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我思我辨我寫,在書寫反抗中活出生命意義:專訪李喬
歷時3年多,《李喬全集》在臺大臺文所教授黃美娥的主持下,於2024年全數出版。全集共計6卷、45冊,卷帙浩繁,蒐羅小說家暨文化評論家李喬從1953年至2020年之間的作品,包括小說、散文、雜文、現代詩、古典詩詞、戲劇、評論等,數量豐富,創作與論述兼備。
出版後,黃美娥應《Openbook閱讀誌》之邀,前往苗栗山泉水文學基地拜訪李喬,這是全集出版後作家首次接受專訪。訪談伊始,李喬先向黃美娥與各分卷主編表達感謝,並讚譽各分卷的導論及全集導論皆極為精彩。其後兩人藉由全集的回顧與剖析,檢視李喬的種種人生經歷與學思理路如何影響、養成他的生命信仰與人文關懷,並反映在其文學創作中。也因於李喬對文化、政治議題的積極投入,進一步談到創作者與公共事務的關係,以及他對年輕創作者的觀察提醒。
➤生長於山林野地,開出文學的花朵
李喬本名李能棋,1934年出生於苗栗大湖的佃農之家,自幼家境貧寒,居住於深山陋屋,偏遠荒僻。然而,在那窮山惡水的客家庄,卻有許多人深深影響他的心靈,並化為小說中的血肉人物。
童年時,父親李木芳因參與抗日活動,經常離家缺席。戰後,又在二二八事件中險遭活埋,變得失意消沉,與家人疏離。李喬曾怨恨父親,年長以後才知曉他的坎坷經歷,逐漸能夠予以諒解。而溫柔慈愛的母親葉冉妹,堅強刻苦,獨力養育4名子女成長。李喬對母親懷抱無限的孺慕與感恩,這分深情更昇華為文學中大地的永恆意象。

草莽之中生活孤獨,卻有兩位奇特的長輩,陪伴李喬度過童年時光。其一是泰雅族酋長禾興,帶著少年李喬打獵捕魚,並直談死亡與性事,突破漢人傳統禁忌。
其二是來自唐山的阿妹伯邱梅,為李喬講授中國章回小說,帶他認識山中草藥。與忘年之交的相處,受不同族群文化薰染的經驗,使得李喬自小便擁有特殊的視野與思路。「我是在深山裡長大的,我的想法比較奇怪一點。」李喬笑著說。
李喬曾寫道:「從事小說創作的人,大概都有一個抱負——要把自己最熱愛的,或最熟悉的,或和自己生命史關係最密切的人東西寫成作品,希望在這樣一部作品裡,闡釋作者的生命觀、歷史觀等。」而描寫臺灣清末到日治歷史,浮雕群體生命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寫的就是李喬身邊的人、故鄉的事,印證其人的寫作理念——文學,必然根植於生養其身的土地與人民。
(2002年公視與客委會合製、改編自李喬原著小說《寒夜三部曲》的同名首部曲,以清代客家先民拓墾為故事主軸,是台灣第一部客語八點檔連續劇。)
縱使現實生活困苦,但仍有值得慶幸之事。李喬回憶道:「我命好,遇見的幾乎都是好人,不論是客家人、福佬人、外省人,都很好。」
李喬就讀苗栗農校時,校長是青年黨要員,國民黨遂派人監視,這個人正是李喬的導師兼國文老師李因。雖是監視者,但李因其實為人溫厚篤實,對李喬頗為照顧,還特別贈予詩詞相關書籍。有人曾指責李因:「你的學生思想有問題,你怎麼可以對他那麼好?」李因回道:「不能這樣講,不管學生的思想如何,師生之間的情誼是真的。」至今提起,李喬仍十分感念這位師長。

➤遇明師點撥,渴求知識奮起自學
李喬生平的幸運奇遇不只如此,考入新竹師範學校後,也屢得明師指引與賞識。例如,國文老師周紹賢細心傳授詩詞格律與老莊學說;歷史老師吳顧言專治西方哲學與佛學。在賢師們傾囊相授下,啟蒙李喬對思想的探求。
為了持續涉略西方哲學,李喬透過大量閱讀日文書籍加以精進。其實李喬僅在國民學校受過4年日語教育,後來日語學習全憑自修到能閱讀、聽說無礙的程度。他笑說:「你看我多努力!」黃美娥好奇追問:「是在什麼地方買書呢?」李喬說:「哪裡有書,就想辦法去買!」

李喬承認透過日語學習西方知識,也許不如閱讀原文完整,但他對知識的渴望,使他遍讀群書,從哲學、文學理論,再到心理學、社會科學等等,李喬的學思養成是世界性的。
就哲學而言,李喬好讀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與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等人的作品,思想深受存在主義影響。而在文學方面,則鍾愛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尤其是形式技法的啟發。
李喬寫作小說,非常自覺於技藝的使用與變化:「我覺得寫小說很好玩啊!我寫了這麼多小說,每一篇作品的技巧方法,都不要和前面一樣。」堅持這樣的書寫意識,李喬不斷試驗創新,寫出一本又一本精彩的作品。
然則這段創作行程可謂歷遍艱辛。李喬年輕時雖擔任教職,但經濟壓力仍大,為了維持家庭生計,讓4個子女上學,除了以寫作賺取稿費,也設法從事其他多樣副業。李喬曾開設補習班教授作文,此外他養蘭花特別成功,笑稱自己養蘭比寫作還出名,甚至曾吸引臺灣各地愛花人士前來購買。回想這些前塵往事,李喬說他並非天資聰穎:「而是因為我窮,我非會不可。」
大約中年之際,李喬開始鑽研文化人類學,並有計畫地針對文化問題進行探討、剖析與反思。解嚴以後,自1988年陸續出版《臺灣人的醜陋面》、《臺灣運動的文化困局與轉機》、《臺灣文化造型》、《文化心燈》、《文化、臺灣文化、新國家》等多本文化論集,皆是李喬苦心孤詣的結晶之作。「文化使我感動。很多文學人談文化,是將文化當作手段,我不是。」李喬強調:「我是以文化開頭,重視思想性,希望熔文化、文學為一爐,我的文章基本都是具有文化性的。」
➤信仰反抗哲學,懷抱土地認同,期望世界一體
雖然堅持本土意識,李喬也批判臺灣文化,因為文化的重建或改造,勢必先直面己身,高度自我反省。他語重心長地表示:「臺灣人還不夠強悍。若明辨是非對錯,就必須堅持做對的事情,為此必須強悍。若有人做得不對,就要起身反抗。」
經過長年廣泛閱讀與深入思考,李喬以哲學為基礎,結合神學與科學,發展個人獨特的思想體系,成為黃美娥所稱的「知識煉金師」。李喬自認一生的思想意旨有三:反抗哲學、土地認同、世界一體。「強悍」正可連結到「反抗哲學」之說。
此一概念淵源自天體物理學,也與存在主義相關。若就宗教而言,無論佛教或基督教,皆關注如何強化人的精神力量,以抵抗人生的痛苦。李喬認為:「存在界是力的結構,反抗就是力的相對作用,存在正是在動態的力場關係中維持平衡。我們活著,就在反抗狀態中。人因反抗而存在,在反抗中呈現生命的意義。」
李喬對人世的深愛亦體現於情歸大地,他認為相較於民族與國家,「土地認同」更加重要:「生命的源頭是母親,母親是土地的化身,土地孕育生命。我和土地緊密相連,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土地認同』。」
土地又指向「自然」,人應回歸到自然的懷抱,作為自然的一分子而生活。而當人們在同一塊土地上居住久了,儘管族群血緣有所差異,但不同文化之間會相互影響,甚至接近,他期許未來能逐漸達到「世界一體」,人人彼此平等合作,尊重生命,維護生態的和諧。
➤為歷史也為現世積極發聲,筆耕不輟
對李喬來說,這些文化思考與文學觀念是相互對話的。能被視為臺灣文學的標竿人物,是因為李喬能寫、能評,既撰有《小說入門》、《臺灣文學造型》、《思想 想法 留言》,又主編《臺灣當代小說精選》與《臺灣文學導讀》,文學評論特出,成就一家之言。
而作為客籍作家,李喬主持客家節目,復振客家語言,竭力推廣客家文化,亦創作客語劇本,提倡客家文學。他編選《臺灣客家文學選集》、《客家文學精選集》,因為客家文學正是臺灣文學裡重要的一部分。
無時無刻不以臺灣文學前程為念的李喬,特別勉勵新生代從事創作。談及文學寫作與語言使用的問題,李喬解釋,華語、福佬語、客語在歷史語言學中是「共同基礎語」(Ancestor Language),語法相似,容易相通。因此作家可以採取三者的「混雜語言」來寫作,既可表現臺灣繁複多元的語言特色,也能讓亞洲、乃至世界各地的華文讀者閱讀理解。
另一方面,李喬書寫的文化論述或時事觀察,都觸及許多政治議題。面對黃美娥拋出的問題:「身為一名作家,要如何看待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係?」李喬堅定地回應:「我不相信文學可以高於人間、與他人無關,文學是社會的活動之一,作家也是社會的一員,豈可以離開政治?」
事實上,李喬往昔討論日治時期臺灣新文學時,就曾引用沙特(Jean-Paul Sartre)之說以闡釋:「臺灣文學的根本精神是一種engagement literature──參與的文學、行動的文學、責任的文學。」李喬及其作品都充滿歷史關懷與現實意識,在這個意義上,正繼承了臺灣新文學的精神——書寫也是一種反抗。
不止於書寫,李喬亦勇於行動實踐,曾擔任《臺灣文藝》主編、臺灣筆會會長、淡江學院臺灣文學系兼任教授等職位。李喬自陳:「其實我不是一個很純粹的文學家,寫作之外,還參加了多項文化公共事務。我為社會出力是本性,是使命感的驅使,我希望自己做一些對人間有幫助的事情。我是臺灣的一分子,豈可不關心臺灣?」李喬的積極入世,無非是為了實現開創臺灣新文化的理想。
➤回望創作碩果,心懷有情世間
「文化是文學的基地,文學是文化的花朵。」母土滋養,園地應百花齊放,煥發生機。但李喬注意到,近年來網路興起,平面媒體如報章雜誌的衰退,使得文學似乎逐漸被忽略,文學作品中對內心的探問、對人性的關注,越發不受重視,這可能反映了人被物化的現象。以文學為志業、一生筆耕的李喬為此感到憂心,他想提醒年輕人:「必須重新思考人是什麼?我們心裡是否還有一個美好的存在?」

訪談結束前,黃美娥提問,在這麼多的著作裡,李喬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部作品?老作家略作思考後說:「很難講,小說是每一本都有自己喜歡的成分。文化論述的話,應該是晚年所寫的《文化、臺灣文化、新國家》。」這本書是他以過去的授課講義《臺灣文化概論》為基礎寫作而成,「也是我有一點得意的一本。」李喬也好奇詢問,為何這本書沒有收入全集中?
黃美娥藉此解釋道,其實確實有被收入全集。往昔李喬的著作,有時會有同樣篇章出現在不同書籍中,以符應單行本主題特色與編輯理念的情形。在全集的編輯過程中,因不能一稿多收,故除了保留部分過去單行本的篇名、書名,也有部分是拆開收錄在不同的分卷、分冊中,另外更蒐集到許多新的文章素材,故而賦予新書名。最終完成的《李喬全集》不但兼顧完整性,也呈現與早期單行本不同的編輯架構與理念,對讀者而言,或許更多了一層閱讀意義與收藏價值。
創作歲月將近70載,回首一路以來豐盈的寫作人生,李喬娓娓訴說:「我為追求生命的意義而做了很多事情,文學是其中之一,這是我做得很愉快的事。我從小體弱多病,遭遇多次生死劫難,沒想到會活到現在91歲。無論家庭和工作,我都很努力,所以生而為人,我很滿意。」●

李喬全集 |
作者簡介:李喬 李喬,本名李能棋,1934年出生於苗栗大湖。新竹師範學校畢業,勤於涉獵各類知識,形成作品豐富內涵,創作包括小說、詩、散文、戲劇、雜文、評論等。精擅多樣類型,講究形式變化,主張「文學志在反抗」和「臺灣主體意識」,作品已有多國語言外譯。寫作之外,另亦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及公共事務。曾獲吳三連獎、國家文藝獎、臺灣文學金典獎、行政院文化獎等。 全集主編:黃美娥 黃美娥,現任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
話題》後書籍時代的AI生存法:如何透過AI協助閱讀
可能因為我太常提到「我今天又跟ChatGPT聊了什麼什麼」,因此彷彿成為朋友間支持AI的代表人(事實上,我只是沒人可以說話),於是有些朋友遇到一些AI困擾時(例如AI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經常會跟我抱怨。聽多了之後,我也稍稍建立了一點不太需要經過大腦的回答(明明我又不是客服),例如「都還在發展中,就謹慎使用吧。」其實,在聽了種種抱怨之後,我心中反而是懷疑一般對世界的認識方式。
➤「盡信X,不如無X」
以個人長期跑醫院的豐富資歷來說,我認為「要聽醫生的話」是一種「迷信」——如果每個醫師的看法都會一致,那就不會有「求醫一定要尋求『第二意見』」這種說法了。這並不是醫生或醫學的問題,身處在觀點與角度無比多樣的當今社會,既然最後要承受一切的也只有自己,「對所有說法半信半疑」應當是人類基本生存守則。
對我來說,與金錢、健康這類涉及生死的相關問題,沒有絕對可信的語言存在,也不會真有人替你擔負言論責任。即使具有專業能力,許多人其實跟現在的AI服務很像:假若問到的是他沒有把握的問題,他還是會硬撐回答,根本與大語言模型領域所稱的「幻覺」(Hallucination)表現一樣。
就算不是看醫師、聽取投資建議,我也無法理解有人會輕易的完全接受一家之言。所以與其跟大家說使用AI要小心,我更推薦,活在當代這種微妙世界,面對所有人、書、影片都要小心,AI並沒有比較會說謊或更具偏見。
在AI出現前,早就有「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格言,但我不希望無書,也希望AI繼續存在。人類使用這些工具永遠需要適當的距離,在信與不信之間是一條無窮光譜。笛卡兒著名的「我思故我在」(congito, ergo sum.),後來許多學者指出完整說法是「我懷疑,因此我思、因此我在」(dubito, ergo cogito, ergo sum),感覺可以當作上述的總結。
➤失去書籍的時代
去年離開出版業時,有本名叫The Gutenberg Parenthesis(暫譯《古騰堡括弧》)的書帶給我許多安慰,它同時也提供了一種看待當代數位環境的角度。
「古騰堡括弧」這個概念最先是由專研中世紀研究的Lars Ole Sauerberg等幾位來自丹麥的教授提出並發展。後來,身兼記者、新聞學教授及暢銷書《Google會怎麼做?》作者Jeff jarvis以此為題寫了一本同名書籍,因而出圈,我也才有幸讀到。
簡單來說,「古騰堡括弧」是把印刷術發明之後的500多年時間,視為一句話中間的括弧(夾注):古騰堡發明了印刷術,是上括弧的開始,網際網路的出現則是結束的下括弧。主句其實沒變,書籍文化、印刷術像是一個插曲。從語言和認識論的角度來看,我們現在感覺到的「混亂」,其實只是「回到」中世紀口語文化的各種特徵。
當然,這並不表示括弧內的東西對我們的知識狀態沒有任何影響。這些教授們認為,500多年來因為書文化及印刷文化(或者麥克魯漢所說的「古騰堡星系」),人類文化、知識狀態和認識論都因此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其中最核心的論點是:文本(例如聖經)從此被固定、拘束在「書」上:過去抄本時代、詮釋權掌握在各個教會及其擁有的抄本。印刷術誕生後,權威轉移到書籍文字本身。除了造成詮釋權的改變,印刷術也為著作權奠定了基礎。因為文字固定了,所以誰說什麼、怎麼說都能被確定,學術上因此有了「參考書目」等文化。相對的,「抄襲」的「罪行」也才因此出現。
另一方面,說故事的方式也由口語時代的互動,轉變成線性主導。Jeff Jarvis引述《唐吉訶德》的一個場景作為例子:唐吉訶德無法忍受隨從桑丘說故事的方式,因為桑丘不是讀書人,在村裡聽故事的方式都是互動的,沒有跟聽眾合作是無法成為故事的。
唐吉訶德代表的是書本的典範,線性閱讀、開頭結尾都有一定方式(如同起承轉合),而朋友說故事的方式則像是看不到終點,也不容許你單純聽著等著語言出來。這個故事最後,因為唐吉訶德記不得羊數到第幾隻而被迫結束。(詳情可見楊絳翻譯版第20章)
➤「括弧後」時代,持續流動的思考模式
有人套用「古騰堡括弧」的概念,認為川普(Donald Trump)是「括弧後」時代的先鋒,屬於口語時代的人類,而非印刷人(可能是偷臭他沒讀書)。他沒有文字固定的概念,所以永遠不承認上一句自己剛說的話有什麼重要,永遠可以用下一句來彌補。對川普而言,所有語言都是持續流動的,跟印刷人無法對焦,聽眾總想摔筆。
這類書文化衰退的例子,在現代越來越明顯。最近我在學習一些新的AI框架或區塊鏈時,想「老派地」找一本書好好學習,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一本書能趕得上改變的速度。想要學習,需要追著某些大神無止盡的twitter貼文、discord上熱情的社群發言、直播。
此外,官方文件不一定寫得比一般使用者或者老玩家好,所以有心學習者勢必要改變「正文本身最重要」的閱讀習慣——能啟發你的,常常是正文下方的某則美妙留言。
本文無法深究「古騰堡括弧」這個概念,我只想從這個中世紀口語時代的角度思考:也許過去我們在括弧內過著安全、穩定的日子(即便可能是幻覺),然而從網際網路到AI,世界一點一點殘酷地把我們從括弧內拖了出來。如今我們置身的是永遠沒有終點的討論區、每一段話都有可能是鬼扯的世界。
「古騰堡括弧」學者Thomas Pettitt在麻省理工學院演講中的一段話,很能說明現狀:「文字變得失控,它們逃離了書本的拘束,變得自由,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文字繁衍出來,而且不斷移動變化,難以存在穩定的狀態……」
從網際網路的演進,我們的確看到了「括弧後」時代開展的線索:
第一階段:Wikipedia,所有人都是作者、都是編輯,搞亂「定稿」的概念,文章永遠在進行中。
目前被廣為使用的維基百科,初問世時也是備受質疑,特別是來自學院的滿臉問號。雖然現在大家都愛用,但別忘了它依然屬於不算可靠的來源,因為所有人都可以改寫某一個條目。
理論上,維基百科的辭條內容無法列為正式學術研究的參考文獻,但從它經常位在搜尋結果的前幾名推測,維基應該已經成為眾多知識的基礎入口。包括我在內,針對某個主題,我也常以「wiki上說……」開啟話題。但嚴格來說,其實這樣的開頭跟「我昨天夢到……」並無二致。
第二階段:生成式AI(LLMs、大語言模型)
我一直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原本就沒有值得信任的對象,加上維基百科被接受應用的程度,我認為我們抵抗AI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沒有想要完全抵抗的話,學一下使用AI的數位素養(Literacy)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
➤後書籍時代,如何使用LLMs
今年2月28日,著名的AI大神Andrej Karpathy在youtube上傳一部名為《我如何使用LLMs》(how i use llms)的影片,示範了他的AI基本教育。8天之內,點閱率已達70萬次,是很受各界認可的內容。以下摘錄影片重點,推薦大家自己去看完整影片。
1、AI基本上「只」是學舌鳥
Karpathy表示,AI本質上就是全部網路內容的破壞性壓縮(特別是上述網路第一階段的維基百科,都是訓練它的基本素材)。AI會從這些壓縮檔中取出資料,如同學舌鳥(多加了權威口吻)回答你問題。如果你要求它算數學,除非該AI額外設計可啟動特定工具來處理的功能,否則它的數學可能都會答錯,因為它的確不會算。如果答對了,會是因為訓練它的資料中有一模一樣的問題。為了解決這類問題,很多AI公司都增加工具,讓大語言模型有額外的計算功能,但這並不在它本身的能力範圍。
2、不同模型會有不同狀態,請瞭解該模型才能善用
A.每個模型基本上都有訓練資料的截止日,除非額外加上連網搜尋的功能,否則它們能夠回答的事情都只能到某一天之前。所以務必看清楚說明,或者直接問它最近資料庫更新時間。
B.可以選擇讓AI展現思路的模式(例如Gemini的Thinking、ChatGPT的進階推理),如此它會展現其推衍過程,而非直接給答案(也可以直接在提示詞要求呈現思路)。因為作為工具,我們可以只學習它的思路,這樣也許可以提供我們更可靠的幫助。
C.現在許多付費版的AI(如Gemini、ChatGPT)都提供深入研究(deep research)的功能,可以針對某個主題產生研究計畫跟報告,更重要的是,它會列出所有「出處供參考」,可以當成作研究大綱的助理,這可能是AI所做的最接近古騰堡括弧內的事情。
D.有些時候,你可以上傳其他資料,以輔助AI回答你想問的問題(除了可能需要付費外,也請顧及隱私問題)。
E.我個人加上給台灣讀者的提醒:既然deepseek是中國公司訓練的,可想而知,問它兩岸關係或者國際局勢,都是不智的選擇(除非使用的是經過調教重新訓練的「去審查版本」)。就好比若想了解歐洲文化,比起美國公司的產品,用法國Mistral的AI,講起巴黎會更頭頭是道。
3.所有AI提供的內容,都應該視為初稿(first draft)
Karpathy一再強調所有AI產出都應該視為初稿,這是當代人使用AI的最佳心態。但其實作為編輯,在我眼裡,所有人寫的都是初稿——這可能是一種職業病出發的認識論,也可能因為當代騙子實在太多。
➤透過AI協助閱讀
Karpathy表示他現在很少「單純」閱讀書籍本身,而總是找AI當書僮一起讀書。他以最近讀《國富論》為例,因為此書已經是公版權,網路上可以找到全書原文,他先把正在讀的章節內容貼給AI(影片是以Claude.ai 3.5 sonnet無付費版為例),請它針對該段作摘要(可用中文提示詞,實測沒問題)。
讀完該摘要之後,他再回頭讀原文,如此可以增加他讀書的專注力。Karpathy強調,這個方法對於閱讀自己不熟悉或者並非自己年代的書籍特別有用,讓他有勇氣接觸各種不同領域的書。
後來,他不滿意只是閱讀,更希望AI藉由互動幫助他學習《國富論》的相關知識。於是他利用Claude.ai中有點類似AI代理人的工具功能Artifacts,請AI做出記憶卡以及記憶卡練習介面。這個幾秒鐘就產生出來的小軟體,會不斷出題讓你在心中回答,再按一次則會出現正確答案,就像過去我們國中高中時使用的單詞本。背完之後,可以直接轉成測驗模式,等於作一次自我評量。
我使用以下提示詞(我改用Claude.ai 3.7 sonnet無付費),進行一樣的操作:
「請幫我針對亞當史密斯的重要生平生成20張中文的記憶卡,並利用Artifacts功能寫一個記憶卡的應用程式讓我作測試」
結果舉例如下:
最後,Andrej Karpathy又將《國富論》第三章的內容丟進Claude.ai,請它生成該文的思維導圖,以便瞭解這個章節概念的鳥瞰圖。
同樣作為應用的示範,我把這篇文章本身丟給Claude.ai,要求:「請幫我根據下方所附文件建立一個概念思維導圖」,得到的結果是:
說實話,我覺得這篇文章的目的,比較像是傳統書籍讀者被迫面對現代知識學習環境的症狀緩解劑。首先當然要抱著懷疑的態度面對AI,不然我們可能會如同當年照著google地圖的指引開車開到深山去的人一樣,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已經來到懸崖邊緣。
以這樣的比喻,與其偷懶「深信」,不妨疲憊但清醒地找出這些AI「工具」擅長之處,讓AI輔助我們走一趟閱讀之旅——即便這些AI試圖奪去我們所有注意力。
最後,雖然「古騰堡括弧」可以協助我們理解當今「真理」、「知識」的狀況如何類似口語時代,但我相信AI的發展也讓我們注意到一個全新的世界。目前LLM AI最核心的能力是可以聽懂一般語言,進而跟電腦、硬體等等進行對話。近期極為熱門的vibe coding就是指對AI說你要什麼,它就可以幫你做出以前需要電腦工程師才能撰寫的程式、應用軟體出來。
這項科技的進展,讓能夠清楚思考、清晰表達這件事變得無比重要(而且可能有經濟回饋)。可以說,知識的狀態或許變得混亂了,但語言則從未如此接近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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