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我夢寐以求想要像你的性/愛那樣失敗:讀《傴僂》

市川沙央小說《傴僂》開頭,是男記者文字直播潛入澀谷約砲酒吧「港區女子3P達成」的報導。用約砲軟體約出21歲E罩杯的早稻田女大生,進二樓酒吧,一對陌生男女端酒搭訕:運動型商社男,早稻田政經學部畢;狩獵金融新貴的港區女子,高中有過5P經驗。兩對露水鴛鴦同上三樓開房,交換性伴侶。熱火朝天之際,按下落地毛玻璃牆開關,玻璃剎那變透明,眾多宅男貼牆圍觀,手裡忙活。

從酒池肉林畫面,突然切換到螢幕打字,iPad mini放在病床蓋肚毛毯上。原來記者堵痰了,人工呼吸器嘟嘟叫。抽完痰,接回氣切插管。恢復呼吸了,再寫「福岡和長崎的20個搭訕聖地」。

在網上偽裝成獵豔的男記者,她是身障的中年女性井澤釋華。從小肌肉發育不全,血液含氧不足,國二在教室昏倒以來,繭居近30年。要下床小便,得用注射器抽光氣切插管的氣囊,拔呼吸器關機。因為脊椎彎曲壓垮右肺,所以頸部無法右轉,電視須放左前方。只能用右手取物,左腳只有腳趾能碰地,一走就撞到左側門框。坐姿不是壓迫頸部,就是壓迫腰部;別無選擇,想讀寫只好交替壓迫不同部位,結果脊椎更彎。

畫面反差震撼了讀者。井澤住在父母遺產公寓改建的護理之家,整年能見的就是照服員、照護管理師、醫護、呼吸器租賃公司。所以她讀到第二間函授大學,死守大學生頭銜;寫農場文、輕小說,卻是繼承數億遺產、數幢公寓的房東,版稅稿費都捐出去或買拌飯香鬆,寫稿只為保持社會接觸。

為何要寫約砲?因為是內容農場的流量密碼,男性受眾愛看嫖妓文或「20個搭訕聖地」,搭交友APP的廣告。女性是「和前任復合的20間神社」加電話占卜的廣告。

太慘了。原來這些男網民整天想的,除了嫖,就是白嫖。而他們的女友除了被傷到分手,就是分手傷心到求復合。真.地獄哽。


新宿的大久保公園晚上會變另類聖地。(圖源:Dick Thomas Johnson / flickr)

➤墮胎升格

酸諷之餘,再看井澤匿名網誌日記發文一覽:〈如果能夠重生的話,我想成為一名高級娼婦〉、〈我想在麥當勞打工〉、〈我想體驗高中生活〉、〈在自動驗票閘門普及之前就無法行走,所以只知道用剪刀剪車票的剪票口〉等,頓時地獄哽也不再好笑了。原來再平凡不過的,被劈腿拋棄、為賤人浪費眼淚,在她心目中是這麼奢侈的人生。甲之毒藥,乙之美食。

回看開頭的約砲幻想文「21歲」、「E罩杯」、「早稻田大學」、「港區女子」、「5P經驗」等,原來就像網紅開箱片訴求LV、米其林、頭等艙,是在收集賦予自身價值的階級標籤。女主角是財富的貴族,性的賤民。她在文中扮演性愛老手的男記者,出示砲吧會員卡帶路;真實身分卻是透明牆後圍觀群交的賤民。

她還想懷孕。她盤算:身體扭曲,承受不起孕育、分娩、育兒的苦楚,但半途墮胎就行了。所以,「像普通女人一樣懷孕並墮胎,是我的夢想」。《N/A》少女為了逃離男尊女卑的宿命,藉厭食停經、女同戀情,來否認自己是女性;《傴僂》女主角則追求藉墮胎升遷為普通女人,兩者都是自我變性手術。

➤成為真正的人

小說揭開日本對女性身體規訓史,血淚斑斑怵目驚心。1899年禁止墮胎,1948年允許不經孕婦同意、強制墮胎,1972年允許篩檢出胎兒有身心障礙時墮胎;禁止身心障礙者生育,默許身心障礙女性切除子宮以交換機構安置。婦運要求墮胎權,而身心障礙者運動團體呼籲女人別墮掉身障胎兒。

1996年刪除優生條款,允許身障者生育。但社會仍習慣產前絨毛篩檢發現異常會「殺害身障胎兒」,所以女主角問:「既然如此,身障者為了殺害而懷孕應該也沒關係吧?」「這樣才算終於平衡,對吧?」

問著「沒關係吧」,就像窮到快餓死的人幻想中樂透用成噸魚子醬泡澡,還擔心「這樣不算違反道德吧」。就像宅男只想著要上床、無論誰都好一樣,欲望僅是表達匱乏如何被認知。在嬰兒心目中,它需要的是奶而不是母親這個人,所以物化別人是理所當然的。

瘋狂的寂寞,連抽痰都令她聯想到墮胎吸出胎兒。表示墮胎並非願望或未來,而是她正在發生的每一個現在。幻想是人生的救贖,墮胎是她將抽痰痛苦轉化成一種浪漫的幻想。假裝自己是普通人,普通到可以懷孕和墮胎,透過生育儀式「成為真正的人」。

為什麼,生育才算真正的人?禁錮她的不只是身障,女主角說不出想要被愛、想要活著的慾望;只能遁入監獄高牆,借女性角色社會規範來說話。

腦性麻痺離婚農婦余秀華的詩《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迎空吶喊「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把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如慷慨赴義一樣超凡入聖。

而《傴僂》女主角是活得卑微的普通人,照服員青年自揭從網誌中認出了她,她卻遏止玫瑰色的憧憬,仍相信對方言語攻擊她是因為替她洗澡壓力太大。她自問「我的裸體究竟是多沉重的負擔」,然後自我安慰「清洗著一個連看也不想看的畸形身體時,也只不過是當作在磋磨一個金塊吧。」

動見觀瞻,青年收她的床單、毛巾和睡衣去洗,「讓男人的手碰觸這些每晚吸收著我污垢的物品,如今我越來越難以忍受。」拚命往自己心口捅刀,渴愛把她變成了畸形、物品、污垢。而每次她感到被他羞辱,就會覺得他可憐。超載的痛苦,徹底混淆了撫慰和虐待。

➤喪失現實

女主角說「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對方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令人想起吉本芭娜娜《鶇》,19歲的透明系美少女鶇,從小病痛不斷。發病痛苦時從不抱怨,而是摔鍋砸碗、言語戳人痛處發洩,「為了不讓別人看清自己,鶇設法把粗俗不堪的一面展露給大家。」《傴僂》的男女主角,簡直就是從這句話當中誕生的。

《鶇》中,鶇夏日熱戀的男友搭渡輪回東京,碼頭向眾人握別。鶇說:「要是跟我握手,我就殺了你。」衝上前抱住他脖子。這句就是《傴僂》女主角說的「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對方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男主角如果否認親密過,就會取消她存在的真實感。

然而男友走了,鶇一轉身宣布「告別儀式結束」,說「我才19歲,這只不過是小孩子們一起過了一個暑假而已」。鶇受不了被遺棄,只能否認痛苦的真實性,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鶇經常發高燒臥病,說在高燒和現實中來回,久了分不清現在是做夢或現實。而《傴僂》女主角折返於沉溺網路色情,和無情的現實病榻之間。說「想成為普通女人」、「成為真正的人」,實際是為了止痛而透過性幻想麻痹,因此長期喪失現實感。又為了從麻木不仁中恢復,而在現實中尋求他人撫慰。

像鶇一樣,對女主角井澤釋華而言,為了認可現實,不允許男方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為了否認痛苦,她必須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譬如假裝男方為她做的全是為了錢,因此不算什麼。所以她會盡一切力量,來破壞她夢寐以求的關係。


圖源: ayumi kubo / Unsplash

➤《鶇》和井澤釋華

《鶇》作者吉本芭娜娜說「鶇就是我」,《傴僂》也是身障者市川沙央的自傳小說。她14歲起使用人工呼吸器、電動輪椅,早稻田大學畢業,寫幻想輕小說20多年。看了李滄東描繪腦麻女性戀愛的電影《綠洲》後,初次轉向現實。《傴僂》有七成取材自身經歷,獲文學界新人獎、芥川獎,內容引發芥川獎評審激辯,芥川獎得主村田沙耶香、金原瞳、青山七惠力挺。

井澤釋華和鶇一樣,無疑是個難搞的臭嘴。而鶇的表姐評論鶇的一段話,也很適合描述井澤釋華:

「在鶇的思想和言語的背後,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肯定有一束光支撐著她這脆弱的生命和不羈的性格,那是一束強烈得有些悲傷的光,在一個她本人也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就像一個永動機一樣永遠閃爍著。」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傴僂
ハンチバック
作者:市川沙央
譯者:談智涵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34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市川沙央

一九七九年出生於神奈川縣。童年時期診斷出先天性肌肉疾病,日常生活開始使用人工呼吸器和電動輪椅。二○二三年畢業於早稻田大學人類科學部e學院人類環境科學科,以畢業論文〈身心障礙者表徵與現實社會之相互影響〉獲小野梓紀念學術獎。

二○二三年以小說《傴僂》同時獲得芥川獎、文學界新人獎。二○二四年獲神奈川縣大和市榮譽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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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30 18:00
閱讀隨身聽S10EP7》作家江婉琦/主流媒體敘事外的移工日常 ft.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島讀共同體

江婉琦的第一本書《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出版接近2年了,2022年獲得Openbook好書獎,隔年又得到金鼎獎肯定,可說是近年相當受到重視與肯定的移工書寫。在「島讀共同體」系列的首場Podcast訪談,我們邀請到江婉琦,回顧她對移工議題的關懷與寫作歷程。這兩年來,她的生活也經歷了一些變動,這本書有哪些機緣巧合,帶領她看見那些不同的生命樣貌?請別錯過本集精彩節目。

Openbook閱讀誌成立迄今已屆7年,閱讀了超過兩萬本新書,其中有大半的作品, 圍繞著台灣這塊土地,映照不同面向的時代樣貌。我們特別精選推介過的年度好書,籌畫「島讀共同體」系列活動,將它們化為2場作家對談、2組共4場自然與生態走讀活動與3場人文議題Podcast節目。深入了解更多,請點擊:「島讀共同體」。

【精華摘要】

➤因為不同的人生經歷,可能寫出更好的故事

江婉琦:讀大學時,學校裡競爭氛圍很濃厚,大家會以「我要看你有幾兩重」,「對畢業製作有沒有幫助」來決定是否交朋友。我不喜歡待在學校,經常跑到外面參加各種社會議題的活動,因此認識了一群關注移工議題的朋友,還有很多印尼的看護姐姐們。

新北市的燦爛時光書店每天都有很多活動,我很常去,後來也在那裡幫忙過一段時間。因為這些課外活動,我逐漸深入了解這個議題。

一開始認識印尼朋友時,我完全不想把這變成畢業製作。我在台北車站和印尼朋友聊天時,有很多大學生、研究生、導演、藝術家來跟我們交流。很多人聊天時會發現,他們是來找題目的,當然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那時我就決定不要把這個當作什麼題目。

我一直很喜歡記錄一些故事,但一開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得很好。大一時,李泳泉老師告訴我們,很多拍好電影的人,是先出去社會做了一些事,可能當卡車司機,增加了閱歷,然後才回來學怎麼拍電影。因為人生經歷,往往可以說出更好的故事......

主持人:這個議題吸引你的點是什麼?

江婉琦:不是因為議題本身吸引我。來台北讀大學後,我其實很孤單,沒有歸屬感。認識印尼朋友後,我幾乎每個禮拜天都會和他們出去玩、去野餐。某種程度上,他們成為我在台北很重要的朋友圈。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這裡,所以我在這裡,而不是因為這個議題很重要。

主持人:文化隔閡沒有困擾你?

江婉琦:其實不會,我在台北交到的印尼朋友,都是中文很好的看護。反而我在台北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很冷漠的同學。(笑)

主持人:這兩個經驗差別很大。對你而言,印尼的看護更溫暖。但回到寫作,需要保持一些距離……

江婉琦:這件事滿有趣的,在台灣的印尼社群不一定都那麼溫暖。他們有自己的社群,因為工作辛苦,沒有人能理解,所以會彼此取暖。他們之間也有仇人,比如欠錢不還、渣男、騙子等等。我提到很溫暖,是因為我受了很多照顧,但這個社群裡,我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印尼朋友的台灣日常

江婉琦:有時候我會被某些事情觸動,會在心裡記很久。〈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的文章在媒體刊登後,有編輯看到,詢問我有沒有興趣繼續寫。

我想到這幾年間,和印尼朋友們相聚時,很多觸動我的部分。比如,女性印尼朋友跟我說感情很辛苦,也常聽說大家在台灣,有很多人會有暫時的伴侶,這些現象是為什麼?我想了解它。

另一些觸動我的是,在台灣,除了普遍討論的照顧阿公阿嬤的看護之外,也有另一種看護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之前在移民工文學獎工作時,經常可以看到看護寫自己照顧身障者的故事,這讓我印象深刻。我想理解照顧身障者的看護的故事,他們的相處方式是什麼?

我聽說很多印尼人在小時候都看過台灣的偶像劇《流星花園》。很多人來台灣後,會到嘉義中正大學,坐高鐵或火車,再搭計程車到嘉義,到《流星花園》取景的置物櫃、噴水池等地拍照,甚至印下《流星花園》的劇照,一起合照,我覺得很有趣。在這本書裡,我也訪談了兩位粉絲,談他們與《流星花園》及台灣的記憶。

➤太感動與太可憐,兩種極端的移工敘事

江婉琦:其實觸動我的,不是那些讓人感動的東西,而是寫這本書時,我發現在主流的媒體敘事或報導文學裡,與移工有關的敘事,普遍只有兩種極端類型:一種是勵志感人的,移工為了家人來台灣賺錢、養家,返鄉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另一種是移工在台灣受了工傷,被老闆欺負,大家為他募款,令人覺得很可憐。我想寫的是這兩種極端故事以外的事情,為什麼只有這兩種呢?為什麼我們只看到這兩種?而我的印尼朋友們的真實生活,又不是這兩種故事。即使有可憐的部分,在日常生活裡,他們還是試著尋找自己的小快樂,有感動、成功的部分。成功讓小孩讀大學,但是在工人身份底下,還是有因為身份而存在的障礙。我想要寫的是這兩個極端敘事以外的故事。

主持人:但在這種極端敘事裡,我覺得它也反映了一些東西。為什麼我們台灣人特別對這種極端敘事感興趣?以一個觀察者的角度,你覺得我們為什麼會這樣看待這個移工,以及這幾年來有什麼樣的改變嗎?

江婉琦:為什麼我們會有極端的敘事?有一次在顧玉玲老師的演講裡,我好像找到了答案。那時顧玉玲老師提到,台灣媒體的極端敘事,是為了再次證明那個不是我,這個跟我沒有關係。但其實比較深入地了解這些人,像是鄭捷事件發生後,有很多人去梳理、研究鄭捷的心理,後來《我們與惡的距離》也去討論這件事,發現這些人其實和我們一樣,可能小時候都受了某些傷,只是他們用更勇敢的方式去拒絕那些社會上欺負他的聲音。

➤印尼語教學

江婉琦:我可以教大家兩句簡單的印尼文,一句是「kamu ganteng」,kamu是「你」的意思,ganteng是「帥」,你看到印尼男生可以跟他說「kamu ganteng」,他就會很開心。形容女生是「kamu cantik」,cantik是「漂亮」,「kamu cantik」就是「你很漂亮」。

這兩句可以教給大家。很多學生會問我這個題目,我就會跟他說,你可以跟他說「kamu ganteng」、「kamu cantik」,在印尼小吃店就能很容易地認識新朋友。

一開始打招呼,可以用「你好嗎」,是「apa kabar?」,apa是「什麼」,kabar是「問候」的意思。謝謝的話,因為原本的謝謝比較長,我教大家一個縮寫,是「makasih」,最後再見是「Sampai jum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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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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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流浪的人類學家與狐狸:訪蔡適任談《蔡金麥與我》

出生在南太平洋島嶼的女子,為何穿越千里,定居撒哈拉沙漠長達10年?為什麼會對沙丘、沙漠之狐、駱駝群與遊牧民族起了震動生命的共鳴,乃至於能拋下既有的生活、文明的享受?

不管是上網搜尋「蔡適任」或者翻閱她過往出版的書,會得到種種形象衝突的經歷:法國人類學與民族學博士、舞蹈老師、報導文學獎與兒童文學獎得主、作家,目前定居撒哈拉。

不管是地理的移動或身分的跳躍,蔡適任像人類學家持續採集與記錄各種人類行為。而在《蔡金麥與我》中,她回到己身,記錄自己與一隻耳廓狐的相遇相處。野生耳廓狐無意間闖入人類的領域,而她這個「異族」則為了救護狐狸,與貝都因傳統文化產生了種種衝突。


耳廓狐麥麥(圖源:《蔡金麥與我》/時報出版)

➤異族與異種

貝都因人排斥外人、重視家族血緣,男尊女卑,種種對當地人天經地義的觀念,對蔡適任這個異族來說,全然不適用,也不願遵守。這一次的衝突最為嚴重,她為了狐狸,被大嫂趕出家門。

那不是普通的狐狸,是撒哈拉耳廓狐(Vulpes zerda),淡金色皮毛,體型比貓小,由於耳朵特別大,因此也有「大耳狐」、「沙漠之狐」的別稱。2015年底,貝桑家的小孩為了捕獵野兔,在沙丘上放置捕獸夾,卻意外捕獲耳廓狐。發現時,他的兩隻前腳已經夾斷了。雖然摩洛哥法律禁止捕捉耳廓狐,但聽到蔡適任要帶一隻狐狸去醫院,大人們當成沒自己的事,「一哄而散」。

該拿這隻落難的野生狐狸怎麼辦?她隔海諮詢救護過野生動物的台灣朋友、獨自包車在沙漠中直驅小城藥房買藥、處理斷肢傷口與清洗、消毒抹藥與包紮、購買燈泡與電線自製保溫燈,而為了帶他就醫手術,得搭夜間巴士轉火車再搭上計程車……既然出手,就要有覺悟,這份覺悟落實到生活中,既狼狽又疲累,還包括狐狸隨時可能斷氣的恐懼。

儘管朋友第一時間提供建議,「可是台灣沒有耳廓狐,網路上的資訊也很少,只能在過程中持續摸索,自己應該有些做對了,也有做錯的。」

然而事情沒這麼簡單。在台灣的我們可能很難想像,要救一隻沙漠動物,得抵抗整個家族排山倒海而來的訕笑、憤怒與反對。比較溫和的意見來自家族中蔡適任喜歡的堂哥卜拉辛:「我知道台灣很遠,那裡的文化和生活很不一樣。但你畢竟在沙漠,還是得尊重傳統。」

這傳統來自於根深柢固的「人類優於動物」的想法,別說在醫療資源匱乏的沙漠,當地人要就醫都很困難了,怎麼有餘裕醫治狐狸?還加上遊牧民族極為重視自己人,外來者——不管是人或動物——都是異類。蔡適任在照顧麥麥的期間,無可抑止地感受到,在貝桑家族眼中,「我永遠是異族,就像麥麥永遠是野畜」。

對貝都因人來說,「狐狸就是狐狸,瘋了才幫動物取名字。」可是對蔡適任來說,「命名不為征服或統治,更無優越感,而是擁有連結。從此之後,這隻狐狸不再只是『一隻狐狸』,而是與我的生命擁有緊密連結,獨一無二的『那隻狐狸』。」

因為金色毛髮如同麥浪,蔡適任為他取名「蔡金麥」,暱稱「麥麥」。在幾乎無法闔眼的照顧下,麥麥的命保住了,可是截斷雙腳的他顯然無法獨自生活。為了讓這隻獨一無二的野生耳廓狐保有沙丘生活的習性,蔡適任為他在民宿院子中打造一方麥狐窩。經過一番磨難,「孩子們親手用土磚、泥土、蘆葦和乾草幫麥麥的狐窩完工了,連大人都讚不絕口!」


麥麥狐窩內部,有細沙及可藏身的洞穴。(圖源:《蔡金麥與我》/時報出版)

狐窩的打造接近沙丘的自然環境,麥麥可以曬太陽、吹風與躲藏。儘管將麥麥當成「家人」,蔡適任「學著用接近並理解他天性的方式去愛他、善待他,也在過程中更理解沙漠一些些。不再期望麥麥的行為像寵物後,才稍稍看得見更貼近真實的什麼,也才更能去『愛』。」

愛一隻野生動物需要大量的尊重,蔡適任看了聖修伯里的《遇見小王子》後得到很多啟發。「我從照顧麥麥的經驗去理解他(聖修伯里)怎麼寫狐狸。在《小王子》這本書中,小王子跟狐狸是接近的,可是身體並沒有接近。耳廓狐是野生的,人需要尊重此事,自然的力量才能進到心裡。」

➤即便是異族也要走進沙漠

在人類至上且物資匱乏的沙漠中,深刻的體會要付出代價。麥麥安居沒多久,蔡適任就因為貝桑家族的金孫——大嫂的兒子——朝麥麥丟石頭而跟大嫂吵架,最後導致被趕出家門。丈夫貝桑的反應是「為什麼對大嫂說那些沒禮貌的話?害他沒面子,更何況小孩比動物重要。」她直面對決的不僅是大嫂,更是遊牧民族根深柢固「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的傳統。

8年後,蔡適任談起麥麥被小孩丟石頭,還是氣到手握成拳。可說起自己被掃地出門的經過,口氣卻很平淡:「有些事情,我當成交易。如果我的狐狸在這裡安居是需要付費的,那我就付錢吧。」她說的是狐狸,也是自已的處境。

「我如果要待在撒哈拉,就要意識到,這個家族在壓榨我,但同時它也保護我。我是貝桑家族的提款機,可是如果我沒有跟他結婚,單獨一個外人在沙漠,那我就是大家的提款機。」沙漠居住不易,摩洛哥多年來發展觀光業,當地居民已經習慣將外國人等同於觀光客。即使她定居10年亦然。失去家族的保護,她很難留在沙漠,更難推動她對這塊「應許之地」的承諾。


麥麥在院子遊蕩,想抓他回狐窩,他便奮力跑給大家追。(圖源:《蔡金麥與我》/時報出版)

為什麼會對一塊千里之外的土地有這麼深的感情?因為蔡適任的生命在踏上撒哈拉沙漠後,起了決定性的改變。在這之前,她以公費生資格取得法國社科院(EHESS)人類學博士,念了10年書,卻對於學術是否更接近真實逐漸打上問號。淑世理想褪色,寫論文時迷上的舞蹈讓她感受到身心整合,本想回台以此為業,教學理念卻不符合台灣主流市場需求,此時還有人在網路上攻擊她。

人生至此,山窮水盡。她很想暫時離開台灣,便加入浩然基金會國際志願者計畫。她前往摩洛哥,在國際人權組織辦公室以外的時間,由於想多了解當地,主管建議她去撒哈拉,採訪遊牧民族音樂節。

這是蔡適任進入撒哈拉的契機。她當時跟著駱駝伕一上沙丘群,眼前的沙丘群一望無際,如海遼闊,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一顆顆掉在沙丘上,瞬間蒸發吸收,就像悲傷也被撒哈拉帶走。

「我看到360度的地平線,覺得人很渺小,痛苦、悲傷、憤怒……都不重要了。從那時開始,覺得自己整個人不一樣。」


圖源:蔡適任

沙漠從此成了她的「應許之地」,在生命最低谷,撒哈拉接受了她。也因為她與撒哈拉的初相遇,並非觀光或追尋三毛足跡,而是為了採訪當地居民、了解氣候變遷如何衝擊沙漠、觀光業對遊牧民族生活的影響等。

這個切入點形塑了她在沙漠種樹、以北非傳統土夯築屋法打造了「綠建築」民宿,結合貝桑對沙漠自然地貌的理解,規劃民宿獨有的人文與生態路線,爾後與新進旅行社和半伴旅遊推出的深度導覽等,不但替相識的遊牧民族帶來工作機會,也讓貝桑家族婦女增加收入。當然,還包括透過書寫,讓外界理解沙漠,以及當地居民難以為外界所知的種種困難。

➤不同價值觀的橋樑

這些困難,包括女性遭受的壓迫。蔡適任說:「我是在婚姻中照顧麥麥,也因為我是女性,我感受到傳統文化對於女性的壓迫。」當地女性長久生長在「男尊女卑」的價值觀中,已將壓迫內化,反過來成為壓迫同為女性的她者。儘管大嫂經常向蔡適任索取食物與藥品,卻始終認定她只是丈夫貝桑的「附屬品」,而附屬品怎麼有資格管教她的兒子?

這樣的價值觀並非只存在遠方。蔡適任被大嫂趕出家門時在臉書寫出經過,不久看到一位男性朋友發文,說他有個人類學博士朋友,跑去沙漠,為了一隻狐狸跟夫家不愉快。「難道婚前沒有想清楚嗎?隱忍一下不就好了?」蔡適任看到之後留言:「隱忍只會帶來更多隱忍,委屈自己只會讓自己更委屈。」

有許多女性讀者感謝蔡適任,說出了自己在婚姻中不敢說的話。遠在天邊的「撒哈拉八點檔」不僅讓外界得以理解沙漠民族的艱難,也讓台灣的女性得以從他人婚姻觀看自己的真實。

《蔡金麥與我》不只講一隻受傷的狐狸,一段人與狐狸的關係,更像一個人類學家在採集旅程中,持續消化生命經歷帶來的體會。對蔡適任來說,麥麥只是不見,並沒有死在她眼前。「對我來說,如果我沒有將他好好寫出來,這件事就好像不會過去。」一直寫、一直整理,蔡適任終於釐清與麥麥相遇的意義:

「只要我有辦法照顧好沙丘上的生命,對麥麥就是好的。我只要繼續堅持自己對應許之地的理念,所有的善都會回到麥麥身上。」


麥麥與沙漠上的足跡(圖源:《蔡金麥與我》/時報出版)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蔡金麥與我:一隻撒哈拉耳廓狐的故事
作者:蔡適任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蔡適任
 

法國社科院(EHESS)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博士。
 
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首獎與評審推薦佳作、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榮譽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童話類副獎、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牧笛獎評審推薦獎、信誼兒童文學獎佳作。
 
著有《娑婆撒哈拉》、《撒哈拉,一片應許之地》、《沙漠化為一口井》、《管他的博士學位,跳舞吧》、《偏不叫她肚皮舞》及《鷹兒要回家》等。
 
此時旅居摩洛哥,開辦「天堂島嶼」民宿,戮力推動撒哈拉深度導覽、生態旅遊與沙漠種樹等行動,以回應氣候變遷下的我們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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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9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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