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吳鈞堯》普魯斯特非常耐心地等我
乾燥的鄉下日子,當種子播好、作物收好,該抓的蟬與金龜子一隻沒少,我若沒有事就會爬上樹「讀書」。所有同學家的藏書都被我看完了,幸好村頭的理髮廳近來兼營漫畫出租,餵養我的閱讀胃口。
租書要錢,我哪來的錢?莊稼人吃不踏實,總得睡飽,下午才有氣力耕種,都有午寐習慣。我站在父母虛掩的門前,聽了一會呼息,判斷他們睡熟後悄聲走進爺爺的房。房間朝東,日頭過午以後,涼意漸增,微微天光灑進窗,緩緩映照爺爺身上,宛若月色。我坐在床邊衣櫃跟爺爺要兩塊錢。他再不理,我就暗暗推他手肘。爺爺常在半睡半醒之際,單手掏進衣物襯裡,不多不少,就是兩塊。
爺爺不用醒來也知道是我。午睡的村落陽光慵懶,小草低頭、灰塵還埋伏著,只有我快走如飛,走進理髮廳,老老實實捐輸剛剛得到的兩塊錢,在陳列的書架,快速尋找還沒看過的書。我習慣拿書,爬上屋宅後頭的木麻黃,枕在童軍繩綁就的吊床上看書,有時候書多無法爬樹,外衣往褲頭紮緊,再把書一本本塞進衣服裡。至於爬樹,那就容易了,因為天天爬,木麻黃長出配合踏痕的瘤節。多好的一棵樹呀,我在樹端讀薛仁貴、薛丁山父子傳奇,看樊梨花移山倒海,稍稍稱頭的一本是《水滸傳》精簡版,卻缺了三分之一。然後是民間神話、然後是天方夜譚,以及租來的《怪醫秦博士》、《原子小金剛》等,在樹端為我述說遠方。
我也把厚厚的「自修」帶上樹,它在正規課文教授外,夾雜歷史小故事,其中一則「唾面自乾」我十幾年後還用上了。服役時,面對同志告別,還在右臉龐啾上一口溼吻,猶豫著該擦或不該擦,樹上的閱讀醒了,讓唾液自己乾了吧、讓唾液自己乾了吧,免得傷害無辜的告白者。
我常從屋後的木麻黃樹上醒來,與他人的閱讀經驗一比,發覺自己很像三級貧戶。
不過,沒有這一棵樹撐著,我可能哪裡都去不了。12歲時,父母挈領一家搬遷台灣,我遺失這棵樹,得到一具鐵窗與分割的天空。搬來椅子就著天光讀書,想家了,忍不住吟歌好幾首,隔天上課,一名笑容陽光的同學,露出兩排亮亮的牙,笑著說,「昨天傍晚在陽台唱歌的是你吧……」我住三樓,他家在隔鄰四樓,我臉色窘紅,沒回答已是回答。鋼鐵如窗,但沒有礙音效果,倒讓我乖乖回房,歌也不唱,乖乖做功課。
我喜歡的閱讀老在教科書外。國中時成績愈糟,愈想在文字中,把自己躲好。我躲進附近的漫畫出租店,《好小子》、《千面女郎》、《凡爾賽玫瑰》等,沒料到深刻影響我的一本書,已在路上等我。那是瑪格麗特.曼納林.米契爾所著《飄》,改編為電影《亂世佳人》後,於1940年、第12屆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影片等8個獎項。我讀它與得獎多寡無關,而是身旁很多人都認識郝思嘉與白瑞德,青年閱讀時代,我自以為靈魂早熟,哪能不到光華商場洽購一冊,好好閱讀最夯的時代。
幾十萬字的一本小說,影響我的只有一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郝思嘉面臨挫敗常以此寬慰。我面對自然、數學,滿滿紅字,更發覺這句話好用,開始怠惰,累積大量沒有深解的科目,以為今天沒做好的功課,到了明天都會迎刃而解。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適時當了「幫兇」,「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我選擇性地記住「不求甚解」,遺漏前後文,對學科束手無策時,總會想起這兩個事例,自我慰藉。多年後我終於「原諒」郝思嘉與陶淵明,應邀為學生寫幾句砥礪,常寫上,「讓昨天的我,感謝今天的我」。
樹無辜,它讓我爬、讓我枕、供我閱讀,我可能把樹的嘆息、雲的游移以及海濤澎澎都讀取了,來自樹端的閱讀經常移位。我發覺秉性是一把鑰匙,喜歡沉思者直接深入哲學領域,偏好研究者一碰理論就放不下來,好於想像的是驛站一個一個過,結局與否不再要緊,而是當下怎麼與書閒聊,我依此「合理化」讀了十幾年《追憶似水年華》,至今還沒翻到第三冊。頁與頁之間極其緩慢,「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簡直像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牆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牆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譁的座鐘厚顏無恥」。
普魯斯特躺在床上不斷地「想」,這一想就無止無盡了。被絆住是快樂的,紫紅色的窗簾如何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鐘如何厚顏無恥?《追憶逝水年華》使我明白,回顧和記憶是一種抗爭,它的目的是召喚。如果召喚不了,我就出走,相信普魯斯特不會反對的,這期間我讀了瘂弦,在他的詩選寫上滿滿的仿作詩句,作為致敬,瘂弦幾首短詩特別觸動我,〈婦人〉短短六行,「那婦人/背後晃動著佛羅稜斯的街道/肖像般的走來了/如果我吻一吻她/拉菲爾的油畫顏料一定會黏在/我的異鄉的髭上」。
街道為什麼可以搖晃?而不是人?主體與客體的思考,對位顛倒,打破了傳統邏輯:原來這就是顛覆。瘂弦的〈紅玉米〉,「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兒」──憂鬱可以被掛著嗎?怎麼成為一件具體事物?我能夠把快樂放進茶杯中?可以把溫暖裝進背包嗎?抽象與具象的關係,虛實的交錯,使我略解新詩與文字。
讀書與寫作開始締結。我沒讀完的《追憶似水年華》,跟沒愛到的女友一樣神聖,被我放在高高但又顯眼的書架上,旁邊放我的小說《孿生》、散文《100擊》,普魯斯特如神,我的書是千里眼與順風耳,圍侍媽祖身旁。
我不能遺漏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尤其大華人圈的創作漸漸以「長」作為度量,短小精悍私以為也是可以發展的專項。志文出版社引進他四部短篇小說選,我都買了,多年後小說選散佚,只找到第三集,我幾乎沿著閱讀的行跡寫下心得,在哥哥不幸掉落池塘,弟弟使勁依然救不回來,哥哥在臨放手前解下右腕的手錶,給了弟弟,「時間開始孿生了」,我寫下註記。女爵成為放浪女,不相信愛情,肇因夫婿錯認了婚宴上,男爵對她眉來眼去,使計射殺男爵時,夜晚的官邸跑出一名傷心的女傭,「愛情在猶豫時已經暈竭」。
我已經搬到台灣這一頭,沒有可以爬的樹、沒有可以唱歌的鐵窗,閱讀告訴我一件事情,只要心思在,樊梨花可以移山倒海,於是我,便沒有無法攀爬的樹了。但是,我變成泰山了,爬上樹,這本讀讀、那冊翻翻,在樹與樹之間綁盪,這時候察覺自己秉性未改,郝思嘉上身、自我解嘲,「相信普魯斯特,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吳鈞堯
曾任《幼獅文藝》主編,曾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著有《火殤世紀》、《100擊》、《重慶潮汐》等。











話題》所有身分中,我最願意被稱為詩人:廖偉棠的新詩課
我是一個專職的作家,以寫影評和書評為生,同時我還是一個攝影師,有時還在電視臺上講講文學,在大學裡教教創意寫作。但在我的諸多身分中,我還是最願意被稱為是一個詩人,因為詩是可以讓我淋漓盡致表達自己的一種藝術手段。
我用詩的方式打個比方。如果把詩這個漢字拆開,左邊是言,右邊是寺,我就是個用語言建造寺廟的建築工人。但問題來了,這個寺廟供奉的是何方神靈呢?這就是我和大家一起去探討的詩意。
我是個詩人,聽起來像是在從事最浪漫的工作,但我知道,多數人聽到詩人這個身分時,他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詩讓他們難以理解,新詩就更讓他們莫名其妙。作為寫新詩的詩人,我常聽到許多對新詩的質疑。比如不押韻,你這叫詩嗎?新詩像把散文分行,這真是詩?你寫這麼難懂,是讓人猜謎,還是想故弄玄虛呢?當代對詩人的質疑,比一百多年前胡適開創新詩時還要多。
新詩在中文世界誕生超過百年了,大家都知道胡適、徐志摩、戴望舒這些早期著名的新詩詩人,知道〈人間四月天〉、〈再別康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名篇,為什麼人們對新詩仍感到好奇又陌生呢?
▇新詩,是現代的詩意
大學的中文教育裡面教過什麼是新詩,但多數人聽了還是如墮雲裡霧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對新詩的誤會呢?
其實,詩意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不是教科書能簡介說明的。新詩的詩意在哪裡?眾說紛紜,有民間的立場,有學院的立場,有各種各樣的流派對詩意的定義。其實,詩意是個有機的、生長的概念,並不是絕對的東西,它的語意、它的範圍一直在變,而且每個詩人都會嘗試去重新定義詩意。
尤其是過去的一個世紀,詩意的可能性已經拓展非常多,它以文學中的先鋒這種地位去挑戰文學的界限。偏偏很多人對詩意的認識還停留在「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比如說,月亮是很有詩意的。關於月亮的詩意,我們一直認為在中文詩的領域裡都是李白的領地,他占了一大塊。說到月亮、說到月亮詩,馬上想到李白,另外就是蘇軾,這些古代浪漫詩人又占了一部分,剩給新詩詩人的地盤非常少。
但是我們有NASA,有登月計畫,有天文望遠鏡,新詩詩人能看到李白看不到的月亮,環形山,寧靜海,月球背面像玻璃一樣的沙子,非常低的重力,等等,這些其實都帶有詩意。這種新的詩意,李白沒有機會接觸。靠著新的詩意開拓,我們有機會跟李白搶一些詩的地盤。
我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寫月亮的詩:超級月。
這首詩試圖連接的是科學和傳統詩意。超級月亮是網路時代才出現的名詞,月亮的引力會牽動地球的潮汐,對女性情緒比對男性情緒影響更大,這都是現當代科學所發現的,李白所不知的。而我在詩中所書寫的主題,卻又是最傳統的親情、鄉愁,這些已經被前人寫爛了的主題。
用現代的、科學的方式去重新接近這個主題,最後把詩拉回到吳剛伐桂、莊子「泛若不繫之舟」,還有成語刻舟求劍這個典故裡面去。但我已經創造性地顛覆了這幾個典故,使它們跟現代人在現代城市裡走投無路的情緒相呼應。這就是我想分享的近在咫尺、同時又遠在天邊的那種詩意。
▇發現詩意
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詩應該是寬容的,我們期待它更加寬容,接納更多讀者去愛它。所以我從自己的喜好出發,挑選喜歡的幾十首傑出詩作,也包括大家所熟悉的北島的〈一切〉、張棗的〈鏡中〉、余秀華的〈我養的狗叫小巫〉這些名作。
我以十個最常見的對新詩的質疑來展開,拉近我們跟新詩之間的距離,再分別用二十個層面去解剖,所謂的現代詩意從哪裡來,它是怎樣存在的,它可以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帶向怎樣的境界。
大家會問讀過這幾十首詩,也許會掃除對新詩的偏見,但又可以得到什麼呢?我們會變詩人嗎?當然不會,每個人都變成詩人並非好事。想像一個寫了43000首詩的乾隆皇帝,想像在文革後期一個叫小靳莊的村莊,那裡的人每天都寫詩、賽詩——詩氾濫不但浪費紙,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變成寫詩的人,卻能成為心中有詩、能發現城市裡詩意的人。這樣的人,比一個每天發表詩、得到官方認證的所謂詩人,其實更有詩意。我的好友,一位優秀的漢語詩人黃燦然,他就用自己的詩,表現我剛才所說的那種發現城市詩意的狀態是怎樣來的,這首詩叫〈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你看,香港這個世界上最物質主義的城市,經常被笑話是文化沙漠的地方,卻給我們的詩人提供了那麼多的詩意。歸根到底,就在於詩人眼睛的發現,詩人的行走帶給他的體驗,這些都在他用筆去寫詩之前,而詩就揭示了這個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反過來說,這是被發現的神奇,是日常生活的點石成金術,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豐盛,變得帶有魔力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終日汲汲營營,並不知道自己就是詩。我們的詩人黃燦然,一開始像個自戀的造物主,到處去指點,指出你們這是詩、那也是詩,指出每一個上班的人、每一個平凡平庸的人,身上都帶著詩的元素、詩的因素。
這首詩的神奇之處在於,慢慢地,詩人承認了自己是個手工業者一樣,他不但把這些平凡人提升到詩人的地位,同時又把自己從一個神秘的詩人地位,還原到跟身邊這些努力去製造世界物質的人一樣的地位上去。
他其實是用詩去回饋這個世界的饋贈,不多也不少。這首詩和這個城市是平起平坐的,是平等平衡的。詩意不是狂飆突進,不是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也不是犬儒、保守,用500個常用字去寫自己身邊的一地雞毛一樣的生活。
詩人與詩,不卑不亢,就像黃燦然那首詩一樣,陪伴著你一起前行在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裡,一起用那些最精確、最優美或者說最獨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裡不變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可能是我們基因裡就存在的對所謂詩意的呼應,是我們心靈中最脆弱的或者說最敏感的一處。●
作者:廖偉棠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廖偉棠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後覺書》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
閱讀通信 vol.356》音樂就是要好聽,書就是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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