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年長女同志訪談的困難,長期耕耘綻放珍貴花朵:評《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

➤台灣一年只能找到一位受訪者;香港研究者也長期投入心力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老同小組花了8年出版《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2020,大塊文化)。很多人問,為什麼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最困難的是尋找受訪者,有時候找到條件符合、超過55歲的熟年女同志,卻不願受訪。

要年長世代女同志去回顧、訴說自己的故事,和她們過去的經驗很不同—她們很難想像,以前必須小心翼翼藏在檯面下、喜歡女人的私密人生,怎麼突然可以大辣辣地公開談論?以前被社會鄙視、不見容於正常社會規範的愛女人邊緣經歷,到底有誰想看?何況寫成書出版。

剛開始的兩年,我們一年才找到一位受訪者。受訪者找尋中,容易被辨識出也比較願意受訪者,大都是性別氣質偏「陽剛者」。《阿媽的女朋友》經歷過這些困難,我很理解要完成一本老年女同志的生命故事書寫有多麼困難。

《阿媽的女朋友》是老同小組的集體創作,一群有興趣訪談、書寫的義工,分頭採訪、一起討論逐字稿,再分頭書寫。《同聲同氣》的完成則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副教授鄧芝珊,以及獨立記者伍詠欣所共同完成。鄧芝珊累積了多年的女同志研究的田野經驗,長期投注心力,能克服過種種困難完成此書,更屬不易。

➤性別研究的框架不適用於年長者,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才愛上女人

《阿媽的女朋友》17位受訪者,出生於1938年至1965年代,《同聲同氣》的受訪者生於1930年代末至1950年代末。這些受訪者們的成長年代,經歷了二戰及百廢待舉的戰後,不論台灣或香港都是變動劇烈的社會,她們既要面對當時華人社會對同志的陌生、歧視與偏見,還要面對變遷動盪環境下生活或生存的挑戰。

從困頓和艱辛中活下來的年長女同志,為了在社會擠壓中生存,無不小心翼翼處理出櫃壓力,不輕易揭露或明講自己的同性情慾經驗,因此,要建立關係並進行訪談的難度也增加許多。

同志平權運動或性別研究興起後才產生的很多名詞(同性戀、同志、跨性別、認同…),並不適用年長世代女同志受訪者實際的行為模式。更早的年代,沒有同性戀、跨性別這些描述身分的詞彙。

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認同,才決定當一個女同志去愛女人;身份名詞、認同的有無,一點也不影響年長世代女同志們去愛女人、擁有同性情慾生活。

這種與現在同志社群或性別研究非常不同的框架,是訪談和研究年長世代女同志很重要且關鍵的差異。

➤長照、身後事、繼承財產、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

《同聲同氣》不只是生命故事的呈現,也有研究視野與研究倫理的討論,書中的論文有寶貴的反省和辯證。《同聲同氣》書中〈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一文,年逾七十的故事主角洋洋在母親離世後,對於自己的老後長照、身後事,有更深的體悟,擔心自己未來可能失能或入住老人院。為了能讓小20歲的女友不慌亂、從容面對,洋洋深入思考法律對於伴侶繼承財產的缺乏保障、對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的憂心。故事記載了洋洋的各種考量和與女友的互動對話。

這些經驗和人生議題的思考,是年長女同志迫切且真實面臨的議題。若非貼近田野、與受訪者長期建立的信任關係,很難紀錄到當事人如此發自內心的細緻思考和人生規劃,這是重要且難得的訪談紀錄。

➤80/70/60世代差異

《阿媽的女朋友》和《同聲同氣》的訪談對象多為55歲以上的年長女同志,若是細分,她們面對的社會環境有世代差異的存在。

80歲以上,面對的是沒有任何同志空間、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本事」,才可能有同志的社交生活。甚至連人與人的聯繫,都和現在社會非常不同。

例如,早期台灣並非每戶都有家用電話做為聯絡方式,昔日女同志與友人/情人聯繫,只能靠通信往返。相同城市的朋友見面,只能到火車站前等候,或利用昔日車站會設置的黑板留言寫下訊息,這類情節在台灣早期影劇中可以見到。(《阿媽的女朋友》「阿寶——大橋頭的飄丿歲月」)

70歲以下的世代,有些人則經歷了90年代台灣或香港同志運動興起、同志組織紛紛成立、同志酒吧開始出現的環境。

不論是《阿媽的女朋友》或是《同聲同氣》,其中50~60多歲受訪者的故事,正好紀錄了主角們受惠於同志組織出現後,得以與社群連結的不同局面。

〈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主角洋洋在50歲後參與了當時的女同組織「⾹港女同盟」、「Les Peches」的活動;《阿媽的女朋友》裡則有多位主角參與了1990年成立、台灣第一個同志組織「我們之間」的活動,有些人透過《女朋友》雜誌交友欄,得以跨出孤獨的世界,有機會認識其他女同志,「交筆友」是早年女同志交友、維繫情感的重要管道。

➤香港/台灣/新加坡,老T生命經驗的差異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年長女同志與雙性戀女性的愛與親密關係的一種亞際進路〉這篇論文中,作者鄧芝珊副教授分別拜訪了來自不同華人社會的三位T—台北的Gin媽媽、新加坡的Joey、香港的阿芬。

文中有三位老T經歷各自的華人社會、早年尋求邊緣性少數生存與情慾的哲學,生動的描寫讓其精彩人生躍然紙上,作者也以深厚的學術訓練,梳理了三位主角所處社會環境的歷史脈絡,以及對同志相關的法律處境背景。

在新加坡,尋找適合本次研究的受訪者極為艱難。與香港、台灣不同,新加坡直至2022年方廢除刑事化同性戀的法例。台灣已立法保護LGBT在職場和學校的權益,同性婚姻於2018合法化(註:應是2019年)。在香港,根據英國法律,同性戀直至1990年前仍被視為干犯肛交罪。儘管就LGBT能見度而言,三個位址皆是興起中的酷兒亞洲城市,尤其是以台北為代表城市的台灣。台北舉辦了地區內規模最大的年度驕傲遊行,參與人數經常接近十萬2014年,新加坡的『粉紅點』(Pink Dot)驕傲活動吸引了26,000 名參與者。而香港的同類活動在2015年吸引了約15,000人。

三位主角雖然所處的社會皆以華人文化為主,卻各有非常不同的殖民歷史背景與政治現況,要觀察或探討三地華人年長女同志的議題,這些歷史脈絡整理,對讀者是非常重要的背景參考資訊。


Pink Dot 2014 Singapore(Jnzl's Photos


2011台北同志大遊行(攝影:Shih-Shiuan Kao

➤時間與恐懼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中,探討女女「愛與親密關係」,鄧芝珊提出一個很有趣的研究觀察:

「時間」常被受訪者提及,作為衡量何時向家人、朋友和同事出櫃的元素——如果他們選擇出櫃的話。受訪者講述了因恐懼被發現是有同性慾望的女性而經歷漫長等待的故事。時間因此被當成拒絕或建立親密關係的出線標準。部份人有稍稍提及內心深處的恐懼會因等待而加劇、顯露和平息。通常與等待這觀念相關的感受,包括期待、焦慮,或恐懼——這是最壞的情況。

在我所知道的許多年長女同志的生命故事與情慾經驗中,很能理解這個深入年長女同志成長經驗與社會處境所得到的細膩觀察,年長女同志的生命哲學和年輕世代非常不同,因為那是在當時社會環境與父權體制下擠壓出來、得以從容活下去的某種生命「智慧」。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 同平安(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理事)
2024-08-08 11:02
書評》誰為歹物出面:梁廷毓的《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靈.異.照.片

第一次遇見梁廷毓的名字與作品,是在MOCA一檔2019年的展覽《烏鬼》。《烏鬼》裡徘徊許多魑魅魍魎、非我族類的故事,以鬼影揭開數種生存邊界、記憶的殘餘。

當時他展出的作品是《斷頭河計畫》的其中一部分,名為〈斷頭之河〉的錄像裝置作品,結合訪談、文獻、問神儀式,以鮮豔色彩套疊於地形圖與寫實影像,讓現實產生異樣光譜、使「幽冥之物」變得可視。讓許多觀眾感到驚懼震撼的,也許是作品中,透過生者訴說「家族先人曾被原住民砍頭」的故事。

梁廷毓的新書《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中,曾述及他在研討會上,講述「吃番肉」的民間記憶時聽眾的反應:「不少聽眾與講者,流露出一臉錯愕和驚異神情⋯⋯頻頻皺著眉頭,彷彿不相信這些是『人可以講出來』的歷史。」

我是讀瓦歷斯.諾幹的詩作〈霧社1892-1931〉才知道何謂「番膏」。其中「一、膏(1892.埔里)」一節,有一個失蹤、被煮成番膏的孩子。詩人詩末附上「本事」(來自胡傳《台灣日記與稟啟》):「民殺番,即屠而賣其肉,每肉一兩值錢二十文,買者爭先恐後,頃刻而盡;煎熬其骨為膏,謂之『番膏』,價極貴。官示禁,而民亦不從也。」

「噤聲」所連結的其中一種意涵:呆掉、震驚、失語,恐怕是許多人與此段歷史第一次接觸的反應。

他的展場是有鬼的。梁廷毓在一篇文章〈冥眾的參與:如何構作一個魂在的展場?〉提及,《斷頭河計畫》的幾次展覽,工作人員、或能感應的觀眾向他傳達,展場有嘈雜的異聲、面目兇狠的鬼影,空蕩展場卻有許多「人」湧入。廷毓也曾撰寫論文,討論臺灣的靈異照片、觀落陰。

與我世代相近的臺灣觀眾,誰沒看過《玫瑰之夜》的靈異照片解析?節目中的影像專家負責除魅(我們為什麼以為看到靈體?),靈學專家捕捉能量(靈體想對我們說什麼?),意味著靈異(照片)可能不只是「看到鬼」而已。(

梁廷毓還認為,鬼魂並不只是所謂歷史幽靈的隱喻,若受此隱喻限制,我們會不容易看見複數之靈的存有。「鬼魂就不再只是歷史中壓迫與受壓迫結構下,被粉碎的生命、失語者、失能者、無力者,而是以另一種架構自為地存在:以靈異影像為中介,鬼魂作為處於『世界與眾鬼』宇宙觀下的人們,重塑自我知識、感性與精神意識的媒介。」

除了對「靈」深具啟發性的的摸索,「異」、「照」、「片」,在字面上,似乎也可各自扮演提示,引導我們理解《噤聲之界》的寫作行動。「異」是異人、異地、異族、異樣體驗;「照」是框架、打光、顯像,也「照應」複雜的人群記憶;「片」是散落的文獻檔案、弱小零碎的記憶、等待組合的事物,是永遠「片面」(並非負面意義)的觀察。

➤「界」的消息(或沒消沒息)

後來陸續在各地聯展看見梁廷毓的作品,除了震撼於作品產量之豐富深刻,也難免有「一定很忙吧⋯⋯」的念頭。畢竟此系列的創作、調查、研究,根植於深入對話、親身走訪,但也因為這些投身,得以為觀者拜請,現實地域的另類察覺。

「一般均質化的空間不容易產生鬼魅,反倒是破碎、曲折、角落與幽暗的所在總是鬼影幢幢。」這是梁廷毓為我們指出的一種「幽冥地理」。他在裝置、影像作品中的「著色」、「負像處理」不只為了見鬼,也可勾引、挑破一些固而未定的陰陽分界。

《噤聲之界》的「噤聲」在書中指涉幾種面向:未能明說的家族記憶;客家、原住民族群對過往衝突歷史的共同靜默;隱藏地名中的噤聲歷史(何為「頭寮」?何為「殺人窩」?);定居殖民者的語言、歷史讓「異族」噤聲⋯⋯


桃園大溪,十一指崎古道至頭寮崁頂一帶的萬善祠。(攝於2021年/圖源:《噤聲之界》)

「噤聲」不只是沉默,而是「發出聲音可能會帶來危險」。也是在這幾層意義上,梁廷毓的入界、跨界、尋界(有些界線今已不存),便別具意義、格外艱難。

我在這部作品中也得到不少「新知」——雖然實在太晚了。我知道泰雅語稱客家人「mukan」,但不知道原來意指「(將屍體用東西)蓋起來」、也隱含「沒有抵抗能力」。童年去過幾回的新竹金鳥水族樂園周邊山林領域,其實是存放獵首頭顱之處、眾靈雲集。受原住民獵首的漢人家族、聚落裡,有「無頭祖公」的記憶與祭祀。

這些「晚來」的知道,是個人知識進程的遲緩,也受生活、族群經驗限縮,且不應推託——這是「界」的另一層意義與警示。

歷史的確需要是複數的歷史,難處在讓複數的「誰」共同存在,需要敘述的操作與斟酌。《噤聲之界》裡提到,原住民獵首對漢人來說是「番害」,但對於生存領域不斷受侵逼的原住民來說,難道就不是「漢害」嗎?

在梁廷毓參與合著的專書《qmul rhzyal Tayal?開山打林?逆寫北臺灣客庄形成史》中,羅烈師、陳龍田以〈北臺灣原客鄉鎮志的原住民族書寫分析與建議〉,地毯式回顧檢視了北臺灣原客交界之客家鄉鎮志,建議未來續修方志時,能夠以「原客互為主體」的基礎,重構地方歷史。

不只是「雙方『都(曾)是』加害者」或「雙方『都(曾)是』受害者」,畢竟「客家與賽夏於19世紀前期在北埔的遭遇,可以視為是臺灣在世界體系力量作用的歷程之一。當面臨急遽社會變遷時,客家與賽夏各自族內的人群或聚落,對變遷的態度並非全然一致⋯⋯吾人應該觀察其長時段的結構與趨勢⋯⋯」,梁廷毓書中特別在意的「人群互動記憶的塑形史」也可與此呼應,是他在複雜交界處,所執行的多重調節。

➤寫作需要有求必應,軟硬兼施?

《噤聲之界》裡間歇穿插著梁廷毓在錄像作品中製作的顱骨影像(有時會不小心嚇到),此一交織田野調查、家族史、檔案文獻、民間記憶、藝術行動的寫作,我們也會聯想到高俊宏《橫斷記》、《拉流斗霸》等足跡與鏡頭游移臺灣北部山區、使地理與歷史記憶交錯的一系列行動/寫作。

《橫斷記》中深具力量的,是(創作者、尋路者)高俊宏對空白、屏障、沉默境地的不安、執著與屈服:「大豹社那只堪想像的痛苦,也似乎形成了巨大的歷史屏障,讓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鑽入浩瀚山野間摸索,尋找隘勇線。」在看似「揭露」的重返之中,也有未曾應答、失效的問題。

《噤聲之界》中與「浪漫臺三線」的對話,同樣是一條曲折且銳利的線索:在「浪漫臺三線/浪漫客家庄」的文化行政語彙(與研討會)下,談論「食番肉」;以「浪漫斷頭河」的地圖照映「浪漫臺三線」。


臺三線道路沿線的「內山環線」標示(攝於2022年/圖源:《噤聲之界》)

我想像有種種「軟」、「硬」的對比/對話,存在這些行動中。它們有時是物質對上記憶,例如《噤聲之界》中,硬物製成的「碑」雖有各種型態(墓碑、界碑、神位碑、廟宇中的沿革碑)(),碑文外還有(沒有機會出聲的)「生番」、「人肉鹹鹹」的祕密。文獻、檔案、歷史敘述是硬的,歹物(pháinn-mi̍h)難以定型、附著、穿梭、交織的網絡是軟的。


龍潭大坪,刻有「復興莊」字樣的石碑。(攝於2021年/圖源:《噤聲之界》)

那麼,《噤聲之界》的寫作是硬的、還是軟的?此「硬–軟」的切割、對照,顯然是陷阱。他要談的,從來都是接觸、交界、不斷塑形、反應、轉化,不是嗎?(補充修正以上的兩兩對照:它們皆是軟硬相交。)

不過,我既曾受梁廷毓《斷頭河計畫》(也包含他參與的「引爆火山工程」)中幽魅不安的體感所纏繞,說不定我非常原始的期待,是在《噤聲之界》中,受更多的軟–硬過渡包圍,幽冥的、有靈的⋯⋯不過寫作,最不必的是有求必應。《噤聲之界》既已率先出面,也等待眾人/眾靈,請領各種方式,輕輕敲擊虛與實的蛋殼。(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作者:梁廷毓
出版:游擊文化
定價:6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梁廷毓

藝術創作者與研究者,近年的「斷頭河計畫」(2017年至今)聚焦於計畫型藝術及匯合跨學科的地方研究,關注晚近歷史轉型正義、非人轉向趨勢中的超自然鬼魅與漢人、原住民互動之歷史和記憶。寫作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獎助(2020),並參與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客家文化學院「逆寫北臺灣客家開發史計畫」(2021-2022);相關研究曾獲「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學術發表散見於《臺灣文獻》、《臺灣風物》、《史物論壇:歷史博物館學報》、《歷史臺灣: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臺灣原住民族研究論叢》與《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等。

目前「斷頭河計畫」的相關展演包括《斷頭鬼之夢》(2023)、《食人之界》(2023)、《墳.屍骨.紅壤層》(2019)、《山.殺人.斷頭河》(2018)、《番肉考》(2018)。創作亦受邀於札那巴札爾美術館(烏蘭巴托,2023)、國立臺灣美術館(臺中,2022)、湯普森藝術中心(曼谷,2022)、國家攝影文化中心(臺北,2021)、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臺北,2021)、臺北當代藝術館(臺北,2020、2019)等地展出或放映。近幾年致力於開發複合型的展示介面,以展覽、研討會、工作坊、調研隊、文論等社會展演方式,進行相關計畫的實踐。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4-08-07 10:30
書評》正視育兒過勞,放下對完美母職的追求:讀《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

閱讀《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時,我感到難以形容的暢快舒坦,成為媽媽11年來的怨氣、尷尬、憤怒、疲憊與驚慌失措,以及這些年背負著母職、同時投注女性人權社會運動的決心與兩難,有了一位遠方的支持者。是啊!母職注定是一個最傳統的性別角色,但透過作者奧蕾莉.布蘭克的個人經歷、豐富訪談與專業分析,幫助我們看到讓女性在母職裡陷入孤立無援的真實原因。

從懷孕開始,或者我們再往前一點,約莫女性進入社會認可生育的年紀,女性突然變成「可生育者」、「少子化關鍵人物」,長輩、親友、甚至職場上司,都可以親切卻失禮地問:「打算何時結婚生小孩?」已有生育經驗者會被問:「不打算再生一胎嗎?現在少子化很嚴重呢!」彷彿除非女性停經,否則「要生嗎?生幾個?」永遠可以當作極為平常的招呼語。

➤傳統觀念的枷鎖與現代社會的束縛

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所寫下的個人經驗一點也不特別,就是每個生育女性所經歷的那些日常,每個人都想去摸摸孕肚、去告誡孕婦注意飲食、去禁止孕婦做許多事;但同時又擔心孕婦不做事,把自己當成了病人。她寫道:「孕婦在懷孕期間,漸漸退回她們的私人空間,不再現身於諸多公共場所等等。」這些問題包括缺乏廁所與座椅,或是健身房裡驚嚇的眼光。而最痛苦的懷孕初期,除了孕吐還要擔憂早期流產,更因社會傳統(三個月前不能說)不被討論。


成為母親,女性面臨了身體與生活的巨大改變。(photo by Toa Heftiba on Unsplash

撐過了懷胎九月,準備生產,女性卻因為現代生產方式過度醫療與規格化,很少受到應有的尊重。為什麼拒絕過度內診或選擇不同的生產方式,就是「把婦產科當服務業」?布蘭克對於生產過程的質疑,正是我所投入的生育改革行動聯盟多年來倡議的內容。

臺灣不只擁有名列前茅的高剖腹率,就連自然產也很難說是真的「自然」,許多孕婦都是被產科醫師「約」到醫院催生,強調生產過程注射減痛分娩,以仰躺方式生產,或被推出胎兒,這些生產醫療化過程被視作進步又安全,看似為了顧慮著產婦或寶寶的健康,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方便院方作業。

然而生產相關議題的倡議,很容易被譴責,批評者包括產婦本身,「平安生產就好」、「沒有產痛地生孩子有什麼不好」,但真是如此嗎?就我自己的訪談經驗而言,常常發現生產創傷並沒有消失,只是不被看見或自願遺忘,幾位生產經驗不愉快的受訪者,選擇安慰自己:「生完就算了,更辛苦的還在後頭。」

誰叫這個社會期望女性生小孩,卻又希望她們生完後,要盡快看起來不像生過小孩。由女明星帶頭,咬緊牙關,用最快的速度恢復身材,媒體與眾人的讚美,都是在提醒女性,產後流血、流奶水都不重要,要趕快成為優雅的新手媽媽,能抱小孩、哄小孩、餵小孩,幫小孩洗澡更衣,並像從前一樣滿足男伴的性需求,因為社會認定那是女性天生的「母性本能」與「性吸引力」。


(圖源:Pixabay)

上述狀況,絕不是男性伴侶刷卡付了十多萬、幾十萬的坐月子中心帳單就可以解決,那是個別家庭的經濟所能負擔下的選擇。新手媽媽需要的是公共化的產後照護資源政策、更長的產假(臺灣的8週產假,遠遠短於國際勞工組織提出的14週)、以及不會影響工作權益的育嬰假。

➤對性別平等信念抱持疑惑的母親們

兩胎都選擇由助產師到家裡來接生的我,因為生產而被培力,也真正體認到「成為媽媽」的能量有多大,這讓我走向了作者在書中不斷強調的一句話:「我是因為當了媽媽,才成為女性主義者!」分娩不是終點線,是母職、也是女性主義的起跑點!

本書的前半部談論生產前後對於女性身體、生活造成的巨變;後半部則著重於育兒與家務分配不均,如何讓女性過著以為自己有所選擇其實沒有選擇的矛盾生活。明明在成長過程學習到性別平等的觀念;但成為媽媽後,卻只能不斷注意時間、擬定待辦清單,忙碌到連嘗試改變家中處境、抵抗不平等,都讓自己疲倦不堪。

而自認活在性別平等社會的男性伴侶,也往往認為自己已經比上一代男性做得更多,更願意「幫助」妻子;卻常以最寬鬆的標準處理家務,再抱怨妻子什麼都看不順眼也不滿意。坦白說,若他們是自己的家務主管,也會很難給出多好的考績吧!

我身旁許多希望能落實性別平等的女性,雖然不時抱怨忙碌的家庭生活,也會批評男性伴侶像是家裡的「大寶」,卻認為無法單靠一己之力改變,提升婦女人權的推動離自己十分遙遠。而當我倡議女性應積極教育伴侶、主動溝通,改變自己的家庭角色處境時,也曾被批評「不要再加重女性負擔」。

➤拯救自己也是拯救下一代

但是,正如本書要傳達給讀者的訊息,各位疲憊的現代女性,不要再「降低標準」了。我們要承認,社會中的性別平等就是無法落實於育兒家庭裡;如果不拯救自己,就只能繼續忍受不平等分工,還只能自嘲「別人的老公才不會讓人失望」。


(圖源:Pixabay)

最後,我仍要感謝布蘭克不因此批評對殘酷的現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媽媽們是「不合格的女性主義者」。身為育兒過勞的受害者,要成為衝鋒陷陣的社會倡議家並不容易,而本書給出了更多元的行動方案,例如學著成為「懶惰媽媽」,放下對完美母職的追求,不再和其他媽媽競爭,或是認為婦運團體的倡議只是讓限於守舊環境的女性難堪。

期望讀者能透過本書思考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必要性,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下一代。儘管我與作者都是身在父權社會裡有伴侶的異性戀女性,無法完全實踐理想的生活模式,但我們都在設法找出趨近理想的社會策略,生養了解、支持女性主義的下一代。

既然社會把各種難事都丟到媽媽身上,那就把創造一個更公平的世界,也放入我們的待辦清單吧!

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
Tu seras une mère féministe
作者: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
譯者:周桂音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
記者,專攻女性議題,多年來致力於研究與反歧視相關的主題,現於《Causette》雜誌定期談論婦女權利和女性主義。2018年曾出版《兒子,你將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Tus eras un homme-féministe mon fils !),在法國大受好評。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 諶淑婷(作家、生育改革行動聯盟常務監事)
2024-08-06 18:45

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