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移民生活是每時每刻的口袋戰爭:讀柬裔美國作家安東尼.維斯納.蘇《餘興派對》
2023年7月,當時有800萬訂閱的馬來西亞YouTuber Uncle Roger又被炎上了,從批評BBC蛋炒飯的教學影片獲得千萬點閱起,他開始與倫敦的新加坡米其林餐廳合作拍片,又或與日本廚師合作蛋包飯和拉麵,快速竄起成了亞洲菜代言人。對於歐美人亂搞亞洲菜,他講得最多的評論是「你讓我們的亞洲祖先痛哭流涕」。
不過,亞洲菜存在食物鏈,它的擺盤是冷戰地緣政治。「柬埔寨菜和寮國菜都是垃圾,是泰國菜的大便版本。」Uncle Roger放話時大概沒想到,亂噴幹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人紅是非多,如果是別人說就算了,偏偏Uncle Roger有800萬訂閱。過了幾天,柬埔寨旅遊局局長發了篇聲明,表示「極度遺憾」,這位喜劇演員「嚴重影響柬埔寨的美食旅遊形象」,要求必須道歉云云。真是相當溫和的說法,如果是鄰國外交部,肯定就是搬石砸腳玩火自焚絕不容忍說三道四了。
飲食這回事總是能吵個塵土飛揚,是網絡世界裡每個人口袋裡的戰爭。台灣南北部粽吵得讓人莫名奇妙,香港蛋撻有酥皮派跟牛油皮派,披薩可不可以鳳梨,拉麵能不能夠玉米,每個人都在口袋裡準備好一根中指,隨時拿出來舞個劍氣橫飛。
至於柬埔寨裔美國作家安東尼.維斯納.蘇(Anthony Veasna So)則是反向操作。在台灣最新翻譯出版的小說集《餘興派對》(Afterparties)裡,一位亞洲媽媽角色簡直就是逆向Uncle Roger:「泰國菜只是糟糕的高棉菜,不然我要做甚麼?去學義大利麵嗎?」幸好義大利和泰國的旅遊局局長沒太上心。
離鄉別井的人總會掛念舊地的飲食,因天安門事件決定留美的哈金寫道,許多流亡人士最常談起的,就是將來有朝一日能回家吃餃子。又或越戰期間輾轉逃亡到加拿大的金翠,烤麵包機是她弟弟唯一從一個國家帶到另一個國家的小玩意,彷彿是他不再盲目漂流的一種寄託。我有一位因為2019年移民到東京的香港朋友,說在那邊吃到澳牛傳人煮的蝦仁炒蛋時,差點淚灑當場。味蕾是無法反離散的,食物是我們的餘興派對。
➤你永遠不會懂的,是派對以前的飢荒
對於柬埔寨人來說,食物是特殊的,甚至帶有一種尚未淡去的血腥味。在1975到1979年的紅色高棉大屠殺時期,飢餓被當成政治工具。報導文學《獨裁者的廚師》裡寫道,飢餓被紅色高棉政權用作不服從的懲罰,是作為出身不好的懲罰,是作為疾病的懲罰,是對革命事業無用的懲罰。飢餓能維持秩序,取代了所有的念頭。
這道陰影延續至今,在《餘興派對》裡成為一個象徵。在這部關於柬裔美國人的小說集當中,每個角色都拖著赤柬的無形腳鐐踉蹌維生。小說裡遍布混亂、惡臭、焦慮,瀕臨崩潰,無路可出。一切與餘興派對這個書名形成了尖銳如飢荒般的對比,像一隻在胃裡緊抓擰轉的手。派對的意思是迷醉,作為暫時逃逸的窗口,儘管過量的酒精必然會帶來胃痛。
皇上皇超市的老闆是小說集裡的標誌性角色,經營亞洲超市的他身上散發著難聞的臭味:生雞腳、生魚、生魷魚、生螃蟹、生豬腸、豬血,而且店面還沒有空調。供應食材的他脾氣暴躁又斤斤計較,這家超市也不是他想經營的,只是從難民父親那繼承而來。「他延續父親辛勞的工作,確保那可憐的難民沒有白白浪費一生。」在這種得過且過的生活裡,老闆唯一的自尊與快樂來自打羽球。羽球是他生活裡的餘興派對,儘管他根本沒有朋友,唯一能得到的快樂是痛宰當地的柬裔美國人後代。
不過比超市老闆年齡小一輪的孩子們眼裡看出去的世界,地平線要寬廣太多了。口裡說著大屠殺的是他們的祖輩,繼承悲痛回憶的是他們的父母輩,他們經歷的是一個全新的當代:「社區已轉型成更好的形象,大學學位和好市多的大批食品遍及各地。然而,在所有因謀殺而死的柬埔寨人墓上,在媽媽們為了消除肉體創傷而做的拔罐瘀傷上,我們發誓,那些生魚的惡臭以及其他一切的惡臭,未曾止息。」皇上皇超市老闆作為一個象徵,蒼蠅般纏繞在享受餘興派對的每一個人身上,他們的舞姿笨拙,他們的飲料腥臊,他們的視野模糊。
「紅色高棉掌政期間,人們吃的不只是老鼠。人們吃蝗蟲、蟋蟀、蛆、紅螞蟻和這些昆蟲的卵。人們到森林裡抓狼蛛,用煮的或生火堆烤來吃。人們吃蝙蝠,或煮或烤,甚至喝蝙蝠血,相信這樣可以得到力氣和健康,因為蝙蝠吃很多水果。」《獨裁者的廚師》這樣記錄。
從那個年代逃生的人們如今在美國劫後餘生,《餘興派對》裡「有自視甚高的叔叔假裝有皇室血統,將加州當作他們的好萊塢,讓經歷過難民身分的名人閃閃發亮,並將人行道當作巨大的紅毯,供他們昂首闊步。」
餘興派對的原文是Afterparties,在廣東話裡,Afterparty的翻譯是「下場」。下一場。結局。結局以後。它不是post-party,不是「後」派對。敘事時間從派對開始,人們嘗試用酒精暫時澆熄過往的事。「你們這些混蛋永遠都不會懂的,」皇上皇超市的老闆罵罵咧咧,就把時代的書頁罵翻過去了:「就像我這年紀的那些廢物,永遠不會懂波布幹的那些垃圾事一樣。」
➤被生活泡軟的歷史,掰成一個一個版本
超市老闆的一代不懂過往充滿血腥的故事,也不願去理解此後移民的掙扎。至於小說敘事者的那一代,也像是被生活排除永遠在外:「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是如此渴望逃離這座山谷——我的父母便是在此地,遭到遺棄與被忘——緊握自己所擁有的承諾,為了夢想而拚命搏鬥。我說服自己,真正的機會在電視上的大城市,現實生活會在那裡展開,我可以盡情做我自己想做的同志。」而生活像泥濘,歷史也如同手銬,禁錮了往前的步伐,就連往後撈取也困難重重。
在《餘興派對》全書最後一篇裡,一位母親對兒子心情矛盾地述說著,年輕一輩「對獨裁政權、集中營與大屠殺的無窮好奇,總使我困惑不已,甚至不安。」他們想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歷史有多麼沉重,但這些都是上一輩的創傷,是他們難以處理的經驗。「我始終認為大屠殺是我們所有問題的根源,卻也不是問題的全部。」因為問題只會越滾越大,移居外地本身就帶來問題,問題乘以問題,負負並不會得正。
小說向我們殘忍地展開了一個懸而不決的判斷,那就是融入當地抑或緊握歷史,保持記憶以及決定淡忘,都不可能有一致的答案。移民作者們,甚至是移民後裔作者們,都碰上根源相異但進路類似的推論。英國作家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就寫道:「第一代人做的是第二代人不想做的事,至於第三代人,他們做甚麼都可以。」在《餘興派對》裡呈現的,是三代人之間的拉鋸,從屠殺倖存者,到超市繼承人,以及渴望前往電視上存在著美國夢的大都市。
無路可出之時,他們只能期待著在工作過後,在重擔之外,有一場可以爛醉如泥的餘興派對。將Aftermath替換成Afterparties。眾數的好下場。
人在東京的香港朋友研究歷史,他在讀顧炎武時啟發出一個定論:移民無世襲。移民生活本身就是一場難以突圍的困局,日復一日的問題浪湧而來,將歷史消解,再攪拌,其後重組。剩下來的只有版本,各種各樣的版本,隨著時日遠去。皇上皇超市老闆的記憶和屠殺倖存者的版本,年輕人的版本和他母親的版本。
就像飲食,柬埔寨人認為自己比泰國優越,馬來西亞人覺得泰國比柬埔寨和寮國優越,一個版本是另一個版本的大便版,反之亦然。困頓的生活就在這樣諸如此類的爭論裡被暗自填滿,暗自藏在口袋裡握緊的拳頭鬆開又鬆開,淡化又軟化過去。偶爾有一些尖銳的記憶和情緒在餘興派對時隨著酒精爆發,但就像看著皇上皇老闆打羽球的年輕人所說的:我們爛透的生活中有太多混帳,我們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應付了。●
沐羽後記: 在《獨裁者的廚師》裡,作者訪問到一位在赤柬領導人波布過世前成功訪問到他的記者,他到叢林裡的竹屋找到波布,發現「波布的妻子與年幼的女兒幫他闢了一座小菜園,而他吃的東西都是從泰國走私來的。他喝的是摻了泰國鹽的中國茶,跟高棉與中國的食物要讓他們喜歡許多,這是他們骯髒的小秘密。」不知道柬埔寨旅遊局局長會對此發表怎樣的聲明,順帶一提,Uncle Roger的讚好快要突破一千萬了,希望Jamie Oliver快點答應跟他合作。 |
餘興派對 |
作者簡介:安東尼.維斯納.蘇 畢業於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並在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取得小說創作的藝術碩士學位。首部短篇小說集《餘興派對》成為《紐約時報》暢銷書,榮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約翰.倫納德最佳出道作獎(The 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s John Leonard Prize For Best First Book)與菲洛.格魯姆最佳LGBTQ小說獎(The Ferro-Grumley Award For LGBTQ Fiction),並入圍安德魯.卡內基卓越小說獎(The Andrew Carnegie Medals for Excellence in Fiction)。作品曾發表於《紐約客》、《巴黎評論》、《n+1》、《格蘭塔》(Granta)和《ZYZZYVA》上。安東尼於2020年12月8日離世,得年28歲。 |
書評》架空了歷史,突出了人性與時代迷惘:評《大稻埕落日》
偵探書屋的主人,外號「探長」的譚端寫了一本偵探小說,似乎是件順理成章的事。把讀者帶進歷史迷霧重重遮掩下的大稻埕,重現時代裡影影綽綽的各種人生,節奏明快,轉折迭起,卻又讓人悵惘嗟嘆,這本書就是《大稻埕落日》。
做為作家譚端的第一本推理小說,他不只寫出一部精采的冷硬派偵探小說,同時還採用「架空歷史小說」的筆法,同時結合上述兩種類型,構想大膽,又引人入勝。
維基百科上解釋:架空歷史小說(Alternate history、alternative reality),是描述「並非真實發生的虛構歷史」的小說,包括歷史背景及未來。可知小說的書寫是有歷史的時代背景,又非歷史現實。
本書的背景設定在1963年的臺灣,只是統治者換成被國民黨趕來臺灣的共產黨。但小說還有第三層意義:另一形式的白色恐怖,共產黨和國民黨對位,統治臺灣,濃重肅殺,人人可疑,有如另一型態的文革。譚端是少數能透徹理解中共文革語言和情境的中青代作家,他把小說中的臺灣時空帶入文革的場景,讓人如置身文革現場。
不過,為什麼會有這部小說?譚端說:「有天我讀到『黃沙落日』四個字,覺得很喜歡這個意象,有一種亡命之徒的感覺。我一直想寫這些革命之徒都是亡命之徒。我在大稻埕河岸看見流光溢彩如萬蛇閃動的河面夕陽,覺得就是黃沙落日的臺灣版意象。」
這個「黃沙意象」,卻藉由一具淡水河上漂流的男屍來揭開序幕。主角大稻埕警署李振源科長,因受理這個案子而展開一連串的調查。
這個由浮屍所展開的案子,不是單純的謀財害命或情殺,背後牽動的是更高層的國安機密與政治鬥爭,還加入海峽兩岸詭譎的情勢。所有涉入相關人的背後都還有另一個真實身分,層層展開,互相糾結,人人可疑,讓人難辨真相,一部推理小說於是染上了諜報小說的色彩。
小說採用架空歷史的手法來書寫,為了讓敘述更具說服力,故事中的地理方位完全真實,連淡水河的潮汐也寫進了小說。淡水河是臺灣唯一受海洋潮汐影響的河系,這個潮汐的重要,決定了受害者的真實落水時間與落水地。
同時,為了反映小說設定的共產黨統治下的臺灣,大台北地區舉目可見的觀音山改名成了馬列山;貫通大稻埕的南北通道延平北路則改成延安北路,與共產黨老巢延安的關連不言可喻。而馬列山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臺灣作家的作品中,陳若曦《尹縣長》中的〈任秀蘭〉也出現過這座山。譚端將之移置臺灣,不只作為文革的連接意象,也有致敬《尹縣長》的意味。
文學批評家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曾說:「要檢視劇作或小說的文學性,最常見的方式是把劇作或小說中的人物當成真實人物來看待。」主角李振源出身家產被充公、家族沒落的大稻埕世家,熟知大稻埕歷史的讀者應該會聯想到曾經富甲一方的大稻埕茶商李春生家族,讀來別有會心,時代的滄桑感也隨之流瀉而出,讓人唏噓。
雖是類型小說,本書卻展現了極高超的文學技巧,比如描寫李振源面對死者時:「他看死人就好像在肉攤檢視五花肉一樣,毫無情緒起伏,他總覺得死人的眼球有什麼被抽離了,隨著生命跡象消失而逝去,像市場攤販擺的一尾尾魚。」
作者曾在粉絲專頁上討論類型小說時提到:「臺灣大眾對於類型文學的輕視,一再阻礙將有穿透力的臺灣大眾文化輸出到臺灣以外。」《大稻埕落日》書寫的文學性反映了作者的態度。
根據學者陳國偉的研究,日治時期的臺灣,早有偵探小說諸如《艋舺謀殺事件》、《士林川血染船》等作品問世。譚端的《大稻埕落日》有意無意間上接了這個傳統,更在這樣的傳統上,往文學性推進。雖是架空了歷史,卻突出了人性與時代迷惘,在是非顛倒與爾虞我詐的人世,詰問人生的究竟意義,拉高了小說的視野,是難得一見的傑作。●
作者: 譚端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目前是專業按摩師。曾經營過一家名為「偵探書屋」的獨立書店。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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