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只要你需要,金庸都在那兒等著:黑嘉嘉X馮翊綱談金庸

劇場表演藝術家馮翊綱與圍棋棋士黑嘉嘉,年齡相差一個世代,但都在各自專業領域撐起一片天。在遠流出版邀約下,成長背景迥異的兩人,因著金庸作品集「藏金映象新修版」重新改版,初次見面便滔滔不絕相談起來。「金庸」讓陌生的二人消彌鴻溝,聊得恍若舊識。

馮翊綱坦言對於圍棋「一竅不通」,但錄了一集《嘉嘉老師GO》的節目,竟爾就看懂了《天龍八部》的「珍瓏棋局」。他回憶:「到底怎麼懂的?我也不知道。在金庸的小說裡面,有個叫虛竹的和尚,他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破了棋局。我竟就連帶突然理解到虛竹的那種榮幸。」

而乍看與相聲八竿子打不著的黑嘉嘉,在金庸百年誕辰這一年(2024),擔任「相聲瓦舍」的演出嘉賓,在《笑笑江湖》裡有段精彩的出場。黑嘉嘉說:「劇本都是馮老師寫的,但他一開始先讓我選喜歡的段落,我首先就是選《倚天屠龍記》。一來那是我第一部閱讀的金庸,二來,我覺得這段情節跌宕起伏,角色的處境極度危險,生死一瞬,能夠活下來完全是靠急中生智。」

馮翊綱說自己是少年時代追報紙連載,一天一個小格子,慢條斯理把金庸作品讀完的。黑嘉嘉則是年幼時與媽媽一起看電視劇,按捺不住劇情的推展,在關了電視以後便四處搜尋紙本狂嗑。

無論時間的隔閡或閱讀的快慢,時至今日,金庸仍將二人拉到了同一個時空宇宙。在這個時代中,他們有更多的選擇,金庸作品的變形也更加千變萬化——電玩、電影、電視、桌遊、漫畫……無所不在。有趣的是,在分眾越明顯的此刻,二人卻刻意放慢自己的步伐,重新回到最單純的紙本世界,一字一句慢慢讀了起來,再熱烈分享彼此心得。

「我老覺得,還是得讀過一次紙本文字,才能真的與其他人『過招』。」馮翊綱說。黑嘉嘉同意,道:「我非常享受在閱讀過程中,不透過任何影像的輔助,純粹讓畫面在腦中誕生的過程。」

金庸是針也是線,穿引二人的對話。以下是兩人超過萬言對談紀錄的精緻版本。雖然已是非常克制,卻仍無法藏起他倆談起作品時的興奮之情。

Q:2024是金庸先生百年誕辰,這部橫跨多個世代的作品,彷彿光是聽人怎麼「談金庸」、如何「看金庸」,就大概能夠把時代定錨出來了。因此想先請兩位談談,自己與這部作品結緣的契機為何?金庸如何陪伴你們的生活?

黑嘉嘉:大概3年級的時候,媽媽開始讓我看金庸電視劇。起初看的是DVD,但因為媽媽滿嚴格的,一天只能看一集,看完以後很急著想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事,就拿家裡的書起來看——那是我閱讀金庸的起點,第一套就是《倚天屠龍記》。我還記得,家裡不是全套都有,特別是《鹿鼎記》,媽媽很不喜歡,所以絕對沒有這套(笑)。

馮翊綱:我的年紀比嘉嘉大一倍,所以我學生時期是沒有DVD的,電視節目也非常有限。小的時候,我們若要滿足少年的想像宇宙,得靠報紙的副刊或者漫畫書才可以。當時流行的都是古裝的東西,例如包青天、楊麗花歌仔戲、黃俊雄布袋戲——尤其是黃俊雄布袋戲,他本身就是一個宇宙了。後來才發現,他有很多思想都是從金庸那移植來的。

說到我認識的契機,約莫是在14、15歲吧?準備上高中,報紙正在連載《倚天屠龍記》。我就順著報紙副刊看,一天看一格,看得很慢。但我跟金庸立下深刻的緣分,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那時代考大學很困難,錄取率只有20%左右,我考國立藝術學院(現為北藝大),連續兩年就是考不上。第三年的時候,我有個已經在念那間大學的學妹——後來都變我學姊了——給我透漏個消息,說她提前看到隔天要登出來的榜單,「你的名字應該在上面」。

就這句話,我整晚沒辦法睡覺,翻來覆去,最後直接抽起《天龍八部》一口氣看完。我像是吃了迷幻藥,書中那些字句像是會浮出來一般,不停朝我眼前襲來。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金庸武俠是如此的「迷幻」。

隔天我爸跑到學校,榜單上果然找到名字,就跟我打了通電話。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他說話的音調、語氣。我們家當時還沒人上過大學,我爸媽都是從大陸逃難來台的。那心情之複雜,好像也跟《天龍八部》連結在一起了,彷彿考上大學,也是一件奇幻無比的事。

我認為,這就是一種青春的陪伴。你是怎麼樣的時機之下、打算怎麼樣取用?金庸永遠都在那裡。

黑嘉嘉:我的話,後來第二部看的應該是《射鵰英雄傳》,第三部是《書劍恩仇錄》,主要是家裡有什麼看什麼。也是在那時候,發現《書劍恩仇錄》有一些圍棋的元素,也進一步發現金庸老師很喜歡棋。例如,陳家洛是會下圍棋的!他就是隨身攜帶黑子跟白子當作暗器。再看幾部,就發現其它作品多多少少都有些圍棋的元素,例如《天龍八部》、《碧血劍》、《笑傲江湖》……都是如此。有的甚至擺出棋譜,每次看到那些段落都會特別興奮。

只不過,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棋力還不到可以研究的程度。比較長大之後,再回看《笑傲江湖》的「嘔血譜」,才知道這是屬於古人的棋譜。其中最大的區別是,古人有一個稱為「座子」的步驟——先把兩方的棋放好位置。現在我們習慣的是「空氣盤」,屬於更自由、更開放的選擇。


黑嘉嘉也是2023Openbook好書獎大使。(攝影:陳宥中)

Q:兩位看金庸的「順序」都滿特別的。這裡也想請教,兩位認為金庸小說在閱讀上真的有所謂的「順序」嗎?若是對從未看過金庸的讀者推薦,您會先從哪一本書開始推他入坑呢?

馮翊綱:我自己是不信所謂的「順序」——誰有資格去規定你要從哪裡開始看?手上摸到那一本,就看哪一本。最後自己再把宇宙接連起來就好。這也不難,因為我對史地的興致非常好!雖然我後來確實有把《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按這個順序讀一遍,但是也不覺得怎麼樣。因為「射鵰」寫得太早,總覺得力度不夠,還是依循著某種公式在發展,到了「倚天」,那就非常厲害了,許多設定都出人意表!

黑嘉嘉:我比較有印象的順序,應該就是剛剛說到的三部作品,還有,最後一部印象很深刻,我看的是《鹿鼎記》,且還是後來去美國念書之後,發現圖書館只有那麼一套,才偷偷把它借回家——看完以後,就覺得媽媽說的沒錯,這套書好像真的不是很適合當時國小六年級的我(笑)。

至於全套看過以後,也確實覺得好像順序對我影響不大,因為每一部對我來說都是獨特的,或者說,依據不同的生命階段,我心中的那個「排位」也有可能會隨時調整。如果有人問我推薦先看哪一部?我會先詢問對方是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或者喜歡什麼樣的結局?再依照他所「需要」的來建議。因為金庸小說裡的元素,幾乎可以滿足不同讀者的不同需要。

馮翊綱:如果你想要看一本真正「好的」,除了「倚天」之外,我要推薦《笑傲江湖》。那套超級厲害,在大長篇裡竟然完全沒有真實的歷史背景——我的解讀是因為它在諷刺文化大革命時期,洋洋灑灑卻絲毫不受歷史的羈絆,可以說寫得爐火純青。

Q:金庸的武俠世界,具體而微提供了一個關於「公平正義」的世界觀。然而裡頭對此的描述也是層層翻轉。兩位如何思考金庸筆下的「正義」呢?

黑嘉嘉:我小時候有段時間,相信這世界應該跟棋子一樣是黑白分明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但長大之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辦法分得這麼清楚。有些事情的正反,可能只在於不同的立場,很難去說什麼樣的價值判斷一定是對的。

剛開始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其實滿痛苦的。因為我覺得所有事物若有對錯,對我而言是比較容易的;反之,卡在灰色地帶的思考,是件很辛苦的事。但我也知道,這就是長大必須付出的代價。

所以成年以後重新再看金庸,會有種更深刻的體悟——過去以為的壞人,好像其實都沒有「壞得那麼徹底」。以《倚天屠龍記》的謝遜來舉例,他到底算不算壞人?謝遜殺過那麼多人,做了許多壞事,可是從男主角的立場來看,他就是一位關心自己、深愛自己的義父。所以才說,正邪與否,都只是立場問題。

馮翊綱:妳的想法,是一位10幾歲的少女到30歲的少女,對於正義思考的轉變。至於我,都要60歲了,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公平正義。正因如此,武俠小說才有存在的必要。它給我們一個宇宙,讓我們在裡面探索現實中缺失的東西。

金庸筆下的這些人物,刻畫越成功的,正邪的定義就越模糊不清。比方說,《笑傲江湖》的令狐冲,他是個酒鬼、撒謊成性,但是該他扛責任的時候,他扛!所以無論如何,令狐冲還是個俠。

或者《鹿鼎記》的韋小寶,他更是阿諛奉承,滿嘴髒話,是個麗春院出來的孩子。他一直想盡辦法在各種環境中存活,嚴格說起來,是個下等人啊。然而在小說最後有個重要的關鍵,他察覺自己的好朋友小玄子原來是好皇帝嘛!當時一天到晚喊著「反清復明」,可是對他來說,這個朋友是個好皇帝,你反他幹什麼呢?乾脆讓他做點事情,大家不就有好日子過了嗎?

韋小寶這個判斷,使得正義發揮了。可是說實在的,這個判斷其實是很私心的決定。雖然屬於私心,卻在公共性上正確無比。康熙皇帝,後來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之一。他用了韋小寶這個「下等人」的眼睛,看見了這個事實,而韋小寶也因看得見這個事實,使他的俠義得以彰顯。

黑嘉嘉:可能我是從國小三年級就開始看金庸,所以說,關於公平正義這個「幻想」還是存在的。不過就如同剛才說的,發現「確實沒有」的時候,真的是很痛苦的啊。

馮翊綱:對啊,但仔細想想,這世上又真的全然沒有公平正義嗎?如果我們每個人因為多看了武俠小說,被教導了一點俠義心腸,那在我自己有限的範圍之內,儘量多做正確的事情,正義是不是仍舊存在呢?(笑)


(圖源:遠流出版)

Q:金庸作品有一點很棒的特質,即不管什麼專業領域之人,都彷彿能夠與其取得共鳴。想請兩位也談談如何與金庸作品結合?在生命不同階段產生對話?最後,也請兩位分享近期合作的計畫。

黑嘉嘉:我後來重新看《書劍恩仇錄》時,覺得陳家洛真的是會下棋的人。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接管了「紅花會」這個很大的組織,那其實需要很謹慎思考管理與經營的策略,簡言之就是事情的輕重緩急與人員的妥善調配。

正因為陳家洛會下圍棋,所以知道哪裡是急場哪裡是大場,他應該先下哪一步。急場的例子如,救出奔雷手文泰來的那一段,完全看得出陳家洛的佈局,要不是他懂圍棋,很難想像,他當時這麼年輕,怎麼有辦法做得這麼有聲有色?

馮翊綱:金庸的確是個智者,他給我們不同專業的人不同的典範與觸發。嘉嘉談圍棋,我講我們做戲的。我們寫劇本,構思人物塑造的時候,金庸小說人物中所描寫的意識掙扎,角色發展內在的前因後果,不得不說非常完整呀!而且質量俱佳。

有人曾經粗估過,金庸為我們塑造出了1000多個人物。過去金庸曾與賴聲川有段對話,當天正好我們要排戲,賴聲川回來就向我們轉述——

他問金庸:「你寫的那個連載那麼久,情節怎麼都記得住?」金庸回答:「我沒有在寫情節,我寫人物。複雜的人,我有複雜的人物卡片;單純的人物,我有單純的人物卡片。當我把人物兩兩放上臺去的時候,他們自己會走。」

因為金庸也是職業編劇,他這個話完全講到我們學寫劇本的人的心坎裡去了。我們想什麼情節、布什麼局都不用,我們只要認識世上的人就夠了。各種人認識以後,我們就有人物的各種圖譜,讓我們的人物放上舞臺,自己就會走。

另一方面,就是語言。對我來講,金庸是個擁有語言魅力的前輩。戲劇藝術是語言的藝術,語言就是臺詞嘛,這個人說什麼話、那個人又回了什麼。以我們相聲瓦舍今年《笑笑江湖》,嘉嘉參與的那一段為例,那是《倚天屠龍記》的經典段落,謝遜講了一番話,使得事件立場清晰起來;另一方面,旁邊兩個人物是殷素素與張翠山,也各有他們的立場。這三個人沒有一個人是有錯的,可是彼此卻有著衝突的張力!你看,言語自有它的力量,有它的人情世故,直指著這世界的真理。

所以我得說,若真的沒看過金庸的人,先來看相聲瓦舍的《笑笑江湖》,那也是沒問題的(笑)。

這次我們選了三個非常好的段落,以尊重原著的方式來讀劇、說書。這三段分別是:《倚天屠龍記》中謝遜出場王盤山之際,另一段是《天龍八部》主角段譽和王語嫣都掉到井裡的那一節,最後就是《鹿鼎記》「火燒藤甲兵」那個部分。

這些段落過去都曾經出現在「華文朗讀節」,已經過千錘百鍊,如今交給不同的演員來呈現。此刻,我們再將觀點拉高、或者說是抽離,重新營造出一個我們所想像的武俠世界。你甚至可以說那是有點荒謬的世界,畢竟相聲就屬喜劇,全場90分鐘,有打,有鬧,有得笑!

黑嘉嘉:參與《笑笑江湖》,對我而言算是滿大的一個挑戰。說相聲對我來說真的是很不一樣的經驗,但一直以來我也滿想要嘗試看看,以全然不同的角色,抒發出另一種心情角度。現場會有什麼發展?我自己也非常期待。這種面對挑戰與未知的期待,也許正是這個階段的我所需要的刺激,而金庸再次給了我,我所需要的。

新修版金庸作品集(全36冊,藏金映象新修版)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archists and the Anti-colonial Imagination

作者:金庸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16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金庸(1924-2018)

本名查良鏞(Louis Cha),浙江海寧人。英國劍橋大學哲學碩士、博士。

曾任報社記者、翻譯、編輯、電影公司編劇、導演等;一九五九年創辦《明報》機構,出版報紙、雜誌及書籍;一九九三年退休。先後撰寫武俠小說十五部,廣受當代讀者歡迎,至今已蔚為全球華人的共同語言,並興起海內外金學研究風氣。《金庸作品集》有英、法、意、德、希臘、波蘭、芬蘭、西班牙、日、韓、泰、越、馬來、印尼等多種譯文。

曾獲頒眾多榮銜,包括:英國政府OBE勳銜,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勳銜,香港特別行政區最高榮譽「大紫荊勳章」;香港大學、香港科技大學、香港理工大學、澳門大學、臺灣政治大學、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日本創價大學和英國劍橋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中山大學、南開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吉林大學、遼寧師範大學、蘇州大學和臺灣清華大學的名譽教授,以及當選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澳洲墨爾本大學和新加坡東亞研究院的榮譽院士。

曾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英國牛津大學漢學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文學院兼任教授,香港報業公會名譽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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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9 12:00
活動》「與繪本大師一起穿越時空」巡迴講座,Openbook人氣專欄即將在各地博物館開講!

Openbook人氣專欄「繪本大師」實體活動又來了!6年多來每個月為讀者介紹世界級圖畫書創作者的繪本大師專欄,為答謝讀者的熱烈支持,作家莊世瑩再度現身與讀者面對面,邀請大家透過大師的作品一起看世界。

2024年巡迴講座與各地博物館合作,8月起,將分別在澎湖生活博物館、台中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熱鬧展開。

活動將介紹繪本大師李歐.李奧尼(Leo Lionni)的代表作品及背後的時代精神,包括他如何為兒童圖畫書奠定新的視覺藝術風格、如何觀察世界,以及大師對這個世界懷抱的信念和內省。手作時間將透過李奧尼擅長運用的拚貼技法,與現場讀者一起創作。

今年夏天,歡迎親子携手前來,徜徉在經典繪本繽紛歡樂的天空下!

➤8/3(六)​在澎湖
時間:8/3(六)9:00-11:00
地點:澎湖生活博物館
報名網址:請點我

➤8/17(六)​在台中
時間:8/17(六)14:00-16:00
地點:台中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國際會議廳藍廳)
報名網址:請點我

➤8/24(六)​在台北
時間:8/24(六)14:10-16:10
地點:國立歷史博物館(B1兒童創意共學空間)
報名網址:請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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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復仇般的使命感:專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文版推手與譯者Jenna

「遇到#MeToo情境時,除了保護自己免於受害,我其實想的更是:如果你敢對我怎麼樣,換你受害!」Jenna Tang說完大笑,自嘲復仇劇看太多。但她仍強調:「我的態度就是沒在怕你,我會是你最後一個想動手的人!」就是這麼強悍這麼嗆。

29歲的Jenna是林奕含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文譯者。這本書的英譯版歷經多年版權推廣與商談,終於在今年5月由美國知名出版集團HarperCollins旗下的HarperVia出版社發行。

目前Jenna的秋季宣傳演講活動已滿檔排到11月,除了書店、工作坊,也受邀到杜克大學North Carolina分校、西北大學等十多所校園分享。相較於過去幾年她捧著譯本四處碰壁的過程,恍若隔世。

➤瘋魔體質的學習者

臺灣文學的外譯向來不易,「恍若隔世」隔的也是臺灣與世界的距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自2017年出版至今,雖已售出簡體中文,以及韓、泰、日、俄、波蘭、西班牙、越南等多國語言版權(其中西、越文版尚未上市),且在中、韓都引起廣大迴響,但英文版卻幾經波折。臺灣出身的譯者Jenna,因私心喜愛這部小說,很早便共同投入這趟推動英譯出版的旅程。
 
2020年Jenna在美國紐約新學院(The New School)修讀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畢業後,從事翻譯、編輯等相關工作。2021年入選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The 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ALTA) 的「新銳譯者指導計畫」(Emerging Translator Mentorship Program),持續進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全書翻譯。
 
然而,翻譯是一個人的戰場,出版卻是一條漫漫征途。Jenna因此加入各種相關協會與譯者社群,把握每一場文學會議或酒會社交場合,拓展出版人脈。她積極與美國編輯建立關係,並準備提案企畫,投稿給近40間出版社卻遲遲無下文,直到2022年終獲青睞。又花了將近兩年時間,才迎來英譯本出版。
 
眼前的Jenna妝容閃亮,言談自信,但與其說她天生霸氣,不如說,是一種「復仇感」的驅使。
 
在臺出生成長的Jenna,擁有極高語言天賦,除了英文如母語般流利,同時精通法語、西語和相關翻譯。然而,她自述學生時期曾被霸凌,如今交出第一部英譯作品,她帶著彷彿與過去對決的口氣說:「就算你想摧毀我,我就是這樣地活在這裡!」

Jenna自述從小對語言有莫大興趣,並形容自己有瘋魔體質,投入一件事就會徹底忘我。幼時一學起英文,便連續幾夜把數本填字遊戲全部寫完。父母送她去學珠心算,她也廢寢忘食很快練到段位,10歲就在韓國珠心算大賽拿到第4名。
 
高中時Jenna熱衷學外語,到臺北語言中心報名德、法、西語課程,大學就讀政大歐洲語文學系法語組,期間曾到里昂第二大學(Université Lumière Lyon 2)交換學生一年。回臺後,她讀到了甫出版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這是一本五官感受很強烈的書,包括身體的碰觸、各種味道等。尤其是嗅覺,好多描述都讓我感覺『聞到這本書』。」Jenna回憶初讀印象,「書中用很古典詩意的中文,連結的卻是讓人窒息的感受,這也是我從沒有過的閱讀經驗。」
 
當年與小說同樣造成話題的,是媒體大肆渲染作者的個人經歷。本書出版兩個月後,林奕含自殺過世,Jenna記得當時看著報導、輿論不斷挖掘她的隱私,深深陷入憤怒,「還有媒體跑到她的喪禮上,我氣到心裡罵髒話。」至今她仍氣憤難消地認為:「是社會殺了她。」
 
因為這樣的氣氛,當時Jenna並未與旁人討論這本書,身邊也沒有文學朋友。事實上,Jenna的成長年代正值臺灣翻譯小說當紅,《追風箏的孩子》、《燦爛千陽》、《暮光之城》系列高踞暢銷排行榜時,約莫是她小學到國中時期。她坦言過去對華語文學的印象主要停留在課本上的琦君、張曉風等,反而大學畢業赴美修讀寫作後,才開始大量閱讀臺灣小說。

➤疫情再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然而若不是因為疫情,恐怕Jenna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經歷的會是另一段故事。
 
Jenna在美畢業後,剛好遇上Covid-19來襲。因疫情封鎖返臺不便,她便打消回臺念頭,並為了留在美國打了5份實習工,包括在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出版社,獨立文學雜誌等,從事翻譯、編輯及行銷各類工作。
 
同時,她也積極參加線上寫作與翻譯工作坊。當時為了找尋合適的作品翻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記憶才又浮現。也因周遭多是文學、出版圈人,相對熟悉性別議題,才讓她漸漸敞開心房討論本書。
 
Jenna聯繫上出版本書的游擊出版社編輯,以及負責本書外文版權(日、韓除外)的博達版權經紀公司經紀人,與她們分別在臺、美兩地,為英譯本的出版努力。
 
翻譯過程中,Jenna表示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作者不在了」,許多時候無從確認自己的解讀是否正確。其次則是作者融入許多文言筆法,如「她欲仙而仙我,她飄飄然而飄我」,或非常「跳」的描述:「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都讓她絞盡腦汁。
 
幸而,她入選的「新銳譯者指導計畫」由三毛《撒哈拉歲月》的華裔譯者Mike Fu指導,「Mike Fu的英文寫作筆調就跟林奕含的一樣詩意,給我很大幫助。」他們每月線上討論譯稿和翻譯相關主題,字斟句酌,希望能以最適切的字眼轉譯。
 
此外,主角人名「房思琪」,Jenna則堅持不譯成西式英文名、也不用既有的華語拼音,而是觀察外國人念中文拼音的方式來音譯,最後用「Fang Si-Chi」讓周遭美國朋友試念,確定讀出來的音最接近中文原音。
 
翻譯期間,Jenna性格裡非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魔性」又跑出來。曾經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幾小時,日日夜夜深陷譯稿,連室友都搖頭看不下去。
 
她形容譯者就像演員,要去揣摩每個角色與敘事的聲音,也需大量查找資料。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情緒感染力很強,難免會翻到憂鬱,「這時我就跑去看驚悚劇,肢解啦虐待啦那種,嚇到只剩生存能力時,就覺得還是回來翻譯好了。」她笑說,例如驚悚名片《計程車司機》、韓劇《黑暗榮耀》裡的復仇戲碼,「都讓我獲得能量!」

➤重視亞洲#MeToo

Jenna認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譯出版,除再次彰顯書中議題,讓這本書在不同國度被看見,也希望在中文世界能重新轉換大家閱讀它的方式,不要再從「醜聞」的角度來看。對於單純因本書太沉重而「不敢看」的人,她直言:「只想住在自己的泡泡裡,實在活得太奢侈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整整6年後,直至去年,臺灣才爆發比美國晚了許久的#MeToo運動。Jenna表示,過去許多人對「性暴力」的認知仍停留在「被拖去牆角」,很難理解「權勢性騷/性侵」或其他形式施暴,且傾向「檢討受害者」。她相信這波運動帶來了正面影響,但不論美國或臺灣,都無法寄望一次運動就能造成全面改變,仍需靠社會不斷努力與提醒。
 
她說,就像美國早在2006年就由社運人士塔拉納.伯克(Tarana Burke)發起「MeToo」一詞,因美國種族議題複雜,身為黑人女性的伯克,用意在保護與關懷倖存者,但直到整整11年後的2017年10月,因好萊塢製片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性侵事件,「#MeToo」才被重提且作為運動口號,成為席捲全美的運動,「當白人站出來揭發,這個口號才受到今日的矚目,這非常諷刺。」
 
Jenna在向美國出版社提案行銷《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便強調這個議題的全球性,除了整理世界各地的#MeToo運動、近年韓國慰安婦與家屬控告日本政府的訴訟等,也提到美國哈佛大學剛發生的教授性騷事件、與接續而來的教育界#MeToo,以呼應本書。此外,林奕含文字的詩意性和其特有的「wry humor」(挖苦式幽默),也很受美國編輯欣賞。
 
臺灣在英語出版世界位處邊緣中的邊緣,如何成功遊說編輯?Jenna開玩笑:「我就『情勒』說,難道我們亞洲作品不重要嗎?」對方往往就會趕緊辯解、收下譯稿。不管回去有沒有讀,至少她又多了一個機會。
 
此外,認識「對」的編輯也很重要。Jenna指出,投給最常直接經手稿件的Associate Editor(責任編輯)或Assistant Editor(助理編輯),就比投給出版社高層更有用。
 
為了增加能見度,Jenna報名參加各種文學會議、參與各式酒會,包括最關鍵的Bread Loaf Translators Conference,從中結識了更多各地的出版人。後來她在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的提案大會上, 成功向HarperVia出版社編輯提案,後續寄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最終促成出版。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英文版。

➤面對現實持續出拳

由於許多單位對非英文母語者的外語能力深具偏見,目前大部分臺灣文學作品的英譯,多由通曉中文的外籍或華裔、新加坡裔等譯者擔綱,鮮有臺灣出身的譯者。
 
Jenna觀察認為,不論什麼母語或族裔,「尊重」是最重要的。她無奈表示,近來看到一些西方譯者擅自刪節小說原文,或因對文化了解不足,而將部分段落改寫成他們認為英文讀者較能理解的樣子,甚至在小說書末附錄介紹文中出現臺灣食物和景點,「不能純粹把它當成文學作品,而是帶有異國風情、像在介紹臺灣文化的手冊。」
 
她肯定近年臺灣文化部等官方單位投入許多資源推廣外譯,尤其對國外出版社提供的翻譯出版補助,頗有助益。這次新書宣傳,也受文化部駐美的文化中心協助許多。但她忍不住憤慨說,臺灣文學要躋身國際出版舞台,中間需要經過太多白人、歐美霸權的宰制了,「其中許多人認為他們有資格『指導』臺灣文學。」
 
這也是為何Jenna在美積極打入各種組織、試圖站上具影響力位置的主因。目前她擔任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的董事,以及性別種族平等委員會的會長,是協會中僅有的三位非白人董事之一(其他兩位為巴西裔、華裔)。她也加入多達400位以有色人種為主的譯者社群,彼此互助連結,並在各文教機構授課,帶領更多年輕譯者為臺灣文學外譯努力。
 
翻譯之外,Jenna也是一名社會運動者。除了在美參與許多性別和種族相關運動,也關注如劉芷妤、楊隸亞、何玟珒、郝妮爾等作品帶有性別意識的臺灣作家。此外,她也喜愛拉美作家金塔納(Pilar Quintana)、安立奎茲(Mariana Enríquez)、韓國作家鄭寶拉(Bora Chung)、河成蘭(Ha Seong-nan),與韓國作家兼譯者Antor Hur等。放眼國際文壇,她認為臺灣小說家完全足以競爭。
 
儘管困難重重,然而不論是為弱勢爭取平權,或為臺灣在國際書市爭取發聲,Jenna總是充滿鬥志——因為對學拳擊的她來說,現實就像是一場拳拳到肉的搏鬥,她會靠自己的力量,做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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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7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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