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耽美作家寫肉文非法出版,中國判刑十年半
11月16日,中國安徽省地方媒體「蕪湖新聞網」一則〈這本從蕪湖流出的"暢銷書”竟然驚動了中央部門〉的新聞,旋風式引爆輿論譁然。該報導指出:中國耽美作家天一所著《攻占》一書,因涉及非法出版、販賣淫穢內容,於去(2017)年11月遭到查辦,今年10月31日經蕪湖縣人民法院判決,包含作者、印刷廠老闆、排版編輯等多名被告,分別被判處10年到10年6個月有期徒刑。
這件不甚起眼的地方新聞之所以成為全中國狂燒的話題,引爆的導火線並非出於作者名氣或非法之故,而是11月17日凌晨一名網友在微博自揭遭遇時提及:「……(天一)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並處罰金。今年5月我自己在北京人行道上,被陌生人從背後撲倒,遭遇性侵並受傷。10月10日朝陽法院開庭審理,最後以強制猥褻罪,獲刑,8個月。」
這條po文在短短不到兩日內被瘋傳超過15萬次,除了對性侵受害者的同情,也連帶引發「家暴/性侵的輕判」與「非法出版(販賣7000本BL小說)遭重判10年半」的落差對比。網友怒火攻心,紛紛砲轟撻伐:「猥褻幼童案才判3年、家暴打死人的渣男老公也才7年!可以先把拐賣婦女兒童、強姦猥褻、組織經營嫖娼、聚眾淫亂等“傳播淫穢色情”的都先判個5年以上嗎?」
天一是中國網路盛行的耽美文學創作者,因為內容涉及情色(網路稱「肉文」),在中共「掃黃打非」政策下,作品被判為淫穢出版物而遭罪。《攻占》為天一2005年撰寫的網文,去年非法出版。內容簡介是:「在外為人師表,在內卻是學生的禁臠,韓遠航不明白自己平凡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想擺脫這不正常的關係,但在封旭堯逼迫下,身體脫離他的控制,淫蕩得像個『蕩婦』,乞求著侵犯……」,最後還下了警語:「此書H度高,請謹慎閱讀。」
事實上,天一更為人知悉的作品是《幹死老闆》,這次涉案的《攻占》相形下並非她個人最「暴黃」的作品,因此天一的刑責讓粉圈大感意外。除了讀者揣度這次雷厲風行的原因,耽美「兄弟連」的同人圈、同志圈也人人自危。有同人作者在事發後表示:「我要去把我文裡的『肉』刪掉了。如果筒子們(同志們)發現你們看的耽美沒肉了不要怪作者。」
然而天一的案件並非首例。2015年6月,筆名「長著翅膀的大灰狼」的網路作者丁一,就因同樣案由被判緩刑3年半;去年更為知名的深海先生也因抄襲者密告而遭判刑3年半。
若從「非法獲利」來審視刑責,深海先生非法出版的金額超過28萬元人民幣,相較之下,《攻占》銷售額15萬元被重判10年半的確讓人不解。有網友總結指出,天一觸法的關鍵在於:YHSQ(「淫穢色情」的拼音字首縮寫)、私自出版沒有書號、偷稅漏稅、非法傳播、賣給小學生被舉報。
天一的密友指出,此案雖是家長舉報,但對天一非常有「針對性」。在親友試圖關切此案的過程中,看守所即對天一的繼父表示「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要他們別浪費錢請律師;又為了要「辦成大案」,所以擴大規模將印刷廠老闆、編輯皆一併逮捕;且獲利的數字也從警方5月公布的9萬,突然變成媒體報導的15萬。
此外,密友也透露,去年10月20日曾與天一聯絡:「我問她有沒有事?她說沒有,還說要從良了,以後披馬甲(指網路匿名開小帳號)、寫清水(指相對於色情「肉文」的純潔之意),完全沒料到22號她就被帶走了。」顯示天一其實失去人身自由已超過一年,若非官媒為了年終報政績才發布新聞,並碰巧被微博轉貼引爆話題,此事根本無人知曉。
網路有後勢觀察認為,此案二審一定會有回撥空間。一來是即使在既定的惡法之下,此案也判得令人匪夷所思;二來目前網路並未見到大規模屏蔽、刪帖、封禁的跡象,所以極可能是當地縣級單位的「積極作為」,並沒有更高層的定向支持。更重要是,按蕪湖新聞網「驚動中央」的措辭來看,這條案子的線索可能是國家掃黃打非辦所提供,中國官僚體系急於獻功獻媚,法官才往重刑裡判。
然而可怕的是,不只法院邀功,一個警力有限的縣級公安局都能遠赴四川、廣東、江蘇,從阿里巴巴、騰訊等公司調取大量數據,並跨縣跑到江蘇抓人,這才是更令人恐懼的。
此外,即便大多數中國網民都覺得天一一案罪不至此,網路上仍有人頻帶風向,批判她犯的罪「其實比性侵者還來得嚴重」。百度的反同戀貼吧也出現如何舉報這類出版的教戰守則。但也有網友吐槽:「家長只會舉報作者,少有教育子女的。他們可不會管你是不是想看。」
經過大灰狼、深海先生到天一的連串事故,許多人擔憂中國耽美創作圈的未來。去年深海先生事件發生時,中國社會學者李銀河即在微博發聲評論,表示「耽美作品有其市場,是市場經濟那隻看不見的手在決定的,所以無論怎麼打壓查禁,只要有人想看,就會有人寫。」
李銀河早在2012年就聽說有耽美網站作家被抓,她認為這完全違憲,中國早該廢除老舊、不合時宜的《淫穢品法》,她說:「在西方,這條法是遠在一百多年前的事兒了。」
中國的寫作者則感慨:「X國有《著作權法》但作者的合法權利得不到保護,盜版者腰纏萬貫、抄襲者揚名立萬;X國沒有《出版法》但對出版有種種無形限制,作者要被關進監獄;X國沒有分級制度,打著保護未成年的旗號消滅YHSQ,未成年被性侵虐待家暴卻當沒事。X國的分級是不可能的,因為分級後你就光明正大寫了,所以我偏要弄一個曖昧不明條例,(什麼是淫穢低俗)解釋權在我手,就可以合理合法消滅你──你也配跟我談平等?」
也有翻牆的中國網友在噗浪上留言表示:「作為大陸人我想說,連小學生的歷史書裡都明明白白寫的國民具有出版權,到頭來現實中還是掌握在國家手裡。現在諷刺政治漫畫都少了很多,到處都是『健康向上』的橫幅,恕我直言,這樣更讓人害怕。這幾年流浪漢居然都不見了,我在大街上會突然被人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哪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網路的大量討論中顯示,究其原因,中國當局想遏止的恐怕不是淫亂色情。一名自稱在媒體出版界混過的人說:「重點根本不在『小皇叔』(小黃書),而是出版自由。」因為繞過申請書號,等於繞過內容思想的審查,「未經審查的思想若傳播大了,這可是會『動根基』的事情。」
而台灣網友對此案也有所省思:「正當台灣在討論同性婚姻平權的公投,中國傳來寫BL文被判10年的消息,然而繼續溫水煮青蛙,我們就不只是隔岸觀火,而是會跟著被業火焚燒了。」●
專訪》學生運動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訪作家四方田犬彥
▇從被背叛說起
熟悉四方田著作的讀者,從《革命青春──高校1968》可以清楚看見當時知識分子的文化養成,聽著披頭四、賽門與葛芬柯,電影看奧森.威爾斯、高達、大島渚等導演,讀谷川俊太郎、大江健三郎等作家。但整本書一路寫到最後,四方田才揭露了年輕時參與高中全共鬥對他的影響。在他以為革命即將在自己學校發動的當下,平時不參與政治活動的他,受到整體氛圍與同儕感染而決定起身戰鬥時,卻發現那些名校的菁英學子全臨陣退縮,突然學校空無一人。他如此描述:
這段文字是全書極為重要的轉折,我們問四方田,這場1968年的背叛,對他的人生也是一個轉折嗎?他回答:「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不斷地從日本所謂社會的中央、中樞,一直邊緣化,一直往旁邊走。」當時,他跟同學們說好杯葛期末考,最後卻只有他一人沒去考。其他人大多順利上了東大,而他則重考了一年才入東大。當時他便下定決心:自己絕不成為他們那樣的社會菁英。
大學畢業後,四方田決定到韓國留學,這完全不是當時日本頂尖學子的出國選項。後來他也隨著夫人一同進行台灣的文化研究,希望理解日本在東亞的位置與意義。
▇絕望與暴力
訪談中,四方田提到日本政治運動中的黑暗面,包括他大學時有2位同學慘遭殺害。我們詢問,為何日本青年的精神狀態呈現較虛無與極端暴力的樣貌?他說這樣的暴力對日本人來說是非常難為情的。但比較60年代的日本、韓國與中國,或許可以看出一些徵兆。
日本的學生運動會分成很多派系,派系之間也有很多內鬥。小派系因為被孤立,開始不信任彼此,相互批評:「你們才不是真正的共產主義!」、「你們才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國家力量(也就是警察)則刻意忽略,任憑內耗。1970到75年間,學運派系間的內鬥非常頻繁,而且其實至今還未真正結束,現在偶爾還是能看到。一旦發生,只會在報上看到一篇小小的報導,政府並不會積極去處理。
中國當時也是,如在北京的清華大學百日大武鬥,兩派紅衛兵之間用手榴彈等各種武裝裝備相互鬥爭,死傷慘重。韓國學運的方式比較特別,暴力不是對別人,而在於對自己,用的是自傷的行為。比如4位女大學生聚在一起,為了民族主義,一起剁指、跳樓等等。
「你問為什麼日本形成虛無,或是暴力的狀態,我覺得單看一個國家是沒有意義的。比較暴力的文化或虛無現象時,它絕對不是只發生在單一國家中,它跟周圍其他國家,甚至跟這些國家的社會、宗教相關,必須很全面地觀察,並檢視國家間相互的作用,這才是有意義的。」四方田說。
他接著提到,1968年的很多問題雖然還沒有被解決,但不是不可能被解決,因為當時的參與者很多還活著,不難找到見證人。我們應該詳實地紀錄曾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包括他們的文字、說過的話等等。
四方田今年編了3本書《1968[1]文化》、《1968[2]文学》、《1968[3]漫画》(筑摩書房),第一本以攝影,二為文字、三為漫畫,試圖從3種不同的媒材做人類學式的分析。他提到:「現在大部分人只把1968年前後的風潮視為政治運動,沒人把它看成是一個文化運動,除了我以外。」他認為,1968年值得探討與研究的問題仍非常非常多。
▇幽默與超現實的台灣學運
四方田一直想探究「台灣人的幸福到底從何而來?」。2014年他跟著大甲媽祖遶境,走完全程。雖然身為外國人,但他感覺到許多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話鋒一轉,他提到:「前幾年的太陽花事件,大家在野外一起抗議的時候,有不認識的人會送來很多東西,雖然不知道是誰送來的,卻可以很安心地吃,也不會懷疑這些東西會不會被動了什麼手腳。這種無形的互信關係,非常的珍貴。」
他認為台灣學運很有趣的是,我們沒有出現像日本學運的破壞行為,進了立法院之後,大家有在牆壁上貼東西,但就是乖乖貼膠帶,不像日本是錘釘子啊,或東京大學曾經整個講堂差點被拆掉。
318學運時,四方田也曾經到現場,拍攝了許多現場展示的物件。他與朋友分析說,這些物件很多拼貼了40年代末期,或五四運動的名句。學生象徵性地引用這些字句,充滿了幽默感,也非常超現實。這些表現手法,是他體驗過的日本學生運動不曾有的。
四方田認為,台灣社會有相當重要且基本的信仰,做為民間的心理支柱,如城隍廟、觀音、媽祖等等。這些與資本主義完全無關,是比較無償、不求回報的行為。比如他到附近的廟宇參觀,看見婆婆們來幫忙掃地,也是無償的。這些我們可能不覺得特別稀奇的事,在現在的日本都已經沒有了,這是他覺得台灣深具人性的部分。
我們告訴他,其實台灣的學運也並非都是非暴力的,2015年一位名叫林冠華的高中生因為反高中課綱微調而自殺了。四方田提到,他自己在當時的學生運動中並不是核心份子,儘管遭受背叛,所受的傷也不是那麼深,但是林同學一定是走在活動非常核心的部分,背叛感也更深,因為他有很想要伸張的正義。
四方田認為,高中生進行抗爭或革命,比大學生更加困難,一定會有家長跑出來說:「你不可以這樣!」、「你要怎樣!」,或者所有人都把他們當小孩子看,否認他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高中生的革命其實是非常孤獨的。為了回應1968年高校生的自己的那份孤獨,他因此寫了《革命青春》。
如果四方田對68學運的思考無誤,不僅應視它為政治運動,更應看做文化運動;或許我們可以揣想,318學運或那些正在發生中的運動,也可能是一個人,或一個世代的文化運動起點。●
【延伸閱讀】日本學生運動為何永遠是輸家?他們後來哪裡去了?四方田犬彥演講實錄
革命青春:高校1968
作者:四方田犬彥
譯者:詹慕如、陳麗珣
出版社:黑眼睛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1953年生於日本兵庫縣西宮。畢業於東京教育大學農學部附屬中學、高中,於東京大學文學部主修宗教學、研究所學習比較文學。現於明治學院大學教授電影史。《月島物語》(集英社文庫)榮獲齊藤綠雨文學獎,《歡迎來到電影史》(岩波書店)獲三得利學藝獎,《摩洛哥流謫》(新潮社)獲伊藤整文學獎。其他還著有《摩滅之賦》(筑摩書房)、《電影和表象不可能性》(產業圖書),譯著有《回到巴勒斯坦》(作品社),鮑爾斯《優雅的獵物》(新潮社)等。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