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沒有關係,它是伊坂幸太郎的哲學啊!從《樂園的樂園》回眸「殺手系列」
伊坂幸太郎的新作《樂園的樂園》已於近日上市,想到他說故事的招牌:深植人心的角色、精煉且令人印象深刻的劇情、搞笑又嚴肅的對話……等不及在收到當下馬上閱讀了。儘管《樂園的樂園》跟殺手系列並無任何關係,但我想這兩者間的某些元素,為我解答了「伊坂幸太郎的小說為何令人上癮」這項問題,而以下是我閱讀後獲得的答案。
➤這不是單純弱肉強食的世界:《蚱蜢》
《蚱蜢》從一位普通人鈴木開始,為了復仇進入一間詐騙公司,殊不知對方早已識破並以此威脅。不過就在談判的過程中,鈴木想要復仇的對象被某人一推而後被迎面而來的車子撞死。鈴木也因此從復仇人士變成了找尋犯人的偵探。追查過程中,在某些搞笑的巧合下,他進入到名為「槿」的人物家中。
故事切換到另一位殺手:「鯨」,如同一隻鯨魚身材龐大且寧靜,逼迫目標自殺。不過也因此被死亡的靈魂糾纏,不斷地面對道德折磨與那黑暗的過去。但在因緣際會之下受到流浪漢的建議,決定開始對黑歷史進行「清算」。
另一個視角「蟬」,不同於鯨的沉穩,蟬非常聒噪而且吊兒郎當,意外的是工作都能執行到位。蟬看似自由不受拘束,但從他與上司岩西的互動就可得知他不過是個被操縱的傀儡而已。雖然蟬嘴上不承認,但心底決定要擺脫這份束縛。不過當岩西死亡時,蟬並無感受到脫離掌控的喜悅,而是聽從上司的遺言,決定幹票大的,但是為了什麼,他沒有答案。
這三人彼此之間雖然互不認識,但卻因為巧合或命運捉弄下彼此產生連結。最有趣的是鈴木與槿在車上的對話,除了帶出標題「蚱蜢」,更說明整個故事的主旨:「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如同過境的蝗蟲,只有夠強的人才能夠活下來。」不過奇妙的是,伊坂並沒有讓書中唯一的弱者鈴木如同槿前面所說的話語那般死亡,反而是鯨與蟬這兩位強者。
鈴木能夠逃離出其他殺手的爪牙,並不是因為他武力強大,而是「善良」,不論是有意或無意的善良,鈴木的這份特質讓他得以存活。但伊坂不是透過角色突如其來的感化來反擊,而是將前面對話所提到的內容全部一一回扣到主題上。《蚱蜢》雖然強調「弱肉強食」,但真正的強大或許不是武力或身體素質,是善良。
➤新幹線上的人性命題:《瓢蟲》
離開了市區,這次伊坂將鏡頭帶到充滿動態的新幹線上。與前作《蚱蜢》相同,仍然是由許多人馬交會、連貫甚至是合力拼湊的主線故事。要對讓自己兒子受重傷躺在加護病房的罪魁禍首「王子」復仇的「木村」;接到指令要將列車上箱子回收的「七尾」;要保護黑幫家族公子與一個箱子的雙胞胎「蜜柑」和「檸檬」。
從劇情來看,《瓢蟲》又更上一層樓,善用了新幹線內部空間與不同角色的資訊落差,創造懸疑與張力,同時在人物塑造上也更為具體且有趣。我對於蜜柑和檸檬這對兄弟感到印象深刻,兩人的互動除了彰顯出他們作為「雙胞胎」的默契之外,也讓後續劇情兩人的結局呈現更為黑色幽默與悲傷。
不過《瓢蟲》也擁有比《蚱蜢》更沉重的議題探討,主要環繞在反派「王子」與各個角色的互動上,貫穿整台新幹線的命題:「人為何不可以殺人?」。王子會提出這個問題不只是因為他好奇,而是藉由提問後得到的回應,來篩選、評判眼前這人的地位,用自身的價值觀作為依據。
但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伊坂利用王子這份特質反過來「解決」他,最後由前一集《蚱蜢》的主角鈴木,使用他過去也曾經想要復仇、現在卻變成補習班老師的觀點與論述,一步步地擊垮這位以為自己看破一切、卻只不過是沒有社會化的屁孩內心。對於王子問題的回答仍然呼應了《蚱蜢》的主題,讓探討議題的力道更加強烈,同時也諷刺地讓王子在前面劇情所發表過的言論,一句句反擊到他自己身上。
相較於《蚱蜢》,《瓢蟲》有了更明確的主題,在深刻的人物塑造下增加了喜劇元素的對話,讓這台富含人性的特快車變得熠熠生輝。
➤屬於殺手的戀愛物語:《螳螂》
《螳螂》可說是一齣特殊的殺手戀愛物語。「兜」是業界內數一數二有名的殺手,他從醫生那接下了很多的「病症」,殺掉的腫瘤更是數不盡。不過被稱為傳奇人物的他有非常懼怕的事物:他老婆。兜就如同螳螂,在老婆面前抬不起頭,總是怕自己惹老婆生氣,因為工作緣故有時會晚歸,怕吵醒老婆的殺手兜甚至找到魚肉香腸這款能「安靜地吃」的食物,整本故事就在這荒謬的開頭下進行。
這是殺手系列中我認為最「日常」,也看得最開心的一本書。跟《蚱蜢》的陰謀和《瓢蟲》的血腥不同,《螳螂》所呈現的是一名殺手結婚之後怎麼面對他的人事物,不論是跟鄰居對話或是處理家外面的蜂窩,尤其是後者的劇情,看著身經百練的殺手小心翼翼地穿上裝備處理虎頭蜂,真的很有喜感。
但在這日常喜劇的背後,兜仍然面對著來自「業界」的「病症」。他希望自己能夠脫離殺手的身分,好好做個老公與父親。但就如同其他殺手小說,殺手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開始有各路的殺手來追殺他,如今兜反倒變成需要被根除的「病症」。伊坂也玩心地將這些追殺與兜的日常生活連結起來,成為了另類的黑色幽默。比如兜要參加兒子學校家長會前遇到殺手,因為要解決所以遲了一些,將危險與親情間做出連結。
同時作者也從兜兒子克巳的角度看待這位父親。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情緒與反應。除了看不起兜總是怕母親之外,也搞不懂母親為何會愛上他。這所有的答案全部在兜死去之後獲得了解答。伊坂運用純熟的視角切換來營造張力,兜死去之後,用克巳的第一人稱來追查父親「自殺」的真相,一步一步連結所有線索,全都是在前面篇章兜留下的伏筆,最後的結局可說是大快人心。
《螳螂》從殺手的角度來討論「家庭」,並非塑造理想家庭的模樣,而是探討一位父親在不同期待之下的行動和抉擇。兜不是害怕老婆的男人,不是沒有用的父親,不是違抗組織命令的殺手,而是熱愛家庭的男人,勇於保護自己所愛之人的英雄,面對挑戰時勇於伸出雙臂奮力一擊的螳螂。
➤向下的逃離,向上的成長:《777》
離開《螳螂》的浪漫情懷,《777》再度回到第一、二本的黑色幽默。從橫向位移的新幹線變成了垂直移動的豪華旅館,七尾從拿包裹變成送蛋糕,但他的「衰運」還是造就了相當大的麻煩,究竟他要如何逃出生天?
除了老面孔外,伊坂還創造了嶄新的生動角色來帶動故事,打鬥場面更加善用地形及各種特色的武器運用。不過我最佩服的是,伊坂能夠將動作場面與角色塑造結合。其中一名角色「奏田」在前面提到,他看的心靈書說要用否定詞句讓對方為自己效力,雖然那時只是一個幽默橋段,但到了後面,他成功利用了這個觀念反殺敵人。

《777》跟《瓢蟲》一樣有對於政治的批判和黑色幽默,七尾除了要逃出大樓之外,也要幫助一位記憶力極強導致被追殺的「紙野」擺脫追殺。這就連結到在旅館大樓一樓吃飯的人物談話。伊坂不急著揭露真相,而是利用殺手大戰的「動態」與人物談話的「靜態」做出對比,而後再一步步透過平靜的對話,道出殘酷的政治黑暗。為了自己的權力,人是可以不擇手段的,如同在旅館中廝殺的人們。故事最後仍然回扣《蚱蜢》的主題,善良終究能夠戰勝那份武力的強大。
除此之外,我認為七尾的心境轉變也是這本書的重點。書名「777」代表著不僅是大獎,更是一個目標與嚮往,然而這對於七尾來說只是浮雲,他深知自己的不幸,不同的是他學會利用不幸來創造「幸運」。後半段的追殺中,他利用自己從電梯走出門一定會撞見對方的「不幸」,提前做好準備,成功取得先機。在要向下的步伐中,擁有了向上的成長。
「蘋果樹就好好地結出蘋果就好,沒事跟玫瑰花比較幹嘛?」伊坂幸太郎利用七尾內心變化.引起讀者對於這句話的哲學反思。我們時常羨慕也期待擁有別人的優點,但只有在認清自己的價值與能力時,才能夠達成真正的777。
➤故事成為我們的「理由」:《樂園的樂園〉
寫到這裡,我終於看到了《樂園的樂園》。這本新書講述地球各大城市發生停電、地震和各種病毒蔓延等災難,各國首領討論後一致認為是「老師」所創造出的「天軸」造就的。而「老師」在調查途中失去蹤跡,政府為了要找到他,派出三位擁有「驚奇免疫力」的代表,前往老師房間中的圖畫「樂園」所在之處。然而當他們抵達現場,看見如同聖經中「生命之樹」與「智慧之樹」交織的樂園之後,才發現這場行動背後的真相並非人工智慧(AI)導致,而是來自於自然(NI)的反撲。
伊坂幸太郎的作品有一種特色:不用「說教」的方式來探討主題,而是用角色對話或行動來埋下伏筆,最後到結局時再一一回收。殺手系列如此,《樂園的樂園》也是如此,前半段三瑚孃針對亞當夏娃被趕出伊甸園的「故事」做出的評論:「人類創造的故事就只是給予理由來解釋某些疑問。」看似只是閒話家常,但最後真相揭露時,反而產生了回扣的效果。
我們人類所創造出的故事,終究只是一個「理由」來掩蓋內心的不安,但這背後仍然透露出那份自以為是和傲慢。
透過「角色對話」來闡述主題的方式,造就伊坂幸太郎的作品內容能夠深植人心,甚至達成昇華的作用,同時所呈現的主題也不會是用「常理」的方式,可能從反常的角度來說明正確的道理。
不論是《樂園的樂園》還是回眸過去的「殺手系列」,伊坂幸太郎嫻熟地用角色對話還有行動來探討各樣嚴肅的議題,不僅展現出他對社會的敏銳觀察及延伸的哲學省思,更譜出屬於伊坂幸太郎的文學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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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伊坂幸太郎(Isaka Kotaro) 1971年生於日本千葉縣。 |

樂園的樂園







現場》前方地平線的等待:新譯版《追憶似水年華》譯者群談翻譯的心路歷程
他們動身。從巴黎近郊、里昂、台北與台灣各城出發。歷經數年視訊協談,如今實體晤面,齊聚在以普魯斯特作品中的文學符號為名的法式餐館裡。
他們是《追憶似水年華》(以下簡稱《追憶》)譯者群:邱瑞鑾、陳文瑤、許雅雯、石武耕、陳郁雯與林德祐(第六冊譯者馬向陽不克前來),統籌企劃吳坤墉,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林載爵、副總經理王聰威、編務總監陳逸華、企劃主編黃榮慶及校稿江灝。
重譯普魯斯特鉅作之初,始於2020年10月的一場晚宴。酒過三巡,林載爵向出版人/譯者吳坤墉提及,舊版《追憶》套書為台灣唯一中譯本,是聯經出版的長銷品,但內文有部分訛誤,林發行人心生此書的重譯計畫,掛念多年。
曾任「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理事長的吳坤墉擔起統籌企劃之責,以譯筆優異、且適宜團隊合作為考量,打造前所未有的譯者陣容。
世人為何需要一套《追憶似水年華》全新譯本?面對此提問,眾譯者有所共識:文字易老,30、40年前的中文與當代語感不同,經典需要不斷被重譯,好在新時代中產生新的脈絡。
「我們可以把普魯斯特的作品想像成一個前方地平線的等待,每隔一段時間,用一個新的語彙重新詮釋。」林德祐說道。翻譯過程中,他不時回頭參考前譯,發現許多小錯,乃因普魯斯特文字的難以詮釋,導致的誤判瑕疵。而此回翻譯依據的原文版,法國的Gallimard出版社在書中加上許多編注,讓譯者們釐清不少線索,好糾正舊版,建立更正確化的譯本。
石武耕認為,整體社會,無論台灣或世界華語語系,顯然比20、30年前更接近普魯斯特在百年前所架構的世界。現在人們普遍擁有更貼近書中氛圍或處境的生活經驗,比如:文青、出櫃、政黨對立,或賣弄不成反露餡等情境。在有更充足的物質與精神資源的前提下,譯者能操作以譯文所構成的文字遊戲。
許多譯者在接下重責時,皆曾想過自己是否越級打怪。
邱瑞鑾在60歲生日當天接獲合作邀約。身為獨譯西蒙・波娃《第二性》的資深譯者,她花了2個星期密集閱讀《追憶》,進行段落試譯,參考坊間分析普魯斯特長句的專書後方才應允。「普魯斯特是個思路清晰的人,但這點常被長句所掩蓋。長句把讀者搞得摸不著頭緒。一旦把前後文弄清楚了,會發現他細膩而清晰的思路。有些句子,他為了製造特別效果,把總結放末句,身為譯者不能破梗。句子的型塑安排,有時甚至跟文本象徵連結。」她說。
眾人帶著各自的生命與職業歷練步入文本。
曾從事華語教學的許雅雯,對原文的標點符號使用習慣保持不同意見。《追憶》中大量使用分號與逗號,但面對中文讀者與華語文法結構,她有時選擇以不同方式收束,「中文分號一般代表並列主題,必須是講一同件事,可能是不同的面向或層次、同類排比才行。但普魯斯特的用法很多時候是補充說明,想要加一些佐證,用分號先分開。」許雅雯解釋道。
過去她大部分翻譯小說,但《追憶》讓她質疑,這是小說嗎?抑或屬於散文或隨筆的狀態?順序非線性,有主線,但中間會冒出大量論述。該換語氣嗎?她無法用純粹翻譯小說的方式前進。
先前大多翻譯社科類書籍的陳郁雯指出,社科類領域是可預測的,詞彙較固定,脈絡有其框架,譯者將作者文字表現出來,確定不失真即可。而文學作品書寫的畫面或感覺,有其不確定性,這勢必牽涉到譯者對自身過去經驗的想像。她的翻譯步調因此慢了下來,早期調整自身節奏時,曾一天只翻譯了200字。
陳文瑤大多翻譯圖像小說,平時注意圖像跟文字間的呼應。她說翻譯《追憶》之際,需在腦海裡添加畫面感,方便進入文字。她參照了第二冊《在花樣少女倩影下》的漫畫版本,並從中獲得建築樣貌等資訊。
這本書的第二部場景發生於海畔,陳文瑤是海邊長大的小孩,書裡的諸多海景形容,讓她在翻譯時,反覆調度兒時記憶:關於海的聲音、陽光投擲在海上的花樣、海浪形狀,岩石底的陰影等等。
普魯斯特的法語魔力,婉轉於長句與繁複的詞彙間。眾人踟躕,前進,彎越過層疊迷宮抵達文本核心。普通讀者又該如何閱讀普魯斯特耗盡一生心血的文學結晶?
眾譯者以為,若覺得《追憶》7冊書過於龐大,可根據自身有興趣的主題,如:愛情、衰老、嫉妒、死亡、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洲社交場、關乎猶太認同的德雷弗斯事件,或作者間接表達的酷兒形象、人文藝術等,都是能令讀者有所收穫的切入點,進而尋找屬於自己的普魯斯特瑪德蓮時刻(Madeleine Moment)。●
追憶似水年華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作者: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譯者:邱瑞鑾、陳文瑤、許雅雯、石武耕、陳郁雯、馬向陽、林德祐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98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
出生於巴黎一個富裕且極具文化氣息的家庭,父親是知名醫學教授,母親則來自猶太銀行世家。自幼體弱多病,長年受哮喘困擾,使他有更多時間沉浸於閱讀與寫作,培養出細膩的觀察力與豐富的內心世界,並對文學與藝術產生濃厚興趣。青年時期,活躍於巴黎上流社會沙龍,結識眾多文人與藝術家,這些經歷成為日後他筆下作品描繪社會場景的豐富素材。
早年投身文學,曾翻譯英國藝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的著作,並創作詩歌與小說。作品中不乏對時間與記憶的哲學思索,認為生命的真實不限於表面的事件,更深藏在記憶中那些微妙的感官瞬間。1907年,開始構思並創作《追憶似水年華》,前後歷經十餘年,將自傳色彩、社會觀察與心理剖析融合,形成獨特的敘事風格。書中以長句和意識流技巧,細膩刻畫人物內心,開創了現代小說的新境界。
1913年,《在斯萬家那邊》(Du côté de chez Swann)遭多家出版社拒絕,最終自費出版,遂逐漸獲得文壇肯定。1919年,《在花樣少女倩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出版,並榮獲龔固爾文學獎,奠定其文學地位。然而1922年,他因病辭世,生前未能親見全套作品出版。除《追憶似水年華》外,早期作品包括創作短篇集《歡樂時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及未完成長篇《讓.桑特伊》(Jean Santeuil),有文學評論集《駁聖伯夫》(Contre Sainte-Beuve)等,展現其對文學與藝術的廣泛關注。
普魯斯特對時間、記憶與藝術的深刻探討,使其作品在世界文學史上享有不可動搖的地位,至今仍影響無數創作者與讀者。
閱讀通信 vol.357》決定速度的,是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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