整分離的回憶被抽取出來。透過閱讀,親臨夏夏揀選呈現的特定生命場景時,情感也緩緩湧出,感受到心的波動。
父親於我而言,是威權又疏離的存在。我們最常在同空間兩人相處的時光,是他每天開計程車「順便」載我去搭捷運。父親在駕駛座,我在後座,彷若我也是他跑車途中運載的其中一位客人。學生時期的我,每每尷尬又文靜地發出「嗯嗯」聲,不自在地回應他向後拋出的話語,內心暗自希望交通暢通、一路綠燈,才能盡快結束這段共處。
直至我也成為母親,才後知後覺發現:刺耳尷尬的父女車上對話,如努力發出訊號的故障對講機,是關愛孩子、為親情付出的其中一種方式——世上的所有「順便」皆是費心的安排。

當我讀到夏夏的父女互動時,意識到原來回憶夾藏的是父愛的瞬間,因此特別扎心。〈麥當勞〉裡,那位雙手執龍頭、直視前方,擔當女兒的「腳」的父親,曾載夏夏見證高雄麥當勞的風光開幕。待夏夏長大成人,取車上路當天,夏父在女婿駕駛之下,終於有機會在後座與女兒邊享用得來速的薯條,邊看窗外風景,孩子般愜意自由。
如果要說麥當勞最吸引我的,餐食是其次,我最最喜愛的是能駕車購買的「得來速」服務。要是知道哪裡有得來速,就非去繞一圈不可,就算只買杯汽水也好。從一個對講機點餐(多神祕啊),再到下個窗子付錢,往下轉到最後一個窗子取餐,像連闖三關,太神奇啦!獎品是熱騰騰的食物,一拿進車裡,香得逼死人,立刻就伸手抓來吃,滿車子歡樂。
買新車那會兒,交車當天真是夢想成真,我牽著父親坐上後座,大手一揮,命Y即刻開往得來速。顧不上新車整潔,我和父親在後座吃著香脆的薯條,大口喝著冰塊汽水,感到富裕極了,那是最幸福的美夢之一。
然而,夏夏也在本書記錄了父親在疫情期間確診逝世的憾事。
〈新生〉一篇提到,為防範疫病擴大傳染,病患與家屬不得接觸,只能隔著玻璃,各自承受身或心的苦痛。當護理師特別通融,透過護理站廣播系統播放夏夏對病情嚴重、進入專責病房的父親,話別的錄音,大大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擔憂思念,填滿病床旁的缺席。
前往簽署洗腎同意書時,事先在手機錄下要對父親說的話,我拜託醫生把手機帶進去播放,但醫生說手機進到病房就不能再拿出來,容他們討論一下。過了很久,護理師出來,他們想出用護理站廣播系統播放的方式。把手機遞過去後,護理師還貼心提醒我離病房門口越遠越好。退到警戒線後面,過一會兒,聽到厚重的門板後面依稀傳來我的聲音,聽到那個聲音播放了兩三次,但沒辦法確定,時間感已經喪失。且後來只聽見空蕩蕩的走廊竟會將我蹲在角落的哭聲放大得如此響亮。
文字敘述的音頻也振動著閱讀的我,使我哭得整臉脹紅。
夏夏在大廳等候父親轉出專責病房的最後幾分鐘,上層快要流空的時間沙漏,是否被命運遺忘得要再次倒過來?原本預料的探視機會,竟轉為被醫院告知無法見父親最後一面:
車停,上樓,還沒開門,電話又響起。父親聽見女兒都到了以後,跳動七十七年的心臟緩緩停歇。醫生說不用帶衣服過來,那是什麼意思,太多我聽不懂的話。後來才知道由於父親最後在專責病房內離世,大體按照流程須裝裹在兩層袋內便不能再打開,經由專屬通道直接送往負壓房,並且在二十四小時內火化。
無法預料的疫病、消逝的生命,如烏雲般層層壟罩,帶來無力感與悵然若失。
生活總不是甜味兀自突出,確切地說,甜味的最深沉是苦味。

回想青春年少,面臨狀態的轉變,能量滿溢而劇烈,猶如身體內外都正進行「變種」,迫切想要衝破身體四周的薄膜,探尋並創建自己跟世界真實的關係。
年紀漸長,一次又一次通過「變種」帶來的撕裂與殘忍,逐漸明白矛盾與衝突未必會有自己認為的正解,人與人的關係終歸是修煉自己的歷程。
〈腳跟〉其中一段令我共感甚深:
和難得遇上的朋友見面,聊起青澀的十幾二十歲時,為了找到適合自己的樣子,經常推翻過去的信念,或是無端的執著,像是要和寄生在體內的妖怪鬥法,最後才發現妖怪才是真實的自己。比起那段鬥法的日子,我們都更喜歡現在這樣一點點的老去,一點點的粗糙。
夏夏說,安於放任某部分的自己,一點點的粗糙。我想這是放鬆的感覺,對人對己,都無須力求無疵完美,也不必透過向外爭鬥攻擊來證明、確認「我是誰」。想要了解自己,得先靜下來,順著身體的紋理去撫摸按摩。觸碰到變種的時光刻痕時,請輕輕撫摸、慢慢呼吸,感覺模樣被全然接納,便構築為此刻的合一與完整。
新冠肺炎這兩年全面性地打破了穩定,強制我們停下腳步,在緊掩的門窗裡,重新看待理所當然的事物、重新學習如何生活。常提醒自己:日子當然辛苦,但辛苦不是生命的全部,並且練習重視曾在生命過程湧現出的美好感受:曬得身心暖烘烘的溫煦陽光、安靜放鬆的獨處、家人開懷的笑容……我有意識地蒐集這些帶來幸福與活力的片刻,收藏為自己的「方糖」。困苦的時刻,便能依憑著這些瞬間活下去。
夏夏將回憶裡的微甜,品嘗成富足的滋味,在於她對自己及珍視人事物的充分了解:
那一整盒方糖,彷若撿拾起每一份最最渺小的幸福,壓製成拿在手裡具份量的磚體,又分割成工整的小單位,在即使想要犒賞自己一下時,也不會奢侈到有罪惡感。說維生言重了,不過所想要維持的生活,說來只是能分辨出苦與甜,因而能懂得品嘗平淡的幸福。
生命變化無常,暴風暗夜若襲來,但願你我都擁有一小塊方糖,讓微小而確實的幸福,具體成為支持內心的力量。一旦心懷篤定,掏取喜悅的瞬間,一點一點哺餵內心的空洞、滋養自己,那麼無論時隔多久,都有底氣相信:好天氣終將出現,我們永遠能將日子再走得遠一點、更開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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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夏夏 著有詩集《德布希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小孩遇見詩:有禮貌的鬼》,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散文集《傍晚五點十五分》、《小物會》。編選《沉舟記──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小孩遇見詩:想和你一起曬太陽》。 |
話題》音樂之於電影,不單是「配」字就能打發:吳家恆讀《樂來越愛電影配樂》
翻看《樂來越愛電影配樂》,不必看完,就會得到一個結論:把音樂在電影中的角色定位為「配樂」,實在是一大誤解。
「配樂」讓人想到牛排旁邊的配菜。這家餐館的功夫如何,就看牛排烤得好不好,至於配菜,只要水準之上就好,如果不想吃烤蔬菜,換成薯泥或炸薯條也可以。
沒錯,人是視覺的動物,而電影訴諸視覺,所以真要做出主從之分,當然是影像為主,聲音為輔。但是光有紅花而無綠葉,根本經不起細看。
➤有聲勝於無聲:聲響系統與影像同等重要
無聲的影像,觀賞者頂多看個幾分鐘,耐性就到了上限,更別說讓人掏錢觀賞。「默片」時代就已經證實了這個道理,所以才有鋼琴師、甚至管弦樂團在現場演奏,讓觀眾更能與影像起共鳴。
這說明了音樂在電影中的角色至為重要,不是一個「配」字就能打發。這更說明了聽覺對人的重要。
當代各種影像技術與聲響系統強調逼真、身歷其境,無形中把觀眾貶為被動、遲鈍的容器;音樂專家不時提醒,音樂的種種繁複安排,不是一般人能領會。於是,很多人謙稱「音痴」。
其實,這不是事實,只要是聽力正常的人,對於聲音都非常敏感,這關乎人的生存。如果人真的是對聲音無感的話,那麼,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他老早就被淘汰了。
人的聽覺器官在頭顱兩側,加上軟骨構成的耳廓,基本上可以接收到各方位傳來的聲音。更微妙的是,就如同雙眼眼珠之間相距大約只有7、8公分,人卻能因此辨識出景物距離之遠近,雙耳相距只有大約20公分,人卻能藉著聲音反射回來的時間差,建構出所處空間的大小。我們只是對此習而不察,甚至貶抑自己的聽覺能力。
不要再說自己是「音痴」了,我們都具有優秀的聲音辨識能力。如果以電影為主題,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聽」電影了。這正是《樂來越愛電影配樂》想要做的事。
➤聽電影從哪裡開始?
作者謝世嫻是外表亮麗的鋼琴家,出過專輯,也學過電影配樂。本書瞄準的讀者,介乎一般與專業之間:喜歡看電影、關注電影配樂的讀者,讀這本書將會有所助益;若是攻讀電影、音樂科系,或從事電影產業者,則能從這本書獲取必要的常識。
主題如何鋪排呢?從目次不難看出作者的想法:用50頁(大約全書的五分之一)講述基本概念,剖析音樂如何與劇情、角色相結合。電影的開頭與結尾往往至關重要,因此,作者特別把片頭曲與片尾曲單獨劃分出來闡述。電影作品除了音樂之外,聲音/聲響的營造,也是音樂的延伸,故特別談了音效與氛圍的音樂。
接著,作者挑選了15位作曲家大致介紹一番,舉出實例,說明作品如何天衣無縫地運用在電影之中。這15位作曲家又分成兩類:一種作曲家是專為電影量身創作,另一類則是像貝多芬、莫札特、拉赫曼尼諾夫這些早已逝世的「古典音樂作曲家」,他們當然不可能專門為電影寫音樂。但是,當電影導演出於需求或喜好,且有專業能力能在影中適切靈活地穿插、使用古典音樂時,結果總會讓人再三玩味,讚嘆不已。
➤《阿瑪迪斯》電影開頭的一錘定音
以《阿瑪迪斯》(Amadeus)為例,這是改編自彼得.謝佛(Peter Shaffer)的同名舞台劇,以莫札特被另一位作曲家薩利耶里(Antonio Salieri)謀害的傳聞為主題。
電影一開演,驀然響起一聲凝重抑鬱的和弦,這是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的序曲開頭。光是這一聲,就勝過千言萬語,足以印證導演/劇作家的關切,及彰顯這部電影的核心主軸。
即使是對莫札特一無所知,未曾聽聞《唐喬凡尼》的觀眾,也會從中接收到暗示:這不太是喜劇。如果對莫札特、《唐喬凡尼》、《阿瑪迪斯》劇本有更多的浸淫,將有更進一步的體會。
莫札特的父親在1787年5月去世,而《唐喬凡尼》的劇本在6月完成,莫札特隨即開始譜曲,在10月底完成並首演,歌劇的序曲——也就是電影開頭的一錘定音——是在演出前才寫完的,可見整個創作過程相當緊迫。
《阿瑪迪斯》把這部歌劇看成莫札特對父親去世的一種反應,這個栽培他最多、影響他最深、但也是亟欲掌控他、跟他有著諸多摩擦的人,如今已經去世。
莫札特終於脫離了父親的掌握,如脫韁之馬,創作歌劇腳本誘發了他最狂野、最幽暗的心緒,驅策著他寫完這部歌劇傑作。《唐喬凡尼》的主角是一個有著強迫症、性成癮的貴族,面對可怕的報應,他沒有乞求原諒,而是拒絕悔改、拒絕救贖。
《阿瑪迪斯》採取這個視角,把《唐喬凡尼》看成莫札特對父親的斗膽忤逆,也看到薩利耶里對父親的忤逆。莫札特的父子關係是《阿瑪迪斯》不絕如縷的主軸,而薩利耶里對父親角色的叛逆,更是推動戲劇的動力。
「父與子」這個主軸,在電影開場的第一秒,就告訴觀眾了。薩利耶里把生父看成發展自我的阻礙,進而忤逆天父,以毀掉天父所愛的莫札特作為報復(片名「阿瑪迪斯」的意思是「神所愛的」)。整部電影建立在薩利耶里與神父的對談之上,而薩利耶里之所以願意跟神父說話,是因為他蔑視、不認同神父的看法。
當我一再重看《阿瑪迪斯》,電影音樂安排巧妙,常常讓我折服得起雞皮疙瘩。同樣是看《阿瑪迪斯》,謝世嫻關注的點,可能跟我不同,也跟別人不同。不過,話說回來,每個人都能對於影像與音樂的關係,建立個人版本的自由詮釋,藉此挖掘到更多看電影的樂趣。
《樂來越愛電影配樂》所做的,就是提供基本裝備與技術,及讓讀者深有體會的實際觀察。一旦讀者有所掌握,便能自行出發,找尋專屬的樂趣。換言之,這本書只是提供了一雙登山鞋、一副手杖,剩下的,就是自己去添補其他裝備,找想爬的山去攀登了。●
作者:謝世嫻
出版:原點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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