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8EP1》鐵道迷黃威勝、古庭維/有縱貫鐵道才有台灣共同體ft.追火車的日子、台灣鐵道

閱讀隨身聽第8季第1集,邀請兩位鐵道迷來作客。黃威勝去(2022)年底出版了攝影集《追火車的日子》,而《鐵道情報》總編輯古庭維則與著名插畫家Croter攜手創造了繪本《台灣鐵道》。黃威勝與古庭維不僅是好友,甚至曾一起出國拍火車,為何火車令他們如此著迷?鐵道對台灣來說,又有著怎樣的意義與特殊性?本集節目將打開鐵道迷的內心世界,揭開追火車的特殊技能。喜歡鐵道,常常搭乘火車與捷運、高鐵的朋友,請別錯過本集精彩節目。

【精彩內容摘錄】

形形色色的火車,承載各式各樣的歷史與回憶

古庭維:台灣從清代開始有鐵路、鐵道,一直到現在有捷運、高鐵,大概有100多年的歷程。繪本《台灣鐵道》想深入淺出地呈現這段歷史,但這並不容易,因為火車不只是交通工具,它大於交通工具。首先,它是生活共同回憶,無論離鄉背井,或遠遊歸來,火車都跟回憶非常相關。或許回憶是負面的也說不定,比如通勤上班擠火車,實在是擠死了。

除此之外,火車發展的過程也演繹展示了台灣發展的歷史。100多年前,鐵道是陸地上最獨占的交通工具,鐵道的拓展通常也伴隨著產業或開發的需求。

黃威勝:小時候,我們家旁邊是新竹貨運站,雖然每天會有一些調度,火車來來回回,但大部分的時間,用來載煤炭、石頭、茶葉、麵粉、穀物等等的貨運火車是靜止停在那裡的。在我小時候,鐵路還是台灣最主要貨運的方式。在那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火車,有屋頂的、沒屋頂的、油罐車,形形色色。

我唸竹東高中,搭內灣線,那班列車有一節車廂很特別,一半是位子,一半放貨物,半客半貨的形式。

小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娛樂,只有看電視、看布袋戲。鄰居小孩大家會一起相約出去玩,旁邊有那麼大的貨運站,當然會在各式各樣的火車裡爬上爬下、跑來跑去。因為玩完手會很黑,我們都戲稱「來去玩黑手」(台語)。

紀錄一位鐵道迷,追火車的日子

黃威勝:決定做書之後,我開始整理照片,過去拍過很多底片,需要掃描,照片數量非常多,很花時間,慢慢也整理出一批東西。以前拍完就丟著,我媽總問:「拍那麼多火車是要做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火車早已經成為我拍照很重要的主題。

主持人:整理起來,真的很花時間。

黃威勝:就一捲一捲底片拿出來重看。對一般人來說,可能知道這是自強號、莒光號,沒有再細究下去。但拍火車的過程中,也發生過很多讓自己難忘的事情,腦袋裡會記得某一些特別的事件、地方。剛好藉這次出書,我強迫自己回頭整理,不但整理照片,也整理自己追火車的過程。


黃威勝攝於蒸汽火車聖地新疆三道嶺​​​​東剝離車站,《追火車的日子》(雙囍出版提供)

百分之百要一模一樣?火車插畫的難

古庭維:《台灣鐵道》繪者是Croter,他在插畫領域具有相當高的知名度,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挑戰這麼多火車的計畫,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Croter,我很喜歡他的作品。

以攝影書來說,要思考如何排列作品;而以繪本來說,Croter安排了書中所有的場景、物件、角色等等,諸如火車、路人等等;而書籍的架構、文字腳本,則是由我的文字帶出來。

主持人:打岔一下,有個問題,在攝影作品中,攝影師拍到什麼,沖洗之後就是什麼;可是插畫不一樣,會有很多細節掌握的問題……

古庭維:這是最大的問題,也是帶給畫家最大痛苦的原因。我們的工作方式是,除了主編,還有一位執行編輯,大家一起先來做文獻考證的工作,尋找參考的依據和非常大量的老照片。


《台灣鐵道》內頁圖(蔚藍文化提供)

主持人:劉銘傳那時候也沒有什麼老照片?

古庭維:對,這也是很大的問題,所以Croter自己花很多時間一起去找,大家一起尋找可以參考的資料。我們現在都熟悉3D圖,但是古時候只有六面,透過六個平面把3D拼湊起來,藉由這些考證到的參考資料,Croter會將場景建立起來。

當然也會有火車細節的問題,其實一開始相當多,這也是編輯過程中的一個拉扯,而且非常不好拉扯。Croter是一位畫家,畫家的眼睛看到的事情,藉由他的畫筆呈現出來,就是他的作品。可是,我們想要探討、介紹的是台灣鐵道歷史,那歷史是一個存在的事實,它不應該是作品。

主持人:它不能光美就好,還要「真」。

古庭維:是,所以過程中來來回回,互相磨合,最後的成果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回歸到繪本,它應該是一位插畫家,反應他所看到、他想表達的模樣,所以有些線條可能會簡筆,是他認為效果可以更好而有所取捨。有些鐵道迷認為跟真實的物件沒有完全一樣,大概鐵道迷朋友滿喜歡追求百分之百一樣,但是在繪畫上,其實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


《台灣鐵道》內頁圖(蔚藍文化提供)

開車追火車,鐵道迷開車技術都很好?

主持人:我們可不可以說「鐵道迷不會變壞」,如果我的另外一半是鐵道迷,我就不用擔心他從事一些不良嗜好?

黃威勝:不過也滿危險啦。因為他可能會花錢買很多模型,買很多……

黃威勝、古庭維齊聲:攝影器材。

黃威勝:還有會飆車。

主持人:飆車?

黃威勝:開車追火車。假設今天有一班很特別的火車,你不會只希望說我在這裡看到它經過,轟一下就過去了啊,會覺得我往前開個幾公里,到下一個橋,可以在哪裡再看到它一次……

主持人:像007的情節,壞人在火車上,他要開車去追。

黃威勝:所以很多鐵道迷都訓練了一身開車的好技術。

鐵道恆常不變,但風景卻不停改變

黃威勝:《神隱少女》有一段畫面,有一輛電車走在海裡面,很多觀眾會追海裡的神祕鐵道。千尋和無臉男靜靜地坐在車上,車從水面上一路滑過,看著窗外的風景,一路變化,從草原,慢慢變成一個都市,最後又回歸到一個黑暗的地方。

這就是我自己對鐵道的感覺,不覺得這真的很像人生嗎?鐵道一直固定在那裡,你在上面不斷地坐火車,然後年紀越來越大,風景越來越不一樣。我一直對那一段動畫感受很深,它反映了人的人生進程,從繁華到停下來。在《追火車的日子》中,我也用這樣的方式書寫自己成長跟火車的關係。

在一個固定的鐵軌上,點到點之間的路線是恆常不變的,在過去100年或許稍微往左偏、右偏一點,但是並沒有什麼很大的改變。但你坐在車窗上看出去的風景,跟5年、10年、20年前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可是,火車還是在路線上不斷地走,車也一直在變化,從蒸汽火車一直到現在台鐵新買的自強號,越來越舒適,可是那條鐵軌還是在那裡。


黃威勝:「1993年金門開放觀光,94年趁著大學期中考的空檔,訂了機票飛到金門為了見西園鹽場一面。騎著租來的摩托車騎著騎著就騎進了正在射擊的靶場,軍官聽了我的來意後,指引了正確的方位,順利見到這段鹽田中的鐵軌。停採的鹽田,四周氣氛十分陰沉,水中的鐵軌,晚景無比淒涼。」出自《追火車的日子》(雙囍出版提供)

主持人:好像一座攝影機架在那邊數十年,做個縮時攝影看到旁邊景物在變,火車也在變,火車上的人從小的變大的,大的變老。

黃威勝:對,我對火車一直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才很喜歡搭火車,我搭火車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看著窗外。有時候看一看,好像腦中會響了一段音樂……

主持人:庭維也會有這樣的畫面感、音樂感嗎?

古庭維:我也是喜歡看窗外,我出去演講鐵道旅行時,一定會講一件事就是:「搭火車不能睡著」。

主持人:很多人上車是先吃便當,吃完然後睡覺。

古庭維:以前很多人覺得阿里山的火車票價超貴,因為從嘉義搭火車到阿里山票價是搭公車的兩倍多,時間也是兩倍多,又貴又慢。可是如果你沒有睡著,你能感受到它沿途風景的變化。搭火車最重的事情是:看到外面的「不一樣」和「一樣」。

「它是固定的,可是其他事情是變動的」,這就是鐵道對我來說最好玩的地方。它永遠不變在這個位置,可是周遭持續在變化,每一個年代,生長在這一塊鐵道附近的人,他的周遭也是一直在變化,可是鐵軌永遠在這邊

鐵道與時間

古庭維:我很期待《台灣鐵道》這本書,能幫助大家稍微有一點想像。當然我們絕對不可能完全回到過去的歷史中,可是它可以提供一個想像。例如,1897年時我們要從台北到高雄必須搭船,要3天的時間才能到,這是現在無法想像的。

主持人:書上提到最後搭的火車也要14個小時,現在也是不可想像,搭高鐵只需要1.5小時。

古庭維:大約在10年前,那是台灣高速公路非常癱瘓的時候,大家可以回憶一下,當時過年期間,新聞總會報高雄開回台北要超過10個小時。其實那就是1908年台灣縱貫鐵道剛通車不久,疾行列車剛開出來所需的時間,這也是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回頭路啊。

從幾天的旅程變成半天,14小時半是最開始的,很快隨著新的蒸汽火車買進來,又開得更快了,一直到日本時代快要結束前,我們是可以7個半小時從台北開到高雄。現在很多莒光號就是這個時間,但停站數是不一樣,所以也不能這麼不公平地並列。我們看到在一樣的路線上,各式各樣的事情也一直在轉動,跟車輪一樣。


《台灣鐵道》內頁圖(蔚藍文化提供)

交通便利了,台灣共同體才會出現

主持人:書中也提到,交通時間的縮短,對於台灣變成一個「共同體」這種意識,也是很關鍵的。可能在更早以前,比如住在屏東恆春半島一輩子,不會到新竹去,可是鐵路就是縮短時間,縮短往來的距離,讓大家更有一個意識:我們是在同個地方,我們是台灣。

古庭維:在鐵路通車以前,西部幾乎是沒有一個完整的道路,當然清代有官道,但沒有橋樑,所以河川往往有渡口,夏季水多它就中斷,直到1908年縱貫鐵道通車前,西台灣被像大甲溪、大安溪、濁水溪所分裂。

順帶一提,那時候沒有現在的濁水溪,當時的濁水溪是一個很寬、到處漫流,沒有整治。有了鐵道,真正的交通線,我們才有可能說自己是「台灣人」。

不管是不是鐵道迷,都熟悉火車的聲景(soundscape

古庭維:在恆春半島,因為不會聽到火車的呼嘯聲或是氣體經驗,所以不僅個人經驗,連「聲景soundscape」都是不一樣的。

「聲景」是火車裡非常有意思、有代表性。從我們有很多不同類型的經驗,當然看圖、蒸汽火車,會感受到雄壯,但是聲景不一樣,聲景的共鳴是最強的。

火車上的聲音,大家都非常有印象,即使不是鐵道迷,也會對火車鋼軌接縫會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的節奏非常有印象,還有像柴電火車轟隆轟隆很大的聲音,甚至是一些背景的噪音。再舉個例子,大家有沒有一個經驗是,當我坐在火車車廂中,相對安靜,可是有時會突然轟隆轟隆很吵,因為有人開門,外面噪音就進來,這種聲音的轉換,也是搭乘火車的經驗裡非常難以忘懷的一段。


黃威勝《追火車的日子》攝影作品(雙囍出版提供)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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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在剛強的反面,見證時代的孤獨與連帶:川本三郎談書、生命與創作

在311大地震屆臨12周年之際,日本藝文評論家川本三郎睽違3年再次造訪台灣,除了與作家朱天文進行《悲情城市》專場的映前對談,另一行程則是在紀州庵展開個人座談會。

持續筆耕逾40年的川本,出版過至少50部作品,引進台灣的雖然不到10本,但每一部都受到讀者熱愛及好評。當現年78歲的川本身穿米色西裝外套緩步走進座談會場時,現場雲集的藝文人士無不眼神發亮。本活動口譯者是太台本屋的黃碧君,由擔綱主持的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引介川本身為藝文評論者的職業生涯及在台出版的代表作,川本則藉此機會回顧東京生活、與妻子的旅行及飲食回憶,以及311災變對日本社會的影響種種。有溫馨有歡笑,有傷感也有知性的評論。


左為作家川本三郎,右為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

只評論喜歡作品、首位推薦村上春樹的藝文評論家

身為藝文評論家的川本說自己「只評論喜歡的作品」,他最廣為人知的事跡即是率先公開推薦村上春樹。

川本與村上最初是在爵士酒吧Peter Cat結識,後來在報上看到他得了新人獎,才開始讀他的小說。川本說,「不過,當時最知名的芥川獎作家不是村上春樹,而是村上龍,也是戰後出生的作家。村上龍得獎後,年輕作家就像雨後春筍冒出來,其中一位就是村上春樹。」

川本表示,1970年代末日本正處於世代交替,二戰後出生的人口數超越二戰前出生人數,這也反映在寫作形態的轉向。從前作品「濃稠、現實」,著重探究個人、政治與社會的關係,而村上春樹的作品雖然也奠基在庶民生活和現實世界,卻有著奇幻、魔幻的描寫,川本認為「這指向社會的轉變。」


川本三郎(左,新經典提供)及村上春樹(Ministerio Cultura y Patrimonio,wiki commons)

川本僅年長村上5歲,不但興趣相似,還因為容貌相仿,不時被人認錯。「去出版社,年輕櫃檯人員會對我說:村上春樹老師您來啦!還有去居酒屋的時候,也會有店員跑來問:『您是村上春樹老師嗎?』」

不過,川本40歲後,轉而關注1920年代大正時期的作家,如佐藤春夫、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評論匯集為《大正幻影》。他尤其欣賞永井荷風書寫生活的作品,將其定調為「軟性的文學」,內容有著「美好舊時代的憶念,撫慰現代人疲憊的心」。

川本也相當關切台灣文學,曾將吳明益、洪愛珠等人的作品推薦給日本讀者。他表示,日本人對台灣的憧憬大多來自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近年才看到較多台灣文學:「這兩年,幾乎每一兩個月就會有台灣書出版。東京神保町有家書店還設有台灣書專區,表示台灣作品受到一定程度的歡迎。」


全套黑色西裝者為永井荷風(木村伊兵衛1954年攝, wiki commons

遇見老東京:向後走的散步學

川本回憶,當年新經典文化希望譯介《遇見老東京》時,他訝異也擔心:「這些地方是觀光客不會去,也沒什麼人知道的,有些風景甚至已經看不到了,台灣讀者會對這本書有興趣嗎?」這份擔心顯然是多慮了。《遇見老東京》在台出版後,廣受好評,而後更接續出版《川本三郎的日本小鎮紀行》。

《遇見老東京》封面的路面電車是昭和30年代東京的象徵,卻在1964年東奧運後地下化。川本感慨兒時景物不復當年:「東京這個城市經過了很多次改頭換面,起初是明治維新,接著是1923年東京大地震、1945年的東京大空襲,戰前的景物幾乎都被削成平地。1980年代泡沫經濟,又遇到一次更大的更新跟轉變。我想把熟悉卻已經快要消失的地方記錄下來。」這是他巡訪94個消逝中的東京景物,寫成《遇見老東京》的初衷。

說起東京散步,川本認為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派是「路上觀察學」,另外一派則是「眼前看到新風景,但聯想到曾經存在過、被文學家描寫、被電影拍攝過的舊印象」的「後退的東京學」,他屬於後者。

如果去東京,川本建議讀者沿著河流散步,比如夏日有花火大會的隅田川跟荒川:「隅田川如果是主要門面,荒川就是『背後』、『不知名』的河川。」他鼓勵在座體力好的人,可從隅田川跟荒川交界的赤羽往下游走:「一路上都是下町區域,觀察這些應該非常有趣。」

梁心愉一聽到「體力好」這個關鍵詞,馬上發難:「千萬不要相信他!他體力比我們好太多了,我們跟他走過路就知道完全要追著他。大家量力而為。」所有人聽了捧腹。

摯愛與回憶同在:少了你的餐桌,依然想念

1992年,川本第一次來台灣旅行,距今已30年。當時他與妻子惠子在日本一起看了侯孝賢的電影,尤其對《悲情城市》印象深刻,憶起日本戰後艱苦的成長歲月。此外,惠子發覺侯孝賢跟川本長得像,感到十分親切,倆人於是決定來台灣旅行。

初次旅途中,親切的餐館老闆娘請兩人寫下姓名,夫妻分別「冒名」寫下文學家「澁澤龍彦」和「與謝野晶子」的名字。川本眉飛色舞地回憶:「本名筆劃很少,這樣太不酷。台灣是漢字的國家,名字筆劃很多,大家應該會嚇到!」老闆娘看了果然問:「原來日本人會取筆劃數那麼多的名字?」訝異的反應正中夫婦倆的下懷。

在《現在,依然想念妳》書中,川本記錄了惠子認為一生中最棒的旅行,就是一起到台灣。「這個回憶對我們來說,很特別也美好,新經典出版了我的書後,每次來台灣都像見老朋友。可能也因為台灣經過了複雜、讓人難過的歷史,對於外人的包容度、親切感都跟日本人很不一樣。」後來,川本夫婦如願見到侯孝賢,川本與侯導後來更成為意氣相投的好友。

《少了你的餐桌》彙集了惠子癌末時,川本接到邀約的專欄文章。梁心愉說:「川本原來想寫跟太太之間生活、做菜的種種,但寫著寫著發現,關於飲食的回憶,充滿不只一位重要的人,所以推出中文版時,我們故意用了不是女字旁的你。」

這本書的前言提到:「吃與回憶同在。」戰後出生的川本,成長時物資條件相對匱乏:「一塊可樂餅就是很奢侈的享受。比如說像納豆切碎的咀嚼感,對我來說是飲食生活的基本。」現場還談起夫婦倆為納豆爭執的小故事:「惠子會做很多新穎的異國料理,可是我每次都不太吃,最後還是拿出納豆來吃。惠子就很生氣,為什麼我要學做那麼多菜?」川本微笑。

遺憾的是,與川本相伴35年的惠子,2008年不敵病魔逝世了。此後川本搬到從前夫妻倆經常在清晨散步的善福寺川沿岸附近,迎接老年。至今,每逢亡妻的月命日,川本就會到惠子的墳前探望,一面吃帶去的便當。

➤面對喪偶與311災後日常:明天繼續下去,創造秩序與和諧

《然後,明天繼續下去》記錄了摯愛妻子離世後川本的一人生活,也談到311事件。

那天,剛結束座談會行程的川本搭地鐵時遇到地震,大眾運輸停擺,人們盡可能彼此支援,川本花了4小時才到家。川本寫道,「地震奪走人命、文化等一切。311以前和以後,世界完全改觀。身為寫作者的我變得若不想到那件事,就無法再談些什麼。」

川本現場表示:「311算是二次大戰後日本經歷了一次很大的國殤。」感謝台灣援助之餘,也對於日本政府重啟核電廠的政策感到失望:「為什麼還要重蹈覆轍?」回顧近年的天災人禍,他以「物哀」(物哀れ,もののあわれ)回應:「物哀就是指人生非常無常。日本地震與天災非常多,因此懷抱無常的人生觀。」

《然後,明天繼續下去》前言引述對梅.薩藤 (May Sarton)的《獨居日記》:「我能做的事,說起來不過是繼續活在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小時之中——餵鳥、整理房間……就算無法在內心建立起什麼,至少能在我生活周遭,創造秩序與和諧。」川本深感共鳴表示:

「對一個即將70歲的人來說,『創造秩序與和諧』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啊!我不太想在這裡主張什麼,只想在獨居中繼續挖掘微小的喜悅。日本311事件之後,我也以這樣的心情持續寫作著。好像是費里尼的電影吧,有句話意思是說:『比起生活不如更喜歡回憶。雖然,那終究是同樣的事。』」

無常的不只有環境災厄。兩位曾對川本雪中送炭的重要前輩,井上廈與丸谷才一,也在兩年間相繼過世。

川本在《然後,明天繼續下去》中記載:「1972年,我因公安事件被逮捕時,四面楚歌,只有一個人還在週刊雜誌上幫我說話,那就是井上先生。辭掉朝日報社工作之後,很多人認為『你切斷與朝日的關係,就等於切斷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有井上先生依舊不變地和我來往(還來參加我的結婚典禮),鼓勵我繼續寫作。」


日本小說家丸谷才一(wiki commons

丸谷才一分別在惠子的葬禮與井上廈的告別式致詞,沒想到2年後也撒手人寰。平時嚴厲的丸谷,在《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出版後率先寫書評支持,讓原先擔心被圍剿的川本感念再三。丸谷評述:「怎麼看都是愚行和失敗的紀錄,然而正因為如此,是文學性的。」

什麼是公安事件、失敗的紀錄?這跟50年前的事件相關。27歲,時任《朝日新聞》記者的川本,秉持著新聞倫理,不願對警方供出行刺自衛官的受訪者,並將受訪者提供的犯罪證據,透過朋友處理,犯下刑法104條湮滅證據罪。

「1972年我被埼玉縣警察逮捕,因湮滅證據的嫌疑。前一天的八日,某報紙刊登對《朝日雜誌》記者發出逮捕狀報導了。」《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這麼寫。

➤50年後依然淚流: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拚命地想忘記「那個時代」,因為發生了太多負面的事,所以不願意去回想,而且大家都認定那是一場噩夢。許多示威遊行、暴力內鬥、政治挫折、死亡……(略)

當下存在著「溫柔」的悖論。「我們」在戴頭盔和持棍棒的「暴力學生」中看到真正的「溫柔」,在高舉「反對暴力」常識性標語的「一般學生」和大學當局,或媒體和輿論中反而看到暴力。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現場播放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影片,出現了1960至1971年間最具標誌性的日本社會運動或大事件影像:安保抗爭、三里塚鬥爭、全共鬥東大安田講堂、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朝霞自衛官殺害事件。看著螢幕上撲面而來的歷史寫真,川本三郎不禁哽咽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

在讀者上前遞出面紙時,主持人梁心愉低聲說:「這些畫面川本老師看到一定會覺得非常難過。畢竟他從那個時代走來。這幾年,我們看到日本也好、台灣也好,很多人為理念行動。這本書在台灣出版至今10年了,一直都有新的讀者,一直打動不同世代,這是川本老師給我們非常好的禮物。」

川本緩和情緒後,抱歉地說:「過了50年,我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揪心、心痛。」1960年,東京反美、反戰學運浪潮興起:「那時覺得要盡量跟學生站在一起,一心只有這樣的信念。」記者身分使他僅能待在安全處旁觀、記錄抗爭,內心充滿掙扎:「我覺得記者這個職業,應該去揭露社會的不公平,應該站在反對權力跟體制的位置。回顧那時候,至少我是很熱血地去做這件事……」川本說到落淚,現場響起同理的掌聲。

​川本曾寫下觀看自身經驗改編電影後的心情:

看了山下敦弘執導,向井康介編劇的《革命青春》試片。這是1988年出版的拙作《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改編成的電影。是我在《朝日雜誌》時代經歷的挫敗故事。看到自己黑暗的過去拍成電影,雖然很高興,但同時,因為情節沉重而難過。

我把這件事告訴《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改版復刊的平凡社日下部行洋先生時,日下部先生說:「川本先生二十幾歲時的『個人經驗』,已經以『具有普遍性的故事與文學』獨立出去,離川本先生本人很遠了。」這句話讓我鬆了口氣。

那個時代,全共鬥的標語中有一句「追求連帶,無畏孤立」。我因為有過被逮捕、免職這種獨特經驗,之後一直「孤立」著。跟人見面時也會想到不知何時可能再遭人背叛,而經常不安,不怎麼與人深交。

看過電影之後,我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

想到在長久被「孤立」之後,終於到來的「連帶」感,覺得胸中堵得滿滿的。

——《然後,明天繼續下去》

川本曾說過:「事件之後,我只看失敗者的故事,因為失敗者的人生不一定是失敗的。」梁心愉對此回應道:「這是老師自己的人生經驗,也是給我們後輩非常大的激勵。謝謝老師當年做的事,他今天的眼淚、難過,我想大家都感同身受。」期許台灣讀者與川本之間,也持續有著這樣的連帶。在溫柔的悖論中,選擇真正的溫柔。

getimage_16.jpg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當時,我們以為可以改變世界
作者:川本三郎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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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在至痛摯愛各種之間,我們書寫——論安妮.艾諾的文學風格

沒有陰道,亦無子宮。我的身體是座荒涼的空城。它未曾等待,與迎接任何事物。它唯一的作用,是排斥。

讀畢安妮.艾諾作品,我滑開銀幕,在新底稿上敲寫這行字。

電影《正發生》(港譯:《孕育》)原著小說《事件》(l’événement,台灣初版翻譯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如此強烈,恍若旱燥沙漠裡抬頭,恰逢直刺雙眼的殘忍陽光,那痛,與切身感受,能讓一個陌路的,相隔無垠大陸幽深海峽的遠岸生理男性,如此哀愁。

身為創作者,貫穿安妮.艾諾作品的最大特質,許是「共感」(l’empathie)。將自我溶解於群體,用串連起的複數經驗感同身受,在不同的生命節點,叩問當時對應的政治經濟,與法律情境。

異秀之人必然無比挑惕,有甚至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安妮・艾諾此方特質,或反映在她回覆外界評價其作時所貼上的任何標籤分類。

當人們議論「自我虛構」(l’autofiction);她強調此生多數創作,近少虛構成分。文學研究者奈莉・沃芙(Nelly Wolf)以為《位置》(la Place)可視作安妮・艾諾的分水嶺,先前的首三部作品《空衣櫥》(les Armoires Vides)、《他們所說的或空無》(Ce qu’ils disent ou rien)、《冰凍的女人》(la Femme Gelée)雖皆以第一人稱撰寫,但可視為「虛構的第一人稱」,內文裡仍有小說式的戲法,風格可與法國戰前的人民文學相提並論。

安妮.艾諾則認為寫作《位置》時,她所摒除的,並非虛構的第一人稱,而是「上演/展演」(la mise en scène)。此後,她所在意的,已屬「事件/事實」(le fait)。

當今評論慣用她當年訪談中,論及書寫時所提供的詞彙:「平面的書寫」(l’écriture plate)。一種無過度修飾的,揚棄隱喻與詩歌般雕花洋溢,如打磨至極薄而利的刀尖,能穿刺,與割裂(「我對文字的想像,是石頭與刀。」安妮.艾諾道)。她的字句化為清水模,灰泥,硬磚與尖瓦,架構出一座後工業時代諾曼第冷調廠房,窗外寒陰。承認自身承襲賽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以來的「暴力書寫」(l’écriture de la violence)傳統,但近年艾諾對舊有定義搖晃浮動,遂複言:文學不可能是平面的,當時她所指,僅為一種手法,以表社會學式的客觀性。純事件,不起任何作用,不挾帶私人特質,與讀者間不存在任何複雜性。「我今天或許會稱之為『事實書寫』(l’écriture factuelle)」。她說。就安妮.艾諾而言,書寫本該走得比文件與報導更遠,其中包含對形式與說話聲音的考量。

人們議論自傳。

「我拒絕歸類於任何一個明確的種類,無論是小說或自傳。」她態度堅定地回覆。

人們議論陰性書寫。她聳起雙肩。

唯獨「自我的社會學式傳記」(l’autosociobiographie),這由她開創的新詞能獲得艾諾認可。其中傳記指涉的對象,是生活中的他者。「活在他者之中」(être au milieu de)對艾諾甚為重要,她曾言與人群的分離與所在間的拉扯,是她寫作的動員支點。

之間是游移,模糊,永遠的進行式。拒絕任何加以綑綁的符號。

之間擺盪的距離總有粗略範圍,那是艾諾政治上的左傾態度。階級、統治與被統治、被剝削的、癖性(l’habitus)。艾諾不諱言受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影響,而馬克思主義亦屬其研究範疇。從務農的文盲祖父,由工廠作業人員轉為開設雜貨咖啡店小本生意人的父親,再至受高等教育的她,所歷經的階級轉移,艾諾以家族書寫回應:父逝後所寫的《位置》,以母親為主軸的《一個女人》(Une Femme),直言叛逃原有階級感受的《羞恥》(la Honte)等皆為此系列代表作。

儘管不將自身與陰性書寫掛鉤,但主題上,擺盪於階級意識另一端的,是艾諾對女性處境的關注。

看似泛泛,《簡單的熱情》(la Passion Simple)與《事件》二作,可明確勾勒出艾諾對這議題的「次擺盪」。

《簡單的熱情》是一本外遇之書。

「這夏天,我第一次在電視頻道Canal+上,看了限制級電影。」艾諾如斯開場。為期兩年。孩子早已離家就學,艾諾與自蘇聯東歐國家的外交官A相遇。A總穿聖羅蘭的西裝,Cerruti領帶,喜愛名車。他說話文雅,不諳粗語。A已婚,為防妻子疑心,他僅於難得的閒暇時刻走長長的路,只為找一架可用的電話亭。

想見你。A說。

待A馳騁遠去,她不洗床單,只為保留他遺下的精液氣息。

思念嚙咬,翻騰。活在等待中(羅蘭巴特般的戀人啊)而不能主動聯繫,艾諾神思恍惚。熱情焚殆理性。若今天能聽見A的聲音,她願捐數百法郎給慈善機構,艾諾祈禱。她接受丹麥學術座談僅為了寄明信片給A任職的大使館(他沒有收到)。她重複所有動作,穿同樣的衣服看同樣的書,預約牙醫,只因A當時或之前之後掛了通電話給她。

寫幽會時當面給予,看完即撕的信。

為他買新衣服新口紅新鞋(她認為在A面前有重複打扮是對這關係的污辱與不敬)。

看所有關於他國家相關的書籍。

《簡單的熱情》如此深刻,帶點極簡主義,是關於激情的炭筆素描。但一如她所有著作,靈肉經驗叩問的,終究是書寫(「妳之後不要寫一本與我有關的書。」A說。)

「我認為寫作必須朝此方向:性愛場面激發的印象,這種不安,驚愕,與道德判斷的懸置。」艾諾另於書中回覆:「然而我沒有寫一本關於他的書,也不是關於我。我僅還諸於那並非為他所撰,他或許也不會看到的文字。這單獨的存在帶領著我。一種禮物的移轉。」

特定情境的瞬息心緒導發共感,召喚群體。

一次,當艾諾在家裸身,朝冰箱走,欲取啤酒之際,她想到了那些女人們,已婚的,未婚的,作母親的,那些在童年午后居住區偷偷迎接男人們的複數群體。

艾諾亦猜臆,一群複數的女性穿越過A的身體。

A離開巴黎後,她決定前往診所作愛滋檢測。在寂靜的診所等待,她憶起60年代自身的非法墮胎經歷。等候區繁雜種族,性傾向的人與身體,流轉成《事件》一書的起頭。

歷經千辛萬苦曲折迂迴,她終於讓一個女子將探條置入體內(她在去程想起逃往英國的科索沃難民們)。

五天。

返校區,和友人O一齊去電影俱樂部看《波坦金戰艦》,席間她下腹劇烈疼痛。她回宿舍房間休憩。她強烈地想要拉屎,快速地跑至走廊另端的廁所,宛若投擲一枚手榴彈,腳下激起的水花噴濺至身側牆壁。

低頭目睹下體垂掛一條紅紅的線,一名小小的浴者。

Mizuko,水子。日文裡的小產嬰兒。艾諾想到。

(從羊水至盥洗廁間污濁液體再到冥河的輪迴?遠岸的我如此疑惑,未有答案。)

她將它捧於手心,沈重地走回房間。她要求O抄起剪刀裁截臍帶。

《事件》描述的肉體疼痛與心靈震盪,不依時間的反覆沖刷而淡稀輕盈。出血過多,墮胎後續入院治療所遭受的待遇,(「為什麼不告訴我妳是名大學生?」急救後,一名夜間實習醫生如此責怪艾諾。)面對墮胎,工廠女工與文科大學生的差別待遇,未婚待產婦女遭受的冷眼,階級內部隱含的微型結構。法國學運前國家機器的不平等與失衡運作,自是眾人討論焦點。

但更令我動容的,是書中許多關於遭受此等重大「事件」後,關於書寫的反思與叩問。

「我不是一個修水管的工人。」(手術房裡,面對艾諾諸多疑問的醫師大聲道)。

「妳需要處方簽。」(出院後,艾諾步入藥局欲購子宮止痛錠,藥師冰冷回覆。)

Formica塑料貼版的牆,裝置探條的盆子右側有一把髮刷。手榴彈。

生命中,微小,看似不具任何重要性的碎片斷語,為何在三十多年洪荒滌洗後,依然頑強存在?那意料之外的堅硬事遺,成了艾諾用於拼湊「真理」(la vérité)的標記與符碼。

描繪真理,是書寫的唯一使命。

除理念上的緊密契合,《事件》於我,更似劃開一道裂口,屬於記憶,疤痕越擴越大,深埋著疼痛真理愛與迷惘。疤痕擺盪,在安妮.艾諾與我之間。

多年後為了重返現場,艾諾搭乘地鐵回到巴黎十七區(那名為她安裝探條的女士居所)。

她在 Malesherbes 站下車。(那是我居住巴黎時,每日通勤至研究所就學的唯一座標。)她經過卡赫汀涅通道(那是巴黎索邦外語學院斜後側一條窄仄小巷。)。

她在那裡被生死穿越(我在那裡被生死穿越。)

「之間」幻作水紋蕩漾,漣漪。記憶與共感跨越時空,種族,性別而來。

但不似安妮.艾諾與同她相連的諸多女性群體。

我的身體無能生育,它唯一承接的,僅有書寫與死亡。

​(文章授權轉載自「虛詞」,原標題與連結:〈【2022諾貝爾文學獎】在至痛摯愛各種之間,我們書寫——論安妮・艾諾的文學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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