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徐淑卿》外面是白雪之夜

當雪降落在北京城時,時間的界線就逐漸消融。四合院屋頂的雪痕是民國,後海結凍的冰層記憶著王府轎夫遠去的足音,月上柳稍或者光線在宮牆逐漸移動時,你思考著有限的生命在一切堅固都將煙消雲散的人間,到底意義何在?

北京的夜如同被鎖住的霧,以及茫茫的雪原。其實路徑並未消失,失落的是你的方向,因為不能看得更遠,所以你覺得沒有人可以穿透這層黑暗,沒有人可以走出這個雪原,你只能趺坐在原地,雪中取火,品嚐這陰翳的禮讚。

真正的問題在於,你覺得人生就這樣了。在北京最孤獨的夜晚,你在《外出偷馬》裡預見此生的終局。你和小說裡身處挪威極東的老人殊無二致,只有室內的燈光與嚴冬黯寂畫上清楚的邊界,那時經常聽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的音符,就權且當作經常撞擊老人窗子的山雀吧?老人決心隱沒在湖邊角落,他一直嚮往的孤獨一人之地,然而往事縱橫,一幕一幕過往揭開,就像河流連接著河連接著湖一樣,故事也會被打開隱藏的形狀,最後終於變成可以看見的一波波水紋。

小說救贖了我的孤獨,但我沒有什麼可以和解之事。那年歲末,依然是北京嚴寒的夜晚,第二天就是新年了,我抄寫了一遍《金剛經》,不僅是覺知什麼是「名」,什麼是無常,還有一種深深的無依與贖罪感,就像朝陽將起前懸掛在樹上的蛛絲,即使將會消散也希望獲得當下的安頓。

這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前陣子因為一些機緣重讀《外出偷馬》,多多少少是希望能說一個自己恐怕都將不復記憶的北京故事,殘存著一線希望,會不會有些感受仍如結晶般收納在這本書裡呢?

事實上時間從來不讓我們失望,我們不會看到保存完整的過去,只會看到時間折射後和過去的距離。就如少年時候看「豐饒之海」最喜歡的是《春雪》,現在則是《天人五衰》的結尾,一切是否真的存在過呢?

即使無所事事,但生命似乎依然以某種方式和我們和解了。當年讓我喜歡的文字風格依舊,但是那種滾燙的孤寂,把所有聯外道路切斷的清冷,逐漸有了生命的氣息。說穿了,也不過因為有些事不可得,就把日子活成雪原,因為諸種不如人意,就希望在世界盡頭孤獨一人。這不是否定過去,而是在不同情境之後,看到當時沒有看到的,人物是怎麼在枯槁之後,慢慢的重新染上血色?

看完高村光太郎的《山之四季》,我想著這就是所謂生命的氣息。《外出偷馬》的老人想在靜默一人的地方,而我曾經想要他的靜默一人,並認為這是我的終局。但是在十年之後,我好像從另外一頭走來,走向外表類似的終局,但在這裡不是掩藏生命的跡象,不是雪藏著無法融解的傷心往事,而是真切的用身體感受自然的一切,就像老人隨故事的開展而不再堅硬,高村光太郎走出戶外迎接白雪從頭頂將他覆蓋,現在最重要的莫過於欣賞所有呼吸中的一切了。


徐淑卿
曾任中國時報開卷版記者,大塊文化公司編輯、企劃部副總經理,現為方所書店品牌中心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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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淑卿(方所書店品牌中心總監)
2019-04-04 12:00
好書行腳》你說,日治初期的台北到底有什麼?

▉山櫻花的蹤跡

初春,正是櫻花時節。隨著廉價航空愈來愈多、旅行愈來愈方便,社群網站上便時不時被一片粉紅籠罩,全是到日本旅行賞櫻的照片,這幾年在台灣,各家超商更是趁機賣起相關商品。但賞櫻這文化在日本淵源已久,不只當代,早在江戶時期就已經普及大眾化,成為庶民每年重要的娛樂活動;而櫻花,更隨著時代的演進,逐漸成為日本傳統精神與文化的象徵。

「見櫻花如見日本。」這樣的感受,在戰前那個民族主義高昂的時代,想必更為強烈。事實上,在1902年,也就是日本帝國殖民台灣的第7年,就有一位名叫中村櫻溪的人物,寫了一篇〈竹仔湖觀櫻花記〉,文中記載了他在這一年的2月16日,與幾位朋友一同出遊至陽明山竹子湖賞櫻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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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環抱下的竹子湖。(取自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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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仔湖觀櫻花記〉文章片段(擷自《櫻溪文鈔卷二》

是日天晴,輕風扇和,暄日煖烘。出城門,則野色藹然,菜菘、蘿蔔、豌豆之屬皆華,秧鍼抽青,蛙皷相答,如四五月之交。

這是寫當日天氣舒暢,適於出遊,而當他們步出台北城門之後,沿途田埔所植菜蔬亦開始開花,滿是一片和緩的田園風光。之後,他們逐漸走入山間,走到那個有櫻花的所在。

涉溪流踰羊腸,得一小村,環村皆山。大屯聳其西,七星峙其東,竹仔山屏其北,中央有夸池,似湖之涸者,所以有竹仔湖之名。茅屋八九,雞犬蕭條,貧邑耳。七星山麓有一帶邱阜,翠松青竹,與雜木相綺錯,而櫻樹散點於其間,花候方佳,自遠觀之,嫣然若紅霞之浮現。

終於,在跋山涉水之後,他們來到山谷間一小村落,並在群山之間看見山櫻花的點點嫣紅。只是,台灣田野間的自然樣貌,若要論宏偉盛大,那當然比不過專門為了觀賞而種植的茂密櫻林。不過,在日本見慣整片花開的中村櫻溪,卻這樣說:

夫千朶萬幹,簇白雲映紅旭者,雖不可同日而語,此土而觀此花,殆有窮山空谷見故人之想矣。

意思是雖然景觀比不過,但能在台灣這樣的異地,見到家鄉熟悉的景物,卻也是一種聊慰。再一次:見櫻花,如見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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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國家公園裡的落櫻。(取自wiki

▉殖民地台灣,失意者的新天堂

中村櫻溪是個日本人,但他卻寫下再道地不過的文言文。這是怎麼回事?把時序先跳到1895年左右。日本帝國接收台灣成為殖民地之初,台灣武裝抗爭四起。隨著軍隊鎮壓,情勢逐漸穩定,總督府也準備施政,此時除了需要大量的科學研究及技術人員,以瞭解台灣各種客觀情況,還需要會中文者,才能向當時還不那麼熟諳日語的台灣人傳遞政令與溝通。於是乎,就有一批深具漢學素養、能寫漢詩漢文的日本人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台灣。中村櫻溪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詳細說來,這內情還有些曲折。站在台灣的角度,確實,是全島成為殖民地,受到宗主國所宰制;可是,宗主國日本內部,卻也並非鐵板一塊。

1867年,殖民台灣前28年,日本從江戶時代進入明治時代,那實際上就是各方軍事、政治勢力較勁的結果。雖然和世界上各地朝代轉換的狀況相比,並未爆發超大規模流血鬥爭,但時代的轉換,意味著有新的贏家,就有人是輸家。在江戶時代,武士的學問以漢學為重,每個人都要有點能賦漢詩、寫漢文的能力,但是進入明治時代,開始了一連串的維新改革與現代化,使得過去依附幕府的傳統漢學,漸漸失去主導地位。

當人人都開始積極仿效西洋的文明文化、學習現代科學和思想,那麼整天還把之乎者也掛在嘴上,似乎就顯得落伍。更何況,這群人不僅在政治上屬於敗者,平均年齡也較長,學了大半輩子所養成的深厚漢學,忽然間成了無用的學問,不難想像這群人心中會多麼失意。然而,馬關條約簽訂,日本首次領有海外殖民地,竟反而讓這些差點被時代淘汰、一度失去舞台的人,重新找到發揮的空間:那就是以漢學素養,以漢詩、漢文,充當台日之間溝通的管道。

於是,在平日公務期間,他們以文言文向台灣當地鄉紳傳遞政令,實施治理,或解讀古老典籍,整理台灣歷來各種紀錄或數據,瞭解情況,以利統治。而在假日休暇之餘,他們遂時常聚會飲宴,或四處遊山玩水,更留下不少詩文,記錄當時旅遊情況,也意外記錄下過往台北的山水風景。

 

▉飲宴,賦詩,爬山,有時還有釣魚

他們都去些什麼地方呢?首先當然是較有權勢者,也就是長官們的居所或別墅。在那裡,他們可能會與台灣當地的仕紳一同飲宴賦詩,同時也有示好撫綏的意味;而這些詩作,也會被集結成冊出版。

例如《南菜園唱和集》,就是一場曾在兒玉源太郎總督的別墅「南菜園」(今古亭南昌街二段一帶)舉辦的盛大飲宴後,集結眾人詩作的集子;或者,還有後藤新平在他民政長官官邸書房舉辦的詩會,後也集成《鳥松閣唱和集》(他的書房即名為鳥松閣)。此外,還有另一間台北縣知事村上義雄的別墅「江瀕軒」(今萬華康定路晉德宮附近),也是這些人常去的地方,遊玩並也常留下詩作,而後同樣編輯成《江瀕軒唱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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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兒玉源太郎「南菜園」周邊的日式宿舍群為台北市定古蹟,現正整修中。(取自wiki

不過,到長官的居所,再怎麼私密,畢竟還是帶有上下位階,飲宴賦詩的場合也依舊正式,所以這些詩作不免還是帶有些場面成分。要說真正自在,還是三五好友私下邀約的出遊吧。先前提到的中村櫻溪,就是以約好友出遊而聞名的。他特愛遊山玩水,走遍大台北地區的山林,有時是隻身一人,有時是結伴成群。他們不只去過竹仔湖賞櫻,更爬過大屯山、七星山、觀音山,也從坪頂走到雙溪,看過外雙溪聖人瀑布,遊歷劍潭,再下至東南方的後山埤,也曾往南走到新店的屈尺與碧潭,在青潭溪邊採蘭花、釣魚蝦,實在愜意。

在這些旅程的結尾,他也每每寫下文章記錄,在文字裡留下身影,也彰顯了大台北地區山水的秀美。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如此頻繁地旅行。像是他的另一位好友館森鴻,就比較常埋首文書之間(比較宅),某次兩人偕同爬大屯山,兩人也都分別寫下了遊記,而館森鴻在遊記最後就是這樣描述中村櫻溪的:

伯實頗有煙霞之癖,在台四年,台北山川諸勝,莫不涉覽。余渡海先伯實三年,曾不躋勝,今同此遊。而余所欲記者,伯實文已盡之,然自渡海,始得登覽,寧可以無記耶?乃為之記。

這既是說中村櫻溪喜愛自然山水,已經超越平常人的程度,同時,也是讚頌中村櫻溪每次出遊所寫的文章,其文筆之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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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望七星山。(取自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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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大屯山。(取自wiki

▇行腳台北,文史踏查走讀路線

2019年春夏之交的閱讀嘉年華「世界閱讀日」,文化部特別以「走讀台灣」為題,串聯全國各縣市圖書館及百家獨立書店共襄盛舉,在4至5月間,策劃了數百項的文學慶典活動,並囊括全台的北中南東甚至離島100條包羅萬象的走讀路線。歡迎利用「Openbook閱讀通」中「找活動」,搜尋你想前往的地方,以下是台北市今年世界閱讀日的精彩走讀路線,請別錯過。

▇行腳台北,推薦書籍

  • 《福爾摩沙紀事:馬偕台灣回憶錄》(前衛)
  • 《台北慢步》(玉山社)
  • 《台北城市散步:走過,不路過》(奇異果文創)
  • 《圖解台灣日式住宅建築》(晨星)
  • 《紙上明治村:消失的台灣經典建築》(遠足文化)
  • 《台灣山林百年紀》(天下雜誌)
  • 《橫斷記:台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遠足文化)
  • 《藤田村的故事:阿里山百年林業起始點》(農委會林務局)
  • 《大灣大員福爾摩沙:從葡萄牙航海日誌、荷西地圖、清日文獻尋找台灣地名真相》(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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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結全台20縣市圖書館、150家獨立書店、15所國家級博物館,共計100條走讀台灣路線,超過200場活動,620個閱讀空間大串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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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走讀主題,活動全攻略

活動懶人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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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單位:wen_hua_bu__0.jpg

協辦單位:xin_bei_shi_tu_logo.jpg

全台閱讀好夥伴,全力相挺,請點選以下單位,好讀又好玩,作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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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3 12:30
專訪》冰箱也放滿台灣的書!40年與10年的翻譯緣:訪台灣文學譯者下村作次郎、蔣永學

2月中,來自日本的台灣文學研究者下村作次郎,和來自德國的漢學博士Thilo Diefenbach(漢名蔣永學),應國立台灣文學館「譯者駐村計畫」之邀,抵達沒有冬天的台南,展開為期一個月的駐村活動。採訪前幾日,他們來到陰雨綿綿的台北,蔣永學沒帶傘,採訪結束離開齊東詩舍時,和下村合撐一把傘。

與台灣結緣的瞬間,就註定要與討人厭的氣候共處。下村翻譯夏曼.藍波安的作品時,想去蘭嶼探勘,5次行程有兩次因為颱風告吹;住在柏林的蔣永學,則是對台灣又濕又熱的夏天敬謝不敏。

不過再大的颱風,大概也吹不熄他們對台灣文學的熱情。下村翻譯台灣文學將近40年,在台灣演講時,譯作擺滿桌面,讓蔣永學直呼:「好羨慕!」近日他已初步完成陳耀昌《傀儡花》的翻譯,將在日本付梓。

蔣永學翻譯台灣文學的時間,雖然只有下村的四分之一,但他在德國擔任《東亞文學雜誌》(Hefte für ostasiatische Literatur)副編輯的5年期間,每期雜誌必有台灣文學,同時他也在德國出版《戒嚴,台灣文學選集》(Kriegsrecht。Neue Literatur aus Taiwan),目前更積極準備撰寫台灣的文學史。

「譯者駐村計畫」是文化部自2016年起推行的「Books from Taiwan」計畫的一環,第一屆駐村計畫由台文館主持。Books from Taiwan除了延續以往的翻譯補助,也致力於暢通譯作出版流程,培育版權人才、參與國際書展。其中的譯者駐村計畫,希望幫助譯者更準確表達台灣,並吸引更多譯者翻譯台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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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s from Taiwan 2018年主視覺(取自官網

在計畫的邀請下,下村與蔣永學千里迢迢來到台南「南寧文學.家」。雖說是駐村,不過這一個月內,兩人在台灣島內南北、西東頻繁移動:大眾演講、與作者互動、作品相關地點探查、譯者工作坊、拜訪出版社,行程排滿滿。台文館館長蘇碩斌笑稱:「這次計畫根本是極盡可能在『壓榨譯者』。」

▉台灣文學放房間,冰箱則放台灣社會類的書

面對馬拉松般的「壓榨」行程,兩位譯者倒也甘之如飴。下村造訪《傀儡花》的場景打狗旗後,除了坐船出海,也前往書中提及的「旗後醫館」。他們還到了枋寮,下村形容,跟大家一起坐火車南下時,看到寫著「枋寮」的牌子,內心就澎湃不已。

蔣永學則趁這次機會,與眾多台灣文學研究者交流,為他籌備中的台灣文學史做準備。他特別提到在台文館文學外譯中心有自己的辦公桌,還戲稱:「這幾週算是台文館的同事。」

豐富的體驗之外,倆人也有了不少實質的斬獲。

「他到台南馬上就要去二手書店,我嚇了一跳。我要吃飯,他不是,他要先到二手書店。到台北也一樣!」下村不可思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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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村對書的愛其實不輸蔣永學,1980年到82年他曾在台北住了兩年,每個禮拜總會到光華商場找舊書店,尤其愛到「妙章書店」尋寶。可惜退休後沒了研究室,書堆在家裡又會被唸,只能減少藏書量。

「我現在柏林的房子裡面全部都是書,連冰箱裡面都是書。」講到藏書處,蔣永學語出驚人,說自家冰箱早就拔掉插頭,拿來放書,一格一格當書架剛剛好。

蔣永學接著又說:「問題在於,我從台南已經寄出去3個郵包,一共35公斤,裡面都是書,台灣文學館也寄給我兩個大箱子,裡面都是書。所以我回國以後,我的房子又多了七十多公斤的書。」70公斤的書要放哪裡?蔣永學想了想說:「浴室。」講完自己也忍俊不禁。

蔣永學認真訴苦的同時,下村在一旁笑得樂不可支,連呼了5次「可憐」。那下村老師的冰箱放不放書呢?他臉色一正,堅定地說:「冰箱很重要的,我需要冰塊。」

▉外面下雨了?當然是外面啊,裡面哪裡會下雨呢?

聊起日常,兩位譯者像是對活寶,一搭一唱宛如說相聲,蔣永學頻頻分享自己的生活趣事,下村則是個冷面笑匠。不過聊起翻譯,兩人卻立刻變身為滿腹詩書的學者。

齊東詩舍窗外雨聲滴滴答答,蔣永學應景地舉例:「華語常常會加一些其實不用加的細節,比如說『外面下雨了』。當然是外面啊,裡面哪裡會下雨呢?如果直接翻譯成德文,就會有點彆扭,可以直接拿掉『外面』。」

駐村期間參與德文/日文譯者工作坊時,兩人也與來自不同地方的譯者交換了許多經驗。令下村印象深刻的是有關「髒話」的討論。他說:「中國語的罵詞很厲害,可是沒辦法翻譯。日文最多就是『馬鹿野郎』(笨蛋混帳)、『くそ』(混蛋)。」

對於台灣動不動就問候別人家人、祖宗的髒話,日文裡沒有對應,最嚴重的用詞,就是「お前の母ちゃん、でべそ」(你的媽媽是凸肚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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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髒話的翻譯時,下村有些不好意思,蔣永學則在旁邊一直偷笑,問他怎麼看,他扮了個鬼臉,說道:「才不是我的專業領域!」然後提起另一個常讓他困擾的翻譯問題:「誤會」。他以原住民作家Lamuru Pakawyan(林嵐欣)的〈不是,她是我VuVu!〉為例,故事主人翁是一個5歲小女孩,常常聽錯成人講的話。有一次,她把「便利店」聽成了「便秘店」。

「德語裡面要怎麼翻譯?你要模仿這個笑話,就要找到德語裡發音比較接近的兩個詞才行。」苦惱許久,蔣永學的解方是「Supermarkt」(超市)和「Pupermarkt」(Pupen是放屁的意思)。

「可能別的譯者會覺得我解決的方法不太好,但我沒想到更好的。」蔣永學謙遜地說。

▉莫那能一邊按摩,一邊唱〈鐘聲響起時—給受難的山地雛妓姊妹們〉

日常用語的翻譯已經不容易,蔣永學最近著手翻譯漢詩,更是平添不少煩惱。漢詩工整的格律和聲調都讓他頭痛萬分,只能盡量讓音節符合中文字數,並盡量押韻。他皺眉表示:「日文還有漢字,德語跟華語一點共同點都沒有,所以距離更大了。」

「地理上的距離也很遠。」下村說。

「對,語言上也是,文化上也是。」

「時差也很多。」

蔣永學爆笑:「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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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翻譯的種種距離,文化恐怕是最難跨越的坎。為了更貼近作品,譯者或需尋訪作者本人,或需親臨作品現場。

有時候,與作者交涉相當麻煩,不過蔣永學遇到的大多數台灣作家都非常友好。他說:「我一跟作家聯絡,他們就非常高興,邀請我到他們那裡去,介紹他們得到靈感的地方。每一次都是美好的經驗。」

下村與作家們更是累積了多年的情份。開始翻譯原住民文學後,他多次進入部落訪查,除了夏曼.藍波安的故鄉蘭嶼,還去過田雅各的故鄉南投信義鄉。

為了翻譯霧社事件,下村也多次前往霧社,並造訪遺族被迫遷居的地點清流部落。往返過程中,他與報導文學家鄧相揚、長期關注部落歷史的Takun Walis(邱建堂)和Dakis Pawan(郭明正)成為好友,每當下村來到台灣,他們總會抽空相見,把酒言歡。

下村印象深刻的交流,還有與莫那能(Malieyafusi Monaneng)的初見面。1991年,透過作家林文義的介紹,下村來到莫那能的按摩店。為了不打擾莫那能工作,他就當客人,給莫那能按摩了一小時。快結束時,莫那能為他唱了一首歌。當時下村並不懂歌詞的內容,但至今仍可以稍微哼出:「教堂的鐘聲……你知道嗎?學校的鐘聲……你知道嗎?」

下村回去後查找資料,才知道那是〈鐘聲響起時——給受難的山地雛妓姊妹們〉,想到背後的沉重歷史,他至今都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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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學者與譯者工作坊參與者合影(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內容力公司攝影)

▉台灣有許多負面的人類經驗,但可以為了未來的人變成正面

為了執筆台灣文學史,蔣永學努力鑽研台灣歷史許久,他趁這次駐村機會,請教了許多學者專家。蔣永學強調,他寫的文學史希望能包括「所有跟台灣文學有關的語言、文學」。

他說:「我不要排除外省人、原住民、或者日本人。至少都要提到,那些語言我當然不會,我只會英文和華語,連台語都不會。但我透過英文的、華語的中介,可以介紹一下這些不同族群語言、文學的情況。」

蔣永學預計從原住民口傳文學談起,接著談漢人的口傳文學;第二章由西拉雅族的文字開始,再進入古典文學;最後一章則是談新文學。他還提到,他的章節不會以政權的交替為分界,而是要以文學史的重要里程碑切分。

「日本殖民台灣1895年前後,台灣人都是寫漢詩或詞,用文言文,沒有變化,所以這不是重要的新時期的開始,1920年才是新文學運動的開始。1945年戰爭結束後,台灣本土的文學家還是用日文寫,是直到1946年禁止日語專欄,才又改變。」蔣永學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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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提及對語言的箝制,下村立刻想起客家作家鍾肇政。鍾肇政本來用日語寫作,戰後卻只能拚命學習中文,直到能以中文完整表達想法。雪上加霜的是,因為殖民時期與戰後限制客語的使用,更讓他深愛的母語面臨消失的危機。

話題至此,兩位譯者都沉默了。終於,下村悠悠地說:「台灣很重要的地方在於,從人類的經驗來說,有很多負面的經驗,負面經驗可以為了未來的人,變成正面,這個是我們需要做的。你們的體驗對人類遺產來說,很重要。」

頓了頓,他又強調了一次:「真的不只是負面的,可以變成正面的,是為了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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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台灣可以好好保護自己,讓我們繼續從事台灣文學的工作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蔣永學對台灣的文學懷抱期待,然而最近他有點擔憂的是,台灣似乎出現越來越多環繞「個人」的作品。

「我不確定是不是主流,但我發現很多書忽視外在的世界,專注個人小小的生活。」蔣永學說:「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願望,希望好好過日子,照顧好自己,不希望別人打擾,像是掛一個『請勿打擾』的牌子。可是光掛這樣的牌子沒辦法防衛壞人,不能保護自己,因為還是有一些人非常願意來打擾。」

兩位譯者共同期望的是,台灣可以好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文化,讓他們能繼續從事台灣文學的翻譯工作。

一個月的行程裡,包含了兩場公開演講,與16位專業譯者進行的工作坊,拜訪十餘家出版社,帶回近百冊值得翻譯的推薦書。或許有無這次行程,都不會影響下村和蔣永學對台灣文學的鍾愛,但因為有這次行程,他們與台灣——也與彼此——有了更多的羈絆。

訪問過程中,聽到蔣永學提及不喜歡說「光復台灣」時,筆者提供中性用詞「接收」作為建議。採訪結束後,蔣永學和下村討論著接下來的行程,提到要到「光復路」。

「應該說,要去『接收路』吧?」蔣永學冒出了一句。

「介壽路?」方才提到的「誤會」實際上演,我一頭霧水。

準備走出齊東詩舍時,下村看到一個小冰箱,溫雅地笑問工作人員:「這裡面有書嗎?」這次換工作人員一頭霧水了。

台灣的書想要打進國際出版市場,就像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然而有如此可愛又可敬的譯者為台灣努力,或許,小蝦米有一天真的可以在海洋大放異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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