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不是悲或喜的終局,是找到繼續前行的餘韻:訪李金蓮《暗路》
如果說有一種理想的生活,那麼,對李金蓮來說,現在或許就是了。
晨不需早起,午前洗菜煮飯,下午寫作,寫到盡興了,晚間閱讀與追劇。好友相約便聚,或獨行看電影、散步,一週買菜一兩回。在這樣的日常節奏中,她花4年時間完成長篇小說《浮水錄》,相隔7年,才又交出短篇小說集《暗路》。
江湖人稱「金蓮姐」的李金蓮,曾主持《中國時報》讀書版面〈開卷周報〉16年,處理新聞以嚴謹、剛正聞名,但如鄰家阿姨般的親切笑容,是更多人對她的印象。
不過現在,「開卷主編」是她想拋開的頭銜,「不是因為開心或不開心,而是過去就過去了。」2012年她毅然遞出辭呈,退休後,上無長輩需伺病,女兒旅居日本多年,同樣退休的先生天天在家練書法怡情,她笑說自己過著「類單身」的快樂生活,「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唯有,她沒忘記對寫作的承諾。只是工作上閱歷過的作品無數、高手如雲,她大呼:「寫作的人哪缺我一個!」若有什麼繼續寫的理由,無非就是「愛寫」而已,如果還有,再加上編輯老友的期待。
因此,她總對「作家」一詞退卻,毋寧自稱「寫作者」,且對寫作一事毫無信心,就算《浮水錄》獲得金鼎獎等肯定,她仍把自己當新人,決心以短篇小說練筆。《暗路》收錄7篇小說,全是慢工打磨,字字苦行,最早下筆的〈暗路〉反覆改過15個版本,歷時整整5年。其他各篇也是,多年來,她不是大筆一揮砍掉整個段落,就是細細刨除贅語冗詞,追求的是洗練的文字,與節制的美學。
➤微小的筆尖戳進人心
《浮水錄》以她父母輩走過的1960年代為背景,描繪一個小家庭的際遇與人生浮沉;《暗路》書名呼應上作,暗隱不明,浮漂如沫,也延續她幽微如詩的淡筆風格,從日常取材,場景多圍繞在家庭或校園。她很認同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所說,家庭是一切的核心,能輻射出社會各種面貌、各色人物,而比起高潮迭起的劇情,她更想以素樸的角度講述人生。
書中題材無奇,但人物多性格壓抑,感情受痛,如一段無果的苦戀、乏人傾聽的老後,或以真實新聞為本,一名遭性侵女子的往後人生……但即使是看似聳動的事件,她寫來仍內斂收束,這樣的文字美感即源自她所喜愛的,筆調低緩節制的日本文學家如川端康成。
選擇不直接衝撞議題,而是「繞到背後」,是作者的心之所向。李金蓮自剖,雖然自己平時也熱衷評論時事,但不知為何,一提筆,筆尖就會落到微小的個人,深入角色的內心。
面對平凡微小的人物,她常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創作者有一種靠近悲傷的體質,會把眼光投向困頓的人。」她引述村上春樹曾描繪自己與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友誼,「我們一個是小說家,一個是心理諮商師,共通的是我們的工作,都會下降到人的靈魂黑暗處。」
「但下降後再出來,那才是創作。」李金蓮說,村上春樹藉由跑步,讓自己不致迷失在陰闇深淵,她靠的則是「穩定的信念」,這也是無數文學、電影所教會她的:「在這廣闊的世界,即使人生再怎麼艱難、再怎麼感到不值得活,但只有那麼一線力量,還是能繼續過下去吧。」
作為角色的造物者,她卻謹小慎微,掂拿著看待他們的「眼光」:「我沒有天真地認為,筆下人物可以很容易走過苦難,我想描繪他們已經這麼努力,我願意跟他們一起努力,而不是放棄他們。」李金蓮一字一句緩緩地說,眼裡閃著光,就像體恤心疼著身邊的朋友一樣。
因此《暗路》各篇結尾,往往不是悲或喜的終局,而是帶著一種生活繼續前行的餘韻,「哭完了,就能生出新的力量來!」這也是她想寄予筆下角色的「祝福」。
➤成為小說家後的人生
很多人想像,小說家都有一本屬於自己的靈感筆記,李金蓮回憶還在職場拼搏時,並沒把寫作放心上,但她常在上班前繞到報社附近的龍山寺,一個人晃晃悠悠,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有時坐下喝碗甜湯,還曾在人群中圍觀路人吵架甩巴掌。「我想,若有所謂『作家的生活』,就是保持一雙觀察的眼睛吧。」
《暗路》的情節大多在失眠的夜構思而成,但寫作本身是個神祕的過程,寫著寫著,會喚醒她沉在內心深處的記憶,「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平時被我丟在心裡,卻在寫小說時,突然復活。」如〈花事〉為重修少時舊作,為〈花事〉角色所寫的續篇〈沉睡的信〉,則寄寓了她塵封多時的少女往事與心情。
還有中學時代的朋友,幾年前發現她出書後,紛紛熱情「貢獻」自己的故事,讓她直呼「可愛」。
因任職媒體的專業使然,作為小說家的李金蓮,也勤勉於田調採訪。為了〈暗路〉中的幾行法律文字,她啃讀文字生硬的判決書,並到某個素昧平生的律師粉專留言請益,獲得誠懇熱切的回音。沒想到短篇一寫多年,出書時,當年的年輕律師已自行開業,兩人也因小說意外結為好友。
最靠近身邊的靈感,則是〈騎士的旅程〉裡迷上重機的退休男子,角色原型正是她朝夕相處的先生。她描繪主角年少時因父親反對而放棄學畫,老來買了重機,在馳騁的路上追憶青春,是全書少見的男性視角。
這次,先生成了她「做功課」的對象,文中的騎乘路線、途經的南部城鎮與廟宇,都是先生在地圖上指引多回,加上她研讀書籍、親身南下探勘而成。
完成後,她首度打破要先生「不看我文章」的長年約定,主動請他過目,結果先生勘誤幾處後,應了句:「隨便,反正小說不是真的!」讓她氣回:「哼,你真以為我在幫你寫自傳啊!」夫妻對話令人莞爾,卻不能抹滅這篇作品背後,作為妻子的她,想撫慰先生的年少悵惘、為他而寫的心意。
但先生煞風景的話,也恰巧說中她的心事:「我們社會總還是覺得,寫小說不是件正經的事。」這讓她幾度為了取材,本想在法庭旁聽,或走進警察局訪談,卻因怯於「只是個寫小說的」,而無法將來意說出口。
➤把心中題材寫盡足矣
李金蓮常言自己出身貧窮平凡,家中除了她沒有愛讀書的人,在國中課本讀到黃春明等現代作家,堪稱她的文學啟蒙了。她高職畢業後進入出版社任職,投稿獲文學獎,約30歲便出版了小說集《山音》。
後來工作、家庭填滿她的生活,創作之筆一擱近30年。然而,她一直惦記著年輕時投稿《中華日報》副刊的主編、九歌出版社創辦人蔡文甫多年來對她的鼓勵。
如果說,她的感念是可以是半輩子這麼長,那麼對創作的情意,即使中斷過,也是一輩子未曾消散。如今,她不為成名而寫,她無憂地說自己「沒有建立寫作事業的壓力」,只有寫不好的焦慮,那焦慮如影隨形,「我就認了,一直修,一直改。」寫到頓塞時,她就翻開其他小說,畢竟,當讀者始終是快樂的。
這7年練筆,她自認還是沒練好短篇「濃縮」的力道,但令人期待的是,她已在構思下一部長篇了,將會以後九二一的創傷為題。用功如她,想必又要展開一段閱讀、考察與反覆修磨的攀登長路,然幸好,寫作雖孤獨,書桌外的世界,街巷裡的人家,仍都有情,足以陪伴。
問她對寫作的理想是什麼?「把我心中的題材都寫完吧!」她爽朗地說。走在炙熱的夏陽下,李金蓮沒有不耐,穩著步伐,時間不疾不徐,她想,去西門町看場電影吧,秋天時,去日本看女兒吧,真的,現在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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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金蓮 金甌女中畢,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出版報導獎&特別貢獻獎&文學類圖書獎。出版短篇小說集《山音》、長篇小說《浮水錄》、主編《我台北,我街道2》;目前為自由寫作者。 |
書評》我們在平靜的瘋狂中,看到了善的一瞬,《湖畔的女人們》
吉田修一在《國寶》譜寫了洞穿歷史之眼,與人性和魔性昇華產生出藝術之美後,再度回歸他的「當代社會之眼」。
從代表作《惡人》看穿普世之惡、《逃亡小說集》中「階級」的封閉性,到了《湖畔的女人們》,吉田更從老人療養院與當年滿州國惡名昭彰的「人體實驗」,來看為何有些人會被他人當作是「害蟲」與「牲人」,甚至在這樣的體制中,人道被高舉卻薄如紙,充分審視了「高齡化的時代」來臨時,生命的價值是什麼。
其實不用多說,就知道我們活在一個「膜拜青春」的年代。無論是形貌還是精神上,人們表象上活在「工具型理性」的社會,但精神上卻更趨於「巨嬰」化或「自幼」化。當老人化愈明顯,人們愈以為可以步向這樣沙漠的「綠洲」。
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如神話中伊卡洛斯(Icarus)對於陽光的著迷,集體活在去了脈絡的大明大亮之中。這份「明亮」包含我們對科技帶來的青春幻象的無明、訊息的一瞬而逝、人這個動物被「螢幕化」的小視野等。
這樣集體的蒙昧,都被寫入《湖畔的女人們》之中。吉田修一如以往有雙洞察社會之眼,但為何是以「女人們」為題呢?
➤女人的生存價值
女生相形是更有「生存」本能的,她們很難活在男人自認「浪漫」的語境之中,男人念茲在茲的完成即便是徒勞了,也是動物園公獅的「絕望型浪漫」。而此書裡面的女生多半是旁觀者,或是在底層忠於「生存」的洞穴之眼。甚或是凸顯出父權結構如蛛網的蝴蝶,我們因書中的美少女三葉看到她所戲弄與蔑視的父權,也因為佳代與郁子這兩個被剝削的照護者看到了受困其中的殘忍。
常覺得吉田修一的眼神是穿透性的,從華美的社會中,看到了背後的壁癌。書中的幾個青少年以青春有邪之名,對上已然蒼白無力的父權幫兇,彼此都看到了靈魂的空洞,這樣兩極化的崇拜與拉扯中,生命有什麼價值?才是這本書在人類如今平靜的瘋狂中,想探討並拋給讀者深思的問題。
故事以一百歲老人的命案開始(這開頭就充滿了對生命的挑釁),為何對一個已失能的人下手?之後陸續有安養院的老人死亡,警察遲遲無法破案,菜鳥記者池田則探詢到死者的過去與未上市的「藥害事件」有關。這是西湖署警察集體的創傷,一起西藥臨床試驗,死亡者超過50人,卻在即將破案時被強行否定了。
從此西湖署的警察有著「組織性創傷症候群」,整個地方沒有正義可言,充滿只有弱勢者可被歸罪的氣氛。
池田循線更發現,死者與過去日本在滿州國的大批「人體實驗」有關,如同挖到了罪惡深淵。然而池田的報導也出現阻礙,如同當年西湖署警察的經歷,只有他們看到了深淵,不僅無法破案,日後結構之惡的「深淵」也將跟著他們。
歷史終歸會煥然一新地來到我們眼前。
因此吉田修一對池田這麼寫著:「你也很快就會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原理了。」而池田的領悟更是犀利:之所以必須贖罪,不是因為鬧出事件或犯罪,純粹是因為沒有金錢跟權力。
這讓人想到《惡人》的邊陲心情,永遠出不去的產業道路。吉田修一在新書中更將權勢、焦慮與性描寫得入骨,有如書封上的文案所寫:「她感覺彷彿只有自己還沉在那座冰冷的湖底」。放棄理智甘願成為性奴的佳代,彷彿這是她受困在結構中的「鬆手」。不同於護理師的地位與薪水,照護員日薪低,且日復一日地面對活著的「死亡」,與她人生中無處可去的「未來」。
佳代就像蛾子撲火一般,將未來與身體全都交給霸凌者。她選擇了另一種意志上的「死亡」,生命的光亮如螢蛾一般,在那個充滿照護機構的無盡世界裡,她衝往「無明」的地帶,那裡無聲無死也無明。
➤人與罪的載浮載沉
《湖畔的女人們》並不是一般推理書,也非僅僅探尋人生,而是在高齡化時代對生命的叩問。所謂的「高齡」,在作家筆下並非人的老去,而是一片荒原。未來雖有科技輔佐或統轄,讓我們有擬真的「伊甸園」,但人類生命本身的荒原與美卻是既輕且重的問題。
書中並沒有要還給人正義,反而以湖水的波痕、結冰時野鳥飛起的白茫茫、湖水下所打撈的人性,來訴說著這世界對邊緣者的遺忘,以及在罪惡的代代傳承中,生命本態在自責、矛盾、卑微等交織上呈現的歸零狀態,淨化了本有罪性的人生。
吉田修一這次比《逃亡小說集》的悲憫更進一步,他寫出悲劇的本然與其淨化。人類總想求正義與良善,但千百年來結構之惡讓我們的善有如天上星斗,是被歌詠的、仰望的,以及夢中見到的那個轉身。●
湖の女たち
作者:吉田修一
譯者:王華懋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吉田修一
日本長崎人。法政大學經營學部畢業。
1997年以《最後的兒子》出道,獲第84屆文學界新人獎、入圍第127屆芥川獎候補。
2002年以《同棲生活》獲第15屆山本周五郎獎,《公園生活》奪下第127屆芥川獎,一舉拿下大眾文學與純文學的文學獎項引爆話題。2007年以《惡人》拿下第34屆大佛次郎獎、第61屆每日出版文化獎,此作亦獲選本屋大獎No.4、銷售突破220萬冊,並改編同名電影。
2010年以《橫道世之介》獲頒第23屆柴田鍊三郎獎。2016年出任芥川獎評審委員。2019年以《國寶》榮獲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與中央公論文藝獎。
作品類型多元,擅長刻畫人性,探討社會寫實題材,描寫都會男女的孤獨與疏離感獲得廣大的共鳴與回響。暢銷作《犯罪小說集》、《怒》、《路》、《再見溪谷》、《太陽不會動》等皆有影視改編。另著有《東京灣景》、《長崎亂樂坂》、《寂靜的爆彈》、《熱帶魚》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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