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所有身分中,我最願意被稱為詩人:廖偉棠的新詩課

我是一個專職的作家,以寫影評和書評為生,同時我還是一個攝影師,有時還在電視臺上講講文學,在大學裡教教創意寫作。但在我的諸多身分中,我還是最願意被稱為是一個詩人,因為詩是可以讓我淋漓盡致表達自己的一種藝術手段。

我用詩的方式打個比方。如果把詩這個漢字拆開,左邊是言,右邊是寺,我就是個用語言建造寺廟的建築工人。但問題來了,這個寺廟供奉的是何方神靈呢?這就是我和大家一起去探討的詩意。

我是個詩人,聽起來像是在從事最浪漫的工作,但我知道,多數人聽到詩人這個身分時,他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詩讓他們難以理解,新詩就更讓他們莫名其妙。作為寫新詩的詩人,我常聽到許多對新詩的質疑。比如不押韻,你這叫詩嗎?新詩像把散文分行,這真是詩?你寫這麼難懂,是讓人猜謎,還是想故弄玄虛呢?當代對詩人的質疑,比一百多年前胡適開創新詩時還要多。

新詩在中文世界誕生超過百年了,大家都知道胡適、徐志摩、戴望舒這些早期著名的新詩詩人,知道〈人間四月天〉、〈再別康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名篇,為什麼人們對新詩仍感到好奇又陌生呢?

▇新詩,是現代的詩意

大學的中文教育裡面教過什麼是新詩,但多數人聽了還是如墮雲裡霧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對新詩的誤會呢?

其實,詩意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不是教科書能簡介說明的。新詩的詩意在哪裡?眾說紛紜,有民間的立場,有學院的立場,有各種各樣的流派對詩意的定義。其實,詩意是個有機的、生長的概念,並不是絕對的東西,它的語意、它的範圍一直在變,而且每個詩人都會嘗試去重新定義詩意。

尤其是過去的一個世紀,詩意的可能性已經拓展非常多,它以文學中的先鋒這種地位去挑戰文學的界限。偏偏很多人對詩意的認識還停留在「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比如說,月亮是很有詩意的。關於月亮的詩意,我們一直認為在中文詩的領域裡都是李白的領地,他占了一大塊。說到月亮、說到月亮詩,馬上想到李白,另外就是蘇軾,這些古代浪漫詩人又占了一部分,剩給新詩詩人的地盤非常少。


(取自Pixabay

但是我們有NASA,有登月計畫,有天文望遠鏡,新詩詩人能看到李白看不到的月亮,環形山,寧靜海,月球背面像玻璃一樣的沙子,非常低的重力,等等,這些其實都帶有詩意。這種新的詩意,李白沒有機會接觸。靠著新的詩意開拓,我們有機會跟李白搶一些詩的地盤。

我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寫月亮的詩:超級月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兒子
不波動父親
我掙扎我是漸凍的潮汐
遙想著我曾經水手的父親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雌性
不波動雄性
我悲哀我是銀亮的桂樹
靜對一把銀亮的斧斤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異鄉
不波動故鄉
我若成舟我將無處綁纜
我將成舟我竟刻痕滿身

這首詩試圖連接的是科學和傳統詩意。超級月亮是網路時代才出現的名詞,月亮的引力會牽動地球的潮汐,對女性情緒比對男性情緒影響更大,這都是現當代科學所發現的,李白所不知的。而我在詩中所書寫的主題,卻又是最傳統的親情、鄉愁,這些已經被前人寫爛了的主題。

用現代的、科學的方式去重新接近這個主題,最後把詩拉回到吳剛伐桂、莊子「泛若不繫之舟」,還有成語刻舟求劍這個典故裡面去。但我已經創造性地顛覆了這幾個典故,使它們跟現代人在現代城市裡走投無路的情緒相呼應。這就是我想分享的近在咫尺、同時又遠在天邊的那種詩意。

▇發現詩意

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詩應該是寬容的,我們期待它更加寬容,接納更多讀者去愛它。所以我從自己的喜好出發,挑選喜歡的幾十首傑出詩作,也包括大家所熟悉的北島的〈一切〉、張棗的〈鏡中〉、余秀華的〈我養的狗叫小巫〉這些名作。

我以十個最常見的對新詩的質疑來展開,拉近我們跟新詩之間的距離,再分別用二十個層面去解剖,所謂的現代詩意從哪裡來,它是怎樣存在的,它可以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帶向怎樣的境界。

大家會問讀過這幾十首詩,也許會掃除對新詩的偏見,但又可以得到什麼呢?我們會變詩人嗎?當然不會,每個人都變成詩人並非好事。想像一個寫了43000首詩的乾隆皇帝,想像在文革後期一個叫小靳莊的村莊,那裡的人每天都寫詩、賽詩——詩氾濫不但浪費紙,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變成寫詩的人,卻能成為心中有詩、能發現城市裡詩意的人。這樣的人,比一個每天發表詩、得到官方認證的所謂詩人,其實更有詩意。我的好友,一位優秀的漢語詩人黃燦然,他就用自己的詩,表現我剛才所說的那種發現城市詩意的狀態是怎樣來的,這首詩叫〈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詩,窗簾飄動是詩,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體是詩,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襪子穿鞋時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詩,
我對她的愛和憐憫是詩,
我來到街上是詩,水果檔是詩,
菜市場是詩,茶餐廳是詩,
小巷新開的補習社是詩,
我邊走邊想起女兒是詩,
路上比我窮苦的人是詩,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詩,
他們眼裡的憂傷是詩,
白雲是詩,太古城是詩,
太古城的小公園是詩,
小公園躺著菲傭是詩,
她們不在時是詩,她們在的地方是詩,
上班是詩,上班的人群是詩,
巴士站排隊的乘客是詩,
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是詩,
被男人和女人顧盼的年輕母親
和手裡牽著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詩,
巴士是詩,巴士以弧形駛上高速公路是詩,
高速公路是詩,從車窗望出去的九龍半島是詩,
鯉魚門是詩,維多利亞港是詩,
銅鑼灣避風塘是詩,漁船遊艇是詩,
我下車是詩,在紅綠燈前用生硬的廣東話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賈長老的白人傳教士是詩,
他信主得救是詩,我沒信主也得救是詩,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詩,
太陽下一切是詩,陰天下一切是詩,
全是詩。
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你看,香港這個世界上最物質主義的城市,經常被笑話是文化沙漠的地方,卻給我們的詩人提供了那麼多的詩意。歸根到底,就在於詩人眼睛的發現,詩人的行走帶給他的體驗,這些都在他用筆去寫詩之前,而詩就揭示了這個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取自wiki

反過來說,這是被發現的神奇,是日常生活的點石成金術,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豐盛,變得帶有魔力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終日汲汲營營,並不知道自己就是詩。我們的詩人黃燦然,一開始像個自戀的造物主,到處去指點,指出你們這是詩、那也是詩,指出每一個上班的人、每一個平凡平庸的人,身上都帶著詩的元素、詩的因素。

這首詩的神奇之處在於,慢慢地,詩人承認了自己是個手工業者一樣,他不但把這些平凡人提升到詩人的地位,同時又把自己從一個神秘的詩人地位,還原到跟身邊這些努力去製造世界物質的人一樣的地位上去。

他其實是用詩去回饋這個世界的饋贈,不多也不少。這首詩和這個城市是平起平坐的,是平等平衡的。詩意不是狂飆突進,不是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也不是犬儒、保守,用500個常用字去寫自己身邊的一地雞毛一樣的生活。

詩人與詩,不卑不亢,就像黃燦然那首詩一樣,陪伴著你一起前行在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裡,一起用那些最精確、最優美或者說最獨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裡不變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可能是我們基因裡就存在的對所謂詩意的呼應,是我們心靈中最脆弱的或者說最敏感的一處。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 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廖偉棠2017-2019詩選
作者:廖偉棠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
作者:廖偉棠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後覺書》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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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4 10:00
書.人生.吳鈞堯》普魯斯特非常耐心地等我

乾燥的鄉下日子,當種子播好、作物收好,該抓的蟬與金龜子一隻沒少,我若沒有事就會爬上樹「讀書」。所有同學家的藏書都被我看完了,幸好村頭的理髮廳近來兼營漫畫出租,餵養我的閱讀胃口。

租書要錢,我哪來的錢?莊稼人吃不踏實,總得睡飽,下午才有氣力耕種,都有午寐習慣。我站在父母虛掩的門前,聽了一會呼息,判斷他們睡熟後悄聲走進爺爺的房。房間朝東,日頭過午以後,涼意漸增,微微天光灑進窗,緩緩映照爺爺身上,宛若月色。我坐在床邊衣櫃跟爺爺要兩塊錢。他再不理,我就暗暗推他手肘。爺爺常在半睡半醒之際,單手掏進衣物襯裡,不多不少,就是兩塊。

爺爺不用醒來也知道是我。午睡的村落陽光慵懶,小草低頭、灰塵還埋伏著,只有我快走如飛,走進理髮廳,老老實實捐輸剛剛得到的兩塊錢,在陳列的書架,快速尋找還沒看過的書。我習慣拿書,爬上屋宅後頭的木麻黃,枕在童軍繩綁就的吊床上看書,有時候書多無法爬樹,外衣往褲頭紮緊,再把書一本本塞進衣服裡。至於爬樹,那就容易了,因為天天爬,木麻黃長出配合踏痕的瘤節。多好的一棵樹呀,我在樹端讀薛仁貴、薛丁山父子傳奇,看樊梨花移山倒海,稍稍稱頭的一本是《水滸傳》精簡版,卻缺了三分之一。然後是民間神話、然後是天方夜譚,以及租來的《怪醫秦博士》、《原子小金剛》等,在樹端為我述說遠方。

我也把厚厚的「自修」帶上樹,它在正規課文教授外,夾雜歷史小故事,其中一則「唾面自乾」我十幾年後還用上了。服役時,面對同志告別,還在右臉龐啾上一口溼吻,猶豫著該擦或不該擦,樹上的閱讀醒了,讓唾液自己乾了吧、讓唾液自己乾了吧,免得傷害無辜的告白者。

我常從屋後的木麻黃樹上醒來,與他人的閱讀經驗一比,發覺自己很像三級貧戶。

不過,沒有這一棵樹撐著,我可能哪裡都去不了。12歲時,父母挈領一家搬遷台灣,我遺失這棵樹,得到一具鐵窗與分割的天空。搬來椅子就著天光讀書,想家了,忍不住吟歌好幾首,隔天上課,一名笑容陽光的同學,露出兩排亮亮的牙,笑著說,「昨天傍晚在陽台唱歌的是你吧……」我住三樓,他家在隔鄰四樓,我臉色窘紅,沒回答已是回答。鋼鐵如窗,但沒有礙音效果,倒讓我乖乖回房,歌也不唱,乖乖做功課。

我喜歡的閱讀老在教科書外。國中時成績愈糟,愈想在文字中,把自己躲好。我躲進附近的漫畫出租店,《好小子》、《千面女郎》、《凡爾賽玫瑰》等,沒料到深刻影響我的一本書,已在路上等我。那是瑪格麗特.曼納林.米契爾所著《飄》,改編為電影《亂世佳人》後,於1940年、第12屆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影片等8個獎項。我讀它與得獎多寡無關,而是身旁很多人都認識郝思嘉與白瑞德,青年閱讀時代,我自以為靈魂早熟,哪能不到光華商場洽購一冊,好好閱讀最夯的時代。

幾十萬字的一本小說,影響我的只有一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郝思嘉面臨挫敗常以此寬慰。我面對自然、數學,滿滿紅字,更發覺這句話好用,開始怠惰,累積大量沒有深解的科目,以為今天沒做好的功課,到了明天都會迎刃而解。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適時當了「幫兇」,「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我選擇性地記住「不求甚解」,遺漏前後文,對學科束手無策時,總會想起這兩個事例,自我慰藉。多年後我終於「原諒」郝思嘉與陶淵明,應邀為學生寫幾句砥礪,常寫上,「讓昨天的我,感謝今天的我」。

樹無辜,它讓我爬、讓我枕、供我閱讀,我可能把樹的嘆息、雲的游移以及海濤澎澎都讀取了,來自樹端的閱讀經常移位。我發覺秉性是一把鑰匙,喜歡沉思者直接深入哲學領域,偏好研究者一碰理論就放不下來,好於想像的是驛站一個一個過,結局與否不再要緊,而是當下怎麼與書閒聊,我依此「合理化」讀了十幾年《追憶似水年華》,至今還沒翻到第三冊。頁與頁之間極其緩慢,「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簡直像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牆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牆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譁的座鐘厚顏無恥」。

普魯斯特躺在床上不斷地「想」,這一想就無止無盡了。被絆住是快樂的,紫紅色的窗簾如何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鐘如何厚顏無恥?《追憶逝水年華》使我明白,回顧和記憶是一種抗爭,它的目的是召喚。如果召喚不了,我就出走,相信普魯斯特不會反對的,這期間我讀了瘂弦,在他的詩選寫上滿滿的仿作詩句,作為致敬,瘂弦幾首短詩特別觸動我,〈婦人〉短短六行,「那婦人/背後晃動著佛羅稜斯的街道/肖像般的走來了/如果我吻一吻她/拉菲爾的油畫顏料一定會黏在/我的異鄉的髭上」。

街道為什麼可以搖晃?而不是人?主體與客體的思考,對位顛倒,打破了傳統邏輯:原來這就是顛覆。瘂弦的〈紅玉米〉,「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兒」──憂鬱可以被掛著嗎?怎麼成為一件具體事物?我能夠把快樂放進茶杯中?可以把溫暖裝進背包嗎?抽象與具象的關係,虛實的交錯,使我略解新詩與文字。

讀書與寫作開始締結。我沒讀完的《追憶似水年華》,跟沒愛到的女友一樣神聖,被我放在高高但又顯眼的書架上,旁邊放我的小說《孿生》、散文《100擊》,普魯斯特如神,我的書是千里眼與順風耳,圍侍媽祖身旁。

我不能遺漏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尤其大華人圈的創作漸漸以「長」作為度量,短小精悍私以為也是可以發展的專項。志文出版社引進他四部短篇小說選,我都買了,多年後小說選散佚,只找到第三集,我幾乎沿著閱讀的行跡寫下心得,在哥哥不幸掉落池塘,弟弟使勁依然救不回來,哥哥在臨放手前解下右腕的手錶,給了弟弟,「時間開始孿生了」,我寫下註記。女爵成為放浪女,不相信愛情,肇因夫婿錯認了婚宴上,男爵對她眉來眼去,使計射殺男爵時,夜晚的官邸跑出一名傷心的女傭,「愛情在猶豫時已經暈竭」。

我已經搬到台灣這一頭,沒有可以爬的樹、沒有可以唱歌的鐵窗,閱讀告訴我一件事情,只要心思在,樊梨花可以移山倒海,於是我,便沒有無法攀爬的樹了。但是,我變成泰山了,爬上樹,這本讀讀、那冊翻翻,在樹與樹之間綁盪,這時候察覺自己秉性未改,郝思嘉上身、自我解嘲,「相信普魯斯特,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吳鈞堯
曾任《幼獅文藝》主編,曾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著有《火殤世紀》、《100擊》、《重慶潮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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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2 12:00
專訪》錦小路的京市場,是菜市場也是一座美術館:一本童書的京都考察之旅

一個是治學嚴謹的京都通,一個是藝術感受力強的資深畫家,再加上一個必須掌控進度與計畫的編輯,當這三個女人切換工作頻道、組成考察小隊前往京都,八天行程會發生什麼事呢?這絕對是繪本《錦小路的京市場》成書背後,最不可告人,喔不,是令人回味無窮的番外篇。

《錦小路的京市場》為聯經出版公司「世界的市場」系列繪本,繼《一家人的南門市場》後推出的第二部作品。這個系列預計探訪全球各地具代表性的市場,透過繪本形式,帶領孩子認識各國的作物、文化、歷史、生活或經濟等層面。系列主編黃惠鈴表示,日本對我們而言很親近,製作的可行性高,「但我不選名氣最大的如東京築地市場,而選擇擁有400年歷史的京都錦市場,希望呈現它深厚的文化內涵。」

然而,題材熟悉也帶來相對的挑戰,畢竟錦市場已是台灣人前往京都的「必踩」景點,網路上不乏名店美食介紹。為了不落俗套,這本書從18世紀的京都畫家、出身錦市場的伊藤若冲切入,藉由一對祖孫遊逛市場的路程,在豐富的店家鋪陳外,融入伊藤的奇幻畫風,展現視覺上新穎的面貌。


​左起:插畫家楊麗玲、兒童文學工作者莊世瑩與聯經主編黃惠鈴攝於京都鴨川。(莊世瑩提供)

■古都龐大文化符碼,如何化為四十餘頁的童書?

製作方向確定後,如何發掘合適的作者與繪者,完成亮眼的成果,全憑黃惠鈴的「編輯雷達」。她笑稱:「我觀察莊世瑩、楊麗玲這兩人互相欣賞很久了,決定撮合她們!」

黃惠鈴口中這對「天作之合」,兩年多前結識於《上學去》、《放學後》、《放假了》套書的創作者聚會。雖然當時兩人並未搭檔合作同一本書,但她們驚喜發現彼此不僅同年、曾唸同一所大學,已婚有子的生活狀態也接近,因而有了很多共同話題。而2018年隨同聯經編輯和作者群共赴波隆納書展的行程中,兩人更發展出深厚情誼。

那時,健談的莊世瑩常和同房的楊麗玲聊到深夜,「聊到我不小心睡著了,隔天醒來她還問我漏掉哪裡,把話接下去說!」楊麗玲笑說。

可想而知,當重度京都迷莊世瑩接下本書任務後,同樣以滿腔熱情,想把十多年來累積的古都知識傾訴給插畫家與編輯。2019年1月,三人整裝前往京都考察取材,莊世瑩精心安排了滿滿的行程表單、沿途導覽錦市場各攤位歷史,雖然讓同行的另兩人收穫良多,卻也因寫作的企圖太龐大,令負責繪圖的楊麗玲萌生退意。


作家與插畫家在京都錦市場進行繪本取材(莊世瑩提供)

同為創作者,莊世瑩倒也理解這難處,義氣相挺共進退,兩人在旅程中途便向黃惠鈴「攤牌」,表明落跑。沒料到,這位資深編輯更是老謀深算,既不勸說也沒央求,順口成全,反讓兩人又回過頭來自我檢討:怎能輕言放棄。

於是,在飄雪的京都冷冬,三人就這麼一邊忙於田調訪察,一邊陷入內心交戰,有時歡樂有時崩潰,計畫在來回擺盪之間,終也漸漸成形。

■知識與在地情調,得經過嚴謹的考據和活潑的構圖

回台後,因為兩位創作者求好心切,這本書以慢速進行。莊世瑩的文字至定稿已是第8版,從時間設定為市場的一年四季或一天、年代設定成古或今,到採取日本人還是台灣人視角等等,都幾經推敲琢磨。

聞名遐邇的「錦市場」有著不容妥協的傳統日本精神,經營單位「振興組合」向來態度嚴謹,立場堅持,從日本坊間沒有任何「錦市場」主題的童書便可窺知。書名《錦小路的京市場》,即是在溝通得知不可使用「錦市場」之名後,變通改易的結果。

經此波折,即使長年浸淫於日本文化、自嘲「在家過著京都日子」的莊世瑩,也不禁惶惶恐懼自己不如當地人深入。她原本抗拒以日本祖孫為主角,後來與編輯重新定位,釐清「這不是一本百科全書、也非旅遊指南」,才從浩瀚的資料中聚焦,呈現在地的生活情調。


(聯經出版提供)

莊世瑩志在翻轉觀光客對錦市場的「小吃街」印象,因此書中只選取魚鮮、漬物、京野菜、刀具食器等最能代表京都文化的老店舖,並著墨市場裡的天花板玻璃畫,與角落處處暗藏的伊藤若冲畫作,「這些一般人較少注意的細節,正反映了日本人多擅於將傳統文化融入日常。」

為了以簡練筆法納入知識、寫出新意,莊世瑩自述不斷「撞牆卡關」,長期失眠,幾度想放棄,又擦擦眼淚向前行。過程中最常互相取暖的對象,就是在另一端繪圖現場奮鬥的楊麗玲。

曾在中研院民族所擔任研究助理的莊世瑩,多年來陪同人類學家夫婿王嵩山征戰各地採集研究,長期在京都進行博物館和祭典田野調查。她為Openbook閱讀誌執筆的「繪本大師」專欄,即以考證詳實、文采燦然著稱,每一期都受到讀者極高評價。而長年專職插畫創作的楊麗玲,百餘本的創作也已累積了豐厚的實力。


結合伊藤若冲和初音未來的現代藝術作品激發作者與繪者的創意(莊世瑩提供)

莊世瑩自認是「待在博物館的人」,創作「中規中矩」,以研究考據為己任。去年她在二条城的特展上看到一幅現代藝術作品,立刻拍下寄給楊麗玲,告訴她:「伊藤若冲可以和初音未來對話,我們要做的不是復古,而是要在傳統中找出新意丶和當代對話。」她鼓勵楊麗玲反向地狂野奔放,果然激起插畫家的風格大爆發,甚至提出「放火」兩字當期許。

受到伊藤的奇想啟發,楊麗玲畫筆一揮,讓大型的章魚、公雞、魚穿梭在細膩寫實的場景中,構圖活潑有張力,跳脫市場重複的攤位描繪。這時,同為插畫家的陳盈帆剛好送來一盒水彩隨身盒,「這款陌生的顏料品牌,完全打破了我過去慣用的色彩,開啟了全新的顏色視野!」楊麗玲展示她手繪原畫裡令人驚艷的色澤,包括「如春聯般」的正紅、她過去很少大片使用的粉紫等,「這些都是我感覺中,和京都底蘊接近的色彩。」

楊麗玲給自己的挑戰是「奇想但不能脫離寫實」,因此還得面對無盡的考據。畫紙前,她往往平板、桌機、手機「多視窗」啟用,一邊查找不同場景角度和食材器具的原貌,一邊反覆確認圖片細節,同時透過社群軟體,叮叮咚咚回覆編輯的進度詢問。

創作過程中,莊世瑩不斷「溫柔而堅定」地寄給楊麗玲關於日本工藝美術的書籍,包括提供籃子畫法的《日本民具大全》,或以「京都色」主題的圖書暗示色彩風格。楊麗玲苦笑:「我壓力大到晚上一直做惡夢,常對著我家窗前的山,合掌向天上諸神請求智慧!」後來甚至一邊吃中藥、針灸,創作過程氣力放盡。


繪本《錦小路的京市場》的描繪皆親自取材於京都錦市場(聯經出版提供)

■菜市場也是一座美術館

兩個認真魔人互相砥礪,當莊世瑩終於收到楊麗玲第一張上色圖稿時,「眼淚都快飆出來了!」她激動描述:「我很尊重畫家,知道要給他們自由空間,但她完、完、全、全畫出我心之所求!」

尤其在設定中貫穿本書的畫家伊藤,「我不想要他的畫只是像貼圖一樣,被援引、複製貼上,而希望是緊密地融合在畫面裡,呈現錦市場做為『隱藏版的伊藤若冲美術館』那一面——楊麗玲完美地做到了!」

隨著一頁頁畫面開展,全書不僅遠、近景視角多變,節奏靈動,楊麗玲還在市場人群中,暗藏兩位京都同行夥伴的身影,俏皮迷人。那麼她自己呢?「白髮的主角奶奶,就是我投射老後的自己啦。」她笑。

全書最後收尾在三月三女兒節,畫面呈現主角小希母親所布置的雛壇。莊世瑩解釋:「我想以這個生命禮儀,象徵奶奶帶領她通過成長儀式,而春天的女兒節既象徵了孩童生命力,也預示下一個櫻花季燦爛的開始。」


(聯經出版提供)

自冬天出訪京都,歷經了一整個春夏秋冬,《錦小路的京市場》在第二年的夏天璀璨面市。楊麗玲認為,既然出書期程落後,「時間都蹉跎了,就要做出超越時間的成果!」但對她而言,每部作品的意義並不在技術或畫法的突破,「只要認真在每個創作的當下,都是很美好的。」

這部作品,也恰好是黃惠鈴7月退休前夕的代表作。25年編輯生涯都在與創作者搏感情的黃惠鈴,把眼中的莊世瑩和楊麗玲,妙喻為經驗豐富、「薑是老的辣」的「薑母」。而這個創作組合再加上轉任顧問、身為「老」編的黃惠鈴,不正是「老薑母」無敵女團?以她們之間的絕佳默契,「老薑母」的合作或許才剛剛開始,未來三人還會激出什麼火花,不禁令人期待。


左起:兒童文學工作者莊世瑩、插畫家楊麗玲、主編黃惠鈴(曾國祥攝)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錦小路的京巿場
作者:莊世瑩
繪者:楊麗玲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莊世瑩
1962年夏天生,兒童文學工作者。
從小喜歡聽故事、說故事和寫故事;也喜歡旅行,最常去的是京都。
出版繪本《平安龜實驗室》、《上學去》、《貪睡的穿山甲》、《穿山甲的故事地圖》、《回家.回部落》、《晃晃老師的禮物》、《石滬股份有限公司》、《小石獅的大發現》等。

繪者簡介:楊麗玲
1962年冬天生,插畫工作者。喜歡散步,聽周遭的聲音;喜歡走山路,吹樹林裡的風。出版作品有《放假了》等百餘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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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1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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