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溫暖全台灣半世紀,小太陽之家林良與女兒林瑋近況報導
童年經歷過替電視「拉上小門兒,套上小布套,大同寶寶擺好」的人,十有八九都風靡過筆名子敏的林良,將之當成心中夢想的「國民老爸」;而林良膾炙人口的經典著作《小太陽》中,露臉場次最多、被老爸形容成「寂寞的球」的小電視人瑋瑋,也曾是讀者最熟悉的「國民小孩」。
時光荏苒,從1972年《小太陽》初版至今,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林良已晉升為大家的「國民爺爺」,書中童言童語引人發噱的林瑋也告別〈霸道的兩歲〉,和當年捧讀的學子一樣長大、孵育出自己的小小太陽。
去年林良爺爺以96歲高齡拿下2018 Openbook最佳童書,堪稱台灣有史以來最年長的得獎作家。在小女兒林瑋的陪同下,林良親自出席贈獎典禮領獎,現場所有與會人士熱烈激動的掌聲久久不歇。除了欣喜並敬佩老作家創作不倦之外,我們同時也關切,當年書中的白色狐狸狗「斯諾」眼中,「全世界最忙碌」的小太陽之家,如今近況如何呢?請看以下Openbook的專訪。
▉書上的點點滴滴,是基於愛的無限寬容
「我每次都覺得,明明讀者只花20分鐘就看完的薄薄幾張紙,為何我每天都搞到這麼忙?」離開辦公室匆匆趕來受訪的林瑋,坐定後歉然說道。現任《國語日報》主編、克紹箕裘的林瑋,跟爸爸當年一樣,經常要忙到將工作帶回家。不僅如此,她竟然還有時間每天至少抽空兩次,回娘家關照爸媽。
與林瑋「真人」初見,不免要將長久以來活躍在書中,永遠兩歲的調皮瑋瑋,硬生生update成眼前這位笑容和煦、舉止端莊的大人林瑋才行。
「妳就是《小太陽》裡的瑋瑋嗎?」林瑋說,從小到大確實碰過無數次這種「我撞見童星了!」似的問候,但她並不感到困擾,反而覺得爸爸在她毫無記憶的幼兒成長階段,留下這樣鉅細靡遺的陪伴紀錄,是很珍貴、也是文壇極少見的事。
過去那個年代,父親的角色沒有這麼柔軟,寫家庭故事不被視為「一個男人該做的事」。回頭看60、70年代的台灣文學,即便女作家書寫家庭的日常,都仍被當成柴米油鹽流水帳,由爸爸來寫兒女瑣事,在台灣文壇更是極為稀有。林良長期博覽群籍,腦子裡想得深,下筆卻淺而有味、具豐富的文學性。《小太陽》不僅在當時即市井傳頌,如今亦證實了它是既雋永又長銷的經典。
許多人讀《小太陽》會投射自己的成長經驗,而林瑋則是與童年的記憶相互對照。她說:「我是長大了才看《小太陽》,我跟讀者一樣覺得有趣。例如我只記得他們把我丟在家裡,三個人就出門搭火車去玩了。我抱著我的塑膠鴨,站在門口很傷心:『你們怎麼都不要我了呢?』看了書才知道,他們出門做了哪些事。」她還說自己最喜歡的是〈小電視人〉,裡頭像貓一樣擋住螢幕想博取大人注意,完全就是她幼時的個性,她還記得那時的光景。
林良曾自言:「因為工作太忙,少有機會跟孩子坐下來好好談話,所以夜深人靜寫《小太陽》,是一個男人『坐在自己家裡想家』、是為人父親對孩子的內疚。」而林瑋,則從書上的點點滴滴,發現爸爸對自己的無限寬容──「這些都是爸爸當年留在我這裡的『存款』,我覺得這也是他如今可以『兌現』這麼好的照顧的原因。我覺得現在是我這輩子最了解我爸媽的時候,我變得好像林良的祕書。」林瑋笑說。
▉人一落座,輕易不再離席
林良在92歲時,曾昏倒住院,醫師診斷後發現,他可能之前就曾中風過,但由於他強迫自己寫稿,這樣的毅力竟讓他神奇復原。可是這次昏倒,醫院顧慮他年事太高,因此斷斷續續折騰了兩三個月才出院。
父親病後,林瑋開始插手負擔父母家的生活規劃。林良剛出院的那半年,林瑋很憂鬱,她焦慮到甚至想考人力仲介乙級證照、自己引進看護,因為據說爸爸對外籍看護好一點,媽媽還會吃醋。
「後來我體悟到,我必須求援,除了看護,還要請一些『臨時的孫子』來幫忙。例如歡迎義工的陪伴;有空就去衛生所、區公所,趕快補充相關知識;還有請職能治療師每月來檢視他所有的復健項目。」
林良在病倒前,每周文章需見報8次,稿壓很重。即便之後減少了,但他仍抱怨復健運動及人來人往的關心,占去他太多讀書寫稿的時間。後來林瑋像記錄幼兒園生活動態一樣,詳實寫下他幾點幾分吃飯、洗澡、看書、睡覺等,統整出一份彩色的時間表後,便宣佈「白色時段是林爺爺寫稿時間,謝絕一切打擾」,老作家才感覺踏實。
林良在〈肥胖季節〉裡自述:「人一落座,輕易不再離席。」在那個自足的世界(書桌)前,他數十年如一日地維持每天的寫作習慣,從不間斷、十分驚人。林瑋說:「有次他笑稱,年輕時如果有人建議要簽他6000首童詩,他會覺得瘋了,這種事肯定不敢簽。可是持續地做,現在竟也已經做出當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早已超過6000首的成績。」
不過成績從來不是林良在意的事,而是寫作令他快樂。他曾說,不寫作感覺就像荒廢了光陰。「輕易不再離席」的寫作,印證在他所執筆的國語日報「看圖說話」這個恐怕是台灣最長壽的專欄上。自1950年開始,他便與不同的插畫家合作,並經常把他對孩童的教養與期許,放進琅琅上口的文字裡。專欄後來集結成冊,在其中一集《樹葉船》中,收錄了林瑋的31幅插畫。
▉對待動物像對待孩子一樣溫柔寬容
林良自25歲編輯《國語日報》兒童副刊以來,接到小朋友的投稿,就習慣幫孩子們畫插圖。現有大批的手稿與插畫在國家圖書館典藏,2017年還曾展出《動物的世界:林良先生手稿插畫展》。林瑋繼承了這項才華,也喜歡畫畫。
林瑋說,爸爸92歲病倒前,她曾邀一家三代(包括家裡的狗)到相館拍全家福,後來被爸爸寫成文章。林良住進重症病房時,一夜間他病床左右兩邊的病人都「走了」,她多麼恐懼〈全家福〉一文成為父親的絕響。
後來從某篇文章中,她看到「今天比明天年輕」這句良言。她說:「92歲那年的林良很老了,但今天96歲的林良又比當時更老了。所以換句話說,92歲相對年輕,只是我們常常忽略了,無論年齡,如何讓『年輕的今天』活得更積極才是重點。」
為了珍惜爸爸身邊每一個緣份,林良出院後,林瑋開始每年在10月10號爸爸生日前,將他的手繪插畫製成年度小禮物,讓他送給前來祝壽的朋友。「第一年我做了杯墊跟鏡子,第二年是鑰匙圈,2018年做了狗年的環保提袋,上面是他自己寫的字。」
林良畫過很多動物,也出版各種以動物為題材的書。最具代表性的是《小方舟》,序裡提到:孩子要知道生命是什麼,必須靠動物,這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動物天生是小孩的好朋友,沒有寵物的童年像沙漠。
而《我是一隻狐狸狗》則是林良唯一一本10萬字的小說,他花了半年時間把自己當成一隻狗,以第一人稱揣摩狗的想法,在台灣過去那個年代,這種做法幾乎是沒有的。當時在報上連載時,同事每天一早進辦公室就搶當第一號讀者:「你稿子先給我,我想知道那隻狗今天怎麼了。」
林瑋說:「爸爸對待動物很像對小孩。以前家裡養兩隻金魚,他發現一隻愛跳水、一隻愛繞圈,就寫成《金魚一號、金魚二號》,都是將動物觀察加以擬人化,變成童話。」此外,她也坦言,爸爸對動物完全是「因為瑋瑋喜歡」才愛屋及烏。最高紀錄,他甚至幫瑋瑋養了一百多隻的蠶,他對小孩最大的寬容就展現於此。
類似的場景後來也出現在長大後的林瑋家。現已唸大三與研一的兒子和女兒,小學放暑假時養在學校的竹節蟲乏人照顧,所以帶回家。林瑋每天必須替孩子採芭樂葉餵蟲吃,結果竹節蟲從一隻變成一百多隻。
▉承繼與轉化,從被記錄者到書寫者
林瑋說:「我對孩子的教養,跟我有一對什麼樣的父母以及《國語日報》的工作都有關係。在我小孩兩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天啊,我真的好會當媽媽。』難纏的小傢伙就像小動物一樣,對照後發現,自己以前吸收了很多知識,很強的楷模就在眼前。我看我爸的書時,覺得自己小時候怎麼這麼壞?很多父母對孩子不見得這麼包容,他不使出父親威嚴、也無需兇人,就讓我學到怎樣去當一個好媽媽。」
如同瑋瑋小時候古靈精怪,林瑋說她兒子爆笑的事情也超多。例如有次老師氣急敗壞,要林瑋立刻到學校,因為他說老師是「紫色高麗菜」;又如有老師誤認為他有反社會人格、也遇過他把老師氣到退休。
這些事迹,林瑋都陪兒子一一走過。她說:「我孩子國中時說他成績不好,想當木工,我就陪他報名木工班,每週日五點多起床,六點多搭車到三峽,一直做到下午六、七點。我們從砂輪車邊、打磨鑽孔,做了桌子、椅子、衣櫃,一起探索職能生涯。」
後來他們還一起參加自行車競技車隊,也當場看到人家出意外,意表難度確實有點高。「我本來以前是不運動的,陪他做的事還包括鐵人賽,直到現在,他們不跑了,我還繼續跑。」
林瑋將這些過程轉化成小說《小魚的成長練習曲》、《小鐵人向前衝》,將兒子在學校受挫又很想展現自我的追尋過程,化為青少年的成長故事。「除了做木工、騎自行車、參加比賽,他還自己接馬達與水管,在後院架設『魚菜共生』。到了國三,人家在準備考試,他卻想去工作、當便利商店店員。這些經歷讓他從一個不太會跟同學應對的孩子,成為身上有很多有趣故事、生活見聞也很開闊的人,因此交了非常多朋友。」
在林良將近300部作品面前,林瑋雖然從沒想過要往文壇發展,但創作加上翻譯也已出版二十多本書。林良在《現代爸爸》裡提到,每個人有兩次童年,一次是自己的,一次陪孩子一起過。他以書信的方式寫大女兒林櫻,出版《爸爸的十六封信》;後來加入第三次童年,出版《林良爺爺的30封信》,寫給林瑋的女兒彤彤。
而林瑋也從一個幼時的被記錄者,寫回爸爸身上。她說:「我主動跟他提書寫計畫,也花了半年時間採訪。當爸爸年紀很大,不曉得還能陪我們多久,我就想知道從他的角度,他比較希望我去認識他哪部分的生活。」
《永遠的小太陽:林良》初稿有12萬字,後來刪成5萬字,包括他的童年、逃難的生活、如何來到台灣等等,也包括林瑋從未謀面過的爺爺奶奶。林瑋提到父親童年唯一的一次頑皮:小時候林良曾因為想看看火車頭燈,就跑到鐵軌中央,迎向疾駛的火車。「看到亮晃晃的燈光他好滿足,可是卻把我奶奶嚇到癱坐在地,奶奶後來朝他肩膀打了既慶幸又責備的一記,這是難得比較重的一次責罰。奶奶的心情他接收到了,從此他就再也不敢頑皮了。」
被問及父女倆寫作的靈感。林瑋表示:「他說工作之前心要靜。每個人心靜的方法不同,以前他可能是泡杯咖啡、加很多糖,用小湯匙慢慢攪一百下。而我自己的話,若是白天我就先去頂樓弄我的花草,晚上則是把家裡的地全部拖一遍。」顯示為一兼二顧、十分有建設性的寫作儀式。
▉成為溫暖彼此的小太陽
從小受父親閱讀與寫作的薰陶,林瑋後來也將這份終身的寶藏,奉獻給家扶中心的孩子們。除了用《林良爺爺的700字故事》吸引他們上課不遲到,她還發揮小太陽之超級愛手作的本事,將寫作課變得有聲有色。例如蛋糕作文課,會帶孩子們一人做一個杯子蛋糕,再讓他們寫心得;或是蝶豆花作文課,用蝶豆花泡茶,再讓他們畫蝶豆花、寫喝蝶豆花茶的感想。林瑋還會幫他們做成影片,希望讓孩子看到自己很認真的那一面。
她說:「現在的孩子腦袋就像電視新聞畫面一樣,有很多小視窗,他們在多重閱讀裡成長,所以導引的時候,就必須給予不同的任務、不同的選擇。我發現激發他們自我選擇之後,都會寫得比較好。」
小太陽之家的第三代,覺得外公寫的《我是一隻狐狸狗》很好玩,所以要求他們的童年也必須要有一隻狗;至於未來會不會像外公與媽媽一樣創作?林瑋表示女兒也喜歡書寫與畫畫,雖然還沒有作品發表,但已經會幫人家編書。
「只要真誠與用心的生活,小孩想做什麼,就盡量讓他自由發揮,不論什麼世代、什麼差異,只要用欣賞的眼光去看待他就好。再有克服不了的時候,我就去婦幼醫院兒童心智科掛號。」
掛號?林瑋異於尋常父母的邏輯是:「例如小孩吵架、例如我先生堅持小孩洗澡一定要洗頭,我都全家帶去(兒童心智科),一起聽聽專家怎麼說。一個人講15分鐘、兩個人加起來半小時,這件事就解決了。我不是鼓勵大家看醫生,而是我覺得專家言實在太有效了,我家從此沒有這些問題。有困難不要不敢講,這跟求助各種專家,都是同樣的道理。」
原來,不管什麼家庭,都有各式各樣的課題。然而,從出版幾近半世紀的《小太陽》,乃至林良一家平凡不過的日常,都在在讓我們感受到──只要不忘愛與寬容,人人都可以散發充滿生命能量的光芒,成為溫暖彼此的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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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連明偉》騷
大學,是我正式摸索未來的初始階段,我曾經認真考慮當一位用功的學者,寫論文,參與國內、外研討會,想像人生能夠順順利利取得教職,存錢買房,結婚生子,自此歲月靜好漫長一生。
就讀國、高中時,私校生活只有課業壓力,唯一的目標就是考上大學,至於考上之後,要做些甚麼或不做些甚麼,全然不在規劃之內。我不知道中文系包含哪些學科,研讀甚麼,未來會有何種寬窄出路,只有模糊想像,以為大概就是國文課本的詳細擴編版本,因為不討厭,自己也熟於使用文字,於是就安安分分讀了下來。既來之,則安之,心中的叛逆時常讓秩序的吸引深沉壓抑。
當時,暨大還算是新設立的國立大學,除了特意找來有資歷的學者坐鎮之外,還聚集許多認真的年輕老師,包含時任系主任的楊玉成老師、一頭白髮的年輕儒者陶玉璞老師、準備申請副教授資格的黃錦樹老師、慈祥的范長華老師、積極的吳曉青老師、講話輕聲細語的黃金文老師、以及溫柔開懷的陳美蘭老師等。老師們各有專精,除了研究之外,還陪伴我們成長,即使厭倦卻依舊努力誨人不倦,非常容忍我們的無知、愚蠢與自以為是。
山城的封閉性,讓學生與老師之間,產生某種無法輕易割離的緊密性,就算蹺課,頂多就是窩在宿舍睡覺,或者偶爾騎機車衝去清境農場。諸多課程之中,最吸引我的,並非是中國思想史、現代文學、中西文學理論、文字學或報刊編輯實務,那些課程,由於我的駑鈍、分心以及年少的倔強不服,無法妥善看見老師們蚌殼吐珠的溫潤之光。學生總是能找到許多抗拒上課的好理由,例如嫌棄課程無趣,內容艱澀,老師口語不清等。人生的大好時光怎可埋葬於書本,課業單純就是課業,相較之下,社團、戀愛與玩耍何等重要。
大二,我選修「辭賦史」。對於楚辭、離騷與屈原的印象,大抵就是我最為原初、幼稚、謬誤的中文系想像,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滄浪之水流過來,蕩過去,我睥睨自負佩戴香草,在流水野畔濯纓濯足不問世事。現在想起來,實是天真。我喜愛屈原被放逐的憂傷,喜愛艱澀神祕的方塊字,喜愛兮兮栖栖唏唏的沉吟節奏,富有規律,卻又放蕩狂恣。同年,我申請國科會大專學生研究計畫,努力撰寫小論文,題目是:〈屈魂之追尋與重構――明代文人的擬騷書寫〉。我的指導教授是王學玲老師,她從不施予壓力,亦師亦友,時常塞給我一、兩本參考書籍,有時是與論文相關的楚辭漢賦研究,有時是幾本有趣的小說。
我逕自投入一段未曾理解的懷古情懷,斷代史般,蒐集,網羅,排列時序,編列目錄,將一個一個陌生的明代文人名字記錄下來。文人始終懷才不遇,透過各種「擬騷體」抒發己意,那時,我才真正理解所謂的體例,及其代表的精神,都會發生轉型、變體與挪用,在各自的遭遇、喜憂、情感之中不停騷動,他們需要容器,將歷劫過程一一描述下來。那可真是騷進了孔竅,文章之名千奇百怪,喉不能言,言不盡興,只好寄情於投江明志的優質模範生屈原,如水迸流,汪汪洋洋迴旋盪漾,〈述騷〉、〈擬騷〉、〈旅騷〉、〈中騷〉、〈變騷〉、〈反騷〉、〈反離騷〉、〈反反騷賦〉、〈重離騷〉等,閱讀這些擬騷體,著實嚇壞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大的騷坑。
我搜尋古籍經卷,潛藏於《四庫全書》、《續修四庫全書》、《四庫未收書》之中,在國家圖書館內調閱珍藏文集,大量閱讀不知該如何閱讀的相關書籍,包含《楚辭集注》、《楚辭通釋》、《楚辭補注》、《離騷纂義》等。說實在,我並不清楚自己到底閱讀了甚麼,背包日夜存放厚厚一疊從明代各文集中節錄下來的擬騷體,只能約略臆測內文,仔細推敲,按捺心性查詢異體字字典,試著理解那些長出鬚根、鱗片與犄角的異奇文字,將發燙詩文一字一句鍵入電腦。
文字詭奇,典故啞謎,意象驚悚,情感沉鬱,彷彿有人聲嘶力竭吐出鮮血、肉球與嬰孩嫩骨,我恍然沉浸於絢麗火熔的焰光,看見古人一再灼燒自己的精神。要我恐懼,要我悲傷,要我成長,迂迴進入蓊蓊鬱鬱不知出路的探問之中,勒騏驥,雧美蓉,悲江草,懷薜蘺,以某種隱晦暗示,告訴我,亂世之中的存活之道,往往必須犧牲某部分的自己。
那是一段撫摸龍蛇麒麟的詭譎時日,文字花草四野盛綻,我心懷不屬現世的時局動盪,在被下蠱的詩文中,目睹一場一場精神跋涉,逼迫至極限的自我辯證,神魔瘋癲起舞,這一切,苦惱著我,同時深深震撼著我。那已非「兮」字節奏的刻板運用,亦非敷文獻技,而是借助遠古初始的命名能力,試圖呈現最細緻、最芬芳、最豔彩的差異,遁走,遠遊,勒令神靈調兵遣將,將所有的疑問、情感、痛楚一一闡述,在種種對立之中,建構一再被否定的自我。是啊,那樣在困境中枝繁葉茂無性繁殖的「騷」,確實秉持大道正統,卻又佻達,詩句都是血肉,向著溺死的屈原祖師爺爺發出溺斃前的求救信號。救救我的仕途,不,救救我――
我在古人種種精神潰敗的浩劫中苟活,繼續上課,打桌球,假日至日月潭划輕艇,或者攀爬合歡、奇萊、南湖等百岳;然而,世界似乎有了些不同,年少的即興快樂緩慢滋長某種沉鬱觸角。我彷彿得知,在無疆的未來想望中,隱藏等待被行吟探索的荒境,處於邊界之外,卻又近在眼前,於是一日一日,無可阻擋般迎向各種喧囂、意外與震懾,包含學長不知緣由的上吊,曉青老師的病逝,同學因性別認同而輟學、奶奶的罹癌離世等等。
班上的同學愈來愈少,隨著畢業將屆,人生便要執拗岔向另一條路,雖不至老死不相往來,但真要相遇,都必須等到有人老死。我們並不清楚那樣輕易被浪擲的時光,是否在心中,留下日後歸返的途徑;但是,對我而言,一次一次閱讀近乎散佚的典籍,卻讓我目睹最為深刻的天問,奮不顧身,胸懷社稷,唯我又大我的蘊涵,不斷向我顯現人的孤寂,人的意志,以及人和社會政治之間的疏鬆緊密關係。
大三,系所舉辦學生學術論文發表會,邀請申請國科會計畫的同學共同參與。那是我頭一次以發表者身分出席,依照簡略講稿,說明研究動機、研究問題、研究方法以及論文成果,我知道,在那絕無僅有的十分鐘,除了我之外,並沒有人理解我所說的那些無名文人的憂傷、哀愁、仇讎、失寐、侘傺、離苦、喪志,而種種窘困的人生真實面貌,將在日後,複寫騷體般慢慢向我襲來。而我體悟,在先行者上天下地闖蕩太初的書寫之中,確實存在甚麼積極意義,不然,被貶謫的文人是不可能那麼不要命地吐出骨骸珠璣。
如今,我已從學術之路岔開,好壞難以論斷,只是一路遭遇的荒境再再揭示,滄浪之水可小可大,有時甚至會奪人性命。眾人皆醉時,無妨也品嘗幾杯,磨墨,寫字,試著心有凝止,同時試著保有誠摯的心動,彷彿知曉人生不管再如何艱困,有時並不如一首騷。●
連明偉
1983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第一屆台積電文學賞、中國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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