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羅泰柱為何是韓國的「國民詩人」?從《像看花一樣看著你》說起
翻譯詩集牽涉到凝神觀察的功夫,按理說,譯完一本詩集之後,對詩人的作品世界總能說上三兩句意見。可是,譯完羅泰柱的詩集《像看花一樣看著你》,經過持續了相當長時間的觀察以後,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介紹,甚至評論這位詩人。我抖不掉猶豫,總覺得不言為妙。
詩人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詩作生涯,刊行的幾十本詩集所包羅的宇宙,以及數不清的讀者受到刺激與感動,在他們心裡鼓起的勇氣,翻譯些許詩作的經驗怎能讓我把握那麼多呢?更何況羅詩人一直實行,也一直呼籲「仔細看,久久看」,只看冰山一角,不宜匆忙試圖說明其「漂亮」、其「可愛」。
因此我不準備說很多。寫這篇文章,主要只是為了分享翻譯詩集裡一首詩的經驗;也希望透過這個經驗,說明羅泰柱為何能戴上韓國「國民詩人」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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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國,對「國民詩人」一詞的討論,應該至少從兩個層次來進行。第一個層次是詩在韓國人心中所占的意義和地位。除非詩在韓國文化裡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否則國民詩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空虛桂冠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十多年前,我陪著台灣出版界的著名人士去參觀首爾一家大型書店。看到布告板上揭曉的「本周前十名暢銷詩集」時,他愣住了,不覺自言自語:「韓國居然能做這樣有關現代詩的統計!」
現代詩在世界各地仍舊是個冷門,韓國並不是例外。可是相對來說,韓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願意讀詩,願意買詩集,願意討論詩,也樂意與詩歌遊玩。這首先歸功於詩人們的努力,他們所展現的風格之富,靈魂之清,用思之趣之活之貼切,說明了韓國現代詩為何能吸引讀者。那兒有冷靜的知性,有深思的修養,有相戀的表白,有對不義的抵抗,有勞動現場的疲憊、無望,甚至還有數巡濁米酒後的詼諧,讀者從中遇到能共鳴的空間。
在這樣的文學環境裡,「國民詩人」的稱呼是難能可貴的榮譽。當然這個「爵位」並不是透過什麼委員會的審查授與的,唯一的條件似乎是民眾的共鳴。我覺得若能有多幾個國民詩人就更好了,越多越好。
第二個層次是,詩人羅泰柱為何能成為國民詩人。我先從整本詩集裡最難翻譯的一首說起。我們先讀最後確定的翻譯:
〈每幾個人裡〉
每幾個人裡
總有人像看嬰兒一樣看著你
蹙緊的眉頭
閉緊的嘴唇
有什麼
煩悶心事嗎?像看花一樣看著你。
就我翻譯的詩集《像看花一樣看著你》來說,正確地翻譯這一首,是極其重要的關鍵。詩集的標題取自這首詩的末句,能夠與這首詩共鳴,也許就能接近貫穿這本詩集的精神。
問題主要在前兩句,其後6句的翻譯沒有什麼問題。直譯前兩句,略可得「隔一個人的一個人,再隔一個人的另一個人」這樣極不通順、莫明其意的詞句。讀過這個直譯稿的人,都說不通順,需要改。
我一方面想,原文就那麼不通順,似乎在說一句難以開口說出來的心裡話,把它譯成通順流利的中文,也許違背原意。但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想出圓滿的語句。
問題其實不在語言流利與否,而在原文的閱讀和理解。有些人理解為「一人又一人/再一人又另一人」,簡直就像排隊等著看「你」的順序。相反地,另外一些讀者拒絕把世人想像成在大禮堂開會般人群濟濟一堂的場面。人生本是得到一二知己就該心滿意足,何必說一排一排人等著看你。
「隔一個人的一個人」和「再隔一個人的另一個人」,這「兩個人」是接下來的句子裡動詞「看」的主語。這個動詞的賓語「你」,是像你、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也就是「國民」。他們有理由「蹙緊眉頭」,不管是不准說話還是不願說話,他們「閉緊嘴唇」,他們有「煩悶心事」其實不問自明。可是只有隔一個人才有一個人關心他們,要遇到另一個願意聽他們訴說的人,需要再隔一個人。
換言之,詩人告訴一個個的「你」:「不少人看著你,珍惜你,也許不是所有的人,也許不是每個人,可是有兩三個人時,至少其中一個看著你。」透過帶有拙陋筆致的前兩句,詩人傳達的意思值得我們咀嚼。其實「你」不需要那麼多人看著,「你」不習慣受到那麼多視線。詩人對一個個國民說,看著你們的人比你們想像的多,而且一直會有。這是詩人希望讀者聽到的話。
這裡還有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像看花一樣看著你」的「花」,不是大玫瑰,當然也不是牡丹或荷花。它很可能只是不知名,不大會引人注目的野花。注意到那些像野花似的你,是韓國現代詩裡刮目相待的傳統。舉個例子:
〈失業者〉
全慶子(1945- )聚精會神地收聽
交通訊息的播報
而無處可去的人
請想像無處可去而集中精神聽取交通訊息的人,和仔細看著那個人的詩人。這兩人之間的認同,是讀韓國現代詩不能疏忽的特點。
用野花雜草做人民的比喻,也是值得注意的特點。例如:
〈草〉
金洙暎(1921-1968)草在躺下來
趕陣雨來的東風裡飄揚著
草躺了下來
然後,終於哭了
為了低沉的天氣,又哭一陣後
再躺下來了草在躺下來
躺得比風快
哭得比風快
起得也比風早天氣低沉下來,草躺下來
躺到腳踝
到腳底
躺得比風晚
起得還是比風早
哭得比風晚
笑得還是比風早
天氣低沉下來,草根在躺下來
這兩個韓國文學史上的特點,能幫助我們欣賞羅泰柱的詩,幫助我們理解他何以戴著「國民詩人」的桂冠。「像看花一樣看著你」並不是說,看你的人把你當成像花那樣的美。他說的花,是要仔仔細細看才能看出「漂亮」、感到「可愛」的野花。
詩人在聲明,他願意仔細看、久久看你,就像他仔細看、久久看花一樣。觀察到你和野花之間的這個共同屬性,是詩人羅泰柱的成就。在60年的時光裡,他完成超過2000首詩,說破人與花之間的這個共同屬性,是很多人讀羅泰柱詩作的原因,也是他們讓羅泰柱做國民詩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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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羅泰柱 1971年在「首爾新聞」的新春文藝出道,197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竹林下》後,至今共發表近四千首詩作。以簡潔親民的文字,蘊含對於素雅既有溫度的大自然的感恩,深受讀者喜愛。出版數十本詩集,以及《與花草嬉戲》、《尋詩》等散文集十餘本,另著有童話、詩畫集、攝影詩集、詩選等,著作多達百餘部。曾獲土之文學獎、忠南文化獎、現代佛教文學獎、朴龍來文學獎、詩與詩學獎、鄉土文化獎、片雲文學獎、韓國詩人協會獎、鄭芝溶文學獎、空超文學獎、唯心作品獎及金斗笠文學獎等數十種獎項。 曾任忠南文人協會會長、公州文人協會會長、公州綠色協會代表等,也擔任過公州文化院院長、季刊《佛教文藝》總編輯、雙月刊詩雜誌《愛詩人》共同編輯、地方文學人會共同領導人、韓國詩人協會審議委員長。現居公州,於2014年成立公州草花文學館,並開創草花文學獎鼓勵創作。現任公州文化院院長。 |
書.人生.鄧九雲》晚讀者
老家重新裝潢後,客廳沙發的位置被一整面書牆取代了。那書櫃的書,七成都是在閱讀啟蒙時期購買的。不過每次談到這啟蒙,就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的閱讀開始得相當晚,而且沒有恩師,沒有同儕,完全靠機運與直覺。不像心中那些景仰的作家們,羨慕他們小學就能讀完《紅樓夢》,然後可以花一輩子慢慢去愛。
開始得晚,需要追上的很多,囫圇吞棗了好幾年,最近終於放慢步伐,因為該來的其實已經來了。這就得要感謝自己的囤書癖。
前陣子在圖書館無意間借了一本義大利作家Alessandro Baricco的《不流血》,被分線性口語式的敘事手法所吸引,於是慣性查詢起作者的其他作品,想來個系統性的閱讀計畫。他的書不好取得,除了已經改編成電影的《海上鋼琴師》與《絲綢》之外,台灣不是絕版就是沒有引進。失望了幾天後,竟然意外在自己的書架上發現兩本他的簡體版小說,一本是《一個人消失在世上》,已讀過,書上還有鉛筆的畫線,卻完全不記得內容。另一本是《憤怒的城堡》,書頁發黃,沒讀,這全是當年啟蒙時期亂買囤積的戰利品。
「短經典」的出現,不只讓我開啟對短篇小說的情有獨鍾,同時也激發了囤書的慾望。那系列的設計風格,只有簡單的粗黑文字,書封像色票一樣單色變化,放在書櫃簡直就如一排馬卡龍般的賞心悅目。於是接下來的好幾年,只要一有機會去中國大陸,我就持續補足系列中的缺號與新品。同時,也毫不手軟開始採購歐洲各國的簡體小說,儘管翻譯品質有時參差不齊,但總是難抵心中那股莫名投向陌生歐陸的渴望。
《愛,始於冬季》單純開啟了我對「使用」文字的好奇,以及對「日常」的價值探索。作者失去過摯親,與小女兒相依為命。不寫書的時候,他們會去中央公園餵鳥,散步,在沿路經過的每個自動快照亭前拍照。他說,「寫小說將會成為我們此生所做的最親密的事情,因為語言生生不息。」我清楚記得當年闔上書時,心裡那一股純純的美好的動念:我也好想寫點什麼。
一直到現在,能讓讀者產生這股書寫動念,都被我視為是對作者最高的讚譽。每當我想著文學的存在,就是一種生命的延續,心裡所有「負」的部分,通通都變成「正」的了。這聽起來有些誇張,但魔幻真的都是轉瞬之間。
於是Mr. Gwyn租了一個破舊的倉庫,播放長達62小時如自然光線變化的背景音樂,天花板掛著特殊訂製的燈泡,會在32天後一盞一盞的熄滅。他讓委託者每天自行前往倉庫在裡面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在一旁觀察,不互動。32天後Mr. Gwyn會完成「畫像」,也就是一篇「故事」。委託者都很滿意,但最後因為一場破壞,這個計畫無法進行下去,Mr. Gwyn從此消失,但他的文字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下去。
Alessandro Baricco筆下的人物,總是被生存的迷霧籠罩。許多人格格不入,一些渴望消失,一些正在消失。Mr. Gwyn就這樣爬進我的心裡,趁我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什麼打動之前,就融進了記憶的深處。大約一年後,我寫了一個故事,講述一個決定再也不演戲的女演員,要為委託者製造「未來回憶」。我一直受這女演員所吸引,前前後後以她為核心發展了幾個短篇與劇本。我曾單純以為她就是自己內在投射出去渴望成為的「原型」,但此刻我明白,她是我所經歷過的閱讀總和,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魅惑的異國情調,正是來自我從未抵達過的義大利。
這故事的背景圍繞在一個叫桂旎葩的地方,像桃花源烏有般的存在。他們要造一列火車,卻不知開往何處,於是火車頭宛如一座紀念碑擱淺在草原上等待著啟航。他們還要造一座玻璃水晶宮,包含夢想與無限,伴隨崩毀與脆弱。故事中的意象與敘事比《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更複雜了,更能凸顯出Alessandro Baricco作品裡一向鍾情的兩大元素:「宿命」與「傳奇」。
想想《海上鋼琴師》的1900,我總是把他究竟該不該下船的問題,視同為《駭客任務》裡那兩顆藥丸一樣經典。不過我們都忘了一件事,怎麼選擇從來都不是重點,故事會在讀者心裡成為一種「自然殘留」,卡在我們與世界的中間。譬如那輛閒置的火車頭,與夢幻脆弱的玻璃屋,如同我們內在最格格不入、不切實際卻無人知曉的浪漫渴望。故事讓生活的彩度提高,並且無形中催生出更多「畫面」,達到生生不息的終極目標。每當這一刻明瞭攤在眼前時,我會與那根本不清楚長相的書寫者,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親密感。受捧著書,卻明確感到整個人,被一股力量完美地撐著。
人會覺得孤獨,是截斷了那殘留的可能。只要撿起一本書,孤獨就有被滲透瓦解的機會。除了書櫃的寶庫,我的床前有本被翻到爛的《呼蘭河傳》。那是一位叫蕭紅的摯友,總能把我的孤獨,瓦解得最為徹底。●
鄧九雲
演員、作家、編導。政治大學廣告學系與韓文雙學士,英國東15表演碩士。
影像與劇場表演遍及台港中。出版多本短篇小說與散文集:《女兒房》《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暫時無法安放的》《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長篇小說《女二》入圍23屆台北文學獎年金獎助計畫。2015年開創「小說聚場」系列展演,結合非典型空間、文本與戲劇,至今發表四部作品。
持續保持創作能量,渴望在文字與戲劇中開拓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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