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行腳》客語歌手黃瑋傑:行返山寮下,記我美濃的土地、農民、客家庄
從轉進筆直的中山路起,美濃就算是到了。繼續前駛,將兩側淺山與農田一路拋向車後,於某處不甚明顯的小路口拐彎,便是返家的最後一段路,曲曲折折。

(攝影:黃瑋傑)
▉之一:開基伯公與金字面山
美濃啊 金字面山
每日每日 捱恬恬看汝
想問汝啊 仰無一日共樣
汝个心情 係毋係相同複雜——〈金字面山〉
「山寮下」,在美濃當地的意思是山腳、山下,或有邊陲之意。我美濃老家位於舊稱「牛埔仔」地區、近「靈山下」一帶。只要站在自家夥房的禾埕上(即三合院之廣場),抬頭面向西北,便清楚可見屬玉山尾稜、連綿山脈的其中一座:金字面山。
這座山於我有特殊意義,在不斷遷移往返的成長歷程中,當我逐漸模糊了家鄉樣貌與定義時,這座金字面山反倒在腦海裡越趨清晰且高聳,彷彿是陪伴我十數年漫長尋根歸途的一記座標、一秤定錨、一位老友,沉穩恆常令人心安。
距離我家僅幾分鐘腳程之遙,便是美濃的「開基伯公壇」,先民落腳開庄是為記。至今仍保有高聳老芒果樹、質樸素雅石碑的伯公下,是童年時我們一群玩伴遊蕩探險之地,是家族長輩及鄰舍鄉親經常前往參拜的信仰中心。

美濃的「開基伯公壇」(圖片來源:客委會客家雲)
來自美濃九穴的包子逸,在散文集《風滾草》的〈土地公的帝寶與嬌妻〉一文,以詼諧筆觸描寫各地土地公廟漸趨金碧輝煌的「豪宅化」現象,亦提到:
美濃的伯公壇高達四百座,早期的伯公壇根本沒有廟,也沒有安金身,只是放一塊石碑,後面圍一圈巨無霸頸枕似的壇座(化胎),壇後有樹有石,通天地之氣。……照片裡一群穿著汗衫的居民脫了鞋坐在壇座上閒聊,是村裡的尋常風景。
老一輩人說,地方曾想為開基伯公改建更盛大華美的廟壇,但無論怎麼擲筊都得不到聖筊,再問,伯公指示維持原樣就好。阿嬤說她從小就隨家人參拜至今,到老芒果樹下向伯公虔敬上香、報告家族大小事並祈求平安順利,已是許多在地居民的日常習慣,甚至是橫跨幾代人的生活儀式傳承。
有時我回家會陪阿嬤去敬伯公,看著她從早期每次必定虔誠跪拜,到後來老到再也跪不下去為止,才倏忽發現自己不再年少,而歲月會老。一段段香灰從香柱上無聲跌落,時光與童年隨灰散盡於尋常午後。
美濃啊 該金字面山
每日每日 捱遠遠看汝
想問汝啊 仰無息把無共樣
汝个感情 係毋係毋會變老——〈金字面山〉(聆聽請點我)
▉之二:祖田與濃山橋
劉崇鳳在《回家種田:一個返鄉女兒的家事、農事與心事》一書中,記述返回美濃內六寮老家、重耕父輩祖田的甘苦歷程。其中的〈黑夜〉一文,描寫夫妻倆於收稻時節,卻遭逢連日多雨的焦急心情:
我從來不知道,吃一頓飯,有這麼辛苦、這麼波折。夏天除了草長,還有颱風和鳥害,不過就是種個稻!……天時雨不雨,一割就要曬了。我們就快要撐不住,這黑夜什麼時候才會過去?
而在總算收成之後,「稻穀與人終於都不用再撐了,憋了許久的鬱悶在收割一刻獲得解放。」
對稻農來說,最不願見到的情況之一,就是收割期遇上連雨甚至颱風,因為稻穗皆已沉甸飽滿,若遇風雨,可能因過重而造成倒伏,影響收成,使忙碌一季的血汗落地泡湯。
這讓我想起以前曾聽阿嬤叨唸過的往事:「有一年,第一期作已經蒔到尾聲,我看禾仔已經生得很美了,就跟你阿公講,做得(可以)割了,他就不聽我講,硬要再等個兩三日才收,結果哎呀!不巧隔天就開始落雨了,一落就落了一禮拜,到了第三日他終於按耐不住,每日穿雨衣跑去路旁看田。」
「然後呢?」我問,「只能等啊!他每天打電話問,割稻工也無可奈何,家家戶戶都在等,就是要等沒落雨了才割得啊!」阿嬤說。那樣的年代,再多等幾天,只為了有更好的收成、更佳的稻穀重量,而就是看來不起眼的那區區幾天,農民必須做出判斷與抉擇,賭一把愁煩或歡喜,換取往後數月全家生計。
直至今日,儘管自家已不再耕種多年,每次行經那片返家路上必經的田地,我仍習慣放慢車速多看幾眼,或在濃山橋旁停下來拍幾張照,那是曾和哥哥一同隨阿公阿嬤前往玩耍野放之地、幼時的遊戲場。駐足片刻,靜看一畝祖田和遠方淺山的似變未變,然後回家。
二月个下晝頭 天時還有息把寒
在恬靜个庄頭 汝騎等引擎 來到濃山橋
佇濃山橋脣口 有一坵田 每日汝掌等事頭
正蒔欸無幾久个禾 金黃色个日頭 輕輕照——〈二月个下晝〉(聆聽請點我)

美濃:濃山橋旁。(攝影:黃瑋傑)
▉之三:牛車與菸業
鍾永豐在《我等就來唱山歌》書裡的〈菊花為何夜行軍〉文中,曾述及11歲時於美濃龍肚的記憶:
第二天早上,太陽把山頂鑲金邊,我就把牛牽到牛軛旁;父親已把牛犁及底肥放車上了。「這一東西若沒送到,他們就沒法做田了。」理解了父親的設想與這趟任務的緊要,我心中緩緩雄壯。
那個清晨是我的成年禮了;牛與車,我緊握繩索,風景踏著牛蹄的節奏向後擺動,秋天拂面,父親在南邊,遠遠的荖濃溪畔;我感覺昂揚。
想我長大後就是農民,像父親。
讀到這段,讓我想起父親曾在酒後悠悠吐露的久遠記憶。因為身為家中長子,到一定年紀後自然必須投入到家族的繁重農事中,儘管那時他才6、7歲。憶及阿公第一次教父親牽牛的情景,瘦小軀體幾乎被身形巨大的水牛與恐懼給淹沒。
父親永難忘懷,曾隨阿公結束田裡工作後一同駕牛車返家,途中因天雨路滑導致人車翻覆,於泥濘黃土路上,孩子在雨中慌忙呼喊父親。往後,他漸趨熟練掌牛要領,再將牽牛吃草喝水的雜活往下交接給叔叔,一路向下傳,直到鐵牛車引擎震天價響穿遍整個農村為止。至此水牛終牽離泥田,永遠退出近代農業場景。

美濃菸樓(圖片來源:wikimedia)
菸業之於美濃,既是養活幾代家庭的經濟命脈,又是全員徵召人人聞之色變的密集勞動,我們家族亦不例外,一同攪進種菸歷史洪流中約莫40年歲月。鍾理和寫於1957年的作品〈菸樓〉,記述了早期菸田場景及農民愛懼交織的心情:
由開犁起,我們整整趕了五天,才把菸種落土,最後一天還是點了燈火趕夜工,才全部趕完。當我站起身子,卻發現遠近有不少火光在搖曳,有如秋夜曠野裡的螢火蟲。原來點著火把在田裡做活兒的並不止我們一家。
當我們快完工時,有一條朦朧的影子走了過來。
「還沒完嗎,連發?」
「得來哥呀?」我說:「還有一點!」
彭得來走進火光裡面來。我們坐落田壟休息。我點了一枝煙,彭得來接過去。
「真是冤業(菸葉)!」得來說:「半個多月來,屁股就不曾粘過凳子,累得腰都伸不直了。」
「我們是寡婦生兒子:自己願意!」
我們說著,都大笑起來。
「阿容伯你是知道的,」得來又說:「他年年臨到種菸,總要發誓明年殺了他也不種了,他要留起老命來喝稀粥。可是到了下一年,他比誰都種得多,種得早。」
「這是他說了好聽,哪裡真捨得不種!」
「可不是嗎?兩年娶兩個兒媳婦,第三年又做了一所伙房,哪裡去找這樣好的『光景』?」
鍾永豐在〈我的後殖民童年〉中也有對更晚近菸業實況的描寫:
能送二叔上大學,靠的是他兄嫂、我父母帶著全家老小拼死拚活地種菸草。1970年代是美濃菸草經濟的頂峰,產量佔全台1/4。冬天一到,美濃平原烏綠一片,一兩萬人忙進忙出,幾千棟菸樓日夜燻烤。菸草的產值遠高於稻米,但勞動力需求大,工時又長,生產及銷售受政府控制。父母那輩的菸農稱菸業為「冤業」(按:菸葉諧音,自嘲與哀嘆種菸之辛勞),無不希望孩子能把書念好,將來坐橫桌辦公,拉拔全家脫離泥巴的沾黏。
而後,美濃與菸業長達80年的愛恨糾葛,終究走向落幕。此篇記憶書寫,則似重返已不復存在的舊家荒廢菸樓,入內尋找被厚塵覆蓋的細瑣微光。至於拾起家族三代零散記憶後,將使其愈發黯淡或擦亮,似已不需要答案,此庄人民與家族、與農村、與土地的情感交纏及綿長心事,將繼續下去,一如美濃雙溪的溪水匯散分合,曲曲折折。
這就係 阿芳仔 佢等三代人个 家族農業史
這哪止係 阿芳仔 佢等三代人个 家族農業史
這嘛親像係 蓋多作穡人的 全家伙仔的 家族農業史
無成這就係 這細島仔 安到台灣个 近代農業史——〈阿芳仔个家族農業史〉●
▇客家文化 走讀路線
2019年春夏之交的閱讀嘉年華「世界閱讀日」,文化部特別以「走讀台灣」為題,串聯全國各縣市圖書館及百家獨立書店共襄盛舉,在4至5月間,策劃了數百項的文學慶典活動,並囊括全台的北中南東甚至離島100條包羅萬象的走讀路線。歡迎利用「Openbook閱讀通」中「找活動」,搜尋你想前往的地方,以下是今年世界閱讀日客家文化的精彩走讀路線,請別錯過。
- 4/20(六),藍鵲書房:閱讀北埔建築之美
- 4/20(六),筆耕小書店:竹塹的水與文:走讀老新竹水圳和一些文化資產
- 4/27(六),藍鵲書房:閱讀北埔建築之美
- 5/4(六),走讀農民力:從農田到餐桌的文學之旅
- 5/11(六),走讀農民力:行遊美濃·走讀鍾理和
▇推薦書籍
- 《風滾草》(九歌)
- 《回家種田:一個返鄉女兒的家事、農事與心事》(遠流)
-
《我等就來唱山歌》(上海文藝)
- 《六家庄風土志》(唐山)
- 《浪漫台三線 人文風光款款行:有餘天地》(天下雜誌)
- 《髻鬃花》(聯合文學)
- 《落泥:臺灣客語詩選》(釀出版)
- 《北埔》(攝影家)
- 《北埔民、居:一個典型客家山城的庶民與建築記趣》(活字文化)
- 《製作客家人:十九世紀傳教士的客家民族誌》(城邦印書館)
- 《織》(九歌)
歐美書房》等待下一次的「黃金年代」?當代法語漫畫的創作與生存
2018年初,法國總統馬克宏訪問中國,法國媒體在這趟旅行中找到了一個有趣的話題:幽默漫畫家朱爾(Jul)竟然受邀隨行,甚至,他搞笑又有點認真的作品《智者星球》(La Planète des sages)還是馬克宏準備送給習近平的見面禮。
朱爾及《智者星球》(取自afshanghai)
這樣的外交安排頗值得玩味:儘管朱爾當過中國史教師,這讓他訪問中國一事顯得合情合理,但邀請擅長諷刺時事的漫畫家到一個幾乎不可能開領導人玩笑的國家,這樣的對比,讓馬克宏政府找到頗合乎法國人口味的方式「宣揚國威」。
不過,拿漫畫當外交禮物倒不見得只是要強調法國多麼重視自由表達的權利。的確,當代法語漫畫與諷刺畫(caricature)傳統關係極其深遠。創刊於1959年的重要漫畫週刊《領航員》(Pilote),其作者群便與著名的諷刺雜誌《切腹》(Hara-Kiri)多所重疊;2015年《查理週刊》總部的槍擊慘案,也為當時即將舉辦的安古蘭漫畫節覆上濃濃的悲傷氣氛。
左起:《領航員》、《切腹》及《查理周刊》
然而,不可否認,近二十年來,漫畫本身就在法國掀起一陣新熱潮,法語漫畫似乎成為法國人樂於向外推廣的驕傲。漫畫書市的興盛,也讓法國成為最歡迎外國漫畫創作者的國家。正如亞維儂與坎城已是戲劇與電影界的聖地,如今法國也把安古蘭打造成匯聚全球漫畫迷重要地標。
十多年來,台灣陸續引進不少法語漫畫佳作,台灣創作者與法國漫畫界的交流也愈來愈多。就算不熟悉法語漫畫的人,或許也有「漫畫在法國很興盛」的印象。為了提供讀者一點基本的線索,本文將簡單介紹法語漫畫當代「藝術化」的過程,以及在近年興盛發展下的隱憂。
▉無處不在的漫畫書
愛書人一到法國,很快便會注意到漫畫書無處不在。綜合書店或大型超市不用說,一定有醒目的漫畫專區,稍具規模的城鎮大概都有專賣漫畫的獨立書店;2000年後,法國各地的公共圖書館、大學圖書館也開始認真把漫畫納入館藏,甚至於,2016年公共圖書館的漫畫借閱量已超過文字小說。
然而,漫畫的高能見度並不只是因為它屬於大眾文化。事實上,當代法語漫畫有點像稍早的法語電影一樣,也歷經過一段「藝術化」的過程。自從1966年評論者首度把漫畫放到「第九藝術」的位置,這個曾被認為只是給兒童看的幼稚文學,如今已是文化界可以放心談論的主題。
2017年,法國當今最重要的智識期刊之一《爭鳴》(Le Débat)用一整本專輯為漫畫「加冕」;同年稍早,《高盧英雄傳》(Astérix le Gaulois)的單頁手稿甚至以超過30萬歐元的價格在藝術拍賣場上售出。如此看來,今年安古蘭漫畫節上,法國文化部長宣布明年為法國漫畫年,就顯得像是遲來的官方認證了。
《高盧英雄傳》(取自ideesrevues)
評估一門藝術是否成熟,可以看其社群是否指出專屬他們的共同祖先。日內瓦作家托普菲(Rodolphe Töpffer, 1799-1846)與他創作的一系列「版畫文學」(如1833年出版的《雅伯先生》),大概是法語漫畫界公認的「連環畫」(bande dessinée)始祖。根據托普菲的說法,如果說畫連環畫的人是畫家,那麼即使他畫得不怎麼樣,他也還有寫作的抱負;如果說他是作家,就算他寫得很糟,但他又有繪畫的本事。
這段話說得謙虛,但正是這種連說帶畫的混血特性,讓漫畫無法化約為文學或繪畫。某種程度而言,當代的漫畫家仍在煉製兩者的可能合金。影響法語漫畫極大的普拉特(Hugo Pratt)便曾說過:「我寫下我的圖畫,畫出我的文字。」
話雖如此,法語漫畫藝術化的機緣,恐怕還要等到20世紀中葉以後。在這之前,儘管已有《丁丁歷險記》作者艾爾吉(Hergé)這樣傑出的漫畫家,漫畫大抵還是被當成兒童讀物。興起於60年代的諷刺性時事畫報,首先讓法語漫畫找到它的成年讀者。接著,受到六八事件與反文化的刺激,法語漫畫在70年代有了明顯的質變。
▉漫畫逐漸走進藝術領域
70年代,新的漫畫雜誌從不同角度嘗試漫畫創作的可能性:1972年創刊的《草原回聲》(L’Écho des Savanes)率先把目標設定在成年讀者,開始刊載過去只出現在文學或電影裡的主題;75年創刊的《金屬咆哮》(Métal Hurlant)則把科幻類型的漫畫帶到前所未見的新階段;同年創刊的幽默漫畫雜誌《冰流》(Fluide Glacial)對接下來的世代也有很大的影響力。同時,安古蘭漫畫節也在同樣的脈絡下開辦,很快便得到好評。
左起:《草原回聲》、《金屬咆哮》及《冰流》
漫畫家的地位在此時顯著提高,1972年成立的「未來城邦」(Futuropolis)出版社,便力圖讓漫畫家變成真正的作者:漫畫家從此不再隱身在漫畫人物之後,他的名字在專書封面上不可或缺。「美國有英雄人物,但我們有作者!」儘管這樣的說法或許過於誇大,但在法國人眼裡,漫畫確實逐漸走進藝術領域。
法語漫畫的另一次明顯蛻變發生在1990年代。獨立漫畫出版社在其中尤其扮演重要角色,比如1990年成立的「協會」出版社(Association)。呼應當年全球各地的各種「另類」浪潮,這個由新世代漫畫家組成的出版社不以盈利為目的,反而比較像探索藝術形式和敘述主題的交流空間。
「新漫畫」的創作者既有個人風格,卻也經常合體創作,如歷時16年、共出版36集的《魔堡》(Donjon),便是這一代漫畫家如通代(Lewis Trondheim)、史法(Joann Sfar)與其他人共同合作的成果。
在這個階段,漫畫的圖像呈現方式變得更加自由,比如跳脫「連環畫」格式、不上彩色或實驗各種畫風(比如融入波斯細密畫)。同時,漫畫題材也變得更廣,以自身經驗為基底的自傳漫畫便在這時大放異彩,比如David B. 的《癲癇發作》(L'Ascension du Haut Mal)或莎塔碧(Marjane Satrapi)的《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都是極為出色的作品。
《癲癇發作》書封及內頁(取自bedetheque)
這些嘗試,後來被收納在「圖像小說」(roman graphique)的標籤底下。儘管幽默或冒險主題的連環畫仍然吸引眾多讀者,但當代法語漫畫最為顯著的特色,便是其類型變得更為多元。
以去年來說,涉及剛果軍事衝突的報導漫畫《基伍》(Kivu)、傳記漫畫《多瑪的太空衣》(Dans la combi de Thomas Pesquet)都頗獲好評,更不用說自傳漫畫系列《未來阿拉伯》(L'Arabe du futur)每次新作問世,都是出版盛事。其他類型還包括漫畫隨筆(甫在台灣出版的《班雅明與他的時代》或許屬於此類)、文學改編漫畫或知識型漫畫(比如以社會學研究為底本的漫畫書系「Sociorama」),以及其他更具實驗性質的漫畫。
《未來阿拉伯》第3卷內頁(取自liberation)
▉漫畫產業興盛,創作者卻陷入困境
法國漫畫在1995年後歷經了一段十多年的「黃金時代」,不只是因為它在文化上受到認可,也因為漫畫產業呈現飛躍的成長。若看書籍銷售數字,漫畫產業在法國似乎呈現大好局勢:1996年漫畫營業額約為0.47億歐元,到2017年則已經超過2.7億歐元,在全部出版品的占比也從2.6%上升為10.5%。尤其令人鼓舞的是,獨立出版的作品也經常有亮眼的商業表現:《我在伊朗長大》賣出130萬本當然是特例,但數萬本的銷售確實並非難事。
然而,仔細看這些數字,情況恐怕沒那麼理想。問題出在近年全球出版產業普遍都有的過度生產問題。根據今年法國文化部的委託報告,儘管與1999年相比,2014年漫畫的營業額成長為4倍,但出版量卻增為9倍(2012年後,每年出版品大約維持在5000種)。
出版量與銷售量的落差反映在單種漫畫印量與銷量的減少,而銷量減少,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創作者。在法國,漫畫作者的收入主要來自版稅合約,由於工作期長,預付版稅相對較其他作者高。根據出版集團Média Participation的評估,標準的44頁或66頁連環畫,大約要8到15個月的工作時間(精緻作品經常一週只有一頁的進度),而預付給新手繪者連同編劇的版稅,則大約是1.5萬歐元。
然而,這些收入恐怕就是創作者的全部:以目前平均銷量大約5000本的情形來說,8000本便已算成功;加上暢銷程度的巨大落差(高者如最新一集的《幸運路克》(Lucky Luke)可賣到30萬本,有些漫畫卻只能賣出1000本左右),許多作者根本拿不到後續版稅。至於要用過去的節奏創作,便更顯困難。
《幸運路克》(取自官網)
產業看似興盛,創作者的工作卻岌岌可危。近幾年來,法國媒體便經常可看到相關的討論。2014年,漫畫編劇暨研究者彼特(Benoît Peeters)便連同其他作者,成立了協會「漫畫總會」(EGBD),目的在蒐集創作者的遭遇的困境。
根據該協會在2016年針對將近1500名漫畫家的調查,超過一半的受訪者年收入低於法定基本收入,其中36%甚至生活在貧窮線之下。為了避免法國漫畫產業因創作者生計不保而垮掉,法國政府已開始著手研究如何提高創作者的生活條件,預計今年稍後將發表報告。
更根本而言,漫畫與其他「文化產業」一樣,向來在商業與創作之間拉扯。主掌「協會」出版社20年的漫畫家門努(Jean-Christophe Menu)站在創作一邊,曾激烈批評主流出版社剽竊獨立出版社與漫畫家的發明,讓原本意欲走出傳統連環圖框架的「另類」圖像小說,很快就被大量複製,乃至變成新的漫畫標準規格。由於主題好學、風格難求,模仿者通常只是一味複製已被嘗試出來的創作類型(如「自傳漫畫」、「紀實漫畫」等),卻不再探索創作的風格。
這樣的批判是否公允,見仁見智。一方面,由於大出版社加入漫畫市場,加上法國出版社近年持續的併購、集中化,小型獨立出版社確實愈來愈難經營。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大出版社更強的推廣力道吸引了更多的讀者,也使許多創作者能在經濟無虞的條件下放心創作。況且,上文提及的通代、史法及David B.等「新漫畫」作者,並沒有因為在商業出版社出版作品,便失去其創作的藝術性。
所謂的「黃金年代」,或許只是創作與生存之間難得的平衡狀態。此狀態能維持多久還不得而知,但法國漫畫界乃至政府仍在努力維持創造所需的必要養分。無論如何,新一代漫畫創作者已在別的地方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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