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在問題與答案的中間地帶:楊翠讀《他們說我是間諜:人類學家和她的祕密警察監控檔案》

閱讀凱薩琳.韋德瑞(Katherine Verdery)的《他們說我是間諜:人類學家和她的祕密警察監控檔案》,有一種分分秒秒都在走鋼索的感覺,搖擺、暈眩、猶疑、困惑,各種不確定,直到掩卷那一刻。

你感覺自己做為一個讀者,無法拿捏與這本書、與作者韋德瑞的經驗、情感、論點,以及與書中所述及的事件與人物之間的最適切距離。這還不是真正的難題,由此衍生的真正難題是:你因為感到自己對於極權國家中負責執行監控的線民,竟然無法明確堅定並且一以貫之地站在批判位置,反而隨著韋德瑞一起猶疑與轉換,而感到焦慮困惑。

如果你閱讀《他們說我是間諜》遭遇這樣的艱困,那才真正讀進這本書,也得以窺見一點點極權國家威權體制的治術,以及這個治術所形構的複雜社會關係與它對主體與自身關係的影響。

1973年,還是人類學博士生的韋德瑞,從美國前往羅馬尼亞的一個小村莊進行民族誌研究,8個月後,1974年3月底,羅馬尼亞國安局正式建立了關於她的監控檔案。2006年,韋德瑞得知這份監控檔案的存在,2007年申請調閱,次年,她拿到超過2700頁的檔案。


凱薩琳.韋德瑞的監控檔案(圖片來源:檔研會資訊組)

以祕密警察檔案為研究素材,韋德瑞先是寫了《祕密與真相:羅馬尼亞祕密警察檔案中的民族誌》(Secrets and Truths: Ethnography in the Archive of Romania’s Secret Police)一書,其後再寫《他們說我是間諜》。後者以人類學者的經驗為主體,大量運用了她自己當年的田野筆記、日記、書信,以及後來循著檔案的線索,訪談線民、祕密警察的二度田野筆記,並且交織國安局檔案內容,形成多視角、多聲部、多線圖的敘事風格。

單就時間線來看,就至少有4個時間同時作用在敘事推進上。一個是她當年在羅馬尼亞進行田野工作的時間歷程(1970、80年代的田野筆記、日記、書信);一個是國安局監控檔案中對這個時間歷程的複刻與重製(檔案紀錄中,她在什麼時間做了什麼);第三個,二次田野工作的時間線,是她針對檔案中出現的線民與祕密警察所做的訪談筆記;第四個時間,則是本書敘事推進的時間,透過敘事,貫串4個時間線,也具現了主體與他者(包括線民、祕密警察,甚至更大體制,如國安局、羅馬尼亞國家),主體與自身,不斷溝通、對話、爭辯的痕跡。

這些痕跡,每一縷都寫滿複雜交織的紋理。我們可以讀見韋德瑞身陷學術倫理、田野關係、體制反思、道德批判、情感連帶的難題中,面對曾經在情感上倚賴的親密友人、在田野工作中信賴的引路人,如今成為檔案中的線民,讀著他(她)在報告中所寫的字語,她們所描繪與創造的各種「自己」(韋德瑞稱為「邪惡分身」),甚至面對重新坐在她面前的友人/線民,兩人交換著當年種種,經常前一頁滿腔憤怒,下一頁同情自責。

閱讀這部超過500頁的書,我們所遭遇的困難,無關書頁篇幅與複雜時間線,而是這其中有太多灰色地帶,與一般人的預期未必相合。而這才是此書最有價值的地方。


普利摩.李維(圖片來源:wikipedia

我想起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做為納粹集中營倖存者,李維早在1948年就出版了集中營見證之書《如果這算是人》(Se questo è un uomo),然而,一直要到將近40年後,1986年,《滅頂與生還》才出版,而這已是他辭世前一年。

《如果這算是人》中的集中營見證,直接指認惡的來源,直接召喚我們的憤怒與悲憫,無論書寫或閱讀都是相對容易的;《滅頂與生還》寫的則是惡的擴散與變形,觸及許多晦暗不明的灰色地帶,包括集中營內部群體關係、加害與被害、妥協與反抗、善與惡……等等,而面對灰色地帶是艱難的,大多時候我們都選擇逃避。


(圖片提供:啟明出版)

正如李維先寫《如果這算是人》再寫《滅頂與生還》,韋德瑞也必須先寫《祕密與真相》,然後才能寫出《他們說我是間諜》。因為關於灰色地帶的艱困思考,無法立刻清晰明朗,必須一再自我辯證。

《滅頂與生還》面對集中營內部、特別是被害者群體內部的灰色地帶,而《他們說我是間諜》中的被監控者與線民,表面看來是分屬內部與外部,事實上卻不然。韋德瑞監控檔案中的線民,在兩種意義上都曾經被她視為「內部」:首先,他們是她民族誌工作的協助者與引路人,是她基於人類學嚴謹的學術訓練所建立的田野網絡;其次,經由共同生活、志趣相投、情感相吸,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也已成為相互信賴的親友,是韋德瑞在異鄉生活的情感倚賴者。

然而,檔案揭露,引路人是監控者,親友是線民,他們曾經協助體制窺視她的一切,包含她的生活、隱私與學術,他們再製她的所有,成為如今擺在眼前令人尷尬的國家檔案。對韋德瑞而言,這是一種三重崩毀,包含身為人類學者基於嚴謹學術規範所建立的信賴體系,與身為人所建立的情感信賴體系的雙重崩毀,再加上她在檔案所孵育的「邪惡分身」中,對於自己的認知與理解,對於「我」是什麼「我」的身分認同崩毀。

一切都要從這個崩毀中重建。只有面對崩毀,重建才有意義。

因此,《他們說我是間諜:人類學家和她的祕密警察監控檔案》雖然書名很長,但我們無法省略副標題,它才是本書核心。韋德瑞看見檔案中的自己,看見自己如何被寫,看見自己日常生活的時日分秒都被銘刻,也看見自己做為人類學家,如何連學術主體都被介入,從第一份被蒐集到的研究計畫,到與她討論研究論題、研究取徑與研究價值的學者,目的其實是供輸她「正向影響」,或讓她產生自我懷疑。

最驚恐的不只是日常生活、學術專業都成為監控目標,檔案裡甚至寫著她的性愛關係與親密對象,上級還在報告中批示,可以考慮以性愛為監控手段:「讓一個線民和她發生親密關係,好讓我們更有效控制她。」而她在臥室裡的半裸照片,赫然出現在羅馬尼亞的國家檔案中。


韋德瑞的監視照(圖片來源:檔研會資訊組)

這些都非常觸目驚心。但是,韋德瑞真正要告訴讀者的,並不是她在檔案中如何被寫,而是她如何閱讀自己如何被寫。「一個被建立監控檔案的人類學者」並不是這本書的主題,「一個閱讀自己監控檔案的人類學者」才是。

被曾經信賴的人出賣、背叛,從而產生疑惑、震驚、憤怒、傷心,以及情緒的轉折、觀點的變化,甚至換位思考,為線民的困境設想,這其間種種自我辯證與拉扯,才是這本書的核心。

監控體制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利用被監控者(書中所謂的「標靶」)的人際網絡與情感連帶關係,這被認為最便宜、最有效,舉世皆然。而對於線民甘為黑暗權力的耳目,不惜背叛親友,摧毀信賴關係,我們很容易、也應該提出批判與指控,但是,韋德瑞身為檔案中的當事人,卻為我們揭露了灰色地帶,包含辨識、指認、對話、辯論、赦罪、和解(或者不赦罪、不和解)的艱難複雜心理過程,從而延遲我們明快的道德批判。

正如韋德瑞所說:「要對被朋友告密這件事建立觀點需要時間。」

同樣的,我們也無法在這本書讀到簡單明確的預期答案。她所寫出的,毋寧說是自問、拋問,更多的是停留在問題和答案的中間地帶。

她寫到摯友瑪麗安娜那一段,讓我非常動容。多年後,兩人面對而坐,韋德瑞聽瑪麗安娜說著自己如何被國安局帶去談話,他們如何以她祖父曾被國安局逮捕並槍斃的創傷為餌,經過長達7小時的凌遲,終於讓她答應當線民。韋德瑞理解了瑪麗安娜在執行告密工作那段時間,態度為何時而親密時而疏離,她感受到瑪麗安娜的情緒轉折,包括恐懼、不願想起、愧疚自責,最後,當瑪麗安娜反責:「妳為我帶來多大的傷害啊」,更是重重敲擊了她的靈魂。

為何「明明是她告的密,卻反過來是我傷害她?」這個問題看似荒謬,但是,在一個美國女性人類學者與羅馬尼亞田野工作引路人兼親友之間,卻非常真實。就如韋德瑞看著檔案中親友們所寫的自己,腦中卻總是浮現他們之間真實友誼的畫面一般。


國安局的監視照片:提著行李的韋德瑞(圖片來源:檔研會資訊組)

荒謬就是這件事情的本質。而韋德瑞的思考是:「但我和瑪麗安娜談話的最重要結論(如同她敏銳地揭示),在於國安局運用的方法是如何改變了我們與自身和他者的關係,就像被病毒擾亂的有機體一般,國安局翻轉了正面情感,讓我因為深愛我的朋友但沒有好好保護他們而感到內疚。瑪麗安娜差點說出口的話是,我因為想和她在一起而傷害了她。我對她的感情讓她變成她不想成為的人:線民。在我看來,我們不應該覺得這只是她在拒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雖然有一部份確實是如此),這也是國安局蓄意製造的結果。」

特別是韋德瑞是人類學家,她從美國來到羅馬尼亞,她依據人類學的田野守則,以及對人性的信賴原則,與當地人建立了一個可以推動研究、穩定生活、維繫情感的信賴體系,而這一點,恰好為國安局所利用,這個利用的傷害,也確實擴及了她身邊的親友。

韋德瑞在書中埋藏三層反思,一是主體在檔案中如何被撕裂、被重製,化變為無數「邪惡分身」,主體將如何重新面對自身;民族誌學者在一個充滿監控的體制中工作,如何看見它的複雜性與荒謬性,如何建立關係,如何面對你所建立的關係被體制所挪用;最後,就延伸到所有轉型正義都必須面對的,「傷害」與「責任」的課題。

責任容易談,但傷害卻非常複雜幽微,而且必須是創傷主體的自我言說,任何人無法代言。這正是監控檔案的曖昧與複雜,它既具公共性,又非常個人性。如何像韋德瑞這般,勇敢挖掘出、拋擲出我們國家在那個時代所埋下的種種難題,既將它公共化,承接它、面對它、拆解它,又關注檔案中個人主體的經驗、聲音、傷痛,是韋德瑞以她的生命經驗給我們的啟示。


多年後的宴會上,韋德瑞(右)與其羅馬尼亞好友梅妮,攝於2012年(Nicolae Mărgineanu拍攝)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他們說我是間諜:人類學家與她的祕密警察監控檔案
My Life as a Spy: Investigations in a Secret Police File
作者:凱薩琳.韋德瑞(Katherine Verdery)
譯者:梁永安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6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凱薩琳.韋德瑞

紐約城市大學研究生院人類學傑出教授,密西根大學的俄羅斯與東歐研究中心前主任,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

凱薩琳.韋德瑞作為美國學界研究東歐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先驅,在冷戰時期開啟羅馬尼亞的民族誌研究先河。她的著作包含《消失的公頃:後社會主義外西凡尼亞的財產與價值》(The Vanishing Hectare: Property and Value in Postsocialist Transylvania)、《祕密與真實:羅馬尼亞祕密警察檔案中的民族誌》(Secrets and Truths: Ethnography in the Archive of Romania’s Secret Police)等。

2020年,她獲得斯拉夫、東歐和歐亞研究中心(ASEEES)頒發傑出貢獻獎。她以親身經驗所寫成的《他們說我是間諜》一書出版後,同獲歷史學與人類學界肯定,該書並被譽為「人類學家和口訪歷史學者的必讀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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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翠(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2022-07-13 10:30
閱讀隨身聽S6EP9》音樂時代楊忠衡、灣聲樂團李哲藝/故事如何改編成音樂?資料到詩意的接力賽

故事如何改編為音樂?生於西方的古典音樂如何與台灣在地對話?閱讀隨身聽邀請到「音樂時代」音樂總監楊忠衡與「灣聲國際」音樂總監李哲藝接受訪談。兩人近期恰好都有作品上演,分別為音樂劇《四月望雨》和《蔥仔開花》,兩部作品都以台灣歷史為背景,都試著直接回應古典音樂如何與在地對話。抽象的音樂在IP發展中有哪些重要話題?本集節目有深入的探討,請別錯過了。

【精彩內容摘錄】

兩部關於台灣的音樂劇:《蔥仔開花》、《四月望雨》

李哲藝:今年剛好是馬偕博士(George Mackay)上岸150週年,以往我們經常歌頌馬偕博士對台灣醫療、教育與文化的貢獻,但很少人留意到他背後最重要的女性——張聰明。傳教士通常跟在地文化無法有非常好的溝通,幸虧他的平埔族妻子張聰明女士隱於身後,細心溝通,才能讓諸事更順暢。

《蔥仔開花》的傳主張聰明女士有幾件很值得一提的事:她應該是台灣第一位環遊世界的人,不僅是指女性喔,林獻堂是在1927年,她在1880年跟著馬偕博士回加拿大溫哥華的母會報告台灣的現況,當時就繞了世界一圈。

回顧台灣歷史時,經常會提到蔣宋美齡在美國國會用英文向全世界發表演說。其實張聰明比蔣宋美齡還要早約50年,就以英文向加拿大的教會發聲。張聰明女士是一位噶瑪蘭族的台灣平民,沒有綁小腳的童養媳,卻一路跟著馬偕博士,改變了很多台灣文化,包括女子受教育等等,她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楊忠衡:鄧雨賢當時為什麼寫這些歌?我們以前都說這些是「民謠」,彷彿在說這些音樂是自然流傳的,但情況不是這樣的。鄧雨賢從日本留學回來,有了現代的作曲技術,他思考為什麼台灣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近代歌曲,因而用心寫出現在所謂的「民謠」。《四月望雨》希望藉音樂劇將歷史人物,尤其音樂家的樣貌,重新賦予血肉。

文史作家、編劇、作曲家的接力賽

李哲藝:傳記通常都是硬梆梆的,應該如何讓作品在舞台上被感動呢?要經過很多思考,找到真正能夠觸動人心的點。當然不會是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要在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中找到最動人的時刻,可能是將一些生活中的蛛絲馬跡放大,或者影響後世最重要的作為或思想,用故事將這些點舖陳出來。

楊忠衡:哲藝兄雖然是作曲,但他剛剛描述的很清楚,「找到一個感人的點」是很關鍵的。第一棒當然是文史學者,對學者來說,他心目中的美是「資料的完整」,收集完全部的資料,找到答案時,心中會有所昇華。第二棒是編劇,編劇並不需要將資料與歷程交代清楚,而是要從海量的資料中找到感人之處,組織它,化為故事的條理。我也曾遇過文史學者說:「我研究了半天,你拿去做戲的不是我的重點」、「我明明覺得這邊是他的豐功偉業,結果你只寫羅曼史。」

第三棒則是作曲家。有個名詞叫「詩化」,詩是抽象的;如果作曲家只把編劇的故事重述一次,那也沒有做到轉換。作曲家應該將故事轉換成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情,像《貝多芬九號交響曲》該怎麼形容呢?貝多芬說了什麼嗎?沒有,但聽眾每次聽都彷彿精神被往上拋了一次,那個就是作曲家的偉大。像接力賽,資料轉成故事,再將故事詩化,詩化的東西才能轉入人心。

以鄧雨賢為例,在資料中,他的生活沒有大風大浪,他比較飄撇,雖有很多浪漫史,但也不是那麼具體。我找到的一個有趣點是他對於音樂的投入,這點很打動我。他一回台灣就感覺到:「世界音樂潮流那麼進步,那我們台灣人怎麼沒有?」他首先將台灣的歌謠、歌仔戲的元素寫進歌中;其次,他也抱怨音樂研究者太眼高手低,沒有跟民眾在一起,這也是我們沒辦法創造自己文化的原因……


張聰明(左)與鄧雨賢(圖片取自:wiki)

➤超市採購清單也能變成一首歌嗎?

主持人:相較作曲家鄧雨賢,《蔥仔開花》的張聰明並沒有音樂素材留世,如同一張白紙,該如何重新建構、刻劃她的音樂性格呢?

李哲藝:《蔥仔開花》是我的第29部音樂作品,很多題材都觸碰過了,對作曲家而言,創意絕對是有限的,不可能是無限的,而我之所以喜歡做各式各樣的題材,是因為這些文字、素材,都對我的創作有很大的刺激。

首先,必須熟讀文本,除了提供畫面之外,其實也給我聲音。這可能是非音樂工作者比較難想像的,比如我們看一幅畫,也能聽見聲音。用比較科學的說法,稱為「聯覺」,音樂家多多少少會有這樣的能力。

主持人: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曾說,就算一張洗衣單,他也能寫成音樂,你也能將超市採購的清單變成一首歌曲嗎?

李:對我們來說,這都不是難事,只是音樂做出來之後,是否make sense,能否觸動聽眾?還是只是好玩呢?創作仰賴經驗的累積與作曲家的想法和創意,綜合之後,更需要市場的測試,慢慢累積久了,對於素材的掌握也會越來越熟悉,作曲家的成果才能更達到自己的期望。


《蔥仔開花》整排,照片取自:台北市立國樂團

➤一位角色的高興,和另部作品的另一角色的高興,如何打造不同音樂性格?

主持人:在你諸多作品中,角色的區別性大嗎?雖然可以根據高興寫高興的音樂,但這個角色的高興和另外作品中另一位角色的高興,會不會有所差異呢?

李哲藝:這是很整體的考量。多數人喜歡用「主題旋律」處理,這是眾多作曲手法的一種,能在聽覺的熟悉感中,作為故事線的引導,當然這也是很好的方法。但對我來說,大部分是以當時、當下發生的情感做音樂的發展。

不管是開心或什麼樣的情感,我想每個人的定義是差異很大的,在戲劇作品或故事中,我們也不會百分之百使用情緒做定義。音樂有它抽象的性格,比較容易傳達文字寫不出來的東西,若我們希望每件作品在表層、中層、底層,各個層面都能觸動觀眾,一定會是很全面性的思考,不可能只是片面性的思考。這也是為何很多作品值得一直研究下去,因為聽眾慢慢能從作品中感受到各式各樣不同層面的東西。如果聽眾每次聽、每次看,感受都一樣,這樣的作品久了就不會有人看了,因為沒必要再看一次。

貝多芬寫交響曲時,有沒有考慮中國市場?

李哲藝:這麼多的台灣題材,該如何運用呢?這跟閱聽大眾和未來發展的想像有很大的關係。所有的IP在設定時,一定都希望獲得最廣的受眾。以《蔥仔開花》為例,魏德聖導演認為台灣是全亞洲男女平權最進步的國家之一,張聰明女士是歷史中的重要關鍵,這個題材的延伸話題非常多,再加上教會的力量,不只在台灣,甚至未來在國際市場的發展都是有潛力的,這樣的題材,值得好好投入資源跟心力。

每個製作團隊的觀點都不相同,但我相信大家都會同時思考這些問題,這跟當下的社會環境背景是有連結性的。很多故事的題材可能都非常好,但在當下並不適合做,要等到過了5年、10年,或者社會議題轉變後,某些特定的想法與素材才適合重新被發展。

我認為這些都是集眾人之志,集思廣益,才能做出一件好作品。即使不是很簡單,未來台灣必然會更強調「在地化就是國際化」,也是大家都共同努力的地方。

楊忠衡:我很同意「在地化就是國際化」。有人不太理解它的意思,我都舉例說,當年貝多芬寫他的交響曲時,有沒有考慮中國市場?沒有嘛,他只是好好地把他認為好的音樂寫下來……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台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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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紀念碑蓋好,然後呢?評《不只哀悼:如果記憶有形狀》

在臺灣,紀念碑四散於我們日常的生活,就如同《不只哀悼:如果記憶有形狀》的副標,當記憶在時間侵蝕下不斷逝去,我們需要具體形狀的物件,將抽象的記憶留下。但紀念碑的存在不只是單純為了對抗遺忘,也是對於在龐雜的過去中,哪些重要的歷史不該輕易抺去,需要在今日反覆重返、從中獲取教訓的宣示。

然而,不管這些紀念碑原本立意多麼良善,一旦融入日常,換來的往往是感覺突兀的匆匆一瞥,或者更常見的,全然的忽略與漠視。

就拿我工作的埔里為例,鎮上的愛蘭橋頭立著一座由南投出身的雕塑家白滄沂,以枯木為發想的銅製作品〈圓而不圓〉,用來紀念二二八事件時,二七部隊在當地和官方軍隊作戰的烏牛欄戰役。這座紀念碑是九二一災後重建工程的一環,不只重建舊稱「烏牛欄吊橋」的愛蘭橋,更希望藉著立碑將這座橋的歷史呈現在世人面前。2004年立的碑石下方,有當時南投縣長林宗男署名的碑文,概略交待烏牛欄戰役的經過,並強調希望藉由紀念碑傳達「全民心靈寄望之和平,與互相依存的族群融合」的理念。


白滄沂〈圓而不圓〉(圖片來源:wikipedia

愛蘭橋是埔里連外的重要道路之一,也是暨南大學師生前往鎮上的必經道路,但又有多少人在往返的路程中,對橋旁的紀念碑多所留意?更遑論去理解紀念碑所承載的歷史或理念。

這當然不是單一紀念碑獨有的現象,即使在首都臺北,我們一樣可以追問,有多少人會特意在二二八紀念公園的「中央二二八紀念碑」,或凱達格蘭大道上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碑」前面駐足?這還是在交通方便、車水馬龍的臺北車站附近。我相信不論你身處在哪一座城市,應該都可以找到這類被漠然以對的紀念物。

一旦紀念碑成為尋常,它所傳遞的記憶也必然流失,擁有形狀,並非就能確保存在。在一時熱度後,更多的是漫長的冷漠。有形的記念碑僅是在現實之中,具體演繹著無形的記憶如何被遺忘。

鄭安齊的《不只哀悼:如果記憶有形狀》,正是透過德國戰後紀念碑的演變,試圖去回應為何理當讓記憶得到彰顯的紀念碑,最後竟成為日常無感的存在。

書中提及的紀念碑各式各樣,以首都柏林為中心,擴及全德國。鉅細靡遺的介紹,甚至讓本書帶有另類旅遊書籍的意味,類似《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翻轉首爾:叛民城市議題漫遊》那樣,讓人可以按圖索驥,在德國進行一場不義遺址的考察之旅。


早期德意志帝國時期的重要紀念物。(Source:Verlag des Deutschen Patriotenbundes, Leipzig)

一座座紀念碑的介紹,只是本書開展論述的例證,作者最核心的關切,在於藉由對德國二次戰後迄今各大紀念碑的考察,強調紀念碑/物的設置,不單是為了哀悼過去,更是面向現代,並進一步能形塑未來的文化工程。正因為具有這樣積極的意義,紀念碑/物的價值絕不只是靜態的存有與否而已,而是藉由設由紀念碑/物的出現與存在,開啟一連串動態的對話和實踐。

「轉型正義的工作並不因建碑設牌的完成而終止,即便從規劃到揭幕也不免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過程,然而,自揭幕的那一刻起,轉型正義或處理歷史的工作,可能才正要開始。」

作者在〈序言〉指出,紀念碑並非為了追求蓋棺論定的歷史評斷而設,它絕非終點或句號,而是「需要動態地,即不斷改變、刪減及增補的工作」。以「有形」的藝術手法,賦與記憶固態的形體,替人們開啟重新省思過去的「無形」場域,讓不同的權力與主張,在其中論述、爭論,持續謀求歷史共識的可能。只有當紀念碑/物持續動態的運轉,才能將人們從當下帶入過去,真切認清不公不義,打造公義的未來。

《不只哀悼》共分為三部,第一部「轉型之長路」占全書最大篇幅,順著時序,扼要介紹從19世紀以來,德國紀念碑設置的歷史。最初紀念碑是官方用來頌揚民族的勝利,至納粹崛起當作政治宣傳的工具,突顯紀念碑在最初所具有的政治意涵,是由上而下的權力體現,紀念著掌權者的榮光。二戰結束後,以納粹對猶太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的種族屠殺為起點,紀念碑意義開始轉向,成為對苦難的凝視和銘記。不只紀念的對象和性質改變,設置過程中的權力運作也逐漸變化,由下而上的民間力量,逐漸在紀念碑的討論中浮現。

雖然冷戰的對峙,帶來全新的政治動員,東德又在蘇聯遙控下建立獨裁體制,東西雙方多數紀念碑,依舊體現著官方的意志。但越來越多的學者、藝術家走入民間,由大眾的視角針對相關議題發聲。倘若官方立碑追求的是封閉的結論,打造宣傳的樣板,那麼來自大眾的觀點,尋求的則是開放的討論,期盼多聲道的永續對話。

在第一部的基礎上,第二部「記得的方法」和第三部「今日,未盡的總總」則以特定案例,進行專題式的分析。第二部聚焦於當紀念碑和反省歷史畫上等號,在這樣的社會共識下,該如何實際運作。作者列舉的實例,突顯紀念碑可以是去中心化,不需政府主導或認證的動態實踐。

如藝術家鈞特.丹姆尼科(Gunter Demnig)發想的〈絆腳石〉計畫,以10公分正方形的黃銅片,上面標示著集中營受難者,最後居住、出現或被捕的地點,四散於城市的街頭。藝術家的發想,受到民間的推廣和挪用,至2019年已有7萬5000塊,並出現相似的仿傚。這項非官方的計畫,引起了正反的爭論,經由這些爭論,更加深刻了這些微小〈絆腳石〉象徵的意義。


〈絆腳石〉(Photo_ Simon Mannweiler, CC BY-SA 4.0)

又或者像是悼念納粹時期,遭強迫絕育和安樂死受難者的「灰巴士紀念碑」,亦是由民間所發起,挑戰著政府的猶豫和缺席。設計者以當年負責運載的巴士為藍本,打造成一座從中間對剖的水泥塑像,置於施行迫害的療養院舊址門口,形成一條必經通路,還原當時押解受害者進入療養機構的意象。其後更複製了另一座可拆解、搬遷的〈灰巴士紀念碑〉,移動至當年其他執行滅絕之地,藉由這樣暫時性的樹碑,引起各方的討論,直到當地形成共識,建立常態性的紀念或保存機構,〈灰巴士紀念碑〉即動身離去。


〈灰巴士紀念碑〉(圖片來源:wikipedia

類似的「反紀念碑概念」,不僅讓紀念碑避免「再度樹立、或是協助建立某種絕對的權力象徵」,更進而藉由動態的爭論,創造出批判暴政暴行的語彙和論述,落實紀念碑所欲達成的警示效果。

書中還有許多值得深思的紀念碑案例,打破對紀念碑僵化的刻板印象,開啟更多想像的可能。誠如藝術家約亨.蓋茨(Jochen Gerz)所言:「當人們都能透過記憶之不可見的圖像而保持警醒時,終有一天,我們將抵達一個不再需要任何反法西斯紀念碑的地方。」當代以反省歷史為出發的紀念碑,終極的理想,是希望促使世上不再有需要紀念碑悼念的暴行。

然而全書第三部顯示了,不管是19世紀以來的殖民問題,再到90年代的新納粹團體,以及日後對難民的攻擊,德國社會總是有著各式新舊交雜的問題等待解決。或許,只要人性中的「惡」存在一天,就必須不斷以紀念碑去激起「善」的力量。如果這些暴政惡行都來自於專制與獨裁,那麼紀念碑就必須以「民主」來與之相對。最後一節〈紀念碑的設置程序〉雖然篇幅不大,卻整理歸納了德國紀念碑設立的歷程,特別強調讓民眾的聲音和力量,從發想、競圖到完成,都必需全程參與其中。

以民主打造的紀念碑,才具有對抗專制暴政的力量。對於記憶的留存,每個人都有詮釋的權利,紀念碑設置的民主化和公共化,是紀念碑由設置到建碑後的應用都應守護的原則。這當然蘊藏風險,但危機亦是轉機,意義的浮動反而更能引領人們深入歷史。

「門一旦被打開,往後便是意義鬥爭的時代,隨著社會、政經背景之轉變,對於不義的紀念也勢必再度調整,透過一次次的論辯,對歷史進行再一次的評價,甚至是將碑推倒或補述,都是可能的。」

倘若只是期待以「規約」心態,試圖凝固紀念碑的意義,如作者直指為「民主的怠惰」,紀念碑也將會在無法新陳代謝,獲取和當下的意義連結,成為漠然以待的存在。

《不只哀悼:如果記憶有形狀》中文版問世後,有一系列對談活動,其中一場在飛地書店舉行,由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長平、飛地書店創辦人張潔平,與作者鄭安齊對談。最後的現場問答階段,在熱烈的討論後,作者總結道:「歷史是要連結,而不是繼承。」意即紀念碑甚或歷史,都必須要不斷地和人們產生連結,人們才能理解或感受過去,而不是將某些記憶,固化成為教條,生硬地要後人接受。


作者鄭安齊於飛地書店的座談(攝影:陳韋臻)

強調民主化、公共化的「連結」,而不是邏輯和暴政相仿的強迫「繼承」,正概括了全書的要旨所在,也回答了本文一開始所提出質問。

身處臺灣的我們已擁有為數不少的紀念碑,每一座碑都應該扮演一個連結歷史的起點。當有形之碑完成的當下,關於無形記憶的討論才正要開始,需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同背景、立場的人們投入,經由無數次的對話,深化對過去的認識,思索我們想要的未來。

這不只是為了紀念碑的活化,更是為了守護我們得來不易的民主。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不只哀悼:如果記憶有形狀
作者:鄭安齊
出版:沃時文化
定價:7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鄭安齊

1985年生於台灣台南,2012年起暫居德國柏林,現為奧登堡大學藝術教育博士生,柏林藝術大學脈絡中的藝術研究中心碩士。研究主要聚焦於藝術、(體制外)教育、政治及社會之間的交互關係和張力;近年以團體的方式,於公共空間進行藝術計畫,曾加入「不願面對的紀念碑—在『承重體』的藝術計畫」(柏林,2013),共同發起「共造城市-都市規劃的民主想像」(台灣,2018、2019)。曾任《藝術家》雜誌海外特約、駐德代表處文化組德國藝文生態系調研規劃調研助理、「不義遺址標示系統設計規劃」案顧問,另撰寫文化政策及藝術相關文章,散見於藝文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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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2-07-1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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