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不先死透,何以成活?評《你不能再死一次》
──本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這本小說從書名就打出一個漂亮的起手式。你不能再死一次。人,要如何死兩次?
「Memento mori」,興許是最常被引用的拉丁諺語之一,公認的信達雅翻譯是「人終有一死」。死很可怕。小時候讀到故事一則,主角參加了一場葬禮,席間,主角看著人們交談,擁抱,時而哭泣,時間一到,人們接連離去,主角也打算要走,不意有人伸手阻攔,冷冷地說,你必須待在這裡。主角後知後覺,他是葬禮的主角:他死了。
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將死亡說得更傳神的故事,生者可以離開,繼續創造、發生、與經歷,無論好壞,而死者陷入無止盡的凝滯,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有限的記憶,進行近乎無限的詮釋跟延伸。
這也是陳雪最新長篇小說《你不能再死一次》主角周佳君的困局。年少時期,她的摯友丁小泉死於兇殺,秀麗的裸屍橫陳於周佳君父親所植栽的桃花林,少女配件諸如制服內褲小白襪子,散佈於枝椏。這裡的佈局令我聯想黃道十二宮殺手,酒鬼薔薇聖斗等著名的案件真兇,只湮滅他們的行蹤,但最重要的證據——屍體本身,他們倒是樂意公諸於世。行兇並沒有止息他們內心騰騰的殺意,僅僅權充中繼,他們還想進一步從人們的反應,汲取更集體、更廣泛的恐懼。

若對犯罪學有一定理解,必然會猜測到將丁小泉之死歸咎於周佳君的父親周富,理論上難以成立。周富徘徊喪妻之痛,浸淫酒精,終日消沉酩酊,事發當天也不例外,混沌的思緒應不至於支撐縝密的現場,但最終整起案件因周富於看守所「自殺」畫上句號。
父親的死,仍無以止息眾怒,周佳君這號人物也必須殉葬。小說第一章揭示了死亡的形式,丁小泉是驟然嚥下最後一口氣、物理上的終止,周佳君則關乎身分的取消,認同的掩埋,往前再也沒有一步路。周佳君到此為止,她遷離桃林鎮,改以李海燕的身分活下去。
然而陳雪從來不會只滿足於單一敘事,她的筆法往往是多角度的繁複與纏繞。少女之死是小說最初的動力,接下來她所要開展的不僅有兩位主角的餘生,也有小鎮上的人事傾軋、地方政經資源的競逐。李海燕成了專攻犯罪報導的記者,她講求深度切入,對於加害者家屬格外動情。表面上她轉譯了那些人的迂迴心事,暗自她如同實施腹語術寄託了個人心聲。
青春時,同學各方面追逐燦爛,周佳君卻背負著「血債血還」的巨債;丁小泉的情人宋東年亦然。丁小泉死在與他幽會的路上,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宋東年向內封閉,成為刑警,按照小說用語是「以案養命」,宋東年沒日沒夜地查緝犯罪,為自己的「倖存」兌取正當性。
兩位主角原來平凡的軌道,因一起命案而安裝上轉轍器,背離了預期方向,從此駛向他們未曾念想的未來。然而,再怎麼朝前推進,轉轍器依舊立於原址,作為反覆勾痛內心的「轉捩點」。因此,14年後,桃林鎮少女吳月涵被兇手以驚人的相似手法,擺佈於凋零的果樹,第二起命案扮演重要的隱喻:凡是能夠傷害你的,必然能夠再傷害你。李海燕返回家鄉,全心投入調查,層層剝開行為,尋覓底下的動機,還原真相,洗清父親的罪嫌,但最能夠回應、緊啣書名的,莫過於李海燕企圖贖回周佳君,也就是自己的名字。
這也是《你不能再死一次》的精彩元素:「臉」與「身分」的互文。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的劇場論(Dramaturgy),將戲劇表演與人際互動做了很有意思的相提並論。概念中有一名詞為face-work,容我暫譯為表面功夫,但凡「為了維持面子所採取的行動」,都應能算入此一名詞的範疇。小說裡的臉,從抽象、衍伸的面子回歸到古典的五官。
陳雪安排兩位角色經歷了「變臉以應付新身分」的工程,一人自然是李海燕,為了保留小說閱讀興味,另一人在此不提。李海燕在臉上動刀,一刀一刀割去周佳君。她與宋東年再次於桃林鎮聚首,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宋東年不知眼前此人正是逝去愛人的摯友,必須等至李海燕的後續自白,宋東年才驚覺李海燕種種舉止無非「自己生出自己」,用字簡明,但仔細推敲,應知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旅程。
第三具屍體很快出現,連環殺人到此落成基礎框架,骨肉則是三位少女的人生。她們的血液底下暗中湧動的情懷,她們的憧憬,她們的慾望,渴望如何看見,以及被看見。14年後的兩名死者正好與攝影存有一定連繫,吳月涵鍾情攝影,而柳敏秀是模特兒,攝人與被攝,若在考慮兇手對於現場的迷戀,讀者或將隨著李海燕和宋東年的推理,一步步在「鏡頭的後方」逮著了兇手。
兇手為什麼安於這樣的位置?陳雪再一次回扣「臉」的主題。當真相曝光,我們或將明白,每件命案都是一封查無此人的情書。習慣躲於暗處的兇手,不惜手染鮮血,進行蒼白的抒情。人類對犯罪的內心剖析已有數十年的歷史,但唯有創作,我們才有可能完整見證犯罪的生命史。惡的種子自何時種下,又是在怎樣的時節裡萌芽,途中得著誰的澆灌,陳雪一筆一橫長地完成了惡的全輿圖。
我們目睹了兇手的惡性重大,也觀察到他本來只是個羞赧的少年。然而,我也得指出,我本來對於「連環殺人」,在客觀的機關設計有更多期待,但小說著墨更多的是主觀心理側寫,另一部分是,反覆的回憶是否拉冗故事張力?我持保留意見。
從《惡女書》、《橋上的孩子》至晚近《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到《你不能再死一次》,我們可以看到「孤兒」元素在陳雪書寫中一再演進,父母以各種形式缺席、失職,而人子必須承受永恆的寂寞。小說有句話是「總算是熬到長大了,感覺就像脱了好幾次皮」,角色們一次又一次地褪下死痂,拓長、拓寬向死而生的另一路徑:不先死透,無以成活。
周佳君生出李海燕,李海燕又回頭挽救周佳君,一個人如何絕望而必須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又得怎地果敢才能再次整合為一?宋東年青春時痛失所愛,而立之後的他能否另闢新局?陳雪將尼采所說的「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堅強」,說成一則則雖痛猶甜、患失患得的故事。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挖掘光亮,向來是陳雪小說的專項,這次結局,我讀到了繁花再生繁花的明亮。我認為這也隱喻著陳雪作為孜孜不倦的小說家,這幾年力求轉型的心境,過去有我們的美夢也有我們的陰影,而我們終究會找到讓生命繼續流動下去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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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雪 小說家。 |
東亞書房》動畫史學家新作評述細田守動畫,及其他藝文短訊
【業界新聞】
■國際知名動畫史學家暨評論家查爾斯・索羅門(Charles Solomon),即將發行新書《The Man Who Leapt Through Film:細田守的藝術世界》(グラフィック社),從世界動畫史的視角,系統化探討並分析動畫導演細田守及其動畫作品。書中收錄細田守談及事業初期的訪談,並逐一評述橫跨不同時期的作品,從《跳躍吧!時空少女》、《夏日大作戰》、《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之子》、《未來的未來》,談到去年推出的最新作《龍與雀斑公主》,並介紹數百幅草稿、分鏡、背景畫,以及角色設計等。由和田侑子翻譯的《The Man Who Leapt Through Film》日文版將在今年7月發售,英文版則預計於8月16日發行。
■與佐藤健搭檔出演高收視日劇《戀愛可以持續到天長地久》的演員上白石萌音,將在今年7月,出版與知名翻譯家河野萬里子共譜的《翻譯書簡:圍繞《紅髮安妮》的語言之旅》(NHK出版)。上白石自孩提時期便熱愛英文,並相當喜愛經典名著《紅髮安妮》。《翻譯書簡》的內容涵蓋上白石與河野之間的書信對談、兩人對於語言及文學的理解,以及上白石在消化了河野的指引與建議後,所翻譯的數則《紅髮安妮》經典場景片段,展現戲劇圈與文學圈的跨界交流。
■日本作家川上未映子,今春以長篇小說《Heaven》進入英國布克國際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最終評選,成為繼小川洋子後又一位入圍布克國際獎的日籍作者。然而5月底結果公告後,川上確定與獎項失之交臂,無緣成為首位拿下布克國際獎的日本作家。
【得獎消息】
■由日本推理作家協會主辦的第68屆江戶川亂步獎評選結果於上個月中出爐,23歲的荒木茜以小說《這個世界盡頭的殺人》摘得大獎,並成為歷代江戶川亂步獎最年輕的得主。前一位最年少紀錄保持者是神山裕右,2004年以《地底古墓》獲得第50屆江戶川亂步獎時年僅24歲,而這項紀錄今年又再度被刷新。擔任評審委員的推理作家綾辻行人在獎項揭曉後,於個人推特發文表示「這個世代的才能相當令人期待。」得獎作品及評委講評,於講談社網站「Tree」以及6月22日發售的《小說現代》7月號刊行。
■第10屆河合隼雄物語獎及學藝獎於本月初公告得獎名單,作家伊藤美玖以《明日的幸福》(理論社)奪得物語獎寶座,獨立研究者森田真生則以《計算的生命》(新潮社)摘得本屆學藝獎。
物語獎得主伊藤是著作豐富的兒童文學作家,曾出版《系子的體重計》、《朝向天空》、《朔與新》等得獎作品。去年初出版的《明日的幸福》,講述父親意外過世後,被獨自留下的女兒雨音不想借宿親戚家,因而向與父親離異多年的生母求助,在彼此同住一個屋簷下、重新認識對方的過程中,摸索著該如何守護容身之處的故事。
學藝獎得主森田,則曾經以《數學的身體》成為小林秀雄獎最年少得主,過去作品多以數學為主題,著作包含《成為螞蟻的數學家》、《數學的餽贈》等。本次得獎作《計算的生命》,探討人類如何透過算學,擴大對世界的認識,並從抽象中獲得實在的資訊。從以手指計數的遠古時代、笛卡爾代數盛行的理性時代,到活用電腦及數位科技的現代社會,森田聚焦數學文明的歷程,但其書寫超越機械與生命的二元對立,勾勒出數學與人類社會的全新關係。
【作家動態】
■著有「岬洋介」、「御子柴禮司」、「嘲笑淑女」等系列作的暢銷作家中山七里,於上個月底出版新作《荊棘之家》(角川出版),以家庭劇場描繪人性表裡。穗刈是一名對校園霸凌事不關己的消極主義中學教師,然而,他就讀小學6年級的女兒卻因遭遇霸凌而跳樓自殺,讓他從教職員變成霸凌受害者親屬。誓言向加害學童復仇的妻子、責怪父親的兒子、自殺的女兒,讓穗刈的家庭一夕之間面臨崩毀。此時,疑似霸凌嫌犯的少女名字,不知被誰暴露於網路公審。捲入事件核心的穗刈,不停在教育者的矜持與作為父親的責任感之間激烈動搖。中山以「全員都有嫌疑」的事件設定,呈現受害者與加害者之間模糊的界線,並揭露美好表象之下的人性惡意。
■以《等待放晴的日子》、《綠蘿之舟》、《白領紀要》、《水塔與龜》等作品囊獲日本各大文學獎的資深作家津村記久子,今年6月推出充滿趣味性的世界文學導讀手冊《重新開始讀世界文學》(新潮社)。《大亨小傳》的蓋茲比是何許人也?《包法利夫人》的主角竟是這種差勁的女人?《郵差總按兩次鈴》是不良小說嗎?《肉體的惡魔》作者哈狄格位列大家最不想扯上關係的作家No.1?津村以幽默的筆調及活潑的視角,為讀者介紹《玩偶之家》、《1984》、《黑暗之心》、《山海經》等,大眾可能耳聞其名卻不知其實的古今中外92本文學名著。
■著有《代償》、《痣》、《惡寒》、《奔流之海》的文學獎作家伊岡瞬,於這個月初發行新作《腐朽之庭》(集英社)。任職於建設公司的父親陽一遭遇職場困境,母親裕實子與上司展開不倫戀,正在唸國中的兒子真佐也,則持續逃學。伊岡以逐漸崩壞的家庭為核心,講述懷抱著各自祕密的家族成員,如何譜寫出「危險」叢生的長篇懸疑故事。
親近之人的背叛與家康的威脅,讓彼此愛慕的治長與茶茶捲入殘酷的命運漩渦中。小說家澤田瞳子盛讚,佐藤筆下的故事,讓生於亂世之人的悲哀,跨越時代藩籬,清晰地迴響在當代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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