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可樂原液池中的編輯人生:江上英樹「漫畫編輯真的有必要嗎?」講座側記

「如果漫畫家有辦法在截稿時間前把有趣的漫畫交給出版社,那漫畫編輯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講座一開場,日本資深漫畫編輯江上英樹便直接拋出結論!幽默回應了本次的命題——漫畫編輯真的有必要嗎?

時晴時雨,正值颱風擦過台灣的週六午後,位處地下室的藝文空間裡坐滿了喜歡漫畫的人們,包括創作者、編輯、書店業者及產業相關人士,都前來參與這場由Openbook策畫的漫畫專題講座。

江上英樹在台灣以擔任松本大洋的編輯聞名,他曾是日本小學館青年漫畫誌《SPIRITS》編輯,《月刊IKKI》總編,任職31年後離開出版社,創立公司,也挑戰日本式條漫製作、並開創各種和鐵道與漫畫有關的企劃,他是松本大洋《東京日日》的人物原型。Openbook推出「台日漫畫編輯」專題,江上應邀前來之際,恰逢《東京日日》完結篇在台上市。在宛如呼應著漫畫場景的風雨中,江上與台灣讀者分享自己的編輯人生。​​​​

➤編輯要做的事:畫漫畫以外的全部

雖說漫畫家若能準時交出有趣的稿件就不需要編輯,但現實並非如此。所以「漫畫編輯要做的事,就是除了畫漫畫以外的全部。」具體來說,包含了提供想法,改善漫畫的企畫和內容、管理創造漫畫的環境和時間,整合外部意見給漫畫家等幾項要點。

和漫畫家討論作品時,江上最重視漫畫家的主體性,他說「有時候編輯給了建議,漫畫家表面上接受,但畫出來就不會有趣。所以就算是編輯提出的點子,也會儘量讓漫畫家以為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

江上表示,為了創造良好的環境,編輯需要協助取材、採訪、交涉甚至幫忙道歉。當漫畫家沒時間吃飯時,編輯則要留意他們的營養攝取,有同業甚至會去確認漫畫家的冰箱。在現場微微的驚呼聲中,江上氣定神閒說道:「不過大家都是成人了,我覺得不用到這個地步……」引來一陣笑聲。

日本漫畫多以週刊制連載,每星期必須有定量的產出。但江上認為,漫畫是一種「降臨而來」的產物,在靈感降臨到漫畫家身上的時刻,和印刷廠的收件時限之間,編輯必須像史萊姆一樣地保有各種彈性。

訂定截稿日需要技巧,「能告訴漫畫家真正的截稿日嗎?」江上想起當他還是菜鳥編輯的時候,自己的總編也不會告訴他那究竟是哪一天。畢竟若是對漫畫家展現出還有餘裕的樣子,反而不利催稿。編輯做為漫畫家和出版社的中介,不能只考量其中一方。

➤編輯的素養:敬意、愛意、行動力

「剛進入小學館時,我其實是唱片雜誌的編輯,被調到漫畫編輯部的時候,我還找了學生時代就很喜歡漫畫的朋友到深夜的家庭餐廳惡補漫畫知識……」有些漫畫編輯是曾經想當漫畫家的人,在挫折後走向漫畫編輯之路。和那些原本就熟知漫畫甚至身懷畫技的人相較,原本不是漫畫少年的江上很快明白,編輯最重要的是展現出對漫畫內容和對漫畫家的敬意、愛作品的覺悟和行動力。

江上也經手過自己不是那麼有愛的作品,合作過程並不順遂。反之,若是遇到了喜歡的作品,就算途中遇到問題,他也可以努力到最後。

編輯也需要有敏捷的行動力。江上舉例:人人都想採訪柴契爾夫人,但江上剛入行時,總編告訴他,即使機會微乎其微,但還是應該動起來做點什麼吧?比方寫信就是不用花錢也做得到的事。遇到了想接洽的作者,與其顧慮太多裹足不前,倒不如起身行動。「反正編輯的想法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能聽漫畫家講了什麼、能去見他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漫畫家的創作方式、與編輯的契合度各有不同,互動形式有時候也不能一概而論。江上舉例,有人說小學館重視漫畫家個性,講談社則重視企畫流程,在講談社合作的一位漫畫家可能就有4位責編,漫畫裡的台詞也都經過再三打磨,用這種方式,確實創造了某些爆紅作品,但小學館的方式也催生了不少經典之作。

➤當漫畫的上下游地景不斷改變

江上以河流與海洋比喻漫畫從靈感產生的作者端到被閱讀的讀者端的過程,上游(河流)是漫畫家的創作衝動和題材的發想,下游(海洋)則是讀者的感動和滿足,兩者都在時代中不斷歷經變化。

現今漫畫製作時分工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以前作品原作就是漫畫家本人,現在除了協助作業的助手外,原作和漫畫執筆也可能由不同人擔任。讀者的閱讀方式亦有所改變,由紙本過渡到手機螢幕。還有,AI輔助工具也出現了。

在這些變動之中,「漫畫編輯不只是編輯者,更要成為製作人。要掌握從上游到下游的不同視野,也要從下游(讀者)的角度思考怎麼經營作品。現在更要將思考規模拉高,關注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要怎麼賣漫畫。」

然而,不管時代怎麼變化,有些事果然不會變——「作者束手無策,編輯鼓勵。作者無計可施,編輯叱責。作者睡了,編輯喚醒。作者逃走,編輯抓捕。作者重新思考,編輯開心。作者束手無策。回到原點。」江上英樹以誦讀詩句般的語氣唸出的此段文字,正是他擔任編輯三十多年來與漫畫家往復周旋的過程。

➤開天窗,是因為執著?!

江上編輯生涯中記憶最深刻的事蹟之一,便是步入了漫畫家江口壽史的拖稿泥淖。起初江上並不清楚這號人物,見過面後只覺得江口老師人很好,殊不知他說「我今年會畫」的「今年」,其實是年底的意思。原本進行的搞笑漫畫,因為花了太多時間而變得不好笑了。也曾發生過畫了一整天,只為筆下人物加深了輪廓線。

「可能他心中認為,『我不能畫出讓我自己滿意的作品,那不如就開天窗吧!』」江上初當編輯時遭遇的荒唐情境,引得現場聽眾驚呼和笑聲不斷。

「我並不討厭江口先生。雖然他總是一下子就逃走,可是他的確很愛漫畫。畫不出來的時候,他本人應該也非常痛苦……」作者對漫畫的強烈執著,可能影響出版的商業性,導致創作無疾而終,再細究下去仍是無解。

在日本的漫畫產業中,大部分的漫畫會先在雜誌連載後再發行單行本。但為了表現完整的世界觀,有漫畫家會希望作品能不經連載,直接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松本大洋的《GO GO MONSTER》就是這樣的作品。這本400頁以上的作品在出版前並未被讀者閱讀,花了兩年半至三年的時間才完成。可是松本大洋在畫到一半的時候,竟提出希望能重畫已經完成的內容,但江上沒有讓他重畫,他笑說:「畢竟奪回已經畫好的漫畫也是編輯的工作。」

➤為了有趣的漫畫,跳進可樂原液池吧!

總結漫畫編輯這個行業,江上以這樣的意象來形容:「編輯就是要有跳進可樂原液池中的心理覺悟!」十分異想天開又石破天驚。他解釋道,小時候聽說美國有個裝滿可樂濃縮原液的大池子,因為腐蝕性極強,連容納原液的池子本身都遭到侵蝕,這液體是有毒的!然而經過稀釋後,卻能變成深受大眾喜愛的飲料。

成為編輯後,江上覺得有趣的漫畫,生產過程好像也是如此:「大家知道吧……一些有趣的作品,有時候是由糟糕的人創造出來的。」可是編輯具有稀釋毒可樂的能力,用自己的肉身濾出毒素後,將精彩的漫畫交到讀者手上。

至於身心俱疲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解毒良方呢?江上說自己在小學館任職時,編輯部旁的書店有個專門陳列鐵道書的樓層。因為自己是鐵道迷,所以總能在那裡流連忘返,然後再次復活。

直到最近,江上仍有後輩會收到作者傳來訊息表示「好想死……」他感慨道:「大家都會在同樣的地方遇到挫折呢。」不過,他送給有志成為漫畫編輯的人的忠告,仍是:不要害怕跳進那一池可樂原液,因為「裡面說不定能見識到十分有趣的風景喔!」

➤驚喜時間:松本大洋未公開發表的短篇

編輯經驗分享結束後,江上準備了一份特別的驚喜——松本大洋繪製、未曾公開發表過的短篇漫畫《日日》(ヒゴロ),這個連主辦單位都是前一天才知道、講座當天才看到的投影片,是本場活動最令人驚喜的彩蛋,有幸一睹的現場讀者們驚嘆聲此起彼落。

這部短篇有著和《東京日日》相似的設定,描繪已過中年的漫畫編輯鹽澤,獨自面對離開公司後的生活。「唯一的差別在於,這裡的鹽澤是鐵道迷!」江上特別強調。

故事以箱根登山鐵道為背景,離職後的鹽澤還不確定要做什麼,悠閒的生活步調持續了3個月。隨著火車繞行山間,戴著粗框眼鏡的鹽澤靜靜坐在車廂中,他想:「或許我能從中找到想要的光芒吧」。火車上,正要前往登山的老人家們愉快地唱起了與箱根有關的歌謠:

「箱根的山,是天下第一的險峻之地,連函谷關也比不上。」(箱根の山は 天下の険 函谷関も物ならず

活動現場江上站在投影畫面旁介紹劇情,也忍不住跟著哼唱起來。聽著這樣的歌,鹽澤想起自己的工作,想起曾與漫畫家在咖啡廳討論作品的時刻,畫面中散發出強烈的憂愁……

《日日》以「那個夏天,我離開了公司」起始,也以同一句台詞作結。畫面中的鐵路由第一人視角的地面延伸到了遠方。

「非常帥氣!」江上說:「這就是松本大洋的漫畫。」

然而,看著松本大洋描繪的登山鐵道,鐵道迷江上忍不住指出一些細節錯誤,最後松本大洋索性放棄鐵道迷的人物設定,於是有了《東京日日》。聽到這裡,現場觀眾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Q&A時間

提問環節,觀眾們非常踴躍。江上一方面帶著閒聊的從容,另一方面則耐心且仔細地回應了大家的好奇。萬隆租書店的周老闆也全程參與了這次的活動,他詢問《Sunny》的故事是否源於松本大洋的真實經驗,江上表示確實有關。

有漫畫工作室的負責人從創業的角度,想了解該如何為漫畫尋找資源。江上表示,若尋求大資本,創作上仍可能有受制之處。日本的漫畫出版的確較不仰賴政府補助,不過該如何執行,要不要接受贊助,也是他不斷在思考的問題。

也有現役漫畫編輯提問,想知道推廣作品的建議。江上回應,日本漫畫有讀者問卷回函的制度,有些雜誌編輯部以此獲得數據,了解讀者喜好。這個制度確實發揮過功效,但並非只有單一作法。

時代演進影響了漫畫的創作和閱讀形式,觀眾也對江上面對AI和電子漫畫的態度感到好奇。江上意味深遠地說:「AI協作的線要畫在哪裡?目前還相當微妙……大家都還在思考。不過我覺得有點恐怖。這是不是意味著人類不再被需要?幸運的是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在遇到那個結果之前,我可以先逃走吧!」

在日本,同樣有紙本漫畫印量下降、電子書數量上升的情形。江上認為,未來紙本書可能成為高級品,漫畫也可能像串流平台出現後的音樂一樣,找到另一種商業模式。

江上對於漫畫製作的心態相當開放,活動最後,他對現場的漫畫創作者表示:若大家有完成的作品,非常歡迎寄給他,「我一定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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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5 11:50
2025Openbook夏日特企》愛與傷的總和:難以袒露的家的故事|3場Podcast 、3場實體對談

我們常說,家是我們學會愛的地方。但對一些人而言,家的經驗可能也包含了傷、沉默,甚至是想逃開的過去。

有些記憶很深,但不容易說;有些情緒一直在,但不太能被聽懂。

【愛與傷的總和】 是一個關於家庭經驗的系列企劃,透過 Podcast 與實體講座,談論那些不容易談的事。從性侵創傷、自殺遺族、代際傷痕,到容貌焦慮、兒少照顧者、社群書寫倫理等議題,我們邀請創作者、學者、行動者們說出經歷,拆解經驗,讓它們成為被理解的一部分。

這是一系列,面向疼痛、也擁抱希望的閱讀行動。

 ➤Podcast 閱讀隨身聽,8月,勇氣播送

【8/7】遠離創傷、面對童年與療癒自我的勇氣:訪作家曾多聞

  • 時間:08/07(四)12:00
  • 受訪人:作家曾多聞
  • 主持人:吳家恆
  • 節目簡介:童年的創傷或許不止於自身,也可能跨越世代,對後代的心理與行為發生負面影響。任教育線記者多年的作家曾多聞,成年後以為自己已經逃離家庭暴力的陰影,卻逐漸覺察到原生家庭的傷痛,仍不時影響著情緒與人際。在積極療癒的過程,她逐漸長出面對創傷的力氣與勇氣,更加認識自我,反思婚姻、家庭生活與親子關係,阻止創傷代代相傳。
  • 聆聽連結點我聆聽

【8/14】被留下的人如何修復與生活:訪作家江佩津

  • 時間: 08/14(四)12:00
  • 受訪人:作家江佩津
  • 主持人:吳家恆
  • 節目簡介:人們熟知身體傷口的照護,但心理的傷口究竟該如何療癒才能復原呢?面對親人離開,身為自殺者遺族的江佩津,抱持著「希望過去的自己也能讀到」的心情,將視角與筆鋒轉向自己,以書寫梳理雜如一團毛線的家庭故事,記下從物件、情緒、生活關照創傷與修復過程的點點滴滴,以及對其他自殺者遺族的探問。
  • 聆聽連結點我聆聽

【8/21】從性侵受害倖存者到倡議者:藝術家陳潔晧的覺察與復原之路 ft.專欄作者 徐思寧

  • 時間:08/21(四)12:00
  • 受訪人:藝術家陳潔晧+專欄作者徐思寧
  • 主持人:吳家恆
  • 節目簡介:近年Metoo運動崛起,讓更多受害者願意表達自身經歷,亦使大眾更加重視性侵案件的發生、究責與預防,以及性侵案件的複雜型態,包括權勢性侵、校園及家內性侵等。本集節目邀請原本專注於視覺藝術創作的陳潔晧,如何回憶起自己童年時遭受性侵經歷,書寫並公開出版;如何與陪伴其復原的妻子徐思寧一起,透過書寫、繪畫與演講,逐漸成為推動兒童性侵預防與創傷復原的行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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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講座 ,現流冊店,9月,學著愛自己

【9/13】【要多好看,你才願意喜歡自己多一點——容貌與成長傷痕的對話】

  • 與談人:漫畫家 HOM × 《寶島少年兄》主持人 宜蘭(林冠瑜)
  • 時間: 09/13(六)13:00 - 15:00
  • 地點:現流冊店
  • 講座簡介:「長這樣誰會喜歡啊。」那份與身體的緊張關係,不只是來自鏡子裡的自己,更來自親近之人的眼光與語言。當外貌成為被管教、被比較、被羞辱的焦點,身體便成了我們最早學會懷疑的起點。本場講座將從「容貌焦慮」出發,回溯它如何根植於原生家庭的教養模式與文化氛圍,那些關於胖瘦、美醜、氣質與打扮的「提醒」,如何在無形中化為我們內建的自我審查。有些人逃過了,有些人卡住了;那些沒有被期待擠壓成標準形狀的人,又是如何在焦慮中尋得生路、留下自己的模樣?

【9/20】【我只是想分享生活,怎麼變這樣?——聊聊社群、親密關係與散文書寫】

  • 與談人:作家 蔣亞妮 × 世新大學社會心理學系副教授 曹家榮
  • 時間:09/20(六)14:00 - 16:00
  • 地點:現流冊店
  • 講座簡介:在以「家」為中心,思考不同的當代社會情境時,「社群」絕對是一個修羅場。人們被鼓勵分享故事,而最唾手可得的故事就是自己的生活。因為分享家人故事或者曬小孩而引起的炎上或霸凌事件層出不窮,更有甚者也加劇了貼文者與家人的嫌隙。本場對談從兩個角度切入,首先我們試著了解社群平台這類科技是如何打破親密關係既有的界線?接著從散文寫作時常會面臨的「揭露倫理」與讀者探觸「分享」的尺度與技巧。

【9/27】【缺席的家長 · 暫停的愛】

  • 與談人:作家 曾稔育 × 身心科醫師 吳佳璇
  • 時間:09/27(六)14:00 - 16:00
  • 地點:現流冊店
  • 講座簡介:「兒少照顧者」是個存在已久卻才剛被注意到的現象。「兒少照顧者」指因為各種因素,導致自己成長過程中時常要自立自強,甚至反過來照顧家人的孩子。就像人生被按下暫停鍵,即便長大也容易忽視自己的情感需求,形成自我認同的缺失,且因為對家庭沒有良好印象,對戀愛與結婚態度消極。對談活動將與讀者分享,當生命中重要的支持者缺席時,這些經驗如何塑造我們的人生觀?「兒少照顧者」又該如何找到愛自己與被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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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4 14:31
人物》與Nakao Eki Pacidal「同鄉異語」:《蕉葉與樹的約定》孕育的跨越族群故鄉對話

➤虛構的角色來背負殖民背景

《蕉葉與樹的約定》是本以日治時期「能高團」的棒球故事為主軸的小說,但當中也有另一位百年後的原住民穿梭其中,引領英魂歸鄉的故事。筆者過去在拙作《追尋岡村俊昭》中,曾提及過「能高團」這支球隊赴日比賽、贏得尊敬、當中也有隊員赴京都平安中學唸書的事蹟。而將其小說化,其對於原住民的心態揣摩、角度摹寫的,則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而在訪談中,Nakao也坦承,在電影《KANO》上映前,她對能高的印象仍很少、甚至偏模糊。直到該電影上映後,促使她去更進一步了解這球隊,這跟筆者的情況相當類似,筆者在2016年開始調查岡村俊昭事蹟前,對能高團及岡村本人的印象都僅限於書本。直到Nakao開始創作小說後,才開始想著要把這個屬於家鄉的記憶也寫進去。


能高團(後排左一為監督坂本,右一為教練門馬經祐/圖源:wikipedia)

只不過在創作時,Nakao選擇以虛構角色的方式來解釋書中原住民球員的形象,問及這點時她也直截說明:「我不會直接去寫歷史上的這個原住民的球員,因為那個是別人的姓氏」。這背後也是對族群內部倫理的尊重與謹慎。不過在當時日本的殖民背景,她則是力求保持樣貌,如同書中的「梅野清太」角色,就是真實存在、且對花蓮港開發貢獻甚多的人。

當然在書中,Nakao也設計原住民女幫傭「莎莎」的角色來跟梅野互動,兩邊不對等的權力結構,也看出殖民框架下的權力傾斜。即使梅野被設定為「開明有道德」的人,但身處殖民結構中,最終仍不可避免地出現權勢性霸凌這樣的憾事情節。

➤跨越百年的靈感來自祖父

在撰寫此書時,當初Nakao其實是想以兩位日治時期原住民球員為主,但因為想跟當代也有連結,因此設計「其朗」為另一主角,然後一邊寫一邊發展劇情。而至於為什麼會跨越百年?

Nakao說或許跟她的外公也有關,外公活到98歲高壽過世,因此小時候對她而言,受過正統日本教育、行為舉止都日本化的外公,就是她認識日本的最快捷徑。曾活在日本時代的外公,從言行舉止、甚至居家佈置都帶著濃厚、呈現活生生的「日本」。因此,即便Nakao本人至今從未踏足日本本土,這種透過家族長輩生命經驗傳承下來的日本印記,卻仍烙印在Nakao心中。等到外公過世後,一家人的「日本時代」也就嘎然而止了。

不過,為了重現日本的元素,Nakao也善用現代科技,比如YouTube影片來看現在京都的樣貌,舊時代的記憶,則透過搜尋相關的歌謠或是藝術類作品、甚至研究建材等,來還原100年前的樣貌。Nakao也特別想表達出日本傳統的美學、哀愁的美學、壓抑的美學,去呈現當時的人事物。


1933 年,日本政府為化解馬太鞍與太巴塱之間的仇恨,在兩部落間建橋,當時所設立的「協力架橋紀念碑」。Nakao來自太巴塱,筆者來自馬太鞍,本文也是另類的「協力交流採訪」。

➤棒球是看見殖民之眼

《蕉葉與樹的約定》的故事中,棒球運動自然是故事的核心,不過Nakao在訪談中也稱,棒球就是個認識當時殖民文化的「工具」,因此她認為不論換成哪種運動、甚至是事物都可通用。話鋒一轉,她也談到現今的原住民,也是透過運動、教育來擺脫歧視、獲得肯定等。她說「大環境沒有改變,這個問題就會一直存在」。她引述過去曾說的「棒球是看見殖民的眼睛」一句話,透過原住民球員那時拚搏的歷程,也是反應殖民的狀態。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百年前也是很嚴重。筆者在撰寫書籍時,也曾看到過能高團的伊藤次郎,跟著剛進平安的岡村俊昭在吃飯時,不斷說「我們絕對不能被看不起、要比別人都更努力」的史料。後來,這兩人都分別透過棒球運動出人頭地。在那時,棒球不再只是單純的競技運動,它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原住民族群在殖民統治下的掙扎、壓抑與求生之道,或許至今依然。

可惜的是百年過去後,歧視依舊是若隱若現。Nakao回憶,在1992年大學聯考剛結束後,曾碰到久未連絡的小學同學,想不到當該同學知道她考上台大法律系時曾臉垮了下來,然後問了一句「你山地人吼?」認為一定是原住民加分才考上該系,讓她花了很多時間才走出這個陰霾。但這樣的歧視或許還算是軟性,Nakao曾說父親還曾帶刀上課,一言不合可能就會在教室發生衝突。

➤西方與母體的中間地帶

目前,Nakao在荷蘭持續創作,她將此處境比喻為永遠處於「兩個世界的中間」,一邊是西方的知識體系,接受嚴謹的學術訓練;另一方面則是傳統文化的母體,用所學來論述並擁抱自己的傳統文化。只是她也認為許多原住民都有類似的問題,受教育成為學者,但也是成為西方價值觀論述的一環,反而出現「學得越多,離母體越疏離」的困境,變成許多當代原住民知識分子共同的課題。

因此,Nakao也會讓自己保持在人在海外,心在家鄉的狀態。她說「我在路邊看到野菜,會直接摘來吃,朋友會說沒必要這樣吧?我們去超市等。但我覺得這對我蠻重要,這是一種跟家的聯繫,維持著我在家裡的那種習慣」

對於目前狀態,Nakao自認還算滿意,她說「如果我想要寫台灣、寫原住民的話,這個距離對我來說反而是幫助。你人在台灣的時候,你就是在那個裡面,其實經常是會看不清楚的。物理上的、地理上的距離,其實有助拉開心理上的距離,讓你目光變得清楚一點」。

這句話確實觸動人心,有時候,身處其中反而難以看清全貌。人遠在荷蘭,卻透過文字與故鄉、與族人建立更深刻的連結,讓筆者想起在東京執筆時,也常想起光復鄉的一切。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更是一種心靈的歸屬與文化的傳承。即使身體遠離,心與文化的根卻能因此扎得更深。


小說中不斷提到的用犬鬼灯(龍葵)煮的湯。(漿果和葉子均可食用,但未熟果及嫩葉子含有大量龍葵鹼;龍葵鹼經久煮仍具毒性,傳統食用上必須藉由多次換水減毒/圖源:wikipedia)

➤寫小說亦是抗爭之道

台灣民主這幾年逐漸趨於成熟,但是Nakao認為,政府在轉型正義的力道、以及對原住民的轉型正義仍是遠遠不夠。她感嘆:「應該是2016年、17年吧?那個時候我就意識到,總有一天我所有的漢人朋友都會跟我站在對立面,那種感覺是很孤單」。原住民在人權、勞權、產權的抗爭路上以及歷史正義等,時序總是太慢、過程異常艱辛。

然而,這種艱辛困境並沒有阻礙她為族群發聲的熱情,Nakao選擇了用小說來作為她「闡述立場」的抗爭之道。她苦笑稱:「或許用小說的方式,可能比論文還要更容易有人想看吧。但其實我在原住民的圈子,不見得覺得我在做對的事情,要我投入其他戰場等,但我在想的是一種更長久的事情,不是希望眼前運動要有結果」。此外,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議題,也是她所關心的範圍。

這樣的轉換讓人感到敬佩,卻也是種寧靜版的文化表述,她戲稱是選擇了看似「風花雪月」的小說創作,但小說創作或許更是種「細水長流」的方式。不追求即刻的結果,卻能透過故事的力量,將深刻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思考,緩慢而持久地滲透人心。Nakao的書,不僅是文學創作,更是她為族群發聲、凝聚共識的另一種形式。這與棒球在日治時期作為「工具」的意涵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在既有框架下,尋找屬於自己的發聲方式與生存策略。

筆者作為漢人後代,與Nakao這位阿美族作家透過網路交流時,雖然地處日本與荷蘭兩地,卻突然讓我想起許多故鄉風景,兩人都是在想著同一個故鄉。或許這正是「同鄉異語」最迷人之處,透過不同的文化濾鏡回顧這個鄉的歷史。書中以棒球作為其核心載體,串聯起殖民歷史、族群認同與個人生命軌跡,而我們之間「同鄉異語」的視角,更為這一切增添了獨特的層次。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蕉葉與樹的約定
Makaketonay to paloma’
作者:Nakao Eki Pacidal
出版:鏡文學
定價:47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Nakao Eki Pacidal
 

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荷蘭萊頓大學歷史學博士研究。定居荷蘭,以寫作、翻譯、研究為主業,並長期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擅長歷史小說及原住民文學,曾獲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於鏡文學平台已發表十餘部小說,懸疑、推理、言情等類型亦為重要元素。

出版小說:《絕島之咒》、《她的右腦與粉紅色的大象》、《韋瓦第密信》

翻譯著作:《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公司男女》、《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一項文藝復興時代的志業及其巴洛克的結局》、《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色爾瑪:逃離希特勒魔掌,卻成毛澤東囚徒》、《野性之境》

Makaketonay to paloma' 為阿美族語,意思是:互相承諾帶彼此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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