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讓傳說重生——讀經典文學漫畫《遠野物語》
曾經有段時間,一連接了幾個特殊的日文翻譯工作。要翻譯的那些作品,都使用了大量的諧音雙關以及方言口語,得耗費大量腦力與心力,也特別花時間。不過隨著愈做愈順手,翻譯的速度也就漸漸提升了起來。只是後來有一次,依舊碰到了印象深刻的難題。
那是去年的臺北詩歌節,請來日本詩人新井高子。她是一位特別在乎口語音聲的詩人,也長期關注女性,以及三一一大地震之後的東北。詩歌節活動中,她提供的一首詩作就結合了這幾個主題,以女性視角、東北傳統方言,講述了在地的文化典故。
那首詩叫〈御白樣考〉(おーしらさま考)。「御白樣」又稱「養蠶神」,這信仰源自東北地方傳說,特別收錄在《遠野物語》當中,是一則瑰麗奇美卻又帶著詭譎與殘暴色彩的故事。
相傳,從前某戶農家的女兒愛上家中飼養的馬,竟想與馬結婚,父親因此大怒,不僅殺死了馬,將馬屍吊在樹上,還將馬頭砍下。沒想到女兒難過得撲上馬頭嚎哭後,馬頭竟漂浮了起來,帶著女兒飛上天際,兩者遂一同成了「御白樣」。

這信仰從原初幾經流變,後來不僅司掌養蠶,也守護農耕、眼睛、產子與兒童,當地女性尤其信仰甚篤。人們會以桑木製成一人一馬的神體,並定期裹套上一層又一層布衣,經年累月,神體便會逐漸鼓脹飽滿——是了,《神隱少女》裡小千在澡堂遇見那尊肥肥胖胖、全身純白只穿紅色兜裙的神明,便是取材自這御白樣的形象。

但是,要翻譯這首詩卻讓我感到無比困難。若只是把字句轉換成中文,那倒沒什麼大礙,但翻譯的精神——我認為尤其在譯詩的時候特別需要掌握——不僅要穿透不同的語言,更要設法穿透時空、文化的隔閡,才能讓讀者真正理解——可這實在是太困難了。
詩中的內容,主要描述的是現今人們的信仰,連帶提到原初的傳說典故。然而,這種信仰的樣態又與一般較常見的神道教儀式不太相同,對臺灣的讀者來說本就加倍陌生,而《遠野物語》中記載的傳說,因為古典語體、文化差異,又再平添隔閡。雖然最後用加註的形式盡可能地說明,但這次的翻譯難題,還是讓我感受到文字的極限。
文字確實有其極限。文字最大的優勢是,用最簡潔的形式,傳遞密度最高的資訊,同時允許讀者可以自行在腦中展開想像。然而,展開想像的前提,依然需要某些現實經驗與體感作為支撐。沒有人見過獨角獸這種想像生物,但人們知道馬是什麼,於是獨角獸的模樣是以馬為前提展開的;反過來說,我們很難想像出一隻,跟馬毫無半點相似的獨角獸。我覺得這放在《遠野物語》的例子上也有某種程度通用。
《遠野物語》雖然載錄了許多民間故事,書名中也有「物語」二字,但其實硬要分類的話,比起文學,它本質上更接近於人類學、民俗學的田野調查,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對岩手縣遠野一帶的傳說採集。
這些民間傳說原本只是無形地流傳在遠野的街談巷議,口耳之間,其實與當地的自然景觀、地方文化、風土民情深深綑綁在一起。只是,透過被書寫成文字,被賦予了肉眼可見的具象形式,並因此能傳播得更廣,成為更多後世日本創作者的素材。

然而,距離遠野愈遠,或許就愈需要文字以外的某些東西,才能支撐起想像力,讓這些文字重新獲得生命力。因此,讀到台灣角川出版的這本經典文學漫畫《遠野物語》,才大大令我驚喜。這本漫畫對經典的改編、轉譯,我認為正足以讓傳說重生。

在這本漫畫化的作品中,選取了幾則最為人所知的妖怪故事,並將原著中分散成好幾段的傳說彙整成完整故事,再加以圖像化。透過這樣的過程,原著中較為缺少的場景描寫,那些岩手縣的山林模樣、樹種、村落家屋樣貌、人的穿著……都得到了生動的具現。除此之外,故事內角色的情緒醞釀、心理轉折,也有了更細膩的刻畫,這使得身處不同文化脈絡的讀者,能夠感受到普遍人性的共鳴。
當然,在這本經典文學改編漫畫《遠野物語》中,也收錄了御白樣/養蠶神的故事——也就是封面這幅馬與女孩的畫——甚至在漫畫的最後,也繪出了御白樣神體的模樣。不過這篇改編最令我動心與意外的畫面,是女孩抱著被砍斷的馬頭一同飛上天空的那幕。漫畫家鯨庭的表現手法,立刻讓我聯想到《百年孤寂》裡與被單一同飛上天的美人蕾梅蒂絲——透過漫畫改編,竟意外讓人注意到經典與經典之間遙遙呼應的隱密關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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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原作/柳田国男(Kunio Yanagita) 1875年出生於兵庫,民俗學者。於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大學部畢業後,進入農商務省、曾擔任法制局參事官、貴族院書記官等職。1935年,創立民間傳承會,對日本民俗學有獨到見解。1962年過世,著有《新版 遠野物語 付・遠野物語拾遺》等多部作品。 漫畫/鯨庭(Kujiraba) 專門描繪現實動物與各種幻想生物的漫畫家。2018年以《千的夏日與夢》獲得角川漫畫大賞,並在2020年以該作單行本出道為漫畫家。另著有《語言之獸》、《嚎叫的呢喃》等作。 監修.解說/石井正己(Masami Ishii) 生於1958年,為東京學藝大學的榮譽教授,專門研究日本文學、民俗學。著有《遠野物語的誕生》、《柳田国男 遠野物語》、《圖解:遠野物語的世界》……等作。 ※以上部分書名為暫譯 |
話題》屬於「香港製造」的黃金年代:久米美由紀╳陳慧╳洪愛珠談《香港百貨》
在你的廚房、餐檯、書桌上,是否也有一件刻著 Made in Hong Kong 的物品?「香港製造」曾經在東亞、乃至東南亞紅極一時;而隨著生活型態與產業結構的改變,這些產品漸漸從人們眼前消失了。
今年二月,積木文化出版了《香港百貨:穿越百物的追憶之旅,尋訪當下的香港製造》,作者久米美由紀是在香港居住生活了三十年的日本人,專職商業攝影。在這本書中,她擱下商業眼光,將鏡頭對準兔子燈籠、紅A全盒、黃銅水壺⋯⋯這些承載了香港製造業歷史的物件,也述說潛藏於物之後的故事。
四月中, 美由紀從特地從香港來台分享,更隨身攜帶了多年藏品,直接展示給現場讀者。此外,活動也邀請了台灣作家洪愛珠、香港居台小說家陳慧,同場分享有關香港製造的記憶和發想。
➤日本與香港,在百貨中相遇
1994年,久米美由紀從日本來到香港,從此對於香港製造的物件情有獨鍾;今時今日,已在香港住超過三十年的美由紀,家裡早就堆滿了從各地找回來的收藏品。當主持人問及寫書初衷,她自然答道:「其一就是因為自己的收藏。」疫情時期,一切停擺,面對家中大量珍品,美由紀決定開始為它們拍攝相片。
而另一個促使她寫下這本書的原因,則是源於外國朋友對香港製造的誤解:「有日本朋友來香港玩,常常拿出一些漂亮的物品給我看,而那些幾乎都是在中國大陸生產的,並非香港製造。」美由紀感慨:「香港做了這麼多好看的東西,我很想跟大家分享,也想要為這些藏品作個記錄。」
在眾多收藏品中,美由紀第一個挑選分享的,是粵東瓷廠生產的瓷器。
「你問我最喜歡哪個產品?其中一個就是它了。」相片中是以廣彩手藝燒製的綠花金邊瓷。這個誕生於1960年代的物件,當時須從美國的高級百貨公司才能訂到;多年以後,美由紀在香港專賣古董的摩羅上街與之相遇。
「日文版的《香港百貨》正是它作為封面,在這件瓷器底部,有一段紅色英文字寫著:日本瓷、香港加工。」這個地域註腳,對從日本來港的美由紀而言,有著特殊涵義。「當時正值韓戰時期,還有禁運條例,因此中國景德鎮的瓷無法進口到香港,只好就近選用日本瓷來加工。」美由紀補充道。
後來,隨著《香港百貨》日文版面世,陸續有日本人前去詢問、想要購買同款瓷器,因此瓷廠決定復刻。只是如今的版本已改用貼花紙製造,再無人手親身繪製。
洪愛珠也恰巧在去年參觀粵東瓷廠,仍記得「碗碟跟城牆一樣高」的驚人畫面。她直言在現場被舊瓷器深深吸引,幾乎快要「掏空港幣」:「現在去粵東瓷廠,如果花多一點時間,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比較老的畫法。這也是為什麼(剛才提到的)原版杯子那麼迷人,正是因為它有一些墨暈出框線,線條粗細不一,還帶有一點毛筆的筆法。如果用貼花的話,(工人)就會盡量把顏色填在裡頭了。」
➤庶民品牌裡的香港記憶
當畫面切到駱駝牌暖水壺時,美由紀語帶自豪地說:「我家大概有三百個水壺」,引發檯下一陣驚呼。香港著名的駱駝牌水壺,是美由紀第二喜歡的百貨。「因為太喜歡水壺,所以這本書的第一章就是水壺。」她介紹道,「現在香港的暖水壺只剩下駱駝牌,它們全部都70多歲了。」
而這次來台,美由紀也有一個關於水壺的新發現。她的一位日本朋友,在台灣的古物市場裡找到了台灣的金錢牌水壺。金錢牌曾經是上海的公司,四十年代搬至香港,曾經是駱駝牌的強勁對手,後來爭持不過,在七、八十年代就倒閉了。美由紀表示此前從未聽說過台灣也有金錢牌:「這是第一個很大的發現,我之後要好好研究這件事,究竟台灣金錢牌有著怎樣的歷史。」
另一個美由紀非常喜歡、也極具代表性的香港品牌,就是「紅 A 」。紅 A 以塑膠製品聞名,最為人所知的,就是香港街市隨處可見的紅色燈罩。此外,紅 A 的全盒也是家家戶戶必備之物,用於擺設新年糖果零食;其中以水晶膠製成的全盒,如今看來紋路細緻、別具特色。美由紀曾與紅 A 做過訪問,才得知這些現時用電腦繪製的紋路,過去都是靠著師傅用一支筆、一把尺畫出來,實屬不易。
紅 A 全盒也承載著陳慧的重要記憶:「當我收到這本《香港百貨》,最大的一個感受就是重新看見全盒。」年幼時,陳慧家中的大型紅色全盒用了很多年,「它很便宜,而且怎樣摔也摔不壞,每年總還是看見它。」後來,她第一次領薪水時,還曾重金為媽媽買了一個最傳統、最貴的手工漆器全盒。隨著時間流逝,這些物件漸漸不知所蹤。直到多年後,陳慧在香港一家收藏店裡看到一模一樣的全盒,得知收藏家是從馬來西亞才找回當年的款式。
「我媽在坪洲長大,那裡很早就有自己的航線;我小時候回坪洲的時候,整條街都是工廠,你可以看到女孩坐在路邊畫碗碟。」這些發生於幼年的場景,陳慧仍記得深刻:「我媽媽也曾經做過這些工作,因此她很不喜歡那些(香港製造的)碗碟,而是會去專賣西洋瓷器的地方買。我十多歲以前,這些景象都還在,但一夜之間就不見了。」
這些經歷,讓陳慧聯想到更普遍的現象:「經過了六、七十年代,到了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們就很急於把生活中看起來廉價的東西拿走,好像是為了告訴別人:我們有錢了。於是這些東西全都忽然不見了。」
➤殖民歷史下的百貨風景
到了 1997 年,香港也經歷了主權移交的變動。因為是在「九七」前落腳,美由紀在香港經歷了三年殖民時期氛圍。她特別展示當時政府機關所用的杯碟,原來初期是從英國運至香港,後來漸漸委託日本製造、在香港使用。此外,還有一些當年盛行的物件沿用至今,例如十九世紀的英國香皂,至今在香港的醫院仍有使用,而且價格非常便宜。這些殖民年代的舊物,也是構成香港百貨的一塊拼圖。
其中,美由紀特別提到一種食品材料。「我剛從日本來香港的時候,吃香港的小食,總是吃到一種很類似味道。後來發現,這些東西裡面有加吉士粉(卡士達粉)。」吉士粉起源於 1837 年,是由一位名為 Alfred Bird 的英國人,為雞蛋過敏的太太而發明的調味劑,也是英國給香港帶來的飲食影響之一。
聽完這個故事後,洪愛珠聯想到,台灣製作雞蛋糕的主要調味是用香草粉,而香港雞蛋仔則多用吉士粉:「所以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破解,原來是因為這個粉,雞蛋仔才比雞蛋糕脆那麼多。」因是,來自英國的吉士粉的滋味,如今在許多人腦海中,早已與香港街邊小吃檔深深掛鉤。
➤趁物件消失以前
眼前如此多珍貴的東西,始終正在慢慢消失,很多百貨儘管仍有,也早已不在香港生產。在時代改變、香港百貨「無以為繼」的現況面前,還有沒有新的可能?
「移民到台灣之後,這一些東西都不在我身邊了,所以我只可以說這個我用過、那個我見過而已。」陳慧回應道,「我長大的那個年代,東西用壞了是要修補的,但對於現在的小孩來說,這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東西忽然都變得很便宜,便宜到你不知道是否還要收藏、保存。」
從百貨消散,陳慧看見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若論收藏,我們的媽媽輩是最厲害的,你要找什麼東西,她都可以翻出來。反而是到了我,我是一個很容易丟東西的人,所以對我來說,最震驚的一個時刻,就是重新看見紅 A 全盒,又發現它買不回來了。」在她看來,這場香港百貨巡禮帶來的不僅是懷舊,更是思考美學如何建立、物品怎樣形塑了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追溯這些物件在不同地域的流動過程,以及它們在日常生活中曾經扮演怎樣的角色。
對此,洪愛珠也有所感慨:「台灣也不斷有東西在消失,對於這些消失,個人是無能為力。」然而,她又以一個自身例子,提出了百貨未來的另一種可能——
因家庭生意往來,洪愛珠從小就接觸過不少來自香港的貨品、禮物。活動當日,她帶來了「福建茶行」的錫盒,這些深焙茶葉是她一家三代人都熟悉的味道。「福建茶行的楊老闆,十二歲就入行了,倘若現在八十歲,他就是一個工作了將近七十年的人。」洪愛珠曾為這家營業許久的老舖感到擔心——會不會有一天它也忽然結業呢?後來,她在書中提到茶行,書又被翻譯成不同語言,於是陸續開始有新面孔、甚至是來自日本韓國的遊客,也都成為了茶行的新顧客。
「我覺得《香港百貨》也是一樣的。(這些物件)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只是他們不知道途徑在哪裡。就像駱駝牌水壺,現在也在做一些非常潮的產品,不同顏色、不同尺寸,看到了就想要『包色全收』,我就覺得他們找到了一個年輕人喜歡的形式。」洪愛珠認為,倘若不同行號都能吸引新血加入,或是後代有一些新的想法,對於這些老字號百貨而言,都可以是一場全新的嘗試。
《香港百貨》始於一位攝影師的收藏癖,而在寫作過程中,美由紀也愈發開始有了「任務感」:「一開始,我是覺得有興趣,找些好看的百貨;後來出了這本書,也慢慢覺得有個任務在身。」在蒐羅與記錄百貨的過程中,她得知有老師傅陸續離世、或是記憶愈來愈模糊,「還好這本書仍趕得及與他們聊聊,聽他們講故事。」人會離席,物會消散,但記憶是可以疊加的。香港百貨,每一個物件背後,也是百種記憶的交織匯集。●
香港百貨:雑貨で伝えるMade in Hong Kongのかたち
作者:久米美由紀
譯者:陳孟姝
出版:積木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久米美由紀
攝影師。經歷工作室與製作公司後自立門戶,並於香港回歸中國前遷居香港。專注以飲食為主題的香港及澳門廣告拍攝,並為日本雜誌提供攝影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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