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的網站上有個「民族誌攝影展」單元,點進去可以看到幾屆的入選照片。2020年入選作品中,有一幅標題為「因為今天是祖靈祭」,拍攝者是吳易澄。作品說明的最後一句寫著:這位在篝火屋裡守護著火的大哥說,幾年前因為健康的關係,漸漸把酒給戒了,但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是祖靈祭」。
「我對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吳易澄提到更多這位大哥的故事:「要講一個人到底能不能喝酒,如果我是以醫療的身分進到部落,當然就是會跟你說怎樣才是喝酒的理想單位,紅酒幾cc、啤酒幾瓶,才是『正確』的喝酒方式。但你知道嗎,部落很多人都比你懂,因為他們聽那些衛教已經聽了無數次,他們比你還清楚。所以當這位大哥告訴我,他有意識到自己健康的問題,可是他也希望能參與這場對他人生意義重要的祖靈祭時,我想到的是:我們在喝酒這部分,難道就不能有一點同理心嗎?」
左岸文化為新書《生命之側》舉辦的第一場主題講座,主題設定在「介入」和「照護」。兩位講者之一即是馬偕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曾在原民部落做田野的人類學家吳易澄;另一位則是社會學家蔡友月,她在蘭嶼做田野、研究達悟族在急速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精神失序。基於兩人的身分和田野經歷,我們期待聽到,從《生命之側》怎麼說一則原住民的生命故事。
《生命之側》是人類學家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以加拿大因紐特人為主角所寫的民族誌,透過兩個重要的公衛議題──1940到60年代的肺結核大流行、1980年後出現的青少年自殺潮──探討加拿大政府提供的照護、這樣的照護方式對因紐特人造成的衝擊,並試圖描繪出對因紐特人而言,生命的意義為何。
這也是一本在研究方法和書寫策略上相當不同的民族誌,書中特別重視「意象」(image),因此蔡友月和吳易澄特別挑選了幾張田野中讓他們印象深刻的照片,從圖像來談他們的田野,談談那些在文字框架之外、難以捕捉且好像不那麼確定的事。
說著「今天是祖靈祭」的大哥。(照片提供:吳易澄)
➤說喝酒是「問題」,是「有問題」的
吳易澄帶來的兩張照片都跟酒有關。除了祖靈祭清晨在篝火屋裡守護著火的大哥,另一張拍攝於10多年前,他銜命到部落開設解酒班的第一天。當時,他服務的醫院發現部落結核病的比例偏高,推測可能是因為常聚在一起喝酒,所以認為要透過不同機制改善當地的喝酒「問題」。
「『問題』要加引號唷。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詮釋怎麼說喝酒是個問題,我會說:『說這個問題是個問題,是有問題的』。」
吳易澄第一天進到部落,站在醫療站裡的診間,護理師早就在當地宣傳有精神科醫師要來看酒癮。「當時我還沒唸人類學研究所,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十分困窘的一件事,因為沒有人來。」吳易澄問護理師,他是不是可以到部落走一走、看一看,護理師就帶著他走進部落,吳易澄跟在她身後,拍下了這張照片。
「我原本充滿對原住民的想像。我開著車、放著巴奈的歌,就是充滿著這樣的想像進到部落。結果,他們不是聽這種歌!他們是唱卡拉OK!」吳易澄走進部落,街道上空空蕩蕩的,他才發現其實那天很冷,部落裡有個人過世了,他的鄰居集中到那一家去陪伴他的家人。
「在陪伴的過程中其實有很多的酒。大家聚在他家,也許說他的故事,也許就是在那邊喝。我也看到有一個人喝醉了,就直接在路邊罵人。看到醫院的人來了、看到不認識的人來了,就開始開罵。我後來才知道,有時候部落會討厭戴眼鏡的人上山。為什麼?因為你們是讀書人,是既得利益者,你們要不是公所的,不然就是政府派來的人。」
「我後來也才知道,原來這樣的醫療對他們來說可能有某部分是討厭的、是想抵抗的,不見得是對他們來說真正有幫助的東西。」
開設解酒班的第一天,吳易澄跟在護理師身後走進部落。(照片提供:吳易澄)
回到《生命之側》這本書,蔡友月質疑,作者好像少了對於結構性暴力更鮮明、更具體的指向。而吳易澄以自己在臨床工作上的反省作為回應:「其實醫療治理本身也是結構性暴力的一環,很多介入計畫可能會導致更多問題,更多傷害。以我自己解酒班的例子,精神科醫師來部落看酒癮,還組了解酒班,可能會導致喝酒的人在部落承擔更多汙名,這是我沒有預期到的。」
當我們在不了解部落的文化或社會情境的狀況下,貿然介入,就會產生這種問題。「更何況是像《生命之側》裡寫的這種雷厲風行、手段強烈的結核病防治政策。」
吳易澄邊講,邊想起布農族作家拓拔斯・塔瑪匹瑪(漢名田雅各),在《蘭嶼行醫記》中的那篇〈一場無法開講的衛教討論會〉。「幾十年前的醫師做的事也跟我們當代一樣,就是要叫大家不要喝酒。可是就在他那場衛教討論會正要開講之際,達悟族人直接跟他說,『你很奇怪,你這個台灣派來的醫生叫我們不要喝台灣賣來的酒,這不是很矛盾嗎?』」
這位族人言下之意就是,我們又不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是經歷了某些過程才會變成這樣的。這些台灣派來的人不跟他討論他最恐懼的東西,「是什麼?是核電廠。沒有人跟他們討論這個對他們來說未知的東西。結果呢?那場衛教變成了一場核廢料的討論會。」
➤文化療癒的可能
蔡友月的田野意象是蘭嶼。她放的第一張照片是一棟改建到一半的家屋,背景是一片已經蓋好的國宅。1960年代,達悟的傳統屋陸續經歷家屋改建的過程,剛開始只有少量的家屋改建,到了60年代末,開始大量拆除傳統屋,改建成國宅。後來這批國宅1994年被確認是海砂屋,不能住人,最後政府決定一戶補助45萬,讓族人自行興建家屋。
蘭嶼,遲遲無法完工的改建家屋。(照片提供:蔡友月)
「45萬在大安區可以蓋怎樣的房子?離島的工、料更貴,你們覺得45萬能蓋什麼?於是他們每個人開始經歷家屋改建的創傷。」蔡友月說。
「這張照片是我一個精神失序個案的家。我在蘭嶼做田野的時候,很多人告訴我,家屋改建的那段時間,很多人都受不了自殺了,發瘋了。我去查衛生所的檔案,發現在那20年間,因為改建從樓上掉下來受傷的很多,可是自殺率並沒有提高。精神失序有,可是自殺的沒有。那為什麼島上有九成的人都跟我講,家屋改建,很多人去自殺?」
蔡友月強調,這就是詮釋和實證的角度不同。「從實證的角度,你會覺得這個不符合evidence,所以是假的。可是如果從詮釋的角度,島上九成的人都跟你這樣講,這對於理解他們的創傷就是有意義的。」
或許是作為社會學家的研究性質與研究取徑使然,蔡友月在閱讀及在講座中討論《生命之側》時,一直提醒大家要看到因紐特人生命故事背後的結構性暴力:「這些因紐特人想死的渴望可能是主體性的展現,可是我們也要知道,背後其實有個更深層的、因紐特人經歷殖民暴力的結果。」她期望作者未來可以處理這個問題,「因為唯有這個東西被翻轉,由下而上長出原民自己的主體性,文化療癒才有可能。」
蔡友月最後一張照片,放的是蘭嶼護士張淑蘭(達悟名Sinan Kalain)創立的「雅布書卡嫩居家護理所」,也就是她的「希望療園」計畫。
在蘭嶼傳統文化中,老人覺得自己身上有惡靈,所以會要求獨居,和孩子分開住。「淑蘭是一個護士,她覺得這樣的文化讓老人無法得到適當的照顧。島上大約60%的人都是基督教徒、天主教徒,所以她想透過宗教改變這個狀況。」張淑蘭利用文化轉譯,告訴族人,基督寶血就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不怕這些惡靈,「由下而上,成立達悟自己照顧老人的組織。這裡可以看到海,有芋頭田,她希望把蘭嶼過去的文化療癒的部分,帶進這些老人家生命的最後階段。」
「我覺得這個滿重要的,就是達悟人自己由下往上長出原住民的主體性。」蔡友月說。
蘭嶼野銀部落還保有傳統地下屋。(圖源:Wikipedia)
➤如何理解人們想死的渴望?
《生命之側》圍繞著各種不同形式的「死亡」:青少年自殺與加拿大政府因應的自殺防治計畫。祖母罹患結核病被送往南方療養院,卻在路途中過世了,她的孫子幾十年來還是會在每一次醫療船靠岸時,前去港邊探問祖母的消息。一個又一個關於自殺的夢境,以及關於做夢的人對自殺朋友的回憶與承諾,還有因為協助母親自殺,而上法庭接受加拿大法律審理的因紐特人厄奇尤特。
厄奇尤特的母親結核病病重,醫師判斷她只剩下不到3個月的生命。加拿大的法律不允許安樂死,但是在因紐特人的文化中,老人和生病的人若開口求助,幫助他們結束生命是因紐特人的習俗。
厄奇尤特的母親要求自己的兒子幫她結束生命,而厄奇尤特也這麼做了,並為此上法庭接受審判。書中詳細描述協助自殺的經過、法庭上的對話,以及陪審員的想法。講座中,蔡友月問在場讀者:「你們覺得,文化之上應該要有個更大的法律規範?還是會覺得這是因紐特人長期以來的傳統,我們應該要尊重他們的文化?」這位少年協助自己的母親自殺,有罪嗎?
蔡友月指出,這是非常複雜的議題,「也是這本書深刻的地方。我們都覺得生命是珍貴的,可是政府的作為、這些自殺防治的計畫,並沒有回應到這些人想死的渴望。」
吳易澄說自己也常問學生這種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充滿陷阱。我們先要有個概念:法律永遠是遠遠落後於社會需求的。法律並非至高無上,但是社會運作依然需要法律。蔡老師問這個問題,很多人都舉手說應該尊重文化,可是,你真心這樣想嗎?你真的認為可以讓族人幫助自己族裡的老人家自殺、死亡嗎?」
吳易澄提醒我們,在討論文化這件事時要非常小心,不要過於本質化地認為它就是應該被尊重。「我們在閱讀民族誌也應該要想到這一點。我相信《生命之側》的作者絕對不是要我們去贊成或反對,她是把為什麼會有這個困境、這樣不得已的做法呈現出來。她想講的是一種非常深層的同理,讓我們了解當地人面臨的處境。」
因紐特族長老。(圖源:wikipedia)
➤混亂敘事
蔡友月和吳易澄本身的長期關懷及田野都關乎人們的受苦。蔡友月曾參與美國精神病學家凱博文(Arthur Kleinman)、瑪麗-喬.古德(Mary-Jo DelVecchio Good)、古德(Byron Good)等人在哈佛的全球精神疾病與健康計畫,對於病人主體敘事有更多觀察和體悟。
蔡友月提到,凱博文在台灣最早的譯作《談病說痛》,談的就是病人敘事,「他要我們聆聽以病人意義為主的聲音,讓病人主體的敘事變成醫學的一部分。我覺得《生命之側》大量使用意象、歌、夢,就是回應了這種研究結合現象學、文學的詮釋取徑。作者把大量實證醫學沒有處理的素材帶入她的分析,去反省加拿大政府的結核病和自殺防治計畫。」
蔡友月強調,這也回應了社會學家法蘭克(Arthur W. Frank)的「混亂敘事」(chaos narrative),「他指出現代社會已經越來越沒有能力去聆聽這些失序(disorder)、受苦,在結構暴力下各式各樣的混亂敘事。我們這個社會大部分看到的都是療癒敘事:我克服了憂鬱症、我怎麼走過自殺,或是我怎麼克服癌症,變成一個成功的病人。可是那些你聽不到、甚至他發不出聲音,或是你不知道它意義在哪兒的混亂敘事,是需要我們重新去看待,而且更需要去聆聽的。」
吳易澄則以人類學的角度,在書寫方式和研究方法加以延伸,「我相信熟悉民族誌、或人類學研究方法的讀者,會覺得《生命之側》是一本很特殊的民族誌。人類學研究強調參與觀察、深入訪談,還有什麼其他的呢?竟然是訪談對象想像中在屋外的一隻渡鴉、竟然報導人的夢都成為重要的材料。作者甚至在書寫上引用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引用處理相當多殖民議題的南非小說家柯慈(J. M. Coetzee),來對應她想要處理的、加拿大原住民的處境。」
身為臨床精神科醫師,吳易澄認為這種書寫方式對大部分的實務工作者來說可能是陌生的。「因為我們的工作是基於很強的evidence。比方說,我們要怎麼判斷一個人有問題?臨床上可能會將『病人』的夢視為症狀,被醫師視為病人的人,他的任何行動、反應、話語,都會在醫療的框架下進行詮釋。做夢、或是半夢半醒之間講的話,我們可能就會判斷這是譫妄症,下一步可能就是要吃藥,要做更多檢查。」
「但問題是,這些東西是不理性的嗎?比如人類學家泰德洛克(Barbara Tedlock)就討論很多北美原住民的夢。夢其實是用來作為對話、溝通,或是跟祖靈、祖先互動的重要媒介。這絕對不會是不理性的,而是很深刻地對應了這個族群的社會和文化。」
回到《生命之側》,吳易澄認為,他慢慢感受到作者的企圖:「我們到底可以如何呈現,或是凸顯人的處境?現有的證據好像不足以說出這些人面對的處境是什麼,你知道有些人開始過得很痛苦、有些人活不下去,有些人選擇自殺。自殺好像變成一種流行病,蔓延在加拿大的原住民社群之中。可是這意味的是什麼?我可以怎麼看、怎麼理解?難道又是把人找來,發DSM5問卷嗎?」
《生命之側》所企圖呈現並且捕捉的,是一個想像中的、敘事的意象,一個概念,甚至是一個小說的場景,「她企圖去捕捉那些捕捉不到的。」
吳易澄分享他最初接觸部落的經驗,是八八風災。風災後,政府規畫了一系列協助部落重建的計畫,醫師們因著這樣的計畫進入部落,也做了許多優秀的流行病學調查。當年仍在高醫就讀的吳易澄跟著主治醫師上山收案,與某位受訪者的對話讓他留下深刻印象。
「有一位受訪者說,『你們拿來問我的這些問卷上,要勾選心理受苦的程度有多高、有什麼樣的症狀,可是你們問的跟我的感受不同。我感受到的是,風災之後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
這個故事吳易澄分享過很多次,因為這對還在接受住院醫師訓練的他來說震撼太大了。「原來,我拿著我的科學工具想要去捕捉這些人的受苦經驗,他告訴我的完全不是我所預期的答案。當我再問下去,他說:『因為啊,我們部落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發生事情以後,我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載我一程。』」
一個社群在社會變遷,或巨大衝擊之下的狀況,很多都不是既有的科學工具能定義的。「所以,要怎麼樣去找到那個證據?人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作者用了各種方法,這也是這個研究很感人的地方,她從她所發現的資料裡,企圖去找到更多沒有被書寫下來、沒有被定義過的東西。」
蔡友月在講座中提到文化療癒的照片之一:一位思覺失調加上中風的老人去海邊撿浮球堆起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語言上的困難,沒人能和他溝通了,「但是像這樣的地景呈現了重要的、屬於他們的一種文化療癒。」(照片提供:蔡友月)
➤我們如何面對他人受苦?
兩位講者非常有默契的,以南非攝影師卡特(Kevin Carter)1994年獲得普立茲獎的作品〈飢餓的蘇丹〉(The vulture and the little girl),為這場講座作結,談我們如何面對他人的受苦。
現場讀者除了相關科系的學生,也有正在訓練中、或已工作數年的臨床工作者。有人提到他本身的工作也是社會控制的一環,覺得自己很難說出「感同身受」四個字,「因為我並沒有真的經歷過這些人所經歷的苦難。」記錄完了、提供衛教單張,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形式,真正會去看的人並不多,而且以工作量來說,很難後續保持聯絡,長期下來累積越來越多的無助感。
蔡友月分享當時在蘭嶼田野的心境,她提到自己最後一年寫書時不太能過日常的生活,蘭嶼做田野待一個月就一定得離開,讓自己抽離那個環境。「我那時候會提醒自己,在介入他人受苦的時候,自己的某個部分一定要小心。」而另一方面,她也會告訴自己,作為學者,要透過研究把他們所經歷的那種暴力、把他們的聲音寫出來。「即使是詮釋,也要把他們生命的限制、生命的苦寫出來。我希望這樣的混亂敘事可以被更多的人聽到、感受到。」
吳易澄既是臨床醫師也承擔教職,必須比過去更頻繁地帶學生上山。「帶學生到部落裡去看、去講,是我現在很重要的實踐。我覺得跟這本書有點類似,就是怎樣去述說,也像我們今天的主題,如何去述說一個原住民的故事。」
《生命之側》這本書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就是深刻地告訴大家,因紐特人想像的生命是什麼樣子。「當我們還不知道生命對他們來說是怎樣的意義,就信誓旦旦地說我要來救你、我要你活著,這不是一件相當荒謬的事情嗎?」
吳易澄指出,卡特的〈飢餓的蘇丹〉其實呈現了兩個受苦的意象,一個是畫面中瘦骨嶙峋、快要死亡的小孩,後面有一隻準備把他吃掉的禿鷹。另一個是拍攝者,他把這個畫面拍攝下來,告訴全世界有這麼一個悲慘的地方,然後獲獎了,但是這個拍攝者承擔不起這樣的「榮耀」,自殺了。
「很多的民族誌作者都在做這件事情,把人間的痛苦寫出來、然後出版。作為民族誌作者、醫療工作者,甚至更多第一線的社工,我認為很多人感受到那種無助,而《生命之側》也把那種無助感寫出來了。這非常重要,唯有把這種現象凸顯出來,我們才會知道,後續如果有什麼政策、有什麼可以做的時候,可以做什麼修正改進。」●
➤下一場《生命之側》新書講座:什麼是當代原民的面貌?
時間|12/5(四),19:00-21:00
地點|聯經書房・思想沙龍(台北市大安區新生南路三段94號B1)
講者|Ciwang Teyra(太魯閣族,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邱韻芳(暨大東南亞學系副教授)
入場方式|自由入座,請提早到場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Life Beside Itself: Imagining Care in the Canadian Arctic
作者: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
譯者:謝佩妏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人類學博士,受業於柯恩(Lawrence Cohen)及舍柏-休斯(Nancy Scheper-Hughes)。現為加拿大麥基爾大學人類學教授。
史蒂文森的研究聚焦於意象的思維形式,她試圖在加拿大北極地區的因紐特人和厄瓜多的哥倫比亞難民中,追蹤並描述這些處於暴力之下,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意象思維形式。她曾拍攝短片《進入未知的部分》(Into Unknown Parts ),講述因紐特人被迫離開家園、在加拿大南部肺結核療養院生活的經歷。近期在厄瓜多的哥倫比亞難民中進行的工作,則採用了實驗戲劇技術(與Cristiana Giordano合作),以尋找新的思考意象的方式,並藉以表現日常生活中暴力。史蒂文森目前獲得Mellon New Directions Fellowship資助,研究如何利用電影的力量捕捉暴力的生活經驗。
人物》我田野,我記錄,故我在:利格拉樂.阿𡠄的女族書寫
從部落田調、幾度中斷的散文,到終於完成小說《女族記事》,利格拉樂.阿𡠄(Liglav A-wu)構思這個排灣部落的故事,已經超過10年。去(2023)年初,她將抽屜裡的文稿拿出來密集改寫後,交出成品。她描述寫作過程行雲流水,最快時日產3000字,但背後原因竟是:「太需要宣洩工作壓力了!」
口中說著「壓力越大,產量越大」的阿𡠄身兼多職,除了是作家,還是原住民族電視台專題記者、也曾擔任製作人。過去5年來,她還投身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奔赴全台蒐查史料、訪談田調,執導完成共15位原民受難者紀錄片。
在新聞工作、白色恐怖歷史調研兩種高壓工作的夾殺下,寫作對阿𡠄來說,自然是「非常療癒的事」了。尤其面對白恐議題的沉重,她坦言幾乎需要尋求諮商,因此,寫作對她而言是轉換情緒,她也藉此首度從散文跨足到小說,織就成《女族記事》這部優美如詩篇的部落記事。
➤從自身部族開始的田野
束起一頭灰白長髮,阿𡠄話聲沉穩,訴說的卻是各種衝突記憶。她體內流著交雜的血脈——母親出身屏東來義鄉排灣族文樂部落,比母親年長25歲的父親,是來自安徽的外省人。「身分認同」對年少時的她來說,曾是個難題。
她從小隨父母住在屏東,父親過世後,母親搬回部落,她也在17歲左右,逐漸從平地眷村走進母族部落,開始與vuvu(排灣族語的祖父母輩,此處指外婆)親近,「我的部落田調可以說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沒有斷過。」
不論婚喪喜慶,或日常的衣食住行,阿𡠄總是纏在部落的vuvu們身邊問東問西。然而,排灣族有嚴謹的階級分界,非頭目家族者對部落事務沒有決定權,甚至不能過問,因此出身平民之家的她,可說頻頻犯忌。vuvu擔心她的行為違反禁忌,常以殺豬儀式道歉,她笑說:「所以一路下來,vuvu為我殺過好幾次豬!」
《女族記事》著墨她在1990年代於部落所見,女性mamazangiljan(排灣族語的部落之王,也稱族長、頭目)面對孫子分家爭產時,如何在傳統和現代間的衝突做出協商。小說藉由樂歌安這位族長人物,呈現其家族四代所經歷的時代變遷,以及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愛情、工作、繼承等生命故事。而與樂歌安維持終生友情的平民女性吾艾,原型即是阿𡠄的vuvu。
阿𡠄解釋,小說雖名為「女族」,但排灣族並非女系部族,而是採「長嗣繼承」制,由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為繼承人,不論男女。但她自己的家庭剛好三代皆是長女,小說中的樂歌安也真有其人,因此女性領導、女性情誼,甚至是女性的情愛故事,便串成了筆下動人的篇章。
或許因為電視台工作的影像訓練,《女族記事》的敘事充滿畫面感。阿𡠄表示,雖有長年的口述紀錄為本,但寫作時她又特地回到部落「感受」——例如總是跟隨著吾艾出場的檳榔、飯桌上的芋頭,得親自去聞聞它們的氣味。還有書中描寫頭目巡視土地時,會沿途凹折樹葉做記錄,也是後來再訪才從老人家口中聽到的情境。
相較於女性主角,書中男性角色「戲份」不多,卻畫龍點睛,豐富了部落的性別圖像,並帶出幾被湮沒的歷史。例如「從中國回來的」里本,原是樂歌安的少年情人,兩人因階級不同被迫分離,里本也在二戰時被徵召上戰場。殊不料,失去音訊40年的里本,原來在戰後滯留中國,在當地生活成家,晚年才帶著傳奇色彩千里返鄉,回歸部落。
這般人物不僅存在於小說中,也是阿𡠄在部落真實認識的長輩。而這亦是那一代原住民日本兵的共同經歷,他們的故事曾零星被媒體報導過。
➤積澱已久的創作能量
成年後,阿𡠄除了是外省小孩、排灣女兒,還多了泰雅媳婦的身分。她隨前夫、同為作家的瓦歷斯.諾幹居住在中部的泰雅部落,摸索全新的部落文化。1990年代初兩人創辦《獵人文化》雜誌,投入原住民文史研究與發聲。
她表示,泰雅有著與排灣截然不同的傳統,帶給她很大的衝擊。她過去的散文作品《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祖靈遺忘的孩子》等,即大多書寫原住民女性面對的衝突矛盾。
「但這次,就算散文越寫越長,仍不足以承載我想表達的東西,於是決定跨到小說。」對她來說,跨越最大的坎不是「虛構」,而是長篇敘事的筆法和結構。不過初次嘗試,她充分享受到小說彈性更大的自由感。
阿𡠄自述文學閱讀很雜,從馬奎斯、莫言、海子,到鍾文音、童偉格,與原民作家巴代、瓦歷斯.諾幹等,「他們對我的刺激是,我很想知道他們筆下的世界是怎麼觀察到的?於是我的方法就是回到我的田調現場,去觀察,然後寫出來。」至於文字形態,她最推崇的是小說家王定國。
筆耕近30年,在《女族記事》後,阿𡠄又完成長達10萬字關於原住民政治受難者的散文,並馬不停蹄地著手撰寫下一部關於白色恐怖的小說,預計15萬字。
創作力如此豐沛,她自認是因題材累積已久,尤其關於白恐受難原住民,是她從1990年代便與瓦歷斯.諾幹投入的議題,當時蒐集到的名單有45位受難者。遺憾的是,當時訪談累積的近3000卷錄音帶,全在921震災毀於一旦。直到將近20年後,她才重新投入,接下紀錄片拍攝工作。
其實,白色恐怖離她並不遠。她透露,父親年輕時曾因玩無線電被舉報,遭逮捕、關押數個月,「他說牢房每天都會點人頭,從1數到100帶出去。有一天數到他了,他就被裝進麻布袋,直接丟到海裡,後來幸運被漁民救起。」如此驚駭的往事,父親只在喝醉時偶爾談及。後來,她在國家公開的檔案中,也並未找到父親的案件。
說這話時,阿𡠄同樣波瀾不驚。若不是記憶太深沉,就是她已經歷/聽聞太多。
➤錄下流逝的傳統,記住變化中的掙扎
身為新聞記者,阿𡠄同時關注原民運動,尤其國土計畫、原住民白色恐怖受難者以及原住民族實驗教育,是她近期最關注的三大議題。
她認為,社會運動若只上街頭、沒有累積論述,會是一種「消耗」。因此,或帶著未解的懸念,或出於記錄的急迫,她投入田野。她的書寫,也常常源自田野。
在眾多身分中,她自認不是站在第一線的運動者,而是個記錄者。就如《女族記事》刻畫部落階級文化和現代社會潮流間的衝突,樂歌安以智慧化解了挑戰,但在現實中,她坦言結局「沒那麼圓滿」。她自己對部落的兩造意見,並無明確立場,「我傾向靜觀其變,我的角色是,記錄部落文化在淘汰或保留的過程中,所歷經的轉換與掙扎。」
阿𡠄說,排灣為台灣人數第二多的原住民族,且分布地域集中在南部,這兩個因素讓它所受的都市化衝擊,相對較少。不過,她仍透過迂迴的方式,珍惜著被時代一點一滴沖刷掉的傳統,如書中以不少篇幅描繪樂歌安成為族長繼承人所必經的nakivecik(文手),以及她離世後巫師的安靈與召喚儀式等,她以口述、文獻融合小說筆法,為這些近乎失傳的祭儀,留下神祕又充滿臨場感的紀錄。
談及原住民文學的發展,阿𡠄不願武斷評論,但她提到,隨著創作者的生命經驗越來越豐富,主題早已不限於身分認同、原漢衝突等,其定義和範疇也越來越駁雜——是「作者身分」抑或「題材」屬於原住民,才能稱原住民文學?描寫都市原住民、同志、甚至架空歷史的奇幻神話,算不算?歷史小說、研究調查報告、部落誌之間的區分,是否越來越模糊?
面對這些爭論,她毋寧抱著包容態度,畢竟寫作對她而言,最珍貴的就是「自由」,是她在新聞任務之外,能夠「好好呼吸」的一方所在。寫到卡關時,她就看電影或逛網路文學平台紓壓,BL、懸疑小說都是喜歡閱讀的類型之一,並以這些線上作者「日更三千」的進度來砥礪自己。
是的,BL,有何不可?她接著話鋒一轉,表示排灣部落內早有同志家庭,她認識最老的一對vuvu年過七旬,部落裡也有認養其他家庭孩子的同志多元成家。她自己的vuvu都說:「這有什麼?很正常啊!」
書寫的題材源源不絕,只怕時間不夠。這或許是利格拉樂.阿𡠄下筆如此疾速、且始終在路上的原因。●
作者:利格拉樂.阿𡠄
出版:晨星出版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利格拉樂.阿𡠄
漢名高振蕙,既是排灣族也是外省二代,數十年來始終在身分認同的河流裡跌跌撞撞,流離在父系與母系的家族故事中,著有《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祖靈遺忘的孩子》等散文集,以及《故事地圖》兒童繪本,編有《1997原住民文化手曆》。近年來投入「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的拍攝工作,完成共15位原住民族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實紀錄片。另外也開始著手小說創作,2024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女族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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