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鄧九雲》晚讀者

老家重新裝潢後,客廳沙發的位置被一整面書牆取代了。那書櫃的書,七成都是在閱讀啟蒙時期購買的。不過每次談到這啟蒙,就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的閱讀開始得相當晚,而且沒有恩師,沒有同儕,完全靠機運與直覺。不像心中那些景仰的作家們,羨慕他們小學就能讀完《紅樓夢》,然後可以花一輩子慢慢去愛。

開始得晚,需要追上的很多,囫圇吞棗了好幾年,最近終於放慢步伐,因為該來的其實已經來了。這就得要感謝自己的囤書癖。

前陣子在圖書館無意間借了一本義大利作家Alessandro Baricco的《不流血》,被分線性口語式的敘事手法所吸引,於是慣性查詢起作者的其他作品,想來個系統性的閱讀計畫。他的書不好取得,除了已經改編成電影的《海上鋼琴師》與《絲綢》之外,台灣不是絕版就是沒有引進。失望了幾天後,竟然意外在自己的書架上發現兩本他的簡體版小說,一本是《一個人消失在世上》,已讀過,書上還有鉛筆的畫線,卻完全不記得內容。另一本是《憤怒的城堡》,書頁發黃,沒讀,這全是當年啟蒙時期亂買囤積的戰利品。

所謂的啟蒙,是晚在26歲才開始。那時我剛從英國學習表演回國不久,就隻身前往上海拍戲。實在因為拍戲空檔太無聊,沒通告的日子沒地方去,就泡在人煙稀少的大書店裡。當年(2009年)的簡體書,都走低價簡潔派,不如現在本本高貴精裝。我發現一套王安憶主編的「短經典」,是世界當代短篇小說叢書。出版的第一本是美國作家Simon Van Booy的《愛,始於冬季》,當時台灣還沒有譯本。那時的我讀得心花怒放,買了幾本回台灣送人,甚至異想天開想自己翻譯再找出版社出。(最後當然沒事成。不過那是另一段有趣的故事,讓我結識幾位獨立出版的好友們,慢慢踏上作家之路。)

「短經典」的出現,不只讓我開啟對短篇小說的情有獨鍾,同時也激發了囤書的慾望。那系列的設計風格,只有簡單的粗黑文字,書封像色票一樣單色變化,放在書櫃簡直就如一排馬卡龍般的賞心悅目。於是接下來的好幾年,只要一有機會去中國大陸,我就持續補足系列中的缺號與新品。同時,也毫不手軟開始採購歐洲各國的簡體小說,儘管翻譯品質有時參差不齊,但總是難抵心中那股莫名投向陌生歐陸的渴望。

《愛,始於冬季》單純開啟了我對「使用」文字的好奇,以及對「日常」的價值探索。作者失去過摯親,與小女兒相依為命。不寫書的時候,他們會去中央公園餵鳥,散步,在沿路經過的每個自動快照亭前拍照。他說,「寫小說將會成為我們此生所做的最親密的事情,因為語言生生不息。」我清楚記得當年闔上書時,心裡那一股純純的美好的動念:我也好想寫點什麼。

一直到現在,能讓讀者產生這股書寫動念,都被我視為是對作者最高的讚譽。每當我想著文學的存在,就是一種生命的延續,心裡所有「負」的部分,通通都變成「正」的了。這聽起來有些誇張,但魔幻真的都是轉瞬之間。

再次重讀《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才驚覺這本書對我之後的書寫生涯影響甚巨。更精確的說,那是意識到這位義大利作者,持續對我筆下的「世界」釋放著一種恆常的振動頻率。《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是在寫一位決定再也不寫作的作家Mr. Gwyn的故事。他封筆之後沒多久,無意間路過一個畫展,給了他全新的靈感——他決定進行一項奇怪的新計畫,幫人「寫畫像」。

於是Mr. Gwyn租了一個破舊的倉庫,播放長達62小時如自然光線變化的背景音樂,天花板掛著特殊訂製的燈泡,會在32天後一盞一盞的熄滅。他讓委託者每天自行前往倉庫在裡面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在一旁觀察,不互動。32天後Mr. Gwyn會完成「畫像」,也就是一篇「故事」。委託者都很滿意,但最後因為一場破壞,這個計畫無法進行下去,Mr. Gwyn從此消失,但他的文字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下去。

Alessandro Baricco筆下的人物,總是被生存的迷霧籠罩。許多人格格不入,一些渴望消失,一些正在消失。Mr. Gwyn就這樣爬進我的心裡,趁我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什麼打動之前,就融進了記憶的深處。大約一年後,我寫了一個故事,講述一個決定再也不演戲的女演員,要為委託者製造「未來回憶」。我一直受這女演員所吸引,前前後後以她為核心發展了幾個短篇與劇本。我曾單純以為她就是自己內在投射出去渴望成為的「原型」,但此刻我明白,她是我所經歷過的閱讀總和,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魅惑的異國情調,正是來自我從未抵達過的義大利。

Mr. Gwyn教給我,我們不是一些人物,我們是故事。我們總覺得自己是人物,忙碌於冒險和日常生活,但我們應該明白的是:我們是整個故事,不僅僅是那些人物。我們是那些我們散步的森林,是騙人的壞蛋,是周圍的混亂,是我們經歷過的事情,是東西的顏色、聲音。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中的幾頁,但是這本書沒人寫過。」

我曾以為當閱讀開竅了之後,喜愛過的都會變得遜色。然而現實卻不是這樣的邏輯。過往的囤積雷達,像能辨識未來一般,神奇地為我存取了許多稀有的補給品。讀完《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我打開泛黃的《憤怒的城堡》又讀了通霄。小說中兩個明確的意象在我腦海盤旋著:火車與玻璃。

這故事的背景圍繞在一個叫桂旎葩的地方,像桃花源烏有般的存在。他們要造一列火車,卻不知開往何處,於是火車頭宛如一座紀念碑擱淺在草原上等待著啟航。他們還要造一座玻璃水晶宮,包含夢想與無限,伴隨崩毀與脆弱。故事中的意象與敘事比《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更複雜了,更能凸顯出Alessandro Baricco作品裡一向鍾情的兩大元素:「宿命」與「傳奇」。

想想《海上鋼琴師》的1900,我總是把他究竟該不該下船的問題,視同為《駭客任務》裡那兩顆藥丸一樣經典。不過我們都忘了一件事,怎麼選擇從來都不是重點,故事會在讀者心裡成為一種「自然殘留」,卡在我們與世界的中間。譬如那輛閒置的火車頭,與夢幻脆弱的玻璃屋,如同我們內在最格格不入、不切實際卻無人知曉的浪漫渴望。故事讓生活的彩度提高,並且無形中催生出更多「畫面」,達到生生不息的終極目標。每當這一刻明瞭攤在眼前時,我會與那根本不清楚長相的書寫者,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親密感。受捧著書,卻明確感到整個人,被一股力量完美地撐著。

人會覺得孤獨,是截斷了那殘留的可能。只要撿起一本書,孤獨就有被滲透瓦解的機會。除了書櫃的寶庫,我的床前有本被翻到爛的《呼蘭河傳》。那是一位叫蕭紅的摯友,總能把我的孤獨,瓦解得最為徹底。


鄧九雲
演員、作家、編導。政治大學廣告學系與韓文雙學士,英國東15表演碩士。

影像與劇場表演遍及台港中。出版多本短篇小說與散文集:《女兒房》《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暫時無法安放的》《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長篇小說《女二》入圍23屆台北文學獎年金獎助計畫。2015年開創「小說聚場」系列展演,結合非典型空間、文本與戲劇,至今發表四部作品。

持續保持創作能量,渴望在文字與戲劇中開拓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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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4 10:30
話題》羅泰柱為何是韓國的「國民詩人」?從《像看花一樣看著你》說起

翻譯詩集牽涉到凝神觀察的功夫,按理說,譯完一本詩集之後,對詩人的作品世界總能說上三兩句意見。可是,譯完羅泰柱的詩集《像看花一樣看著你》,經過持續了相當長時間的觀察以後,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介紹,甚至評論這位詩人。我抖不掉猶豫,總覺得不言為妙。

詩人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詩作生涯,刊行的幾十本詩集所包羅的宇宙,以及數不清的讀者受到刺激與感動,在他們心裡鼓起的勇氣,翻譯些許詩作的經驗怎能讓我把握那麼多呢?更何況羅詩人一直實行,也一直呼籲「仔細看,久久看」,只看冰山一角,不宜匆忙試圖說明其「漂亮」、其「可愛」。

因此我不準備說很多。寫這篇文章,主要只是為了分享翻譯詩集裡一首詩的經驗;也希望透過這個經驗,說明羅泰柱為何能戴上韓國「國民詩人」的桂冠。

***

在韓國,對「國民詩人」一詞的討論,應該至少從兩個層次來進行。第一個層次是詩在韓國人心中所占的意義和地位。除非詩在韓國文化裡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否則國民詩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空虛桂冠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十多年前,我陪著台灣出版界的著名人士去參觀首爾一家大型書店。看到布告板上揭曉的「本周前十名暢銷詩集」時,他愣住了,不覺自言自語:「韓國居然能做這樣有關現代詩的統計!」

現代詩在世界各地仍舊是個冷門,韓國並不是例外。可是相對來說,韓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願意讀詩,願意買詩集,願意討論詩,也樂意與詩歌遊玩。這首先歸功於詩人們的努力,他們所展現的風格之富,靈魂之清,用思之趣之活之貼切,說明了韓國現代詩為何能吸引讀者。那兒有冷靜的知性,有深思的修養,有相戀的表白,有對不義的抵抗,有勞動現場的疲憊、無望,甚至還有數巡濁米酒後的詼諧,讀者從中遇到能共鳴的空間。

在這樣的文學環境裡,「國民詩人」的稱呼是難能可貴的榮譽。當然這個「爵位」並不是透過什麼委員會的審查授與的,唯一的條件似乎是民眾的共鳴。我覺得若能有多幾個國民詩人就更好了,越多越好。

第二個層次是,詩人羅泰柱為何能成為國民詩人。我先從整本詩集裡最難翻譯的一首說起。我們先讀最後確定的翻譯:

〈每幾個人裡

每幾個人裡
總有人

像看嬰兒一樣看著你

蹙緊的眉頭
閉緊的嘴唇
有什麼
煩悶心事嗎?

像看花一樣看著你。

就我翻譯的詩集《像看花一樣看著你》來說,正確地翻譯這一首,是極其重要的關鍵。詩集的標題取自這首詩的末句,能夠與這首詩共鳴,也許就能接近貫穿這本詩集的精神。

問題主要在前兩句,其後6句的翻譯沒有什麼問題。直譯前兩句,略可得「隔一個人的一個人,再隔一個人的另一個人」這樣極不通順、莫明其意的詞句。讀過這個直譯稿的人,都說不通順,需要改。

我一方面想,原文就那麼不通順,似乎在說一句難以開口說出來的心裡話,把它譯成通順流利的中文,也許違背原意。但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想出圓滿的語句。

問題其實不在語言流利與否,而在原文的閱讀和理解。有些人理解為「一人又一人/再一人又另一人」,簡直就像排隊等著看「你」的順序。相反地,另外一些讀者拒絕把世人想像成在大禮堂開會般人群濟濟一堂的場面。人生本是得到一二知己就該心滿意足,何必說一排一排人等著看你。

「隔一個人的一個人」和「再隔一個人的另一個人」,這「兩個人」是接下來的句子裡動詞「看」的主語。這個動詞的賓語「你」,是像你、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也就是「國民」。他們有理由「蹙緊眉頭」,不管是不准說話還是不願說話,他們「閉緊嘴唇」,他們有「煩悶心事」其實不問自明。可是只有隔一個人才有一個人關心他們,要遇到另一個願意聽他們訴說的人,需要再隔一個人。

換言之,詩人告訴一個個的「你」:「不少人看著你,珍惜你,也許不是所有的人,也許不是每個人,可是有兩三個人時,至少其中一個看著你。」透過帶有拙陋筆致的前兩句,詩人傳達的意思值得我們咀嚼。其實「你」不需要那麼多人看著,「你」不習慣受到那麼多視線。詩人對一個個國民說,看著你們的人比你們想像的多,而且一直會有。這是詩人希望讀者聽到的話。

這裡還有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像看花一樣看著你」的「花」,不是大玫瑰,當然也不是牡丹或荷花。它很可能只是不知名,不大會引人注目的野花。注意到那些像野花似的你,是韓國現代詩裡刮目相待的傳統。舉個例子:

〈失業者〉
全慶子(1945- )

聚精會神地收聽
交通訊息的播報
而無處可去的人

請想像無處可去而集中精神聽取交通訊息的人,和仔細看著那個人的詩人。這兩人之間的認同,是讀韓國現代詩不能疏忽的特點。

用野花雜草做人民的比喻,也是值得注意的特點。例如:

〈草〉
金洙暎(1921-1968)

草在躺下來
趕陣雨來的東風裡飄揚著
草躺了下來
然後,終於哭了
為了低沉的天氣,又哭一陣後
再躺下來了

草在躺下來
躺得比風快
哭得比風快
起得也比風早

天氣低沉下來,草躺下來
躺到腳踝
到腳底
躺得比風晚
起得還是比風早
哭得比風晚
笑得還是比風早
天氣低沉下來,草根在躺下來

這兩個韓國文學史上的特點,能幫助我們欣賞羅泰柱的詩,幫助我們理解他何以戴著「國民詩人」的桂冠。「像看花一樣看著你」並不是說,看你的人把你當成像花那樣的美。他說的花,是要仔仔細細看才能看出「漂亮」、感到「可愛」的野花。

詩人在聲明,他願意仔細看、久久看你,就像他仔細看、久久看花一樣。觀察到你和野花之間的這個共同屬性,是詩人羅泰柱的成就。在60年的時光裡,他完成超過2000首詩,說破人與花之間的這個共同屬性,是很多人讀羅泰柱詩作的原因,也是他們讓羅泰柱做國民詩人的道理。


(取自Unspalsh/yx z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像看花一樣看著你
꽃을 보듯 너를 본다
作者:羅泰柱 
譯者:柳亨奎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羅泰柱 
作家、詩人。1945年生於忠清南道。1963年於公州師範學院畢業,1964年成為國小老師,直至2007年以公州長岐小學校長的身份,結束長達43年的教師生涯,榮獲國家頒發的「黃條勤政勳章」。

1971年在「首爾新聞」的新春文藝出道,197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竹林下》後,至今共發表近四千首詩作。以簡潔親民的文字,蘊含對於素雅既有溫度的大自然的感恩,深受讀者喜愛。出版數十本詩集,以及《與花草嬉戲》、《尋詩》等散文集十餘本,另著有童話、詩畫集、攝影詩集、詩選等,著作多達百餘部。曾獲土之文學獎、忠南文化獎、現代佛教文學獎、朴龍來文學獎、詩與詩學獎、鄉土文化獎、片雲文學獎、韓國詩人協會獎、鄭芝溶文學獎、空超文學獎、唯心作品獎及金斗笠文學獎等數十種獎項。

曾任忠南文人協會會長、公州文人協會會長、公州綠色協會代表等,也擔任過公州文化院院長、季刊《佛教文藝》總編輯、雙月刊詩雜誌《愛詩人》共同編輯、地方文學人會共同領導人、韓國詩人協會審議委員長。現居公州,於2014年成立公州草花文學館,並開創草花文學獎鼓勵創作。現任公州文化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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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柳亨奎(美國里德大學中文系教授)
2021-10-13 10:00
書評》當巨賈土豪橫行全球,中國對消費主義的操弄與自我否定:評《消費中國》

在疫情蔓延人間之前,東京銀座。

A君走進一間創業近90年的壽司名店,這是這趟日本之旅的重頭戲,也是最貴的一筆花費。但A君沒有太多遲疑,能用錢重溫的回憶,都是划算,尤其經過這幾年的波折,A君打定主意這次來日本,一定要重訪記憶裡的美好,宣示人生下一階段的開始。所以他省吃儉用了好一陣子,並硬生生把前次入門的午間套餐,打腫臉升級成高級晚餐。

傍晚按約定時間抵達,店面素雅依舊,女侍依例於門口迎接,一路引領到吧台,師傅已經就位。晚間只有兩種套餐,線上預約時就已選定其中便宜的項目,省去一些不自在的尷尬。稍稍寒喧,師傅老練地依序送上幾年來難忘的美味,每一道皆環環相扣,像一首流暢的曲目。

一切美好,直到中途來了一群中國觀光客。

三名女子,約莫二十多歲年紀,其中一人身穿專門租給觀光客的和服,應該是小團體的領頭,一路負責和店員、師傅對話。三人嗓門不小,一入店就擾亂原本的靜謐。然而真正讓氣氛尷尬的是,她們拒絕套餐,堅持單點。師傅頗有難色,幾經溝通無效,也只能配合。三人把銀座的壽司名店當成迴轉壽司,一盤又一盤點選最奢華的食材,反覆來回指名頂級鮪魚或海膽,每一盤端上來的壽司都伴隨著師傅不自在的笑容。

女子邊吃邊開箱剛剛在銀座購物的戰利品,各種只在雜誌上看過的名牌,佐著高單價的壽司,交織出濃郁的銅臭,也對映著A君的寒酸,整個晚上的愉悅就此戛然而止。

出於理性或感性,我們都相信這樣的經歷只是少數特例,但每個旅人在旅途上,似乎總遇過一兩次這類來自中國的暴發戶。他們在世界不同角落用難以想像的天價消費,展示著壓倒性的財力,就算是少數特例,但這樣巨賈土豪般的刻版印象始終深植人心。驚人的消費力,成為幾十年來中國崛起最具體而實際的現象,不時出現在日常生活或新聞報導中,每每看到,總讓人忍不住心底嘀咕:「這不是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嗎?」

當然,面對這個帶點淡淡酸意的反問,多數人都能提出類似「共產主義早就只是空洞的旗號」,或者「消費欲望不是意識形態所能控制」等等常識般的回覆。正如同所有的「常識」,這樣的答案既對且錯,只能從表面層次提供表淺的印象,無法回應錯綜複雜的深層構造,導致看不清問題的本質。

葛凱(Karl Gerth)的新作《消費中國:資本主義的敵人如何成為消費主義的信徒》為這個「常識」的印象,提供了更全面整體的分析,以堅實的史料解析和理論推斷,呈現出消費現象和國家權力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葛凱長期關注近現代中國消費主義,前兩本著作《製造中國:消費文化與民族國家的創建》以專業的學術文字分析20世紀前「國貨運動」背後所具有的歷史意義;《中國好,世界就好?一個牛津大學教授對中國消費的25年深度觀察》則以平易近人的筆調,分析改革開放後中國消費市場蓬勃發展對世界造成的影響。《消費中國》則將焦點集中在1949年至1976年,毛澤東治下中國政治試圖對消費的控制。三者合觀,可說完成了一套關於中國百年消費現象的完整論述。

三本書擁有共通的觀察和主題,一方面從人們的消費和商品的流行,重新理解資本主義對近現代中國的深遠影響——對消費的渴望以及進而形成的消費文化,幾乎不受政治或社會更迭所左右,無論戰亂、承平,不管誰人主政,這條由眾人內心欲望匯集的長河,都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奔流不息。

另一方面,作者更進一步勾勒國家權力試圖駕御或利用這股龐大力量的努力,以民族主義為染劑,拼命想在消費行為之中染上自己的色彩,進一步擴張或鞏固統治。從國民政府的「國貨運動」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運動」,不論統治者高舉的是儒家倫常或共產主義,又或者表面上對於舖張消費採取多激烈的抨擊,執政者總是主動且積極地運用人民對流行事物的消費,傳遞所欲打造的意識形態。

但對統治者而言,消費是一把雙面刃,是匹難以降服豢養的猛虎。其中聚合了太多人心虛榮、執念、貪求等等本能的衝動,那是政治權力始終無法徹底染指的私領域,蘊藏太多陽奉陰違的「弱者的抵抗」。如同作者所形容,試圖利用消費主義的統治者,最後多半會陷入騎虎難下的困境。

以《消費中國》書中毛澤東治下的中國為例,開篇以1970年代中葉至80年代期間中國人對「三大件」(手錶、腳踏車與縫紉機)的狂熱,顯示人們對於消費的渴望與需求始終未曾消失。這樣的消費熱潮,在表象層次或可簡單用文革結束、政治氣氛舒緩加以帶過,但在更深層的核心,則顯示整個毛澤東時代,政府從來沒有真正打算消滅人們的消費欲,而是想要加以操弄,張弛之間釋放出各種矛盾的訊息。一旦找到機會,這頭政府試圖豢養的野獸,就如猛虎出閘般不受控制。


中國北京展覽館展出的中國1980年代生活用品,包括洗衣機、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電視機等(取自wiki

葛凱認為「中共自我認定的社會主義國家並非資本主義的對立面,而是一個對工業資本主義實施控制的『國家-私人』光譜上不斷移動的點。」簡單來講,就是將資本的累積和分配,乃至個人購物在內的每一個環節,通通由國家主導,納入國家的控制。作者以「國家消費主義」來形容這樣的管控在消費端的體現。

透過各章的分析,由蘇聯的舶來風尚,廣告、海報或電影裡面的種種形象,對服務業的整頓,乃至暴力政治頂點的文化大革命,中共政權從來沒有打算要徹底抵制資本主義式的消費,而是想要引導消費的方向,打造出新的流行事物。就像在文化大革命風行的毛像章一樣,中共政府是意圖控制消費,而不是消滅消費。這樣的控制有出於政治目的,也有經濟目的,端看執政的需求,有些禁止,有些鼓勵,結果就是充滿矛盾。


印有毛澤東肖像或革命口號的毛像章(取自flickr/Thomas Fisher Rare Book Library, UofT

然而,購物欲望又豈是那麼容易操縱。《消費中國》裡記錄了太多反作用力的例子,被禁止者等待時機反彈,受鼓勵者則淪為瘋狂。消費欲望如同《侏羅紀公園》裡的恐龍,總在官方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出路,當文革抄家都能成為變相的流行型錄,成為一窺上層流行的管道。紅衛兵展示抄家沒收物品,目的是揭露「資產階級的惡行」,結果反倒激起參觀群眾的購物欲,進而延伸出各式各樣的貪腐行徑。類似的例子都說明了,政府不只無法操控消費,這樣操弄的妄想,社會反而陷入比資本主義更誇張的不平等中。

如同英文書名簡潔明瞭指出的「無盡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如何否定中國的共產革命」(Unending CapitalismHow Consumerism Negated China's Communist Revolution),中共對消費的操弄,最終反成為對自我的否定,尤其當改革開放後,政府有心朝向強化消費的政策,結果造就了一則又一則土豪軼事或印象。

閱讀葛凱三部關於近現代中國的著作,能獲得許多不同的思想刺激。除了專業層次的討論,譬如重新檢討冷戰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二元結構,或中共統治的本質為何等嚴肅的議題之外,對一般讀者來說,最吸引人的,或許還是他藉由每個人都習以為常的消費現象,去挖掘歷史意義的能力。因為如此貼近現實生活和人性,加上關注的是近現代百年的變化,書中所揭露的史學發現,往往都能找到對眼下世界的對應。

在《中國好,世界就好?》一書裡,葛凱反覆強調:「中國的未來和世界未來將受到中國這股消費主義熱潮的深遠影響。……全世界的問題都繞著中國轉。」當「共同富裕」成為新的口號,所有中國工商巨賈奉若聖經,這一次對資本或消費的控制,又會將中國或世界帶到什麼地方呢?

世間無數的A君們,想起那些被毀掉的旅程,只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消費中國:資本主義的敵人如何成為消費主義的信徒
Unending Capitalism: How Consumerism Negated China’s Communist Revolution
作者:葛凱(Karl Gerth)
譯者:陳雅馨、莊勝雄
出版:臺灣商務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葛凱(Karl Gerth)
在哈佛大學專研中國消費歷史,師承著名漢學大師費正清(John K. Fairbank)一脈,受孔復禮(Philip Kuhn)與柯偉林(William Kirby)指導,於2000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先後任教於南卡羅來納大學與牛津大學,現為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歷史學系教授、Hwei-Chih and Julia Hsiu中國研究基金會首席講座教授。

1986年時大學三年級的葛凱首次訪問中國,從此他也踏上了日後三十餘年中國研究的漫漫長路。探討中國消費及資本主義問題的他,致力於建立近代中國消費主義的歷史演進脈絡,亦即「中國消費主義三部曲」。本書為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補足了消費脈絡最後、最不為人知但最為重要的一塊,亦即毛澤東時期的消費文化概念。另外兩部分別為:《製造中國:消費文化與民族國家的創建》、《中國好,世界就好?一個牛津大學教授對中國消費的25年深度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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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1-10-12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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