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誰為歹物出面:梁廷毓的《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靈.異.照.片
第一次遇見梁廷毓的名字與作品,是在MOCA一檔2019年的展覽《烏鬼》。《烏鬼》裡徘徊許多魑魅魍魎、非我族類的故事,以鬼影揭開數種生存邊界、記憶的殘餘。
當時他展出的作品是《斷頭河計畫》的其中一部分,名為〈斷頭之河〉的錄像裝置作品,結合訪談、文獻、問神儀式,以鮮豔色彩套疊於地形圖與寫實影像,讓現實產生異樣光譜、使「幽冥之物」變得可視。讓許多觀眾感到驚懼震撼的,也許是作品中,透過生者訴說「家族先人曾被原住民砍頭」的故事。
梁廷毓的新書《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中,曾述及他在研討會上,講述「吃番肉」的民間記憶時聽眾的反應:「不少聽眾與講者,流露出一臉錯愕和驚異神情⋯⋯頻頻皺著眉頭,彷彿不相信這些是『人可以講出來』的歷史。」
我是讀瓦歷斯.諾幹的詩作〈霧社1892-1931〉才知道何謂「番膏」。其中「一、膏(1892.埔里)」一節,有一個失蹤、被煮成番膏的孩子。詩人詩末附上「本事」(來自胡傳《台灣日記與稟啟》):「民殺番,即屠而賣其肉,每肉一兩值錢二十文,買者爭先恐後,頃刻而盡;煎熬其骨為膏,謂之『番膏』,價極貴。官示禁,而民亦不從也。」
「噤聲」所連結的其中一種意涵:呆掉、震驚、失語,恐怕是許多人與此段歷史第一次接觸的反應。
他的展場是有鬼的。梁廷毓在一篇文章〈冥眾的參與:如何構作一個魂在的展場?〉提及,《斷頭河計畫》的幾次展覽,工作人員、或能感應的觀眾向他傳達,展場有嘈雜的異聲、面目兇狠的鬼影,空蕩展場卻有許多「人」湧入。廷毓也曾撰寫論文,討論臺灣的靈異照片、觀落陰。
與我世代相近的臺灣觀眾,誰沒看過《玫瑰之夜》的靈異照片解析?節目中的影像專家負責除魅(我們為什麼以為看到靈體?),靈學專家捕捉能量(靈體想對我們說什麼?),意味著靈異(照片)可能不只是「看到鬼」而已。(註)
梁廷毓還認為,鬼魂並不只是所謂歷史幽靈的隱喻,若受此隱喻限制,我們會不容易看見複數之靈的存有。「鬼魂就不再只是歷史中壓迫與受壓迫結構下,被粉碎的生命、失語者、失能者、無力者,而是以另一種架構自為地存在:以靈異影像為中介,鬼魂作為處於『世界與眾鬼』宇宙觀下的人們,重塑自我知識、感性與精神意識的媒介。」
除了對「靈」深具啟發性的的摸索,「異」、「照」、「片」,在字面上,似乎也可各自扮演提示,引導我們理解《噤聲之界》的寫作行動。「異」是異人、異地、異族、異樣體驗;「照」是框架、打光、顯像,也「照應」複雜的人群記憶;「片」是散落的文獻檔案、弱小零碎的記憶、等待組合的事物,是永遠「片面」(並非負面意義)的觀察。
➤「界」的消息(或沒消沒息)
後來陸續在各地聯展看見梁廷毓的作品,除了震撼於作品產量之豐富深刻,也難免有「一定很忙吧⋯⋯」的念頭。畢竟此系列的創作、調查、研究,根植於深入對話、親身走訪,但也因為這些投身,得以為觀者拜請,現實地域的另類察覺。
「一般均質化的空間不容易產生鬼魅,反倒是破碎、曲折、角落與幽暗的所在總是鬼影幢幢。」這是梁廷毓為我們指出的一種「幽冥地理」。他在裝置、影像作品中的「著色」、「負像處理」不只為了見鬼,也可勾引、挑破一些固而未定的陰陽分界。
《噤聲之界》的「噤聲」在書中指涉幾種面向:未能明說的家族記憶;客家、原住民族群對過往衝突歷史的共同靜默;隱藏地名中的噤聲歷史(何為「頭寮」?何為「殺人窩」?);定居殖民者的語言、歷史讓「異族」噤聲⋯⋯
「噤聲」不只是沉默,而是「發出聲音可能會帶來危險」。也是在這幾層意義上,梁廷毓的入界、跨界、尋界(有些界線今已不存),便別具意義、格外艱難。
我在這部作品中也得到不少「新知」——雖然實在太晚了。我知道泰雅語稱客家人「mukan」,但不知道原來意指「(將屍體用東西)蓋起來」、也隱含「沒有抵抗能力」。童年去過幾回的新竹金鳥水族樂園周邊山林領域,其實是存放獵首頭顱之處、眾靈雲集。受原住民獵首的漢人家族、聚落裡,有「無頭祖公」的記憶與祭祀。
這些「晚來」的知道,是個人知識進程的遲緩,也受生活、族群經驗限縮,且不應推託——這是「界」的另一層意義與警示。
歷史的確需要是複數的歷史,難處在讓複數的「誰」共同存在,需要敘述的操作與斟酌。《噤聲之界》裡提到,原住民獵首對漢人來說是「番害」,但對於生存領域不斷受侵逼的原住民來說,難道就不是「漢害」嗎?
在梁廷毓參與合著的專書《qmul rhzyal Tayal?開山打林?逆寫北臺灣客庄形成史》中,羅烈師、陳龍田以〈北臺灣原客鄉鎮志的原住民族書寫分析與建議〉,地毯式回顧檢視了北臺灣原客交界之客家鄉鎮志,建議未來續修方志時,能夠以「原客互為主體」的基礎,重構地方歷史。
不只是「雙方『都(曾)是』加害者」或「雙方『都(曾)是』受害者」,畢竟「客家與賽夏於19世紀前期在北埔的遭遇,可以視為是臺灣在世界體系力量作用的歷程之一。當面臨急遽社會變遷時,客家與賽夏各自族內的人群或聚落,對變遷的態度並非全然一致⋯⋯吾人應該觀察其長時段的結構與趨勢⋯⋯」,梁廷毓書中特別在意的「人群互動記憶的塑形史」也可與此呼應,是他在複雜交界處,所執行的多重調節。
➤寫作需要有求必應,軟硬兼施?
《噤聲之界》裡間歇穿插著梁廷毓在錄像作品中製作的顱骨影像(有時會不小心嚇到),此一交織田野調查、家族史、檔案文獻、民間記憶、藝術行動的寫作,我們也會聯想到高俊宏《橫斷記》、《拉流斗霸》等足跡與鏡頭游移臺灣北部山區、使地理與歷史記憶交錯的一系列行動/寫作。
《橫斷記》中深具力量的,是(創作者、尋路者)高俊宏對空白、屏障、沉默境地的不安、執著與屈服:「大豹社那只堪想像的痛苦,也似乎形成了巨大的歷史屏障,讓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鑽入浩瀚山野間摸索,尋找隘勇線。」在看似「揭露」的重返之中,也有未曾應答、失效的問題。
《噤聲之界》中與「浪漫臺三線」的對話,同樣是一條曲折且銳利的線索:在「浪漫臺三線/浪漫客家庄」的文化行政語彙(與研討會)下,談論「食番肉」;以「浪漫斷頭河」的地圖照映「浪漫臺三線」。
我想像有種種「軟」、「硬」的對比/對話,存在這些行動中。它們有時是物質對上記憶,例如《噤聲之界》中,硬物製成的「碑」雖有各種型態(墓碑、界碑、神位碑、廟宇中的沿革碑)(註),碑文外還有(沒有機會出聲的)「生番」、「人肉鹹鹹」的祕密。文獻、檔案、歷史敘述是硬的,歹物(pháinn-mi̍h)難以定型、附著、穿梭、交織的網絡是軟的。
那麼,《噤聲之界》的寫作是硬的、還是軟的?此「硬–軟」的切割、對照,顯然是陷阱。他要談的,從來都是接觸、交界、不斷塑形、反應、轉化,不是嗎?(補充修正以上的兩兩對照:它們皆是軟硬相交。)
不過,我既曾受梁廷毓《斷頭河計畫》(也包含他參與的「引爆火山工程」)中幽魅不安的體感所纏繞,說不定我非常原始的期待,是在《噤聲之界》中,受更多的軟–硬過渡包圍,幽冥的、有靈的⋯⋯不過寫作,最不必的是有求必應。《噤聲之界》既已率先出面,也等待眾人/眾靈,請領各種方式,輕輕敲擊虛與實的蛋殼。(註)●
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
作者簡介:梁廷毓 藝術創作者與研究者,近年的「斷頭河計畫」(2017年至今)聚焦於計畫型藝術及匯合跨學科的地方研究,關注晚近歷史轉型正義、非人轉向趨勢中的超自然鬼魅與漢人、原住民互動之歷史和記憶。寫作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獎助(2020),並參與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客家文化學院「逆寫北臺灣客家開發史計畫」(2021-2022);相關研究曾獲「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學術發表散見於《臺灣文獻》、《臺灣風物》、《史物論壇:歷史博物館學報》、《歷史臺灣: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臺灣原住民族研究論叢》與《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等。 目前「斷頭河計畫」的相關展演包括《斷頭鬼之夢》(2023)、《食人之界》(2023)、《墳.屍骨.紅壤層》(2019)、《山.殺人.斷頭河》(2018)、《番肉考》(2018)。創作亦受邀於札那巴札爾美術館(烏蘭巴托,2023)、國立臺灣美術館(臺中,2022)、湯普森藝術中心(曼谷,2022)、國家攝影文化中心(臺北,2021)、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臺北,2021)、臺北當代藝術館(臺北,2020、2019)等地展出或放映。近幾年致力於開發複合型的展示介面,以展覽、研討會、工作坊、調研隊、文論等社會展演方式,進行相關計畫的實踐。 |
書評》年長女同志訪談的困難,長期耕耘綻放珍貴花朵:評《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
➤台灣一年只能找到一位受訪者;香港研究者也長期投入心力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老同小組花了8年出版《阿媽的女朋友:彩虹熟女的多彩青春》(2020,大塊文化)。很多人問,為什麼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最困難的是尋找受訪者,有時候找到條件符合、超過55歲的熟年女同志,卻不願受訪。
要年長世代女同志去回顧、訴說自己的故事,和她們過去的經驗很不同—她們很難想像,以前必須小心翼翼藏在檯面下、喜歡女人的私密人生,怎麼突然可以大辣辣地公開談論?以前被社會鄙視、不見容於正常社會規範的愛女人邊緣經歷,到底有誰想看?何況寫成書出版。
剛開始的兩年,我們一年才找到一位受訪者。受訪者找尋中,容易被辨識出也比較願意受訪者,大都是性別氣質偏「陽剛者」。《阿媽的女朋友》經歷過這些困難,我很理解要完成一本老年女同志的生命故事書寫有多麼困難。
《阿媽的女朋友》是老同小組的集體創作,一群有興趣訪談、書寫的義工,分頭採訪、一起討論逐字稿,再分頭書寫。《同聲同氣》的完成則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副教授鄧芝珊,以及獨立記者伍詠欣所共同完成。鄧芝珊累積了多年的女同志研究的田野經驗,長期投注心力,能克服過種種困難完成此書,更屬不易。
➤性別研究的框架不適用於年長者,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才愛上女人
《阿媽的女朋友》17位受訪者,出生於1938年至1965年代,《同聲同氣》的受訪者生於1930年代末至1950年代末。這些受訪者們的成長年代,經歷了二戰及百廢待舉的戰後,不論台灣或香港都是變動劇烈的社會,她們既要面對當時華人社會對同志的陌生、歧視與偏見,還要面對變遷動盪環境下生活或生存的挑戰。
從困頓和艱辛中活下來的年長女同志,為了在社會擠壓中生存,無不小心翼翼處理出櫃壓力,不輕易揭露或明講自己的同性情慾經驗,因此,要建立關係並進行訪談的難度也增加許多。
同志平權運動或性別研究興起後才產生的很多名詞(同性戀、同志、跨性別、認同…),並不適用年長世代女同志受訪者實際的行為模式。更早的年代,沒有同性戀、跨性別這些描述身分的詞彙。
她們不是先有同志身分認同,才決定當一個女同志去愛女人;身份名詞、認同的有無,一點也不影響年長世代女同志們去愛女人、擁有同性情慾生活。
這種與現在同志社群或性別研究非常不同的框架,是訪談和研究年長世代女同志很重要且關鍵的差異。
➤長照、身後事、繼承財產、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
《同聲同氣》不只是生命故事的呈現,也有研究視野與研究倫理的討論,書中的論文有寶貴的反省和辯證。《同聲同氣》書中〈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一文,年逾七十的故事主角洋洋在母親離世後,對於自己的老後長照、身後事,有更深的體悟,擔心自己未來可能失能或入住老人院。為了能讓小20歲的女友不慌亂、從容面對,洋洋深入思考法律對於伴侶繼承財產的缺乏保障、對伴侶代理緊急醫療權的憂心。故事記載了洋洋的各種考量和與女友的互動對話。
這些經驗和人生議題的思考,是年長女同志迫切且真實面臨的議題。若非貼近田野、與受訪者長期建立的信任關係,很難紀錄到當事人如此發自內心的細緻思考和人生規劃,這是重要且難得的訪談紀錄。
➤80/70/60世代差異
《阿媽的女朋友》和《同聲同氣》的訪談對象多為55歲以上的年長女同志,若是細分,她們面對的社會環境有世代差異的存在。
80歲以上,面對的是沒有任何同志空間、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本事」,才可能有同志的社交生活。甚至連人與人的聯繫,都和現在社會非常不同。
例如,早期台灣並非每戶都有家用電話做為聯絡方式,昔日女同志與友人/情人聯繫,只能靠通信往返。相同城市的朋友見面,只能到火車站前等候,或利用昔日車站會設置的黑板留言寫下訊息,這類情節在台灣早期影劇中可以見到。(《阿媽的女朋友》「阿寶——大橋頭的飄丿歲月」)
70歲以下的世代,有些人則經歷了90年代台灣或香港同志運動興起、同志組織紛紛成立、同志酒吧開始出現的環境。
不論是《阿媽的女朋友》或是《同聲同氣》,其中50~60多歲受訪者的故事,正好紀錄了主角們受惠於同志組織出現後,得以與社群連結的不同局面。
〈50+求愛記:趕上千禧同運列車 由ICQ搭到Les Peches〉主角洋洋在50歲後參與了當時的女同組織「⾹港女同盟」、「Les Peches」的活動;《阿媽的女朋友》裡則有多位主角參與了1990年成立、台灣第一個同志組織「我們之間」的活動,有些人透過《女朋友》雜誌交友欄,得以跨出孤獨的世界,有機會認識其他女同志,「交筆友」是早年女同志交友、維繫情感的重要管道。
➤香港/台灣/新加坡,老T生命經驗的差異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年長女同志與雙性戀女性的愛與親密關係的一種亞際進路〉這篇論文中,作者鄧芝珊副教授分別拜訪了來自不同華人社會的三位T—台北的Gin媽媽、新加坡的Joey、香港的阿芬。
文中有三位老T經歷各自的華人社會、早年尋求邊緣性少數生存與情慾的哲學,生動的描寫讓其精彩人生躍然紙上,作者也以深厚的學術訓練,梳理了三位主角所處社會環境的歷史脈絡,以及對同志相關的法律處境背景。
三位主角雖然所處的社會皆以華人文化為主,卻各有非常不同的殖民歷史背景與政治現況,要觀察或探討三地華人年長女同志的議題,這些歷史脈絡整理,對讀者是非常重要的背景參考資訊。
➤時間與恐懼
在〈關於渴望與等待〉中,探討女女「愛與親密關係」,鄧芝珊提出一個很有趣的研究觀察:
在我所知道的許多年長女同志的生命故事與情慾經驗中,很能理解這個深入年長女同志成長經驗與社會處境所得到的細膩觀察,年長女同志的生命哲學和年輕世代非常不同,因為那是在當時社會環境與父權體制下擠壓出來、得以從容活下去的某種生命「智慧」。●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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