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編輯.李亞倫專訪》台日共製,從現有基礎突破台灣漫畫天花板

➤臺灣漫畫的路線選擇

Q1:先請亞倫總編分享自己的編輯經歷,也請跟我們介紹一下蓋亞的漫畫品牌,以及近年的經營方向。

李亞倫:我當完兵就在漫畫出版社從事版權工作,後來跳槽。第二間公司一開始做過動畫,之後也代理漫畫。因為人數較少,所以我升遷好幾次,職務包含選書、編輯、翻譯、行銷,統統都自己來。我也是在這個時候進入了編輯的工作。

這間公司合併到蓋亞文化後,我們依照先前的經驗,經營了一陣子日漫,卻有種一直在替別人賺錢的感覺,所以漸漸接觸了臺灣的原創漫畫。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是做臺灣漫畫了。

原漫基地」創立的目的,一是想讓漫畫家養成連載的節奏。每回漫畫都有截稿日,漫畫家也可以定期更新。如果沒有連載機制,大家可能想畫就畫,不想畫就不畫了。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宣傳作品。

Q2:蓋亞的漫畫部製作了非常多臺灣原創漫畫,從作品內容到書體本身的質感,在讀者間都有一定口碑。從CCC時期發掘創作者、經營臺灣史地為基底的相關題材,到近年各自帶有明顯類型感的作品,包括懸疑、科幻、奇幻、少年少女、兒童、甚至BL等紛紛出現。是基於什麼樣的考量才會這樣多方嘗試?執行至今的成果如何?

李亞倫:蓋亞一直以文史漫畫為主軸,這可以說是我們漫畫部的重心。不過對我來說,只專注一個類型,作品量不夠,也較難培養出更多漫畫家,在產業間的影響力可能不足。

原漫基地的野心就是希望可以收集到更多作品、類型和創作者。這個宗旨持續到現在,所以我們在題材方面基本上不拘。

選作品的時候我們會考量三個點:「有不有趣」、「有沒有意義」,以及「能不能暢銷」。我們希望漫畫至少要符合其中兩個。當然也有三點都符合的作品,比方說《採集人的野帳》,它的內容有趣、有文史意義,也賣得不錯。《芭蕉的芽》也是,這個主題是左萱本身很有興趣的,她在搜集資料和完成漫畫的過程中,自己就做了很多功課。


《採集人的野帳》內頁(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漫畫家左萱(右)與《芭蕉的芽》顧問、臺師大臺史所退休教授蔡錦堂前往故事發生地──前身為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攝影:桑杉學)

➤編輯的生存心法

Q3: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些出書後得到正向回饋的經驗嗎?有哪些時候會覺得編輯這個工作很有成就感?

李亞倫:編輯的成就感可能每個人不一樣。從改稿能看到創作者的進步、作品銷量比預期好、讀者很熱情、售出海外版權、獲得金漫獎……等等,這些都是。

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漫畫改編成影視作品時,預告裡的宣傳文字取自於編輯的想法。有種很感動的感覺。不只是因為大螢幕,而是你想出來的東西被很多人認同,他們知道你抓到了這個作品的重點。

或者又比如,和作者討論分鏡時做了一些更動,這些調整可以有效地引導讀者的情緒到不同波段。他們可以因為這些更動在這裡緊張、在這裡笑、在這裡哭。

漫畫《神之鄉》改篇為台灣影集

Q4:那有什麼是編輯會遇到比較辛苦、心累的情況呢?

李亞倫:比較辛苦的大概就是作者搞消失……(苦笑)

因為有時候工作會牽涉到結案時間,如果遇到作者直接消失,打電話也不接,這對編輯部來說會是比拖稿還慘的情況,接連會有很多的麻煩。

Q5:在面對和處理問題時,有沒有什麼是漫畫編輯不能悖離的原則?

李亞倫:我覺得是「誠實」。

一個漫畫編輯同時會有好幾個專案在身上,他擔任的角色有時候類似製作人。一定會有某些狀況發生,所以需要很多應變能力。最忌諱的是有狀況發生沒有回報。你覺得自己可以處理,但累積到後面往往問題就很大了,也會牽涉到更多的人。

我希望第一時間知道可以協助編輯或作者排解什麼問題。

Q6:在尋找適合的漫畫編輯時,有什麼特質是你看中的?擁有哪些經驗對工作來說是加分的?

李亞倫:編輯要有強大的溝通能力,不樂觀的話也很難持久。畢竟會接觸到很多負面情緒,沒辦法消化會過得很痛苦。

新鮮人在經驗上的差別不大,如果你在履歷上能多少表現出對行業或公司的了解,可能比較容易被看到。

漫畫編輯有各式各樣,每個人的特質都不同。我希望編輯可以有很多的生活經驗,經歷過很多事情。另外,如果對這個世界漠不關心,會很難輔助漫畫家創作出好故事,所以我也希望編輯對世界是有想法和熱情的。

Q7:漫畫編輯的審美可以怎麼培養出來呢?

李亞倫:這個就是多看,多想。

像《穿著Prada的惡魔》裡,女主角進入時尚編輯部後接觸了不一樣的人,看到不一樣的東西。他會變得有意識,會注意自己的穿搭,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他對時尚和美感有了想法。不見得每個人起步時都很有sense,但那可以培養起來。

也許你假日去書店時就自然會觀察別人的文案怎麼寫、封面如何設計,會去思考好看的書或電影為什麼好看。你一直保持好奇,就會希望自己也能做到這些。

Q8:你會怎麼判斷一位編輯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李亞倫:當他可以自己找到問題然後對問題提出解法的時候。

如果被交付一項工作,每個細節都要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確認過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是還無法獨立作業。但如果你能預判出工作中的問題,告訴我你認為怎麼安排是可行甚至更好的做法,我就知道你準備好了。

Q9:對於漫畫部的編輯成員或其他有意願加入臺漫編輯的後輩們,總編有什麼勉勵或提醒嗎?

李亞倫:每個人對自己人生的追求不太一樣,不管是在工作或人生上。剛畢業可能只有一股熱情,很難在一開始知道編輯工作適不適合自己。如果嘗試了還想做下去,那就要找到各自工作和生活的平衡點。

➤日本市場強大?我們不妨加入它

Q10:在臺灣做漫畫編輯,和日本相比有沒有一些實務工作上的不同?

李亞倫:可能不是很精確,但就我的觀察,日本規模較大的出版社分工較細,編輯比較有空間專注在帶漫畫家以及內容等編務上。而臺灣漫畫編輯要做的事就……比較雜。除了面對漫畫家,還有行政、行銷的層面。以蓋亞漫畫部而言,漫畫的海外版權也是編輯部自己處理的。我們也要寫補助案企劃……等等。

Q11:臺灣的漫畫訂價和日本也很不一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成本差異?

李亞倫:臺灣漫畫比日本貴滿多的。一是因為日本印量大,書籍成本可以降低;再來因為日本漫畫採定價制,新書不能打折,所以出版社批發的金額也會比較高。可能書店會變相使用點數回饋的策略來銷售,但新書在各種管道還是售價一致。

Q12:就總編的觀察,臺灣的漫畫市場和日本還有什麼不同?臺灣讀者和日本讀者在閱讀習慣上是否也有差異?

李亞倫:日本漫畫又快、又好看、又便宜,在商業上是很強的。也因為這樣在臺灣出版的漫畫才會有九成都是日本作品。

讀者的閱讀偏好其實差不多,日本紅的作品在台灣也會受歡迎。但漫畫閱讀人口日本比我們高很多,連小眾市場也是有潛力的。

Q13:日本出版社、編輯在出書或製作漫畫的經驗上,有沒有哪些是臺灣可以借鑑或因地制宜的呢?

李亞倫:日本有厲害的大出版社,市場中也高度競爭,這在漫畫家身上會形成某種自我要求和約束。可是在臺灣,能靠漫畫生活的人其實不多。如果漫畫家能有200到300萬的年收入,那已經是我們的天頂了。日本的頂則可以達到數億(台幣)的程度。所以我們需要對漫畫家有期待或要求時,立場可能就和日本編輯不一樣。

兩邊夢想的天花板落差有點大,我們也很難完全參考日本的作風。

Q14:蓋亞今年4月公布了在日本成立辦公室的消息,臺灣漫畫在海外踏出的這一步非常令人好奇!日本辦公室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工作呢?

李亞倫:首先是將臺灣漫畫翻譯成日文,製作成電子書在日本的平台上架。由於日本的漫畫電子書市場大概是紙本的兩到三倍大,我們會上架的主要平台也有約30個,所以要做的事太多了。前期的籌備工作包含業務、行銷以及編輯,而第一波推廣的主題其實就是以日治時期為背景的臺灣漫畫。從比較早期出版的《北城百畫帖》到近年《採集人的野帳》和《芭蕉的芽》……等等,預計今年夏天上架。

第二是我們正在和日本的出版社合作共製漫畫作品。共製的前提會以臺灣的漫畫家、臺灣的題材為主。6月已經預告了《因與聿案簿錄》的漫畫版由AKRU繪製,並且臺日將同步連載。另外還有兩部作品也會採用同樣的模式。


《因與聿案簿錄》與日本合作改編為漫畫。漫畫繪製由原繪師 #AKRU 進行,其後將在朝日新聞出版的《Nemuki+》雜誌上連載。
上圖為《Nemuki+》7月號的預告內容,除了紙本連載外也會有臺日線上同步連載。

Q15:與日方合作的過程中,目前遇到的挑戰是什麼?有沒有令總編印象深刻的事例?

李亞倫:對我們來說,挑戰在於這不只有單方面的授權,而是從企劃、故事大綱到分鏡,兩邊的編輯都需要合作。不管是對題材的看法、對分鏡的看法,到最後台詞怎麼修正、如何才能讓日本讀者也看得懂,這些都仰賴大量的溝通。

共製過程中,臺灣編輯跟日本編輯在意的部分有差異,我們也從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比方說,我們有組分鏡的表現是畫一隻蠶,牠要吐絲作繭把自己捲起來。臺灣很容易就看得出「作繭自縛」的意象,但日本沒有這個成語或類似的表現,所以他們看不懂為什麼要突然畫一隻蟲在吐絲。我們需要多加解釋,最後乾脆改掉這一格,選擇用另外一個意象來表現,也讓另一個文化的讀者可以不用再費力去讀旁邊括號裡的註釋。另外,角色的名字也可能因應文化而有一些更動。

文化差異一定存在,但我們希望這個差異不會變成門檻,而是以有趣的樣子存在。

我們做漫畫除了希望國內讀者可以喜歡,也希望作品可以拓展到更多地方。之所以選擇日本,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漫畫很強、市場很大的地方。它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如果我們的作品有機會暢銷或受到矚目,那就有機會把臺灣的漫畫帶到另一個層次上。

➤漫畫與編輯未來的模樣

Q16:有創作者開始使用AI工具協助創作了嗎?你對諸如ChatGPT、Midjourney等工具應用在漫畫創作上抱持什麼態度?

李亞倫:據我所知是還沒有漫畫家開始用AI輔助。不過如果用得好,也有機會替自己節省作業時間。就像十幾二十年前,手繪和電繪間曾有一些爭議,但現在電繪創作已經很普遍了。工具本身沒有好壞,只要你不是拿別人的圖去演算。

Q17:在數位時代,漫畫編輯的工作可能有什麼變與不變?如果紙本的形式終將式微,那麼蓋亞漫畫部處於轉變之中的策略是什麼?

李亞倫:雖然「故事的載體」可能不同,但「做出好故事」的這個目標是不會變的。我們會需要適應一些技術性的改變,但好的內容才是本質。

我覺得紙本會消失可能是地球滅亡的時候吧(笑)。因為資源有限,將來也可能演變成電子版銷量好才能出成紙本書的情況。紙本會更具收藏價值。

Q18:蓋亞希望未來在漫畫的製作上有什麼樣的發展呢?

李亞倫:在臺灣做漫畫,目前還是很難達到產業上的正向循環,我們想要打破這樣的狀況。這也是我們為什麼開始與日本合作的原因。希望即使沒有補助,作品只要好好做、好好賣,還是可以回本賺錢。

希望我們能突破臺灣漫畫的天花板!

➤【給漫畫編輯的快問快答】

  • 漫畫編輯遇過最糗的是什麼事?
    李亞倫:「想不起來作者的名字。」
     
  • 作為漫畫編輯最害怕遇到的事情?
    李亞倫:「作者搞消失。太可怕了!」
     
  • 台灣漫畫編輯入行的薪資區間?
    李亞倫:「大概是……最低工資加一點吧。目前是3萬出頭。」
     
  • 漫畫編輯有什技巧可以維持高情商和健康的身體呢?
    李亞倫:「要自己抓到工作和生活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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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8 11:00
人物》當虎姑婆抵達美國:訪《虎靈寓言》張欣明(K-Ming Chang)

台北時間早上10點,加州晚上7點,我和張欣明在網路雲端上見面。張欣明是加州人,卻在紐約念大學,大學畢業後也在紐約出版業實習。對於成為作家這件事,紐約給了她足夠的訓練和機會。但現在,也就是2025年的6月,張欣明又回到了西岸,離開了紐約,搬回到養育她長大的加州。

紐約是個充滿刺激的地方,但紐約過度擁擠,也充斥著太多的聲音。「我覺得寫紐約會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冒牌者。」張欣明誠實地說。也因此,在紐約的那幾年,她寫的還是家鄉加州。相對於紐約的過度飽和,加州仍是個可以挖掘寫作題材的野地。加上張欣明喜歡動物,喜歡自然的地景,當我問她加州是否更適合寫作這件事,她點頭說是。

➤高額簽約金作家也要煩惱健康保險

年方27歲的張欣明,已經衝出了線,成為美國文壇矚目的新銳作家。《虎靈寓言》雖然不久前才推出中文版,但英文原版《Bestiary早在2020年已出版,並得到多項大獎。在此之後,她趁勢而起,創作不輟,短短5年時間內又出版了另外幾本書及小冊子,包括短篇小說集《Gods of Want(2022),以及長篇小說《Organs Meats with One World》(2023)。這樣的創作產量和成績令人驚嘆。從前,她以為要維持寫作勢必要兼職維生,但現在,她幾乎已是全職作家,只需有時教教寫作課。


K-Ming Chang的個人網站非常精美,收錄其完整作品清單

在台灣,光靠寫作就可維生的作家不多,畢竟純文學的書難賣,作家收益並不高。但在美國,若能衝到文壇前線,作者確實能得到高額簽約金。正當我沉浸在羨慕嫉妒之中時,張欣明卻說出了一個冷酷的現實:「但我還是得自己想辦法賺錢來付健康保險。」一句話就將浮上雲端的作家拉回了地面。在美國,沒在公司上班的人就得自己想辦法生出大筆的錢,用以支付自己的健康保險。全職作家雖能好好寫作,但卻要自行負擔這些隱形的支出,對擁有全民健保的台灣人難以想像。

張欣明的成熟不只表現在蓬勃的寫作事業上,更在她的生活選物上。曾在一個影片裡看過她侃侃而談影響她的生活物件,列舉的物件包括「白花油」和「玉佩手鐲」。這「老阿嬤」般的品味,也可以在《虎靈寓言》的敘事中看見。《虎靈寓言》裡,貫串全書的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虎姑婆」民間故事。張欣明表示:「這故事深深影響了我,從小就特別喜歡聽,我會反覆要求媽媽說給我聽。為什麼呢?因為我太怕死了。」小小年紀就怕死,常常沉浸在思考死亡,並且活在死亡的恐懼中,實在讓人難以想像。

仔細想來,虎姑婆確實是個充滿死亡威脅的形象,畢竟不乖乖睡覺的孩子,就會成為虎姑婆的盤中飧。因為害怕死亡,張欣明反而更加著迷於具有死亡意象的故事。另一方面,為了緩解對死亡的恐懼,小時候的她每天睡前一定要寫日記。寫完一本又一本的日記,堆疊起來重達13磅(將近6公斤)。因為害怕死亡,所以不斷產出文字,記錄下自身的生活與思考。

➤害怕死亡所以創造活的故事

為什麼這麼害怕死亡呢?難道和《虎靈寓言》一樣,家庭生活裡充滿危險和暴力嗎?沒想到,事實卻與故事相反,張欣明的母親是個反傳統、行事作風相當開明且充滿創意的人。她的父母都來自台灣,爸爸是高雄人,母親是宜蘭人。媽媽還在唸高中的時候就來美國了,受美式教育的她跟女兒說:「我想要用我從前沒有接受過的教育方式,來教育妳。」媽媽也成了張欣明生命中的第一個說書人,得重複述說「虎姑婆」的故事給怕死的女兒聽。

只是,不斷重複一樣的故事也太無聊了,於是,這個富有創意的媽媽開始任意改變故事的本體,比如在故事中加入廣告時間、加入新的角色、加入她自己形形色色的想像。也因為如此,張欣明對於「說故事」這件事有了很奇特的體悟:「我以前還以為『故事』本身也是隻怪獸,牠也有自己的生命,在媽媽不同的敘述裡跟著不斷變形。」

張欣明的媽媽能在不同的語言中穿梭:英文、台語、中文,還有外省先生家庭的中國方言,甚至還會一點西班牙語。張欣明小的時候,媽媽和她說台語,長大後中英文夾雜使用。她的媽媽甚至也是個熱衷的讀者,最喜歡讀的是恐怖犯罪小說和浪漫小說。她也會和張欣明一起閱讀日文翻譯小說,比如伊坂幸太郎的小說《螳螂》。

媽媽讀中文翻譯,張欣明讀英文,兩人謹防對方劇透暴雷。家裡的人都很支持張欣明的寫作事業,不僅幾乎不看文學書的哥哥會到處宣傳,媽媽也會提供寫作題材,只是都是媽媽自己有興趣的謀殺案題材。「妳知道嗎?我也想要寫寫看。」媽媽甚至表示她的寫作意願。

➤追尋家族、追溯歷史,但最重要的是追求趣味

在張欣明成長的環境裡,大家庭的多國語言和族群混雜是常見之事。也因此,她習慣熱熱鬧鬧,習慣瘖啞嘈雜,習慣多元複雜的聲音。這樣的習慣,讓她不習慣刻意去區分人口族群的成分。「如果身分認同的區分,是為了讓大家團結起來尋求支持,那也許還有點意義。」張欣明熟悉地引出美國70年代關於身分政治的表述。她所屬的移民大家族,兼容並蓄,讓她有了寬廣的觀察視角。她說:「我家族的人,其實不太在意他們從哪裡來。他們似乎都抗拒回頭看望過去。他們更在意他們能設法到哪裡。」語氣一轉,她說出了結論:「那個最後定錨的地點,就是所謂的『家』。」

小說《虎靈寓言》對張欣明父母成長的地方——台灣,有許多細節描述。但在美國寫台灣,會不會造成讀者閱讀障礙?對於不喜歡了解他國複雜歷史的讀者,會不會不耐煩呢?張欣明寫台灣歷史的方式很特別,她不會全盤托出,細細教導,總是點到而止,歷史更像是點綴。她誠實地表達:「這要看每個人的閱讀習慣。我從不把小說視為教科書,也不期望從小說中學習到什麽知識。我認為硬是要學什麼,反而會失去閱讀小說的趣味。」

追求趣味性,似乎是張欣明的人生推進器。她把寫小說視為一種遊戲。因為遊戲,因為好玩,所以才能持續。對張欣明來說,如果只把寫作視為工作,那絕對不能寫得長久。所以,她為自己訂遊戲規則,給自己下寫作指令。規則可以多變,指令可以充滿創意,她時時刻刻給自己找樂子。比如說:「我要在接下來的文章裡用到某幾個關鍵字」、「在短短的這段搭公車時間,我要寫完一個小故事。」比起安靜的私人空間,她更喜歡在大眾空間寫作,她甚至在火車或公車上寫作,也喜歡偷聽路人的對話,然後想辦法將對話寫進她的故事裡。

我問她:「那贏了遊戲之後,有沒有給自己什麼獎勵?」

「沒有。」她攤手說:「寫完了就是獎勵。」

果然是自律甚嚴的小說家。這種沒有實質獎勵的遊戲,大概也只能和自己玩。寫作這種事,本就是一場與自己的私密對話。只是,雖然寫作是很私我的訓練,但寫完了,作品問世了,又是一件充滿社會性的事情。

➤當個對自己最激進的作家

對於台灣人而言,我們正面臨著戰爭的感懼。許多作家開始嚴肅面對自己的文字,害怕戰爭開打之後,寫作不再是日常,自由出版更走向終結。近期的美國也不安靜,政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身為作家,該如何面對現今的亂象?

張欣明首先對美國荒誕的禁書令表達了意見。許多給青少年看的酷兒文學作品,都遭到保守黨政府與學校的禁止。她嘆了一口氣後,語氣堅定地回答:「至此,那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的確,在越混亂的環境中,反而更能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

她繼續說:「現在這個狀態,不管作家怎樣寫,都會成為被攻擊的目標。既然如此,作家就更不需要和市場妥協了。以前會被要求不要寫那麼小眾的題材、不要這樣悖離常道,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的。但現在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些要求了。還不如坦率面對,並且成為對你自己而言,最激進(radical)的作家。」

這句話,我在心裡畫線,再放大成粗黑體:「當個對我自己而言,最激進的作家!」越混亂的時刻,反而越需要回歸到簡單清澈的自己。

在加州天色變得昏暗之前,張欣明感激《虎靈寓言》中文版的出版,更表達與台灣人民站在一起的心情。也許,當世界變得黑暗之前,我們都需要好好閱讀《虎靈寓言》,並且找出心中那隻堅韌霸氣的小老虎,讓牠引領著我們繼續前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虎靈寓言
Bestiary
作者:張欣明(K-Ming Chang)
譯者:彭臨桂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欣明(K-Ming Chang)
 

1998年生,祖籍臺灣,在加州長大,目前生活在紐約。她熱愛民間傳說、吸血鬼文學,並喜歡在家鄉加州觀賞鳥類。年少成名的她20歲即出版詩集《前世今生》(Past Lives, Future Bodies)。小說處女作《虎靈寓言》榮獲浪達文學獎、國家圖書基金會「5位35歲以下新興作家」獎。並入選美國小說中心首作小說獎初選,維吉尼亞大學卡貝爾首作小說獎,以及別出心裁獎(Otherwise Award)等榮譽。

另著有《奇缺的神明》(Gods of Want)獲頒浪達女同志小說獎、《媳婦》則贏得了2023年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其他作品包括《器官肉》(Organ Meats)和短篇小說《希西莉亞》(Cecilia)。2026年,Holiday House出版社將推出浪漫喜劇作品《直至根源》(Straight to the Source),這也是她的第一部青少年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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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7 11:30
書評》我想跟你一起虛度時光:評《虛度年華》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用三句話打開了一個時代。《虛度年華》則用三句話,總結所有創作者的命運。

「很多年以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他會記得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午後。」

三句話,扁平的時間地平線硬是被文字撐開成一個時空,敘述理當是現在式,但第一個句子便把時間拉到未來(很多年以後),第三句驀地轉向過去(想起父親帶他去見冰塊的遙遠午後),這是多奢侈的一句話,過去現在未來皆陣列在前,時間被濃縮,似乎有無數故事在句子間等著被解壓縮,啟發此後諸多作家爭相模仿造句。

1937年,太宰治,28歲。距離《人間失格》出版,尚有11年。」

1950年,聶魯達,46歲,距離他奪得諾貝爾文學獎,尚有21年。」

《虛度年華》在書中所收錄每篇文章皆以此句式結尾。分明是敘述作家人生片段的書。短短的,你以為交代差不多了,但讀到尾聲,卻發現此前一切只是上集預告,真正的大殺招是「距離他寫出XXX尚有N年。」所以這個「尚有」藏了什麼?又是怎麼從現在的人生過渡而至他寫出代表作的?故事好像都交代了,又好像還沒說。既是句號,又彷彿破折號,作家的人生總是未完待續。


左:太宰治,右:聶魯達(Pablo Neruda)/圖源:Wiki

人生若能擁有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頭,那是一種祝福。好像有無限可能。但人生若得到《虛度年華》的結尾,我就不確定了。《虛度年華》在不經意之間寫出了最恐怖的結語,身為作家的不幸和幸運都在這句話裡。

對作家而言,幸運的是,如果你在是書提到的年紀之前寫出代表作,那意味你還年輕,你人生還有很多時間,但已經進入永生,作品將代替你不朽。可永生意味的是,永死;幸運意味的是不幸。我是說,寫出代表作後的時光,百無聊賴,無從超越,那你活著還能幹什麼呢?

從此以後,活著就是倒數。

要不是封神榜,就是墓誌銘。虛度年華原來都百年孤寂。

➤30歲之前的報時器

那是一個祕密,成為作家意味著和所有人活在同一個時間線上,時間之矢一往直前。但成為作家又意味著,他量度時間的方式從此不再是線性的。之於創造,那不是進化論。沒有越寫越好這件事情,至少不是你以為的好。作家真是一條路走到底了鑽得極深,一般讀者還真容易落隊,跟不上。你瞧喬伊斯(James Joyce)談起自己的《芬尼根守靈》:「這本書至少可以讓評論家忙上300年。」


詹姆士.喬伊斯及其作/圖源:Wiki

用作品質量來解讀作家的時間,王文興號稱一天寫30個字,一般人一天在社群媒體上寫的廢文足夠王文興轉生異世界100次。倪匡自述曾一年寫出20本書,別的作家這時可能第一稿都還沒寫完,那也是我獨自升級了。

有些作家處理創造像是在換季,大江健三郎說他做研究的方法是「每三年時間選擇一個想要閱讀的新物件,然後集中閱讀那位作家、詩人、思想家。」時間一到,封箱裝櫃。時間歸零。他試圖「藉助改變閱讀方法來改變自己的文體和文章」,所以大江健三郎的寫作不是大江大海,而是改道易流,三年一輪,文體和寫作方向為之一變。


大江健三郎/圖源:Wiki

有些作家還真是時間管理大師,小說散文詩劇本不同生產線都在同時跑。這裡寫寫那邊混混,同一時期你看到的,有些可能開筆於昨天,有些已經寫了10年……

你無法從作品判斷作家投注的時間,也無法從作品的品質和數量判斷他的職涯。作家用作品告訴你,時間不是均值的,又用自己人生告訴你,時間不是累積的,創作者擁有獨立的時間。這方面而言,《虛度年華》是真好看,它用三個標的(分別是28歲,33歲和46歲)切入創作者或長或短的人生片段中,一邊告訴你創作者這時已經端出了什麼菜色,又告訴你他這時怎麼過,未來將怎麼過,但也不刻意連結。《虛度年華》可以是理解創造的科普書,但也能是八卦刊物,時不抖些內幕(費茲傑羅對海明威抱怨那個會不會太短……)。

私人時間和公眾時間並陳,大背景與小事件並列,自然能去思索其中時間的作用是什麼?反過來說,理解時間與作家之間的關係,才能理解創作。

我倒是因為這本書的不寫,而想到另一個關於時間的附加價值:為什麼這本書不把檢視創作者的時間設在30歲呢?編者提到他們想「選一個30之前的歲數,而又不像29那樣太具『門檻歲數』的趑趄性質」,意思是30或是29太給人壓力了,是個門檻,所以他們刻意從28歲切入作家人生。要我說,瑪麗・雪萊(Mary Shelley)在20歲早早結婚了甚至孵育出《科學怪人》,川端康成27歲就寫出《伊豆的舞孃》,中原中也不用寫了,30歲,他就死了。


左:瑪麗・雪萊,右:川端康成/圖源:Wiki

活在不同的時代與國家,作家生出自己的時間尺度,30歲對他們未必是門檻。所以,《虛度年華》的「度」,是誰「度」時間?是書切入的時間之挑選,反過來顯示現代的焦慮。其實,是我們在怕29和30,是我們的時間恐懼。亦即,我們正在用當代的時間去賦格作家的時間。

我一直在想,這是不是這本書的隱藏用途,它的尺規是貼著我們的,不是創作者在虛度,是我們這邊的沙漏在漏。《虛度年華》反而成了我們的報時器,有時是天王救心丸(王爾德[Oscar Wilde]46歲才掛掉,我還有玩的時間),有時是腎上腺素(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29歲已經寫出《大亨小傳》,那我要……)。


左:王爾德,右:費茲傑羅/圖源:Wiki

➤被時間追討的創作

一個隱藏在作家與時間的議題,背後是作家與時代。

越想把寫作理解為交感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好像當下時間發生什麼大事件,將立刻引起作家反應。這樣的想法很容易簡化創作,似乎文學是種膝反射,鐵鎚敲下去腿就彈起來了。要我說,那是社群機制,圖從瀏覽器底部滑上來,就下意識按讚或怒。是Tinder,新的臉冒出來,慾望劫持你的手指按like或dislike,但寫作才不是巴夫洛夫的狗。

若巴夫洛夫被寫進這本書,借用這本書的寫法:

那年,巴夫洛夫46歲,剛發現就算沒有食物刺激,也會引發狗的唾液分泌。距離狗狗唾液延舌尖滴地而巴夫洛夫筆尖沾口水提出「條件反射說」,還有6年。

三島由紀夫和啟動《禁色》第二部之間,真的只是因為一趟希臘旅行嗎?白先勇寫孽子,中間橫穿幾趟新公園?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完成第二度婚姻的同時又出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所以男人與女人之間到底誰沒有誰?我要問的是,所有乍看有所承接的事件和作品,中間的因果真的那麼簡單嗎?你怎麼知道此刻眼前的花,是在多久之前播下的種子?


左起:三島由紀夫、海明威(圖源:Wiki)、白先勇(許培鴻攝影)

《虛度年華》其實像是某種大數據時間模型(借用大數據語言模型一詞),它有足夠多的樣本,提出各種作家與時代關係的維度範式。所以《虛度年華》非常適合我這一代——主要是經歷2014年至此刻當下的台港青年,無論是太陽花和港島上這10年來大小抗爭,這個時間尺度裡文明的暴亂被深深按壓進目睹者的眼睛,「很多年後,當台灣小說家被送去行刑隊的時候,還能想起當年和朋友去中正紀念堂看香蕉的午後。」(

從事件之日(甚至之前)開始,這些運動怎麼作用在書寫者身上?雨傘不曾闔起來,我們將陸續發現韓麗珠的《黑日》、陳慧的《弟弟》、梁莉姿的《日常運動》中體現出反抗的各種姿態。太陽花盛開後,要到10年後我們才能看見許恩恩《變成的人》,高博倫的《末日青春,荒原之後》處理當時太陽花。

我們必須這樣理解,時間確實被消耗著,它是貨幣,但寫作更像國稅局,這個債務不會消失。它在累加,它被換算,但它始終被追討著,到底要被清償。作家對事件的反應並不被真實時間和空間距離影響其厚薄或濃度,時間摧枯拉朽,過去就是過去了,可這本書傾無數作家之力告訴你的不正是:「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

➤讀者漫長的告白

任何作品的解讀,加入了作者論,其實就是讓粉絲獲得成為創作者的機會。讀者無法創造故事,卻能創造說故事的人,去述說他的故事。這也提供一個檢視本書的視角,虛詞編輯部怎麼選擇這些作者,怎麼從細如紛雨的日子中淘選出關鍵事件,早由不得被書寫的當事人說了算(他們也無法回應)。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那是當代書寫者對於過去的招魂,但招的是自己的魂,你在現世時間的焦慮,從而在過去尋找可能,詮釋過程並描述結果。

用一個我們能簡單理解的字眼,我覺得那就是愛。

因為我們愛他。愛著書中這些創作者們,愛讓我們頻頻呼喚創作者們的名字,攪亂他的人生,不讓他安息,這些創作者用他們的作品給世界一個解釋。作為讀者或觀眾,則以此書給他們的人生一個解釋:「從此,你也是一個故事。是我最愛的故事。」

虛度年華,有人選擇作為一名創作者,可活著不只是倒數,作為讀者,我們還可以幫他接生。在我們的敘述裡,讓他再活一次。

我們是用自己的時間在愛他們。那對作家最好的表白不正就是:我想跟你一起虛度時光。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虛度年華
世界文豪的那些年
作者:虛詞@香港文學生活館
出版:二○四六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虛詞@香港文學生活館

「虛詞」為香港文學生活館旗下網上文學發表平台,以文學為中心,旁及電影、劇場、視藝、音樂等範疇,再從而觸及社會時事,連結華語創作界。「虛詞」持續探索更多跨越定型和既有分類的獨特作品,讓不同意見與作品互動交流,讓那些我們日常觸及、但尚未被完全理解或包納的事物,被重新發現。

香港文學生活館由一群香港作家、學者、文化人、藝術家、媒體人組成。自 2013年成立以來,每年均會舉辦大量與文學及閱讀相關的活動、課程、展覽,帶動城中文藝氣氛,廣受傳媒及兩岸三地文化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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