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對話》你會為愛改變自己的口味嗎?──陳默安、顏嘉琪、布勒一起吃泡麵
三名詩人及作家,左起:布勒、陳默安、顏嘉琪
三名詩人及作家,左起:布勒、陳默安、顏嘉琪

寒流來襲,早晚溫差很大。在Openbook編輯部的安排與策劃下,由《深愛食堂》作者陳默安做東,招待《致那些我深愛過的賤貨們》詩人布勒、《B群》詩人顏嘉琪至家中用餐──在凜冽的夜晚,她們以熱氣騰騰的泡麵,聊著愛情與寂寞的種種,聊如何在日復一日作為低端人口的日常中,不灰不喪地存活下來。現場猶如日劇《東京白日夢女》裡,三名女子在公寓親密交談的再現,極其溫暖、美好。

▉ 泡麵是愛的試煉,也是一個人的儀式

泡麵,原來是方便與速食的代表,但這個昔日只是次級食物的泡麵,眼下對某些人口來說,儼然正餐,甚至被泡麵公司以具有在寒夜療癒人心的定位去行銷,更不用說其水漲船高的價位,有些高端泡麵,比便當還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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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注入熱水、等待泡麵的時間裡,說起最深刻的泡麵進食場景,陳默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出示了著實浮誇的泡麵照片:泡麵上,躺著一隻鋪滿整碗麵的好大軟絲,無比奢華。她先承認了自己當初實在頗有虛榮心,不過,這碗軟絲泡麵也真是得來不易呢。

_DSC6585.jpg陳默安指著在現場長得像極了江口洋介、伊藤英明綜合版的高帥戀人說:「他很喜歡釣魚,軟絲是那一天的戰果。而這碗泡麵,也是我苦等了好久,真的是寂寞了一整天的補償品。」當日差點沒餓死的她,對這碗麵的回憶,顯然又痛苦又懷念。

愛吃甜食的布勒,對泡麵並不特別有愛,但小時候回花蓮外婆家,外婆會煮一大鍋泡麵,親友一起共食,「那時候覺得很開心,非常好吃啊。」成人後,比較有印象的是愛吃泡麵的前任戀人。布勒說:「前任會先爆香肉絲什麼的,再加入泡麵裡,然後興致勃勃地要我吃。」

好吃嗎?布勒歪了歪頭,表示其實無所謂好吃,也無所謂不好吃,「可是,當時心裡面是有喜悅的,畢竟對方想跟我一起分享親手製作的美味。」

聽了陳默安與布勒的泡麵記憶,顏嘉琪不疾不徐地說起,兒時住在鄉間,跟阿公阿嬤同住,小學時下午放學,家裡是沒有人在的,她就花零用錢去買一碗便宜的泡麵,自己用瓦斯爐煮水。她說:「家裡面很安靜,只有我一個人。泡麵,好像是一個人的儀式,也像是和自己獨處的食物。」

跟著,顏嘉琪又說起去年七夕和戀人去日本旅行的事,「我們去住位在淡路橋,安藤忠雄設計的飯店,非常貴啊。」因此,兩個人得省吃儉用。當時,她和戀人買了一碗泡麵、一條吐司和一塊蒙布朗蛋糕。「我們一起吃,因為很冷的緣故,」顏嘉琪說:「所以,我們非常珍貴地一人一口吃著,連湯都喝完。平常吃泡麵哪裡會把湯喝完,可是那個時候,我們可是一點都沒有浪費,畢竟那是唯一熱的食物。」她刻意吃少一點,想把最後一口留給戀人,但她很快就發現戀人也是一樣心思,不想要當那個最後吃完泡麵的人。

_DSC6939.jpg正當現場諸人聽得正感動的時候,顏嘉琪話鋒一轉,完全自爆式的:「可是,我們還是分手了。很奇怪吧。」她露出差不多要皸裂的苦笑。

是啊,已經可以這樣共享溫度了,為什麼不能走下去呢?但沒有人繼續問。一種有溫度的靜謐,在公寓裡生長。而泡麵就要熟了。

▉寂寞與愛情,是雞生蛋蛋生雞的提問

那麼,在愛情裡面,什麼時候會覺得寂寞呢?

布勒露出深思的表情,「寂寞是愛的基調吧。」她認為寂寞是人有所渴望而產生的東西。她經常意識到戀人是跟自己不一樣的生命,偶爾才會發生交集,但也是轉瞬而逝的。「所以,愛與寂寞是共生的。」她最後說。

陳默安則講了一次與戀人去花蓮海邊某處懸崖釣魚的經驗,她就那樣苦等了好幾個小時,看著戀人專注的背影,哪裡都不能去。「愛是等待,等待多半寂寞。」陳默安幽幽地講:「後來,我會一直想到那一天,一種人生裡動彈不得的奇怪情境。好像我跟他是不相干的,好像我只能原地等他。」

顏嘉琪則斷然說道:「愛是一種維生,但愛同時也是一種輕生吧。」意思是?她略顯無力地補充:「愛情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生命也不是那麼重要的吧。畢竟,有愛,真的就會有寂寞。」

當我們討論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暗面,那個不好言說、難以凝視的、孤自的、深刻的,極可能只有自己能夠進出的,黑暗邊緣。

▉ 你會為愛改變自己的口味嗎?

這時,攝影師陳藝堂一邊說:「好了哦,麵可以吃囉。」一邊要三名女子用泡麵乾杯。面對難以置信、「你是認真的嗎」的眼神,攝影師完全面不改色,從容鎮定,「來吧,請三位乾杯哦!」

現場眾人都被攝影師突如其來的一招逗樂了。順勢請三人針對食物與愛人的關係,談一談自己的經驗與看法。

烤了伯爵茶磅蛋糕,帶來跟大家分享的顏嘉琪表示,她一開始想用食譜的形式來表現詩歌,做成詩集,不過因為種種限制,沒辦法。《B群》後來就長這樣了,也因此詩集裡有不少跟食物、愛情有關的詩歌。她一邊說,大家一邊吃起磅蛋糕,好吃!

顏嘉琪說:「而且,我有點怕大家誤會啊。」誤會什麼呢?她又尷尬又認真地說:「很怕有人會以為《B群》是《A夢》(詩人鯨向海的作品)的續集。」我們聽了都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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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手作蛋糕的顏嘉琪寫〈烘焙愛〉,就是將實際做蛋糕時的體驗,化進詩歌裡。她表示,磅蛋糕剛烤好的時候不是最好吃的,要放個一、兩天,讓奶油回到組織體,才會風味足夠。顏嘉琪宣告也似地講著:「其實,做蛋糕,就像愛情一樣啊。」布勒則說,跟前任戀人之間,在其他方面,比如日常習慣或娛樂嗜好上面,有很高的重疊度,然而吃食則是完全相對。「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是在食物上沒有共通,而且幾乎是對倒的。我前任喜歡的東西,我討厭。我喜歡的食物,對方卻完全抗拒。」

吃東西該如何選擇呢?布勒坦言,自己會接受前任戀人的調度,「我前任很會煮菜,常常變出一整桌自己愛吃的東西,含情脈脈要我陪著一起吃。」對當時的布勒而言,那像是一種練習,像是她詩集裡寫的〈每天都是一種練習〉,練習接受對方的喜好,但同時也要接受那個人就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無法改變,無法跟自己一樣喜歡甜點。

「而我,其實也沒有根本上的改變,以前會勉強自己跟著吃,現在碰也不碰,又回到我原來的樣子。」布勒饒有深意地說:「愛情其實是,無法改變與持續解構的過程。」變與不變、吃與不吃,都是練習,對布勒來說,都是當下的選擇。事過,也就境遷了,好像不會留下特別的情感。

陳默安和布勒相反,她反倒是以戀人的口味為口味。她自豪(?)地表示,以前在自家時連燒開水都不會,現在卻能夠做出讓戀人覺得滿足的餐食。「對我來說,愛情是需要一直練習的。」

所以,她會為了達到戀人覺得好吃的標準,而日復一日地鍛鍊自己的手藝,她書中寫〈不怕重來荷包蛋〉,每一個製作過程都錙銖必較,絕不能有閃失,無不是為了她深愛的戀人。「重複是愛情的特質吧。」陳默安語氣淡淡的,但眼神堅決。

而且漸漸地,她也就會喜歡上那樣的味道,彷彿經歷一次改造,像是被重新創造過。她又舉「茄子豆干絞肉」為例,她做的時候,茄子會最後放,可是戀人認為茄子必須之前就放,這樣才能煨出味道來。她於是根據戀人的作法,「調整了某些順序,讓這道菜變得更符合對方喜歡的樣子。你願意為了對方改變自己生活裡的秩序,這不就是愛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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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滿意足的B級生活

三人的三本書,有一些共同點:除了充滿愛與傷痕之外,還有就是某些次級、低等、卑賤的反義操作。比如布勒這般定義賤貨:「毋寧是指向在愛的動盪與暴亂中的每一個人。」或顏嘉琪寫B群:「加入他們/成為眾生」還有陳默安寫《深愛食堂》,是食堂,而不是飯店、高級餐廳,是庶民性質的用餐場所,會出現的食物也大都是日常可見的,比如荷包蛋、滷肉飯之類的。

顏嘉琪說自己寫《B群》確實存有一心思,就是想要翻轉別人對B群的看法。B群就是相對於A咖的B等人的群聚。鄉間的那些親友們,看似過著低等生活,但他們仍然有自己的生活模式,仍然過著真實的日常,仍然有心靈,仍然是具體的現實的人。

走過認同危機的她,對自己的孤獨、奇形怪狀已然可以接受,不再那樣畏懼自我的顯露,畢竟像她這樣的人,這個世上還有許多。「在這樣的時代裡,說真的──」顏嘉琪說:「其實,每一個人都是B,根本沒有人是A。」

布勒艱澀笑著,說自己很久以前曾經試過想要變得和他人「一樣」,「但我根本做不到,完全失敗,我就只能是現在的我自己。」她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就算是光鮮亮麗的A咖吧,不也有不同的傷痕與怪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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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案維生的陳默安,覺得現在瀰漫於社會的厭世感,其實有一種莫名的樂觀。(顏嘉琪在旁邊插話:「厭世是抵抗式的哲學。」)陳默安說:「而在這樣太多狗屁倒灶的世界裡,我們不能決定的事情太多了。但至少我們可以選擇,這一餐我們要吃什麼、要怎麼吃。這種自由雖然很小,但很確實,有時候也會覺得就是幸福了。而那些A咖真的比我們能夠選擇得更多、更自由嗎?」

一碗泡麵的時間,三個人從愛情聊到個體與世界的拉扯,A與B可以是資本社會的階級代稱,但也反映了各種人際關係中的優先順序。看著原來不熟的陳默安、布勒、顏嘉琪,在冬夜裡藉由泡麵對話,慢慢打開心房,交換溫度與想法,忽然心中就有了熱氣蒸騰的感覺,也就懂得了──也許在這愈來愈嚴酷的年代裡,根本沒有A、B上下之分。它比較像是A面與B面,有時翻過來看,你就能明白它其實是一體的,表裡同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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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群
作者:顏嘉琪  
繪者: 狩野岳朗
出版:黑眼睛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顏嘉琪
1982年生,在雲林的農村長大,現居木柵。大學讀地理,研究所唸語文創作。喜歡烹飪、游泳和慢跑,最大的成就是把貓養胖。得過一些文學獎,出版過詩集《荒原之午》。

繪者簡介:狩野岳朗 (Takero Kano)
1975年生於群馬縣,現居東京。畫家、古道具IONIO&ETNA店主。除了定期舉辦個展、工作坊及LIVE活動外,也常與日本的時尚品牌、書籍裝幀設計師合作。主要作品有:《哲學散步》(木田元 著)、《時而晴時而陰》(川上弘美 著)。個人官方網站:www.sktec.org

 

2015440522867b_0.jpg深愛食堂
作者:陳默安  
出版:松鼠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默安
1987年生,高雄人,現居台北,希望能在高雄老去。不想忘記的就寫下來,寫下來後就可以安心忘記,無能為力的時候很多,覺得能做點什麼的時候也不少。寫作是生命中最大的災難與幸福,希望在完全不想提筆的那一天來臨之前,能夠不斷不斷地寫著。
著有《令人頓悟的愛情殘酷箴言》、《再見,或再也不見之後》、《你的心事,永遠比你還要寂寞》、《當妳愛上他,妳就不是原來的妳》、《不管妳拿什麼牌,老天自有安排》、《微療癒1》等,作品廣受台灣、中國、馬來西亞等地讀者喜愛。Facebook粉絲頁:陳默安  

 

636323349160291250.jpg致那些我深愛過的賤貨們
作者:布勒  
出版:黑眼睛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布勒
1981年生,長於花蓮,喜歡海邊。視動植物如家人,討厭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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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如果忍者紅通通——繪本畫家林小杯與木內達朗的對話


如果一個紅通通、非常吸睛的忍者,因為色彩高調、任務失手被發現了,結果會怎麼樣呢?

2016年,繪本畫家林小杯赴日本演講,其後與步步出版編輯總監高明美逛遊東京書店時,在書架上發現《紅忍者》這部繪本,深受此書的畫風及題材吸引,兩人大為驚豔,出版社亦隨即進行版權洽談。

這部繪本的圖像文學性高且具有詩意,除了配色美麗大膽之外,還常有視覺的驚喜。紅忍者一次又一次被團團圍住,但也一次又一次施展忍術變身逃脫。群蝶飛舞中獨一無二的紅蝴蝶、奔馳中呼嘯搶眼的紅跑車,甚至化為壯麗的紅天空……富有韻律的故事節奏,反覆尋味,可發現繪者與作者精心隱藏的許多幽默與巧思。

Openbook閱讀誌與步步合作企畫,邀請林小杯與曾獲眾多國際獎項的繪圖者木內達朗進行跨國對話。林小杯的提問或機靈、或專業,木內的回覆則充分展現了繪本風格,即使簡短,亦耐人尋味。

(圖片提供:步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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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杯:
因為封面上的紅忍者,我在東京的書店被這本書吸引了。打開書,雖然我不懂日文,但是看著圖像說故事,還是不斷地被幽默的情節所牽引,也為結尾深深折服。接著腦袋裡「啪!」一聲——「這不是木內達朗畫的嗎?」便跟身旁的朋友說:「您快看這本書!」

最近,《紅忍者》中文版在台灣出版了,介紹文說:「……暗夜裡執行祕密任務的忍者總是一身黑,以便掩人耳目。但如果出現了一個全身紅通通、超級高調的忍者,那會是什麼情形呢?」我才想到,當時我完全沈浸在故事裡,跟著紅忍者飛天遁地,根本沒想到忍者是不是紅色的這件事。

很高興這次有機會,可以跟木內先生請教幾個跟這本書有關的問題,期待您的回答。

Q1.第一次收到文稿、看完整篇故事時,您最先浮出、想畫的畫面是哪一段?

木內達朗:
A1.最先浮現的是書名頁紅忍者攀爬城堡的那個畫面。

Q2.您想,最後一頁的號誌,變成綠燈時,紅忍者會又潛回城堡偷祕籍嗎?還是會去哪裡?

A2.事實上這一頁是我的主意,但我並沒有想過綠燈變了之後的事。我想紅忍者大概會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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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3.有時候,有趣並不見得有幽默感。請問,這本書流露的幽默感,是原來的文本就有?是您著手整本書構圖時決定的走向?或者是您跟作者討論出來的?又或者是因為作者跟您提到,希望紅叔叔的臉長得像日本著名演員渥美清?

A3. 我的印象中,穗村先生的作品不限於圖畫書,很多都富有幽默感,意味著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幽默的。接下來就是如何把它生動畫出來的用心和努力了。

Q4.快問快答:您還記得您在眾多有Adidas家徽的武士裡,藏了幾個Nike武士嗎?

A4. 我想應該是一個或兩個人吧。(答案

Q5.我覺得這本書有一種「電玩感」,在紅忍者還未變身、被武士包圍那幾頁特別明顯。您也覺得嗎?這是您刻意營造的嗎?

A5. 我本人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電玩的感覺,但為了讓孩子喜歡,我想隨處放些隱藏的東西,畫出來的結果就變成有電玩的感覺了。

Q6.雖然這本書維持了您一向的畫風,但它似乎有種看得見的速度感的線條筆觸。想知道,在紅叔叔變成紅天空之前,您覺得故事裡的時間是幾個小時還是幾分鐘?

A6. 我想是早上到傍晚的時間,大概8小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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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7.您的作品似乎都比較少看見清楚或明顯的表情,大部份都是以中遠景鏡頭裡的構圖、色調、人物動作等等來表達情緒。為什麼您特別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紅忍者這本書,是您表情畫得最明顯的一個作品嗎?

A7. 我是一位插畫者,平常的工作以插畫為主,繪製圖畫書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為數不多。畫插圖時,為了不干擾讀者的想像力,我傾向於不清晰畫出登場人物的表情。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位畫家,不太喜歡畫那些強加自己解釋的畫,所以作品很多都是安靜的、有節制的表現。給人的感覺就是即使畫了,但畫沒有說出太多的話吧?

但是,根據故事的內容,有時特寫臉部或某種程度的描繪表情會更有效果。紅忍者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就這點來說,它或許可說是表情描繪得最清晰的一本書。

Q8.可不可以從這本書舉一兩個例子,說明您如何描繪時間,和紅忍者不斷被追逐的緊張感?

A8. 在這本圖畫書中,我加上類似漫畫的集中線來表現速度感和緊張感。我用鉛筆畫出放射狀的線,畫滿整張紙後,掃描,再與電腦繪製的圖合成做出來的。

Q9.如果請您為這本書搭配一首主題曲,會是什麼?

A9. 大概就是Miles Davis的Pharaoh's Dance吧。

Q10.您小時候幻想過成為忍者嗎?

A10. 電視上曾流行以忍者為主角的兒童節目,我很喜歡。因為常常看的緣故,所以確實幻想過成為忍者。

紅忍者封面.jpg紅忍者
あかにんじゃ
作者:穗村弘
繪者:木內達朗
譯者:黃惠綺
出版:步步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穗村弘

1962年出生於日本北海道。歌人。

1990年以歌集《利益組織》出道。憑藉著敏銳的語感在創作、評論上都很活躍。

作品有《信的惡魔麻美、夏天搬家(帶著兔子)》、《劃線標記》,散文集《世界音癡》、《該回家了吧?》、《現實入門》、《扭日記》、《喂喂,請問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嗎?》、《扭扭日記》、《我的寶物繪本》、《尖叫委員會》、《沒有你的晚餐》,另編寫《翻閱大驚奇短歌繪本》系列等。以「ほむらひろし」名義翻譯許多繪本。以《短歌的友人》獲得第19屆伊藤整文學獎評論部門獎、〈開心的一天〉獲得第44屆短歌研究獎。

繪者簡介:木內達朗

1966年出生於日本東京都。插畫家。

曾入選波隆那國際繪本原畫展。榮獲講談社出版文化獎插畫獎。曾為英國Royal Mail設計聖誕節郵票,另從事書籍封面畫、插畫等創作,在國際上相當活躍。繪本有《冰河鼠的毛皮》(宮澤賢治‧作)、《蟹塚緣起》(梨木香步‧作)、《下雨啵啵啵》(Society of Illustrators2009年書籍部門銀獎)、《櫻花輕飄飄》、《下雪呼呼呼》、《大海沙沙沙》(以上皆為東直子‧作)等作品。另有漫畫《地球倫》(新人物往來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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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Openbook好書獎 導讀講座6》田園與現實、007與史邁利:間諜小說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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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導讀書籍:《此生如鴿: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的40個人生片羽》
    (2017Openbook年度好書.翻譯書)
  • 講者:作家、PChome集團董事長詹宏志
  • 講題:田園與現實、007與史邁利:間諜小說的兩個世界

整理記錄/安靜
攝影/薛偉呈、周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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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冒著風雨來的朋友,大家好。我是詹宏志,我今天的任務應該要來介紹及解說一本書,但是我忍不住決定要講10本書,還要忍住別講成50本書。這不是為了要炫耀我的博學,這是平常玩伴不多的小孩,有個朋友來,忍不住要獻寶。不過更實際的理由是,我認為講10本書,比講一本書更容易明白。

我希望台灣能夠變成更多人讀書的環境,如果我今天的解說,可以引起大家對其中兩三本書有興趣,我的任務就算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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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出版集團社長郭重興是向台灣讀者引介勒卡雷的重要推手。

大家看獲得Openbook2017年好書獎的《此生如鴿》這本書,會看到郭重興先生的序。這篇序文,不是一個出版者的語言,而是一個真正的讀者,完全理解這本書作者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書、一個真正認識勒卡雷的讀者所寫的序。裡面還透露了一個間諜祕辛:勒卡雷於1975年在做新書研究時,到香港去找材料,曾經順道飛來台灣一週,不只在台北,還到了南台灣。我看到這個訊息很懊惱,竟不知道當時有這樣一個間諜到台灣來過。(笑)

《此生如鴿》獲選為2017Openbook年度好書獎,我是決選的評審之一。當時大家沒有太多爭辯,因爲這本書非常好讀,即使沒有讀過作者勒卡雷過去其他小說也可以讀。這是一個老於世故的英國作家,非常細膩、節制又非常幽默的一本書,英國媒體《衛報》評論這本書是:「一位間諜大師(spy master)的一生回顧。」

這是勒卡雷在寫了廿幾部小說之後,一部自傳式的故事集。他沒有用編年體的方式寫這些人生片段,他把時間順序打散,剪裁他人生的38個片段。這些片段太好看了,雖然真正關鍵性的話,他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做為一個間諜與作家這件事。

我曾經在1990年代初--距今也廿好幾年了,當時我失業在家,替皇冠出版編過一套書叫做《世界十大間諜小說》,寫了一篇快2萬字的前言,解釋間諜小說的歷史 。當時我看到列出來的10個間諜小說作者,感到很驚訝。我發現大部分間諜小說作者,都當過情報員,當時只有兩位我不能確定,其中一個就是勒卡雷。勒卡雷到1990年代末期,才承認他曾經做過低階的情報告工作。他是英國情報局的一員,名義上在英國外交部工作。就做情報工作這一點來說,《此生如鴿》並不能滿足讀者,因爲顯然有太多事,基於情報員的倫理,他不能多說,多說可能會破壞其他夥伴的安危。

勒卡雷在《此生如鴿》書中,把自己描述為一個不足為道的情報員,意思是說,他的小說更多來自於他的經驗、想像,只是他有情報員的背景,他來理解情報體系的運作,比較駕輕就熟。

另外,我在編《世界十大間諜小說》時,看著作者名單,有點坐立難安。因爲其中一個女作家都沒有,這好像是個政治不太正確的選擇,我當時有認真考慮過加入《叛國者的錢包》(Traitor's Purse)的作者Margery Allingham進來。

很奇怪的,女作家在推理小說家裡面占了半邊天,出色的推理小說家,很多時候都壓倒另一性別的表現,但在間諜小說裡,女性作家很難塑造出同等的成績。我猜想這個可能跟場域有關係,現代的間諜環境,用到女性的機會很多,不過整個間諜的世界,面臨一個江湖,那是個閉鎖性的世界,是個顯然與軍事有密切連結的男性場域,女作家很少有機會親身體驗。男作家如果沒有親身體驗,要做好間諜小說家這個工作都不是很容易,難度也是比較高的。這個缺憾至今還是沒有太大的彌補,女性作家在間諜小說這個領域的貢獻,還是很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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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卡雷(照片取自Youtube)

▉此生如鴿

《此生如鴿》這本書非常好看。勒卡雷是一個很代表性的英國作家,他有英國好的散文作家的傳統:低調、節制、事故、非常幽默,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有一種了然於心的理解,很多事情都點到為止、馬上就走,絕不拖泥帶水,也不戀棧。讀這本書,我有個感觸,做為一個名滿天下的作家,好像是個不錯的職業,當然前提是要名滿天下。(笑)

勒卡雷很年輕的時候就成名,至少在1963年出版《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這本書時,他就已經是聞名全球的作者。這是他第一本世界級的暢銷書,還改編成電影,電影由當時最紅的明星李察.波頓主演。《此生如鴿》這本書裡面有一段叫做「李察.波頓需要我」, 回憶他與波頓往來的歷程。

這本書裡面他寫了非常多的片段,這些片段都是他與別人打交道的事蹟。他打交道的這些名單太驚人,有阿拉法特這類世界級的政治人物、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有世界級的作家、各式各樣的明星,還有他與好萊塢、出版界、外交界的關係。裡面有種種神奇的時刻。那些神奇,有時候太好笑了,那些神奇,是以鬧劇化的方式,呈現出一種荒謬感。

看這本書時,我有時不免想到,我一生有30年時間從事編輯工作,編輯工作也曾經某種程度把我變成那樣的人,讓我接觸的人,遠超過我當時的社會階層。因爲編書、出書,讓你跟各種人都有關係,因爲很多厲害的人都可能有書要出。我可能會接到一通電話說「李登輝總統想出一本書」,我也真的在香港的一間旅館大廳見到了金庸,在擦身而過時,金庸回頭喊住了我,跟我說:「我的書可能有機會改變一方出版」,問我有興趣嗎?

有一年,我去參加德國法蘭克福書展,有個美國出版商聯繫我說, 剛從聯合國祕書長退任下來的蓋里(Boutros Boutros- Ghali)的回憶錄《從埃及之路到耶路撒冷》(Egypt's Road to Jerusalem),講他如何從一個大學教授,沙達特找他入閣,走入政壇,進入聯合國,還有他處理以埃會談關係等等的內容,問我有沒有興趣出版中文版。我說我非常有興趣,對方就和我約好隔天一個時間,在書展的一個談話區,說蓋里的出版經紀人、編輯會來和我細談。結果隔天我到現場,只有蓋里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和蓋里聊天聊了半小時後,確定編輯和經紀人都不會來了,因爲顯然他們都不認為這是一本會賣的書。

我和蓋里聊天時,提到如果出版中文版時,他已卸下聯合國的職務,有沒有可能到台灣來幫新書做宣傳。他說他很樂意到台灣來,還跟我擠眉弄眼說,他在台灣有幾個朋友。我問他有哪些台灣朋友,他說連戰是他的好友。但他也向我透露,他有可能去新成立的歐洲議會任職,若中文版出版時,他已出任歐洲議會新職,就沒辦法來台灣。我說那我只好期望你別得到這個工作。(笑)

後來《從埃及之路到耶路撒冷》在台灣出版了,可惜蓋里在這之前因爲心臟病發過世,他既沒有辦法去接任歐洲議會的工作,當然也沒辦法來台灣打書。這是我身為一個小編輯,卻有無數奇特地與各種職業的人打交道的其中一個場合。更何況勒卡雷是個名滿天下的作家,當然有更多的人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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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導演弗里茨.朗格(取自wiki)

我很喜歡《此生如鴿》書中一個小片段,但其實是有點感傷。也是法蘭克福書展,勒卡雷去參加了,但他不喜歡在展場和各種人接觸的這些事,就在一場工作後,躲回旅館把自己關起來。他在旅館房間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女子打電話來說弗里茨.朗格(Fritz Lang)想見他。這是個很常見的德國名字與德國姓,他問女子這位先生是做什麼的?對方很不高興地回答說,就是電影導演弗里茨.朗格。勒卡雷聽了大吃一驚,因為朗格是影史上最重要的導演之一,他最後一部電影在1933年就拍出來了,距離當時已有30年沒有拍電影。這個知名導演就在旅館大廳等著勒卡雷,勒卡雷非常緊張地趕快穿了衣服、打上領帶下樓。

朗格很熱切地跟勒卡雷說,他喜歡勒卡雷某一部小說,希望勒卡雷能夠當電影編劇,希望勒卡雷在耶誕節過後,飛到加州去做劇本工作。勒卡雷誠惶誠恐地回答:「沒有問題。」但他後來注意到導演談話時,喝酒拿杯子,都是旁邊的小姐幫他忙。等他站起來的時候,勒卡雷發現導演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後來他告訴朗格,他的電影版權經紀人會和導演聯繫。但勒卡雷的電影版權人告訴勒卡雷,這件事情不可能完成,因爲沒有人會投資朗格拍電影,朗格已經30年無戲可拍。

我們都以為朗格已經是個歷史上的人物,其實(當時)他還活著,只是沒有戲拍,只是完全被歷史遺忘的人。這雖然是《此生如鴿》中的一個小片段,但如果你是個對電影好奇、對影史感興趣的人,對原來在這個時間,朗格還在做這樣的努力(想要去拍電影),你會有非常複雜傷感的感受。

▉間諜成作家?作家成間諜?

勒卡雷究竟是因爲當間諜而變成一個作家?還是先成為作家再去當間諜?

在《此生如鴿》這本書裡,環繞著一個相同的江湖、一個間諜世界,從冷戰寫到蘇聯瓦解。勒卡雷極可能是過去40年來,最重要的一位間諜小說家。在這本自傳可以看出,他在去年及今年都還連續有作品產出,他今年已經86歲了,可見得他的創作力非常驚人。

在二戰之前,他就自認是個非常愛國的英國青年,但後來因爲家庭緣故,離開英國去瑞士學德國文學。即使在二戰中,德國是英國最大敵人時,勒卡雷還是在認真研讀德國文學。他是個會說德文的英國青年,法文也講得很好。德文的背景,讓勒卡雷有個很好的機會進入英國外交部工作,書中有說到他是一個低階的外交官,戰後的德國年輕議員、新興的戰後政治家到英國訪問,他要作陪,要想盡辦法讓人家賓至如歸。

有一群德國議員及議員助理造訪英國,想看看英國很自由,意思就是比較墮落的那一面。勒卡雷這個年輕的外交官,就要替他們找一個晚上去消遣的地方。但適逢週末,勒卡雷原來認識的俱樂部沒有營業,他就去向飯店的門房打聽:「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這些人去見識一下?」門房說:「你走到某一個住宅區,可以看到有個地方有個招牌寫著『教法文』;如果燈亮就是表示小姐有空,燈沒亮就表示她們正在忙。」

他就浩浩蕩蕩帶著一群德國政治家去按門鈴,而這些德國的年輕政治家也沒有要隱藏意圖的意思,有位女士出來應門,勒卡雷就很積極地說「我們要來學法文。」這位媽媽桑就回應說「一節,五英鎊。」這時恰巧有兩位夜巡的警察走過來,一老一少,勒卡雷非常緊張,趕上前去說「我是外交部的官員,這些是我們國家的客人。」老的警察不動聲色說「叫他們不要那麼喧嘩。」就走開了。

勒卡雷顯然在尚未於情報工作大展前途之前,就已經是個大作家,但他把自己描述、讓大家看得見的是「他是一個低階的外交官」,雖然他後來承認他同時是英國情報體系的一員。

勒卡雷初期的小說《上流謀殺》(A Murder of Quality)(中文版最早譯為《優質殺手》),初期看起來還不確定是間諜小說的路數,極有可能被歸到推理小說的範疇。直到《冷戰諜魂》這本小說出來,大獲好評,同時被他的前輩作家、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廿幾次但最後還是沒得獎的格雷安.葛林(Henry Graham Greene)讚譽「這是我所讀過最好的間諜小說。」這個事情發生在1963年,當時他是一個32歲、試著努力要變成作家的年輕寫作者。

勒卡雷因《冷戰諜魂》這部小說聲名大噪,現在我們從《此生如鴿》的第一章知道,《冷戰諜魂》這本書的版稅,就讓他在瑞士買了一個房子。從此,他的書幾乎沒有脫離情報圈這個他在小說裡稱之為「馬戲團」的範疇。有時是寫英國情報局,有時會寫比較小的情報單位的故事,這些故事大體上都可以歸到廣義的間諜小說的範疇。

《此生如鴿》這本書最動人的部分,是觸及他與父親的關係。勒卡雷的父親是個騙子、浪蕩子,是個每天都做著各式各樣的發財夢,對社會上任何禁忌都有興趣,在社會裡躍躍欲試,想要用各種聰明改變社會地位的人。這樣的一個人,留給子女和他的配偶很多痛苦。勒卡雷就透露,他小時候曾被父親派去催討一筆債,結果對方跟他說,其實你父親欠我更多錢。到處都有人跟他說你父親欠我錢,即使他寫作成名後,他父親也用他的名字到處去招搖撞騙。

勒卡雷解釋說,二戰前及二戰時,他離開英國到其他地方去唸書,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要逃離他的父親。他和父親一直有這樣一個愛恨交織的關係。

《此生如鴿》這本書觸及的層面太多了,政治、外交、諜報、文學、媒體、好萊塢,非常豐富。這本書好看、好讀,充滿趣味、內容與感情。這本書是好讀、很容易讀的,但是從外另一個角度看,如果你知道更多事,或許這本書會更有趣。

例如他在書中說,他把他在瑞士的房子,借給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拍《遠離非洲》時,提供給勞勃.瑞福住。勒卡雷說「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勞勃.瑞福,但只要我回到瑞士的那個村莊,所有的人都覺得,我身上別著一個『勞勃.瑞福之友』的牌子。」

還有個故事,他講一位捷克的演員,想留在英國學醫。勒卡雷要想盡辦法、動用各種外交關係,讓這個人可以在英國留下來,得到一個身分。最後他講到,後來改編成電影的小說《頭號要犯》(A Most Wanted Man)裡,那個回教徒車臣人,跑到土耳其想辦法要留下來的「伊沙」的這個角色,就是從這裡而來。《此生如鴿》裡面,講到很多真實故事和他小說之間的關係。我們雖然不見得可以從中看到他的情報事業,但我們可以看到勒卡雷如何善用人生的種種遭遇,去構成他寫作的題材。

▉間諜小說家的職業風險

間諜小說家其實是有職業風險的。勒卡雷在《此生如鴿》書中講到一個故事:他到美國參加一個外交晚會,有個英國外交官遠遠看到他,衝過來這樣罵他「你這個叛徒」,都是你們這樣的人,才把情報圈弄到工作變得很困難、變得惡名昭彰。勒卡雷也有一本著作就名為《我輩叛徒》(Our Kind of Traitor)。雖然勒卡雷花很多力氣說「我的官位這麼小,我其實根本看不到情報運作的那個大架構, 我知道的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我寫的東西全部都是我想像出來的,根本沒有用到任何一點真實經驗。」

可是因爲勒卡雷是英國情報局的一員,合情入裡地,大家都相信他所寫的間諜小說故事情節,是英國情報局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寫作者常常很容易被情報圈認為是個叛徒、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拿去賣錢。

間諜作家被認為叛徒的案例,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是第一個,葛林、佛萊明(Ian Lancaster Fleming)他們也都有相同背景。他們都從事間諜工作、寫間諜小說,他們這些人有一個重要的罪名是:「違反國家機密保護法」。

因爲在真實的情報運作當中,還有一些東西到今天還沒更改,但小說已經把這個運作方式寫出來。例如,毛姆是第一個「把官員以字母當代號」寫出來的,例如A官員是指某某某,B代表某某某官員等。所以英國首相邱吉爾(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罵毛姆的寫作違法,把國家的情報運作陷入危險之中,違反《國家機密保護法》。

毛姆的傳記作者曾說,毛姆的間諜相關創作,遠比我們今天看到的《阿辛登》(Ashenden)多得多,但是英國的情報單位威脅毛姆,如果不毀掉那些小說,他們就要公開毛姆是同性戀的祕密。據說毛姆因此燒掉24篇小說,顯然同性戀在那個時代出櫃是會致命的。《阿辛登》也遲到1926年才出版,書中講述的是一次大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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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毛姆(取自wiki)

▉寫實間諜小說的第一人:毛姆

以我讀間諜小說的經驗來看,毛姆是第一個用寫實的角度,寫間諜小說的人。因爲他寫的是自己的經驗,他是一個作家被吸收去當間諜。他被吸收去當間諜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作家去問人家生活細節,看起來好像是搜集寫作資料,比較合理。在戰爭的時候到處去打聽消息,你的行動極可能被懷疑,但當你是一個作家、記者,這個身分如果不是“license to kill”至少是“ license to ask”,你是有問問題的執照的。其二是毛姆當時住在日內瓦,那裡是各國間諜橫行的地方。

因爲毛姆的作家身分和住在瑞士日內瓦的場域有其方便性,所以他被英國情報局吸收為國家情報員。而吸引毛姆成為英國情報員的原因之一是,「預算完全沒有限制」。

《阿辛登》這本書裡的故事,沒有之前或之後的間諜小說故事那麼精彩刺激,因爲這是真實的間諜故事。毛姆說:「大部分的時候,有人把訊息交給我,我把訊息交給另一個人。我不知道交訊息給我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接收我傳交訊息出去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提供的訊息是對的還是錯的、有用的還是沒用的。」

毛姆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有的人做為上游、供應消息給他,有指揮他去做事的人。還有提供消息的人,每天都來跟他要錢、說錢不夠,各種貪婪的人,各種想用國難發財的人,提供的訊息有時候是真的,有時候只是為了騙一點錢捏造出來的。

一個情報員的真相是,「你像個螺絲釘,完全不知道機器怎麼運作。」你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用,你也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對還是不對的。你只知道你很危險,其他,你都不曉得。

從某個角度看,毛姆是第一個把間諜這個行為跟愛國行動對照起來看、替間諜小說除魅的人。讓大家知道,不是所有的間諜行動都是愛國的。基於一個愛國的理由,有各種人遂行個人目的。我方間諜不一定是永遠站在我方,不一定因爲他是雙面間諜,而可能是他另外有私心,或昨天剛好跟女朋友吵架,也可能是他有他的困難。

▉愛國的殘酷真相

愛國本身有他的殘酷真相,除魅這件事,毛姆做得還很少,到了葛林、勒卡雷,就非常明顯地透露這個真相。我舉個台灣的真實案例:知名黨外人士林正杰的父親林坤榮,1956年4月有一天週日,被找去總統府樓下的會議室。他當時的工作職務是國防部特勤中尉軍官,他的上司C先生對他說,要派一個人去大陸江西,建立一個電台,建成後可與台灣通信,希望他去江西待兩年。

林坤榮心裡覺得非常不妙,他有3個小孩,當時林正杰三歲半,還有一個在太太肚子裡,太太大腹便便,已經快要生產。但他身為特勤中衛軍官,他回應說「一切聽上級的命令。」出發前,他跟妻兒說要去日本、香港、韓國出差,實際上他要先進香港,香港有任務方會和他聯繫,他再持香港居民證,以探親為名,從香港進大陸廣州,再到江西,所有無線電器材,會先用火車寄到江西,有人會接應。

他到香港與工作人員接觸時,發現整個氣氛非常不對,懷疑組織已被滲透,但他沒有辦法違抗命命,他只是大局當中的一顆卒子。林坤榮仍按原定計劃搭火車進廣州,到了廣州,一下火車就被抓,經過一段時間的審訊,他沒有同意大陸要求配合透露訊息,在大陸監獄被關了24年。同時間也有其他的台灣同志到大陸去, 也被抓起來。

到了1975年,大陸曾經釋放第一批、大陸稱之為政治國特 (國民黨特務)的人去香港。這些人被大陸俘虜了20多年,這批約兩、三個人,被放出來到香港後,想要回台灣,但是被當時的台灣當局拒絕,因爲這些人被大陸關了幾十年,可能已經被徹底洗腦,後來當時至少有一個人,在香港自殺身亡。

林坤榮待過大陸好幾個監獄,包括甘肅、青海等地,大陸後來放他回到福建老家,給他七分地務農。1980年,他輾轉寫信給台灣家人,當時家人都以為他早就已經死了,因爲國防部早在1956年5月,就通知他的家人說他前一個月在大陸殉職,家人都以為自己是國軍遺族。

各位如果有機會看勒卡雷的《鏡子戰爭》(The Looking Glass War)、《冷戰諜魂》也有這個影子。像林坤榮這樣的故事,完完全全是個有欠思考的魯莽間諜行動。這個人的一生與他一家,都因此變成悲劇,但是國家、政府、國家機器都無動於衷。

間諜小說在一開始,是很明確有一個民族主義的目標:「因爲我們有敵人,所以我們做間諜,我們幫著這個社會打贏戰爭。」但間諜小說這個題材,到了新的小說家手中。這些小說家後來發現,間諜是個太特別的人生處境,裡面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寫,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講,但是一講,原來的國族英雄概念就瓦解了。因爲帶給這些間諜的,絕對不是那些勝利的榮光,更多的是各式各樣個人的悲慘遭遇。

▉一個名字,兩個上帝

從毛姆之後,間諜小說兵分兩路。在這邊我要借用佛洛伊德在《摩西與一神教》(Moses and Monotheism)的用語:「一個名字,兩個上帝」來講兩種路線的間諜小說。但在這邊,我要先離題講一下佛洛伊德這本書,這是我心目中寫得最好的推理小說。

《摩西與一神教》是佛洛伊德在1939年所寫,這是他生前最後一年。當時他動了手術,整個下巴是假的,咀嚼有困難。為了逃離納粹,他從維也納去到倫敦,雖然他在倫敦受到歡迎,但他離開了長期生活的場所,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這一年是他生命最後的時光、也是最困頓的時光。他寫了一本與他一生著作都很不相同的作品,這是他第一次以猶太人為主題的一本書。

這本書說起來有點複雜,但非常值得一提,連佛洛伊德都在序文中說「這件事非常艱難。」因爲在猶太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民族起源傳說是:「摩西把他們從埃及帶出來,帶到了今天的『上帝應允之地』」。這本書其實是3篇論文,目的是要證明「摩西根本就不是猶太人。」所以他說這本書,是要剝奪一個民族最感驕傲的民族之子(native son)、被認為是猶太人的祖先,但佛洛伊德卻要證明這根本不是一個民族,而這件事情是由身為猶太人的佛洛伊德來做。

這本書的第一篇論文討論「摩西有可能是埃及人嗎?」佛洛伊德用《聖經》有限的線索、埃及名字意義的線索 ,加上他所擅長的精神分析,用他的弟子阮克(Otto Rank)著作《英雄誕生的神話》(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有個國王的小孩,因爲某種緣故被丟到河裡頭,被一個森林裡的樵夫撿起來,在一個很卑微的環境長大。有一天,這個小孩有了一連串光榮的事跡,最後被認為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英雄,大家才發現,原來這個英雄是國王的兒子。

這個英雄在一個貧賤的家庭長大,但是他出身於尊貴的家庭、有個尊貴的血統,最後歷史與命運,把他帶回光榮的環境。所以佛洛伊德要問一句話:「為什麼摩西的故事恰巧顛倒?」摩西的故事是:一個猶太人、窮人家,把小孩子放在籃子裡,放到河裡面去,被公主撿起來,將他命名為「摩西」,摩西在宮廷裡長大、是個王子,長大後才發現,他原來是窮人家的小孩,他才回去當猶太人,回去帶領他自己的民族離開他的家鄉。

佛洛伊格問:「爲什麼摩西的故事恰巧顛倒?」因爲「出身的底層意義都是顛倒的。」「真實的是假的,假的才是真實的。」意思也就是,如果有一個人,後來我們發現原來他是從前最偉大的國王的兒子,被樵夫或漁夫或狼養大,回歸到這裡,我們知道:這個尊貴的身分是假的 ,窮困的出身才是真的。這個尊貴的身分,是為了後來的政治需求所創造出來的。顛倒過來說,如果摩西是窮人家的小孩、在埃及的宮廷長大,後來又回去做貧窮人,我們從原來的英雄緣起就明白,他是埃及的王子、這是真實身分,只是有某種原因,他必須去當猶太人。

所以第二篇論文就要問:「是什麼原因要出現這樣一個故事?」因爲摩西要變成猶太人的領袖,這些人要變成他主要的人民。在《聖經》裡,很多故事看起來,摩西跟他的民族的人講話,是要經過翻譯的,很顯然他不會講他民族的語言。

如果摩西是埃及人,從《聖經》有限的證據推敲,為什麼一個出身高貴的埃及王子,要和地位低賤的外族、奴隸在一起,要跟他們一起離開自己的國家與族人?摩西帶走猶太人的同時,還奠定猶太人的律法,是他們法律的制定者,也是新的宗教、就是「除了你我不可以有別人」這個一神教的宗教提倡者。

摩西如果提供了一個宗教、這個宗教是什麼宗教?佛洛伊德這樣往上追溯,最後追到西元前1375年、距今三千四百年多年前,埃及曾經曇花一現的法老王,曾經熱衷推動一個太陽神的一神教。 這個一神教叫Aton,阿頓教,如果你看現在還留下來的阿頓教的廟宇、古蹟,在牆上還可以看到這樣的字樣「你是唯一的神,除了你,別無其他的神。」

這是一個短命的長老,曾經在他的國度,熱切地推行這個宗教,可是他過世之後,保守勢力就回到埃及原來的宗教,把阿頓教滅絕了。但這裡面,很顯然是有一個人不忍心或不願意看到這個宗教滅絕,就帶領一群全心的、他所選擇的人民,也就是後來新宗教的信仰者,帶他們離開不容這個宗教的地方,去另外一個國家建立這個宗教,摩西一定就是這個宗教的帶領者。

佛洛伊德花很多力氣去解釋這個宗教、摩西離開埃及的原因,再進一步去尋找摩西帶離國家的旅程當中,特別是經過西奈半島時,這個民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他解釋說,雖然他借用猶太人的神的名字,但底下藏的是太陽神、阿頓,就是《聖經》裡面的耶和華,既是絕對抽象的太陽神、無所不在的,又是時時動怒的火山神,常常生氣、一生氣就打雷。

《摩西與一神教》這本書在學術上的意義,是有非常多疑問的,有各種研究認為這個論證是錯的。但最近20年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書討論:為何佛洛伊德會寫這本書?反過來用精神分析討論佛洛伊德。如果不管學術的價值、歷史證據的多寡,我會說這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推理小說,我沒有見過這麼厲害的推理小說。

借用這個概念,我們講一樣的名字、都是間諜小說,但我們在講完全不一樣的間諜小說。

▉間諜職業的屈辱與榮耀

間諜是第二古老的職業——第一古老是娼妓。第一古老的意思是說利用身體或性,換取生存之資,這個是只要有人類的歷史,哪怕沒有文字存在,這個職業可能就已經存在。第二古老的職業,則是只有人類群居、有部落、部落間有戰爭或衝突,間諜也就存在,搜集情報的工作就存在。但儘管間諜存在的時間這麼長,現代間諜小說的歷史並不長,因爲這個歷史要從間諜這個職業有尊嚴開始。

間諜之所以被稱為是第二古老的行業,是因爲間諜的地位被認為與娼妓沒有兩樣。雖然是出於軍事的必要,說「派個探子出去」,這個探子其實背負了整個軍隊的重任,他要身先士卒先進入最危險的地方。探子打探消息成功的時候,帶給整個軍隊很大的價值,但這個探子卻連個名字都沒有,就是個探子。

▉第一本現代間諜小說:《沙岸之謎》

間諜是個危險、骯髒、困難的工作,地位是很低的,直到間諜小說的始祖《沙岸之謎》(The Riddle of the Sands,作者Erskine Childers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的重要政治人物,後來他的兒子當了愛爾蘭共和國第一任總理)。這本書被譽為「第一部現代間諜小說」的出版,才給了間諜小說一個道德性的答案,提供間諜這個職業論述的基礎。

《沙岸之謎》這本出版於1903年的書,是講兩個年輕人,開一艘帆船,在荷蘭與德國邊界之間遊玩。他們開的是一艘手工帆船,必須仰賴對當地水文的深刻了解,才有辦法順利航行,因此他們必須花很多力氣去研究水文。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發現有個祕密的軍隊在那裡操練,德國正在那裡建立海軍,這兩個年輕人懷疑這可能是未來戰爭的前兆。

英國到1903年之前,都以為他們長久的敵人是法國人,從來沒想過德國人會是英國的敵人。英國與法國的衝突有長久的歷史,直到這本小說出現之後,整個英國國情才改變,英國人才意識到:德國可能是他們潛在的敵人。後來整個20世紀,德國都是英國最主要的敵人。

當時這兩個年輕人發現這個事情後,他們想弄清楚事實,但他們心想:「難道我們要自己去當間諜嗎?」這意味著,間諜這個這麼不可告人、這麼下賤的工作,像這兩個年輕人這種有身分的人、像他們這樣的士紳階級,「難道要自己去當間諜嗎?」後來他們下決心,「如果這些德國軍隊是一個這麼祕密間諜性的工作,那我們做間諜也是理所當然。」這句話就是今天,包括007在內,得到職業的論述的基礎。

間諜存在的理由,是因爲他們在國家的衝突當中,是一個必要的工具。間諜的歷史很久,與間諜有關的描述其實很多。舉個例子,《三國演義》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會蔣幹中計〉,在群英會裡面,蔣幹是個愚笨的間諜、中計,周瑜顯然也用了反間。

間諜的理論基礎也很早。《孫子兵法》裡面就說要「知敵之情,必取於人。」這句孫子兵法,簡單的說就是:要知道敵人在做什麼,一定要用情報員。書裡面還說到各種間諜的工作方法,包括鄉間、內間、反間、 死間、生間。

《沙岸之謎》第一次提供了間諜工作一個道德性的答案,從此間諜小說才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這個基礎帶來兩個兩種型態的間諜小說:一個代表型是007的作者伊安.佛萊明(Ian Lancaster Fle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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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佛萊明(照片擷自官網)

▉田園英雄007

佛萊明出身貴族,家境富裕,年輕時到歐洲各處求學,學會多國語言。回英國後,曾經短暫在家族的證券公司工作過。他後來去當記者,他喜歡當駐外記者,有段時間擔任英國駐莫斯科的記者,他在記者的工作職涯中,報導過俄國審理兩個英國間諜的案子,對整個間諜的操作,有一點基本的認識。二戰爆發後,他自動請纓進入英國海軍情報局工作,主持大量的情報工作,包括幾個非常驚險的救援行動都是他親自主持的。戰後,他出任英國一個報系的全球新聞採訪主持人工作。

他在全世界飛來飛去,看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場面,知道很多事情,是那個時代很少有這種經歷的人。他所創造的角色007也是,英語、德語、法語都很流利。007像花崗岩一般有忍受痛苦的能力,這是來自他的蘇格蘭籍父親。他的母親是法裔瑞士人 ,這個組合背景,解釋了007為什麼對美食美酒這麼在行,以及他對生活情調的追求。

佛萊明一生不需要為生活擔憂,造就他獨特的品味,他對衣服、雪茄、美酒都有見解。而英國情報局可能有很大數量的運作體系,是由他建立的,所以他理解這個體系與體系的運作。加上他全球跑來跑去、體驗過各式各樣刺激的嘗試。他去過多個國家,擁有各種對生活品味的追求,他把自己的這兩個背景結合在一起。007雖然這個不是間諜小說浪漫化英雄的第一次,但極可能最有魅力的第一次。

▉描寫狂佛萊明

佛萊明是個描寫狂,寫什麼東西都在描述上鉅細彌遺。很多人看007的電影,但看電影最大的損失,是你沒有看到佛萊明花那麼大力氣去打造一個人,說到他身上所有的細節,講007早上起來吃什麼早餐,雞蛋從哪裡來,果醬哪裡來,咖啡粉是哪一家店買的,用的是Chemex牌子的咖啡壺;他要出去行動時,對家中一個蘇格蘭的歐巴桑說,他要喝雙倍濃度的咖啡;早上他運動的細節,他洗澡先用熱水,再慢慢升高水溫到身體能忍受的溫度極限後,立刻轉為冷水,這種三溫暖式的洗澡;他要做伏地挺身,他每週去射擊場練習射擊。

007開的是賓利(Bently)的車子,但佛萊明是很小心的人,007是個英國公務員,一個公務員開賓利的車子?那你要解釋財產的不明來源。這在007裡是有解釋的:有個有錢人買了一輛最新款賓利GT,領車不到一小時,這個有錢蠢蛋就把車子撞到一棵樹上,這輛賓利變成一堆廢鐵。007花一千鎊買下這推廢鐵,再花一千鎊重新鈑金、修整,所以他只花了兩千鎊買到賓利。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佛萊明小說裡,每個龐德女郎都很漂亮,但他會講出每個龐德女郎身上的某一個缺陷,譬如長短腳、鼻樑斷過,每一個漂亮的龐德女郎身上都有一個缺陷。

另外,像他在第七號情報員續集一開場就講說:一個人赤裸裸地躺在水池旁邊,看起來好像是死了,好像是從水裡打撈起來的,全身濕淋淋的,一動也不動, 準備要讓救護車抬走的那樣。所有的用品散落旁邊:有個夾子夾了多少張鈔票,有個dunhill的黃金打火機,有個橢圓形的香菸盒。他把所有的物品細節講一遍,然後說,有隻蜻蜓也以為躺在草地上這個人死了,也飛到他身邊來,但是「一滴汗水滴到草地上,肌肉動了一下。」蜻蜓知道這個人活著,立刻就飛走了。接下來有個非常粗壯的農家女人進來,一進來就把衣服脫了,原來他是要來按摩,這個粗壯的女人是按摩女郎。

佛萊明寫007小說,不但有大量的細節,而且這些細節,大部分都有真實來歷。如果各位看過電影《誰與爭鋒》(Die Another Day),其中有個鏡頭:皮爾斯.布洛斯南(Pierce Brosnan)飾演的詹姆士.龐德來到古巴海邊,在海邊的一家度假酒店,手上拿著一本書,那本書是賞鳥手冊,另一隻手上還有望遠鏡,看起來像是個賞鳥者。接下來鏡頭看到荷莉.貝瑞(Halle Berry)像出水芙蓉一樣,從水中走出來。

這一場戲提供兩個非常重要的線索給書迷、007迷看:龐德手上拿的這本賞鳥手冊,就是007名字的由來,因爲James Bond就是加勒比海一個非常經典的賞鳥手冊的作者名字 ,佛萊明用這個名字創造了007的名字。出水芙蓉那場戲,則是在007第一部電影《第七號情報員》(Dr.No),女主角Ursula Andress當時從水中穿著白色比基尼走出來,驚動全世界的那個鏡頭,這是向第一集這個鏡頭的致意。

佛萊明每一樣東西都有來歷,而且幾乎都是真的。他在小說中寫了一個故事,講說KGB有個暗殺部門,這是個情報員刺殺團, 這個組織的目的是用來刺殺所有敵對國的重要情報員。這個暗殺的團體,看起來好像是小說創造的,但這個組織,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過。

佛萊明是非常特別的。007這樣的角色,在公務系統裡面當然是不可能出現的,你很難有一個這樣的浪漫種子。可是佛萊明運用到的所有材料,不但有真實的背景,還有寫實的基礎。可惜電影沒有把這些細節演出來,大家沒有機會在電影中, 看到007做為公務員的那一面。在小說裡,佛萊明必須給007一個非常合理的存在,他也說明這個人儘管有很強健的身體,來自於他的背景,他有很機靈的反應,有非常厲害的技巧,劍擊、拳擊、槍枝運用的能力。

在佛萊明的小說裡,007每一次出任務,他都要去學一件事、要去上課,這個電影裡也沒有演出來。電影裡的007看起來什麼都會,小說裡,每一個過程,007都要練習,每個時候都要學。佛萊明把007寫成一個血肉之軀,小說裡的真實性很高,電影裡這部分是沒有的。

但是佛萊明寫007的這一個真實性,襯托了他的虛偽。因爲實際上在二戰末期,間諜的角色已經開始式微,取得情報是非常困難的。二戰末期,要想知道德國軍隊移動的情況,必須依賴在淪陷區的法國人、荷蘭人,想辦法把消息帶給同盟國、給聯軍。但是聯軍拿到一個來自敵後的訊息,這個訊息是真是假?是在何種狀況下取得?如何驗證訊息的真偽?這個事情太難判斷了,而且如果要根據這些訊息來部署軍隊,這是何等大的佈局。

軍隊必須依賴更可靠的證據,所以二戰後期,如果沒有空照的對照,從敵後得來的訊息、情報,幾乎都不會被採用,軍方要的是hard evidence(鐵證)。今天間諜用人就更難了,現在用人造衛星、空拍機、大數據、監聽、駭客,都比用人去與壞人或美女周旋,要來得更重要。

007有他獨特的個性,使得他不像公務員。他有獨特的個性與生活,他對每一件事情都有見解。佛萊明在小說裡,寫出各式各樣的生活。在《霹靂彈》(Thunderball)裡,007一開始被上司送去一個可以幫你排毒的自然療法醫院,那是個每天喝胡蘿蔔汁、做瑜伽的場所。這個小說寫於50年代,今天喝胡蘿蔔汁、做瑜伽這樣的事是時髦,但是佛萊明在60年前,就預知這些事情正在發生。

佛萊明寫小說是與時俱進,危機都與當時的科技進展有關係,所以原子彈被偷竊被寫進去、太空計畫都被寫進去,這些都不是二次大戰所看到的東西。佛萊明高度結合新的時髦、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加上最重要的主題 :英雄協奏曲的形式。一個重要的扭轉乾坤的人,因爲這個人的行動,拯救了整個世界的人,這件事對英國當時心理上非常重要。因爲二戰後,英國已經變成一個不重要的國家,是沒有美國救援就完全無法自立自強的國家。但在007小說裡,還有一個這樣的英國人,受美國同行CIA的敬重、受KGB的懼怕。有007這麼一個人,說明英國已經連這樣的事實都沒有,他們要的只是一個安慰。

007不是真實的故事,他是個田園式的故事,這個田園是「田園將蕪胡不歸」的田園,沒有真的回去,真的回去就不是理想國的概念,真的回去,你就知道田園蚊子很多、蟲子很多,那不是理想國,是一個會把腰折斷的東西。

田園式的英雄,是你內心理想的投射。因為這個英雄做了讓你羨慕的職業。有個英國作家曾經寫一篇文章說007“Is he in hell, or is he in heaven?”如果從小說從任務來說,他每天是水深火熱,不過如果他今天去加勒比海度假別墅,明天去另外一個地方上賭場,後天去哪裡喝香檳,每瓶酒他喝一口就知道酒的年分與產區,這個職業是你夢想、但得不到的。那時多數人還不是隨時可以出國,007卻每天可以坐飛機,住旅館的高級套房,進出最好的地方,穿的是英國最好的裁縫做的西裝,每一個工具、每一樣道具都是代表最好的英國工藝的表徵。

接下來,我要講兩本007的小說。《俄羅斯情書》 (From Russia With Love)與《霹靂彈》。

《俄羅斯情書》這個小說,一開始是說英國情報局收到一封信。有個女情報員,帶著密碼機要來投誠,但她有個要求,因爲她是007的粉絲,所以要請007親自接她,這後來成為電影第七號情報員的續集。我前面說到,除了在小說裡、除了007這樣的人,其實二戰後情報員無事可做,情報部門再也沒有自由可言,沒有人可以自由地判斷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能做。這種情況到了今天就更難了,原因是現在大家都有手機。從前的007因爲沒有手機,上司是不在的,「將在外」,你可以做某些自由判斷。今天任何一個情報員,連這個空間都沒有了,因爲你永遠是「連線的」,永遠有比你更權威的上司,決定你要做什麼事。只要一連線,就沒有自由的情報員可言。

《俄羅斯情書》顯示,那個所有細節的準確性都是對的。包括某個蘇聯 KGB部門、KGB的運作,還有KGB所有的公文程序,都是對的,這是佛萊明寫小說的特徵 。他寫第一本小說《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就大獲成功,後來第一部電影《第七號情報員》拍出來,就是一個全新的電影類型。

我因此要解釋《霹靂彈》的意義。《霹靂彈》不是原著去拍成電影,它是先寫出電影大綱,才寫小說。因爲這時間諜這個娛樂已經工業化,它已經可以先變成一個大型的娛樂工業 ,因爲電影是這麼大的一個生意,所以佛萊明先把電影計畫做好,再回去把小說寫出來,那時電影已經開始主導小說的創作。

今天間諜做為一個娛樂產業,已經兵分兩路:有完全影視的一條路,有小說的一條路。小說裡面有文學的一條路,寫實與田園交互更替。但電影裡相對只有田園,沒有寫實這一個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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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安.葛林(取自wiki)

▉間諜小說的道德困境,葛林是第一人

我覺得比起推理小說,間諜小說的幸運,是一直有偉大的小說家參與其中,有很厲害的文學家 ,注意到間諜小說的特質:間諜有一個人生的困境、道德的困境。就好比林正杰的父親林坤榮,他要離開家時對家人的說法,他也許對國家是忠誠的,但他對妻子是忠誠的嗎?如果我是一個間諜,被派到另外一個國家去吸取情報,假裝對那個國家忠誠,但私底下要偷偷對另外一個國家效忠;交友的目的是為了打聽情報,對朋友是忠誠真心的嗎?這樣的人,他在道德上沒有困難嗎?

小說家注意到間諜有人生困境的是葛林。毛姆的《阿辛登》是第一部寫實的間諜小說,他替間諜小說除魅,但是毛姆的間諜小說沒有發展到道德困境。是葛林這個天主教作家,這個一生都在思考道德困境的人,注意到間諜小說是最容易表現人生道德困境的作品。接下來要講兩本葛林的間諜小說。

《職業殺手》(A Gun for Hire)。小說裡,有個殺手受僱去殺一個其他國家流亡到英國的前國防部長。這個人已經是個老人、廢人,只是他的一舉一動,還有他所知道的事,還會牽動國際局勢。殺手進旅館房間把他給殺了,但當時這個部長有個助手還沒下班, 助手看到了殺手。這個殺手是兔唇,這個特徵太明顯,也凸顯他的家境貧窮,因爲家境如果好一點,通常會去做手術修整。一個到了殺手這樣的年紀,還有那麼激烈的面目特徵,顯然說明他是窮人的出身處境。也因爲這個兔唇太明顯,任何人看到這個殺手都會記得,這對一個殺手來說太不方便,所以殺手要殺掉每個看到他的人。這是他職業上的艱難,多殺一個人對他來說並沒有好處,又沒有人會因此多給他錢。

這個殺手殺了這位前國防部長後,去領取酬勞。因爲他是個窮人,沒辦法交到女友,他領到錢後,去找他心儀以久的服裝店女店員,出手大方地跟對方說「我幫你買衣服。」 他拿出一張5英鎊的鈔票(當時5英鎊是很大的錢),結果當天晚上,警察就找上門。因爲那張5英鎊鈔票是張搶來的錢,他是被黑吃黑。

雇用他去殺人的人,故意給他搶來的鈔票,讓他成為被警察追捕的對象。他又不能跟警察說,這張鈔票是他受僱去殺人所得來的,他就變成一個被雙面夾殺的處境。

這個殺手並不是一個有政治概念的人,他只是受雇者,受雇去殺一個有政治意義的人。他並不是政治上認為這個人該死,他只是一個工具。這個工具變成在他人生裡面,使得他走到哪裡,都變成被夾殺的處境。

《職業殺手》已經很有趣,到《哈瓦那情報員》(Our Man in Havana)更有趣。

小說中敘述,古巴要淪陷的時候,各國政府撤退,英國也急忙要撤退領事館。英國情報組織的人員詢問英國僑民要否撤退,有個人說他不走,因爲他在當地結婚,老婆是當地人,小孩在成長中,他沒辦法走。後來英國情報單位就吸收這個人為情報員,給他津貼,要求他當英國的線民。

這個被英國吸收的情報員,在哈瓦那是個賣吸塵器的推銷員,家裡有個青春期的女兒,每天都跟父親起衝突,每天都穿得花枝招展出去玩,花錢沒有節制。這個人頭痛要怎麼拿到更多錢,於是他寫信給英國的上線說,有重要的情報要打聽,需要更多的金錢,英國情報局就給他更多錢。他只是個吸塵器的推銷員,他和古巴當局、古巴的上流社會、擁有國家機密的人,一丁點關係也沒有,根本沒辦法知道任何的情報,但是他又必須回報英國情報局,才能拿到更多的錢。

這個人於是每天必須想辦法捏造各式各樣的情報,說有人在製造一個祕密武器、可能要對美國不利。他甚至要想武器長什麼樣子,但他當然不知道,於是他只好把吸塵器的內部結構畫給情報局。英國情報局覺得這是個重要的案子,決定要派員來哈瓦那行動。剛好當時古巴當局也覺得有訊息顯示外國情報動向不太一樣,疑心內部有人在中間傳遞訊息。這個吸塵器銷售員的親人當中,開始有人莫名其妙失蹤、甚至死亡,然後英國情報局又馬上要派員來,他的所有謊言就要被揭穿了。

這是一個大時局的小人物,在國際的對峙局面中,所產生的微妙的結果。我們如果把情報員視為非常有效率的工具,那當然沒有問題。情報工作當然有它理性的理由,但如果這些人跟你我一樣都是凡人呢?他日常生活最大的困擾是錢不夠用,還有女兒的反叛,而不是國家的局勢,那這個會在你今天所做的間諜工作,產生什麼樣的結果?

▉葛林的繼承者:勒卡雷

勒卡雷是最好的葛林繼承者,也是最好的佛萊明對照者。做為把人性的困難寫出來,勒卡雷不但是葛林真正的繼承者,我覺得他比葛林寫得更好。因爲葛林寫的小說很精彩,但沒有觸及真正的情報世界真相,看到的都是情報的邊緣,還有情報世界邊緣起的作用,但是情報核心怎麼運作,是沒有人知道的。

我在前面提過,情報間諜小說家都有個困難,就是情報圈子會覺得他是叛徒,葛林、勒卡雷、毛姆,都是如此。有好幾次,葛林甚至覺得他一定要被判刑,因爲他的確也做過情報員。

不過我現在回頭看,葛林顯然是比勒卡雷更小心。葛林的小說,有間諜的背景但沒有間諜架構的運作。勒卡雷是真正寫出這個他稱之為「馬戲團」圈子運作的人,並賦予它非常高的深度,他的成名作《冷戰諜魂》,是部石破天驚,娛樂與深度並重的間諜小說。

這個小說一開始,是講一個間諜行動裡面常見的行動。只要你是個重要的間諜、做過情報工作的人,等你老了、退休了,其實是沒辦法退休的。通常這個間諜只要一退休,他的敵人就會來接觸他、吸收他、引誘他、問他要不要投誠,「一日為間諜,終身為間諜。」

小說的起點,就是有個行動計畫,要把一個幹練的情報員,變成組織裡的一個失意者、頹廢者,坐在那裡等待敵人來吸收他,以便他可以進入敵人組織裡,去瞭解敵人組織的運作,倒過來知道敵人知道什麼。這個人必須與組織起衝突、必須從組織離開、必須酗酒潦倒。這個人演得很真,真的變成這樣的一個人,但他不知道敵人何時會來吸收他。

這個人必須真的很入戲地變成一個潦倒孤寂的人,身邊的人一個個走了,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直到有一天,他真的被吸收了去到敵對陣營。但此時,他不知道原來的體系還記不得他、有沒有辦法聯繫他、了解他的狀況、信任他;反過來說,他還能不能信任原來的組織。這一個要做雙重忠貞的人,他其實是完全孤立無援、孤獨的人,而且這個孤獨是致命的,在他身上是起作用的。因爲他是一個人,演到後來,你就是真的孤獨到那個地步,孤獨到你的身體、心理都起了作用。這本小說,有更複雜的對人的了解。

我還非常喜歡另外一個故事《鏡子戰爭》,曾經把這本書選進十大間諜小說。這個小說在我心中有個特別的位置。

小說一開始,講說英國情報局買通一個芬蘭的駕駛員,讓他在空中稍微偏離航道,在東德邊境拍照、拍空照,就是利用民航機去做間諜工作。

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1983年時,有架韓國航空偏離航道,飛到蘇聯上空,被當時蘇聯的戰鬥機打下來。這架民航機上面有兩百多人,當時是個國際大事件,全世界都譴責俄羅斯空軍太野蠻,擊落一架完全沒有武裝裝備的民航機,導致二百多人死於非命。但俄羅斯說,這是個從事情報工作的間諜機,極可能是被美國或其他國家買通。飛機上的人可能是無辜的,駕駛可能不是真的迷航,是有偵測的目的。

勒卡雷前面這個買通芬蘭民航機去當間諜機的故事、《鏡子戰爭》是在1965年就出版的小說。而這個小說所描述的事件,真實事件發生在1983年。這讓我們知道,好的小說都有預言性。

再回到《鏡子戰爭》小說來,這個小說厲害的不在講買通民航機的事。它講的不是英國情報局,而是二戰後留下來的另外一個小的情報單位。這個情報單位在二戰後,已經過了20年每天被削減預算、議員質詢、還要減少年金,日益不受重視的日子。現在他們買通一架飛機,拍到疑似東德邊境有俄國軍隊有不尋常的行動,但是他們派出要去芬蘭取那個空照圖膠捲的人,卻在芬蘭一出機場就被撞死。

這個小情報單位,覺得一定事有蹊蹺,他們決定要派一個人進東德,就開始籌劃。為了這件事,這個被忽視多年的小情報單位,突然生氣蓬勃起來,主管把行軍床搬到辦公室,每天睡在辦公室,好像回到二次大戰一樣。一場可能的戰爭,讓所有的人都年輕起來,戰爭變成他們的春藥、青春之泉,讓他們的生命重新有了意義。

他們想到派去東德的那個人,過去的20年裡,發福了、沒有運動了,在汽車修護廠修車。但這個老夥伴聽到他被需求,就回到牛津大學,重新接受體能訓練、語言訓練、重新背密碼簿,做了所有準備要進東德。這部小說花了四分之三的篇幅,講動員準備的情況。結果這個夥伴,一進東德就被捕,各種營救工作都不成功,大家最後也慢慢把這個人忘了。

這是非常悲慘的一本小說,但無比真實。這個小說寫在1965年,林正杰父親的故事,是到1985年才被得知。這讓我們真實看到一個鏡子戰爭。

間諜小說從1903年到現在,一百年來,寫實與田園交替搖擺,兩種小說都有意思。有一條路線發現人性困境、有一條路線發現浪漫想像;有一條路線把間諜小說從通俗小說推到文學、有一個創造了大眾娛樂;有一個加強了民族主義、 有一個說出了國族幻滅。

007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職業;《鏡子戰爭》則是一個國族幻滅,國家與愛國,多半都是謊言。

間諜小說的興起,通常是有國家對抗的時候帶來的激情。就算是007,也有個冷戰的背景,有個強大的敵人可以對抗,才值得一個人發揮那樣大的魅力去行動。但冷戰結束後,間諜小說要結束了嗎?今天真正的情報工作,不太會用情報員,會用大數據、用衛星。

這個問題,也許勒卡雷的話說得最好:「間諜小說不是因爲冷戰而產生,為何會因爲冷戰結束而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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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市立圖書館為本場演講製作巨型看板。

(木馬)0EJC0024此生如鴿_cover300dpi.jpg此生如鴿: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的40個人生片羽
The Pigeon Tunnel: Stories from My Life
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著,李靜宜譯,木馬文化,520元【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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