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翻越誰的同理之牆?評《家鄉裡的異鄉人:美國右派的憤怒與哀愁》

2016年美國社會學者亞莉.霍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出版的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Anger and Mourning on the American Right,近日推出繁體中文版《家鄉裡的異鄉人:美國右派的憤怒與哀愁》。這本書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白人為研究對象,試圖深入了解這些人的社會處境以及他們對美國社會的看法。霍希爾德指出,這些人居住在美國最受環境污染的邊緣地帶,生存十分不易。之所以稱呼他們為「家鄉裡的異鄉人」,是因為這些美國白人排著隊等著他們最想要的獎賞——美國夢,他們深信自己值得這個夢,深信他們工作得這麼辛苦,就是在等待美國夢實踐的那一刻。

書中指出,在等待的過程中,這群人發現自己不停地被少數族群,諸如移民、女性、黑人等弱勢群體「插隊」,搶奪了他們的社會機會。同時他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被社會排擠與歧視,擁有的權利、資源以及身為美國白人的「光榮感」不復以往。這些因素進而促使他們支持試圖阻絕移民、宣稱要光復白人文化,並使「美國再度偉大」的總統候選人唐納.川普(Donald Trump)。

《家鄉裡的異鄉人》出版不久後,台灣正逢韓粉潮興起,社群媒體上出現諸多討論,大家都在尋找這群川粉與韓粉之間的相似性。然而,台灣社群媒體上鮮少看見社會學界及族群研究者對這本書的批判。本文將簡略介紹美國學界針對本書研究方法及知識論預設之偏差的批評,並在結尾推薦其他研究所謂美國「窮白人」的相關書籍,以供有興趣的台灣讀者參考。


(取自Unspalsh/sydney Rae

首先,美國學者們點出,霍希爾德此書在研究方法上充滿爭議。書中要求學者與讀者跨越同理之牆(Empathy Wall),以理解他人處境。所謂同理之牆,指的是「阻擋我們深入理解他人的阻礙。它使人漠視或仇視與我們擁有不同信仰、或是童年在完全不同環境下成長的人」。霍希爾德更指出,跨越同理之牆只是起點。要做出好的研究,學者必須進一步獲得這些族群的「深層故事」(Deep-story),這代表學者要除去自身的價值判斷以探索當事人的「主觀視角」,呈現事情如何被感覺與體驗,好理解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霍希爾德研究這群人的用意,是希望讀者充滿同理心地去看待與我們不同的人,而學者也必須充滿同理心地去研究與書寫他們的研究對象。書中聲稱,她在寫完這些人的深層故事後,都會讓當事人閱讀她寫出的故事,以確保本書正確地將這些人對世界的理解詮釋出來。

針對霍希爾德的作法,德州大學奧斯丁分校教授賀瑞爾.夏皮拉(Harel Shapira)指出,這是將學術寫作與道德倫理混為一談。霍希爾德將「要理解右派就是要對他們有同理心」以及「要對右派有同理心就是要理解他們」兩件事畫上等號,但兩者其實是截然不同的。

一個人是否能妥善分析一個族群並理解他們的處境,與情感和道德上是否能同理並接納他們,是兩件事情。理解的前提並不是同理,而同理亦不代表理解。尤其霍希爾德呈現出當事人核可批准後的深層故事,提供了許多「感覺」與「體驗」的深層故事,然而她並沒有告訴讀者這些故事是從何而來的。

書中的故事都是當事人與霍希爾德挑選過的:當事人深信他們被插隊,但他們為何認為自己被插隊?當事人認為白人光榮感不在,但他們曾經的光榮感從何而來?霍希爾德讓這些人表達他們對世界的不滿,然而她卻避而不談,這些人對這世界的不滿到底源於何處。換言之,霍希爾德只是提供了這些人想了什麼(What),而非他們為何會這樣想(How)。

同為研究美國右派運動的學者,夏皮拉犀利地指出:「這些深層故事並不是真的來自深層,而是出自福斯新聞(Fox News)。這些故事都是由各種社會與政治利益所捏造出來的意識形態框架,其最終目的是要讓充滿各種怨懟與不滿的白人男性與白人女性,將他們憤怒與痛苦的來源投射到非白人身上。」

霍希爾德要求受訪者親自確認故事正確與否的行為,使她的研究完全失去社會學的意義,因為社會學要做的並不是去求證這些人的說法是否正確,而是理解與分析問題之所在。這些人「感覺」非白人族群是他們的痛苦來源,並不代表非白人族群就「真的是」他們的痛苦來源。社會學者不必然要「同理」這些痛苦,而應該要「理解」這些痛苦從何而來。霍希爾德的書僅只呈現這些白人主觀描述自己的經驗,卻未提供任何社會學上的深度分析。

除了混淆學術寫作與道德倫理的標準,《家鄉裡的異鄉人》的另一個問題是:無所不在的白人中心視角。英國後殖民學者古敏達.班芭拉(Gurmindar K. Bhambra)稱這個偏差為「方法論上的白人優越性」(Methodological Whiteness)。班芭拉認為,許多研究川普支持者的作者都將問題化約成「階級」,認為經濟條件才是將民眾推向川普的主因,但他們卻忽視了,種族問題,也就是這些白人的「白」,其實才是問題所在。

例如霍希爾德一再強調她到美國「第二窮」的路易斯安那州做研究,可是書中她卻坦承自己訪問的對象多是「中產階級」。班芭拉指出,路易斯安那州其實有三分之一的非裔美國人,其中又有30%的人生活水平在貧窮線之下,遠遠超過只占10%的白人。此外,路易斯安那州死於環境災難的非白人數量,更是遠高於白人。

儘管種種數據都顯示,住在路易斯安那的白人並非最邊緣的族群,霍希爾德卻選擇研究白人,而不是其他生活更為窮苦的非白人。她誤導讀者相信階級才是問題,卻避而不談這些人的種族優勢。這正是「方法論上的白人優越性」的問題所在。


(取自Unsplash/bantersnaps

方法論上的白人優越性,也出現在霍希爾德的「深層故事」之中。這些白人深信是非白人搶走了他們應得的一切,讓他們淪為自己土地上的異鄉人。身為社會學者,霍希爾德並沒有提供任何解釋,讓讀者理解為何這些人這樣想,反而將這些意見當作事實來處理,完全忽略真實的結構問題。

班芭拉指出,深信自己的資源被搶走的白人,其實最初就是搶奪別人資源的人——白人從殖民時代開始就從美洲原住民部落搶走大片土地,奴隸制度讓白人可以系統性地壓榨、奪取黑人的勞動力與資源,種族隔離更讓這個狀況延續與惡化下去。直到日子開始改變,民權運動興起,非白人開始爭取應得的權益與權利,甚至出現了第一個黑人總統,這些白人才開始怨恨自己的優勢不在。

事實上,所謂的優勢從一開始就根本不該存在,因為這些白人所有的優勢,都是透過各種系統性掠奪與剝削而來的。《家鄉裡的異鄉人》一書繞開最根本的結構性問題,誤導讀者以為這些白人受到不公平對待是因為有色人種在插他們的隊。然而從頭到尾,最弱勢、最被社會排擠的,根本是霍希爾德在研究對象選擇上視而不見、書中分析中避而不談的非白人。

美國的白人學者往往忽略自己在田野中的優勢或特別之處,他們本身的白人優越性往往被忽略,得出的結論也常因此有所偏誤,《家鄉裡的異鄉人》也有類似問題。

身為中產階級白人女性,讓霍希爾德擁有「同理」其研究對象的空間,她深信應該以同理心理解這些人,卻沒有意識到對其他非白人研究者或讀者而言,這項要求是完全不切實際的建議——猶太人需要同理納粹才能理解納粹嗎?被強暴者應該要跨越同理之牆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被強暴嗎?黑人需要去同理霍希爾德筆下的白人種族主義者嗎?

更甚者,這種呼籲往往是單向發聲,要求非白人或非川普支持者同理川普支持者。但為什麼不是要求川普支持者或這些歧視有色族群的白人們,讓他們跨越心中的高牆,去同理弱勢族群呢?尤其在權力關係上,作為長年結構與系統性統治剝削有色族群的一員,這些白人是占盡一切好處的一方,霍希爾德更有理由要求他們去同理弱勢族群才是。

霍希爾德的呼籲,完全顯示她忽視了自己的白人優越特權以及偏好白人族群的心態,更透漏出白人學者特有的傲慢。相較之下,同為研究右派白人的書籍,美國精神科醫生兼學者強那森.梅索(Jonathan Metzl)的《為白人優越感而死》(Dying of Whiteness),或許是理解貧窮白人及川普支持者更好的選擇。

梅索透過舉辦焦點團體討論,針對密蘇里、堪薩斯及田納西州進行研究,發現這幾州的白人都深信,各種政策是政府想要拿走他們的權益,好分給社福皇后(Welfare Queen)以及非法移民。

密蘇里州的白人認為,政府管制槍枝是為了沒收白人擁槍自衛的能力;堪薩斯州的白人支持州政府削減教育預算,因為他們認為政府花太多錢在「好吃懶做」的非白人身上;而田納西洲的白人則認為有色人種會大量浪費健保資源,所以反對健保制度。

這些白人深信,自己所擁有的資源與做出的努力都比有色人種高,因此反對各種促使社會資源重新分配的政策。然而反對這些公共政策的結果,卻是密蘇里州的白人死於槍枝自殺的案例遠高於全國水平,堪薩斯州白人的教育程度敬陪全國末座,而田納西州的白人擁有健保的比率也遠低於全國平均。

梅索稱這個現象是「為白人優越性而死」——這些白人深信自己的優越程度遠高於非白人,不願意讓政府介入管制或平均分配資源,最後反倒為這種自我優越的想像所害。比起霍希爾德,梅索更細膩地分析種族結構,以及白人優越性與社會政策的關係,讀者可藉此對這個族群有更深入且正確的認識。

延伸閱讀:

  • Bhambra, K, Gurmindar. 2017. Brexit, Trump, and ‘methodological whiteness’: on the misrecognition of race and class.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68(11):214-232.
  • Hochschild, Arlie Russell. 2016. 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Anger and Mourning on the American Right. New York: New Press
  • Metzl, Jonathan. 2019. Dying of Whiteness: How the Politics of Racial Resentment is Killing America’s Heartland. New York: Basic Books.
  • Shapira, Harel. 2017. Who Cares What They Think? Going About the Right the Wrong Way. Contemporary Sociology 46(5):512-517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家鄉裡的異鄉人:美國右派的憤怒與哀愁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Anger and Mourning on the American Right
作者:亞莉.霍希爾德 (Arlie Russell Hochschild)
譯者:許雅淑、李宗義
出版:群學出版
定價:6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亞莉.霍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社會學系榮譽教授,曾獲頒尤里西斯勳章,並獲得美國社會學學會「公共社會學」終身成就獎,其作品已被翻譯為十六國語言,亦為《紐時書評》、《瓊斯夫人》、《美國展望》(The American Prospect)的專欄作家。

她的首本著作《情緒管理的探索》針對空服員進行研究,該書提出的「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享譽學界,昔日較受學界忽視的「情感」議題才開始漸漸獲得重視。此後她持續關注性別、家庭、勞動、親密關係等涉及「情感與社會」的研究領域,在這本最新的著作則探討政治情感。著有《第二輪班》、《外包時代》、《時間綁定》(The Time Bind)、《全球婦女》(Global Woman)、《私密商品化》(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Intimate Life)等書。其著作風格平易近人、深入淺出,既能貼近受訪者的日常生活,也能深入他們的生命故事。她的著作曾多度入選紐約時報年度暢銷書,堪稱「社普書」的典範。

本書曾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並被紐約時報列為「理解川普現象的六本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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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8 13:17
2020Openbook好書獎.年度翻譯書》黑色花

▉評審推薦語

丁名慶(決選評審,《幼獅文藝》主編)

讀金英夏長篇小說《黑色花》,很難不時時在腦中辯論:究竟是歷史洪流、外在環境鎖死了人的命運,還是「人」才是歷史書寫得以具有啟示與價值的載體?

小說追尋在真實歷史上無數「被消失」的人,讓他們在小說中重新活上一回,以自身的行動、際遇、話語來訴說各種「終究無能於掌握自身命運、獲得自由與尊嚴、甚至僅僅想要維持生命」的情況;或者,為了苟全性命,人必須被迫放棄什麼,到什麼程度?

小說的背景,是今天我們相當陌生的20世紀初大韓帝國,不為人所知的一千多位各種階層與族群的朝鮮移民工故事,在一紙實質為謊言的合約誘騙下,經歷數年間流轉異鄉與非人勞動剝削。

小說後半部藉由其中部分角色的經歷,帶出一段更添動盪氣息的墨西哥革命往事。登場人物除了朝鮮人,也跨越墨、英、美、日、法、古巴、瓜地馬拉等多國,小說也藉由這些不同文化族裔看待韓人處境的視角,呈現當時各國之間情勢的複雜張力,也更突顯國族認同在此時期的曖昧與非理性。

多線情節開展敘事,卻不見紊雜支絀;各種立場、身世、動機的人物血肉鮮明且有機牽動,不僅具現一位專業作家對於書寫技術的掌握,龐大規模歷史、文化、社會生活材料細節的動員與化用能力,題材與格局的挑戰;也成功地透過角色的建立,傳遞不同處境下的「人何以(不)為人」、「我如何(不)是我」的思索,在時光長河中,是怎樣的意義獨具,或被剝奪意義──這正是讀歷史小說的醍醐味。

【延伸閱讀】​

▉作者得獎感言

▇獲獎作家:金英夏(김영하)


肖像繪製:61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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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傍晚五點十五分

▉評審推薦語

李家沂(決選評審,交大外文系副教授)

疫病之年,人的生存常為失能與暴力的陰影籠罩。正因對病毒的無差別暴力無從抵抗,人才強烈感覺自己的失能。但也因失能,所以暴力才如影隨形。唯大疫臨頭,我們才會正視失能與暴力一直主宰著我們。

面對這個主宰,人只能默然無語,暴力讓人說不出話,失能則讓人無話可說。但在語言的無能裡,或正因為無,所以有一種能,必然會發生。發生了文學語言,發動了無能裡的潛能,並且發生在《傍晚五點十五分》。

長期照護高齡並且失智的家人,照護者與被照護者都受困於失能與暴力。身體失能產生的後座力,輕易把自己與他人都轟成了陌生人。家人的臉所代表那至高倫理的要求,其重力讓想找回熟悉的家人與自己,都無能脫離,卻也遙遙無期。尋常語言如何能不失效?被照護者已無話可說,照護者又將如何道盡。

但在《傍晚五點十五分》,從尋常的語言,食材,杯盤響動,鍋鏟交擊,和循香味而來那已逝和將逝的時光種種,一種語言冉冉發生,行經失能廢墟,撿拾語言碎片,煨燉成一種力,從無中生有,卻足以對抗失能帶來的暴力,並讓暴力暫且失能。

淚水傷痛與遺憾,一直都在。哭泣尖叫與吶喊,一直都想。但在《傍晚五點十五分》,我們且坐下共餐,一次次重新再做一次家人,一直到我們完全失能為止。

【延伸閱讀】

▇獲獎作家:夏夏


肖像繪製:61Chi

彩蛋即將登場!12月8日後,將陸續上傳作家得獎感言與領獎身影,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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