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婚姻不能說的那些事,這些作品全都說了:作家郝妮爾的婚姻書單
英國作家尼爾.蓋曼在短篇小說精選集《煙與鏡》裡,有個精彩的短篇,描述一對新婚夫妻收到奇怪的禮物。那是一封會不斷長出字句的信件,且信件的內容宛如夫妻的平行時空——於現實這端,夫妻兩人恩愛如初,事業蒸蒸日上,先生卻在某日猝死離開;於信件那端,夫妻生活出現裂痕,一方酗酒,一方外遇,充滿傷疤。
現實端的妻子在告別式結束後,重新打開那封信。重新變成孓然一身的她,不禁自問:「愛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比較悲慘,還是恨一個依然存在的人比較悲慘?」這句結語,便是婚姻的煙霧與鏡子——你無法說清楚何者更真實,彷彿只能承認,婚姻以後的日子,全是悲慘的比較級。
從這句話出發,我試著進一步翻找10年來閱讀的書單,從中揀選數本於內(情感價值)、於外(修辭鍊字)都深刻啟發我的作品,與讀者分享。這些作品的出發點,多半不是因婚姻而開啟,但最終都難免回到類似的大哉問:選擇了婚姻後的我們,難道是一群自願傷感的人嗎?
➤時間不會平息一切,例如海洋裡的塑膠與殺夫的慾望
描寫婚姻之作,通常悲慘。村上春樹在《1Q84》寫過:「一用針刺就會流出鮮血的地方就是現實世界。」問題是,我們是否非得刺進皮肉,才能夠確認這是現實?
講得更直白一點,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婚姻闡述(且不只一篇),究竟是因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還是我們更習慣在「痛苦中」感受到一段關係的存在呢?一如編劇徐譽庭在台劇《不夠善良的我們》寫下的、由林依晨飾演的簡慶芬所說出的旁白:「我們以為我們正在追求快樂,但其實,我們真正熱愛的很可能是痛苦。」同樣都處於痛苦之中的我們,是否依然保有「選擇權」呢?關於這個問題,得出的生命姿態是截然不同的。
痛得沒有其他選擇的例子,還有1983年李昂的驚世之作《殺夫》。這本書腥氣蔓延,全是眼淚與委屈混合而成的。然而此刻,21世紀步入婚姻的女子,若言「殺」字,多半帶著一點「謔而不虐」的口氣,如:《老公這種生物,身體或靈魂總有一個在馬桶上》、《我的老公就是這麼沒用!無能老公圖鑑》、《老公怎麼還不去死》,又或者是演員范瑞君近期出版的《那些婚姻裡不能說的故事》……實在不勝枚舉。
坦白說,我作為一名女性,實在很想知道人夫們看到這些書名,究竟是作何感想?又或者就一如妻子剪過的瀏海、新買耳環、剛做好的美甲……總是會被人夫們選擇性忽略呢?
不管是作為讀者,或者是創作者的我,無論如何總是樂見這樣的作品發芽——那些「殺意」固然直指婚姻生活中的無奈,也呈現出某種主動性與積極意識。至少,她們能自由說出自己對於婚姻的想法與盼望了。
➤夫妻不會做「哪種事」?最好給我說清楚喔!
許俐葳《我有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雖然不算是一本標榜婚姻之書,但我相信這本書的確會引發部分已婚之人的焦慮。
在小說中,女主角問:「你在家也會這樣擁抱你的太太嗎?」而她的外遇對象、已婚之人夫查理,如此回應:「我們是家人,家人不會做這種事情。」——家(ㄈㄨ )人(ㄑㄧ )不會做哪種事?你最好給我說清楚喔!讀到這一段,突然很想寫信給作者發問。
又想起坊間流行過一句話:「步入婚姻前的性,不可以沒有愛;步入婚姻後的愛,不可以沒有性。」有人把它當笑話,有人知道是實話。說實在的,家人或者情人的分野重點不只是「性與愛」的存亡,最讓人恐怖的是,婚姻到底是走到哪一步,才使相愛的兩人對彼此產生不同的期待?
在日劇《四重奏》裡,女主角卷真紀(松隆子 飾)渴望婚姻,是希望能有個如家人般的緊密存在。無奈,離家出走的丈夫痛苦地說:「我希望結了婚以後,我們仍像戀人。」然而,若沒有法律上的婚姻效力,就能夠持續保持戀人的激情了嗎?
白石一文在《沒有你,我無法成為小說家》,則呈現了另外一種關係的樣貌。
這本半自傳性的私小說,揭露了作者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主角與法律上的妻子已不存在任何感情,奈何因對方無論如何不接受離婚的狀況下,主角僅能以同居方式與心愛的女子琴里共同生活。
過程中,一位律師友人建議,為了防止不可測的意外發生,建議主角也許先立下明確的遺囑,交代過世以後的財產劃分,這樣對交往中的女友也比較有保障。但是,女友真的會在意這種事嗎?
起初,主角是帶著疑問,躊躇地探問琴里的想法。未料,對方果斷回應:「請您務必立下這樣的遺囑。」這對話並非強調琴里的利慾薰心,反而是彰顯她的一無所有,而主角在此之前,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且此段落,是小說中佔比非常短的情節,卻帶出婚姻關係中常見的事實:相愛的兩人,未必存在著共識;不存在的共識,又未必會阻止二人相愛。
隨著劇情推進,看見作者如何在預期之外的獨居生活中,近一步感覺琴里對自己的意義,是以,我們能夠推測出這段關係中,愛確實存在(且兩人在沒有孩子的狀況之下,性大概也能順利),不過有許多誤解,並不是捧著愛與性就能夠解決的。更多時候,得(不幸的)仰賴另一方的「不在場」,才有機會給予一段空白的時間梳理這段關係。
➤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是婚姻裡的日常風景
既然提到「不在場」,我想回應尼爾.蓋曼藉由小說角色一語道出的那個問題——我認為,在婚姻世界中,所謂的悲慘還可以加上一條:等到對方不在以後,你才發現自己深愛。奧罕.帕慕克《我心中的陌生人》,講的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這本書厚得不得了,但是有夠浪漫,浪漫得詭異。全書從一落落迷離的情書開始講起:出身貧窮的主角梅夫魯特,一眼命定了一位女孩,並且花費3年的時間寫信表明他的愛。在二人相約私奔當日,赫然發現他竟然從頭到尾都寄錯了信!他心裡相中的,其實是那家族中的另一位姐妹——事以至此,回頭已晚,只好將錯就錯。
讀到這裡,以為已是全書最驚悚(?)的一個章節,讀者隨著情節推移,察覺更讓人膽顫心驚的真相是:一直認為自己寄錯信、娶錯人的梅夫魯特,在多年喪妻以後,將兒時掛念在心的女子娶回家,這才發現——「啊,原來我深愛的人是我過世的妻子,原來我以為錯愛的妻子才是我的摯愛。」
這結論,完全是典型的帕慕克。
帕慕克在經典代表作《純真博物館》開頭是這樣寫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夠守護這份幸福嗎?」遺憾的是,我覺得這份「不知道」,才是生活,且是婚姻的常態。使得疼痛與錯過,反倒成為證明常在婚姻的結論。
話又說回來,若說安逸於日常,一切就相安無事,此話未免太偏頗。
至少強納森.法蘭岑的《修正》寫得盡是日常,但讓人看得頭皮發麻。
法蘭岑所寫的家庭,殘酷到不忍卒讀。理由是:書中的對話場景,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若哪天心血來潮隨便打開某個人家的大門,都可能聽到一模一樣的對話。
法蘭岑洞悉家庭與婚姻關係,且誠實得不可思議。明目張膽的寫著兄妹的苦楚、面對家庭的駭怕,同時,又暗地裡描繪著手足之間對父母的佔有慾。那佔有多麼幽微,法蘭岑寫得好安靜,幾乎只剩這種話:「好吧,隨便妳,蓋瑞(長子)心想,盡量去為不在家的人癡迷,盡量欺壓在家的人。」
無論是身為子女,身為父母,或者僅只是身在婚姻之中,讀這本書實在辛苦,每一頁都像是被譴責了——所以,你說嘛,我們到底需不需要「成家」?步入婚姻的決定,究竟有沒有必要?
➤無論最終情愛是否消逝,真心都曾經存在過
無論是悲慘的比較級,或者是成家與否的決定,我當然無權給予定論。不過,我的本意確實沒有改變過,仍舊會為著這個世代的我們,是擁有諸多「選擇權」這件事情而感到欣喜。
過去曾有個長輩對我說過,「愛情」無關真偽,而在於時間綿延的長短,「人在愛著的當下都是真的,哪怕他事後說那只是場騙局,也都有真心的時候。」然而,婚姻關係中,每每討論到愛的有無,都像是薛丁格的貓,既是死的也是活的,同時愛過並且恨著。
關鍵在於:你所相信的,是哪一個真相?
多年前,我在速食店閱讀《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打發時間,沒想到讀到最後一章,哭到聲淚俱下。我自認是個很有分寸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哭得這麼淒厲,那是截至目前為止的唯一一次經驗。店員甚至善意遞來一張衛生紙,大概誤認我正為情所困?
那一章節,是描述海明威與第一任妻子海德莉,在離婚後進行的最後通話。她曾陪伴海明威走過最蕭條的時候、看過他凌亂的書房、整理過他凌亂的感情,最後,在海明威選擇出軌,外遇對象還是自己的朋友,海德莉才決定離開。後來的事情她都是聽說的,聽說海明威的妻子換了一任又一任,而自己的存在似乎只意味著「他的巴黎妻子」這個身分爾爾。若是如此,他們相愛過的記憶,只是一場幻象嗎?
兩人的最後一通電話,是在海德莉再婚後30多年接通的。
當時,海德莉不會曉得海明威不久以後就會舉槍自盡。小說中如此描寫這個場景:
我們最後一次交談是在1961年的5月。一個涼爽午後的午餐時間,我接到他的意外來電。當時保羅和我在亞利桑那州的一處農場度假,這裡的絕佳釣魚場和美景讓我們每幾年就會重返造訪。保羅藉口有事要忙,讓我獨處講電話,他知道我的需要,這我不必問,畢竟我們結婚35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幾乎是的。
「哈囉,塔迪。」我拿起話筒後他說。
「哈囉,塔迪。」再次聽到我們40年前的暱稱,我不禁泛起微笑。
這本書我後來翻讀了好多次,每次讀到「塔迪」這一段,我都還是會哭得不能自己。像是宣告愛情確實存在著有效期限,親密卻感覺像是肌膚上的疤痕緊隨。我無法確知,自己到底是為消逝的愛情而感傷哭泣,還是為了這股無法消彌的親密,而欣喜落淚?
面對各種疑問,我只能一再拿起這些書,窺探各種婚姻生活,以此提醒:無論最終是愛或恨,一起生活過的記憶都不是幻象。
當先生窩在廁所太久、留你一人替小孩換尿布餵晚餐張羅各種大小事,那份想殺夫的衝動是真的;如果(如果真有這樣的如果)——在店家的餐食上桌前,他已提前替你擺好餐具、你打了一個噴嚏就問要不要去看醫生、在夜半順手替你拉件被子蓋緊,那樣的在乎,我想,也都是真的。
哪怕這些情感必然會隨著時間磨損,我更情願相信那位長輩的話:婚姻生活裡發生過的每一件瑣事,無論如何,都是藏有真心的。●
話題》為人所不知的漫畫晶體:從墨必斯映射出的尚・吉哈《法國漫畫巨匠墨必斯訪談全集1974-2011》
逝世10多年,極富盛名的墨必斯(Moebius),對於亞洲讀者甚至法國的年輕世代來說,都像是謎一般的存在。雖然這個名字在科幻的場域中,為我們開啟了一扇想像的大門,在1970年代的科幻電影中擔任部分要角,但他的崛起以及演變,卻如同歐漫的存在,讓人感到疏遠而陌生。
從宮崎駿在《風之谷》所描繪的世界,我們可以一窺墨必斯自由奔放的奇想精神;在大友克洋細密偏執的排線中,也能找到墨必斯嚴謹的寫實作風。但這些都只能算是墨必斯百變風格的冰山一角。儘管我們可以在不少熟悉的亞洲創作者身上找到墨必斯的影子,但還是難以了解他的全貌。
如今藉由《法國漫畫巨匠墨必斯訪談全集1974-2011》繁體中文版,我們不只能一窺墨必斯的面貌,還能見識其本體尚・吉哈(Jean Giraud)以及另一個分身吉爾(Gir)。
➤墨必斯之外:經典的傳承
本名尚・吉哈的墨必斯,1938年出生在巴黎近郊的馬恩河畔諾讓,3歲時父母離異,在祖父母家以圖畫自娛,看著典型的歐美漫畫長大。應用藝術學院畢業後,他進入漫畫界,零星地在《荒野大西部》(Far West)、《勇敢的心》(Coeur Vaillants)等雜誌發表作品。1956年,墨必斯在18歲這年出版了第一部西部牛仔漫畫《法蘭克與傑洛米》(Frank et Jeremie),風格帶有幽默童趣的氣氛,與當時傳統的歐漫幾乎無異。
後來他成為歐漫大師吉傑(Jijé)的門生,並在1963年與尚-米歇爾・查理耶(Jean-Michel Charlier)合作,在《領航員》(Pilote)雜誌上推出《藍莓上尉》(Lieutenant Blueberry)系列,獲得巨大的成功。到這裡為止,仍然是中文讀者很少認識到的墨必斯,不只是因為中譯本缺如,也因為尚・吉哈還在探索「墨必斯」這個名字的可能性而鮮為人知。
➤奇想的開始:複數的「我」
墨必斯這個筆名啟發自「墨比斯環」,十來歲從父親手上收到的《虛構》(Fiction)雜誌,讓尚・吉哈興起衝破限制的情懷。1963年5月,他首次以「墨必斯」之名在成人漫畫誌《切腹》(Hara-Kiri)上繪製短篇〈21世紀的男人〉(L'homme du XXIe siècle),這成了他在商業場域之外,得以任性嘗試的管道。不過其後有好幾年時間,他未再使用墨必斯之名,1973年畫出奔放的〈偏離〉(La Déviation)時,他又以本名來簽署自己的作品,彷彿無法安於當時以「吉爾」為筆名作畫的《藍莓上尉》。
1975年可說是墨必斯大顯身手的一年。他與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相遇,進行胎死腹中的《沙丘魔堡》(DUNE)拍攝計畫,還與德呂耶(Druillet)等人一同創辦人形聯盟出版社(Les Humanoïdes Associés)。
他也在創設雜誌《狂嘯金屬》(Metal Hurlant)上連載了《阿札克》(Arzach),為歐漫史上第一部全本使用「直接上色」技法的作品。而該作在標題上變換不同的拼字(如Arzak、Arzach、Harzac等),也讓人感受到墨必斯的玩心與不安於室的一面。
➤如我們所見那廣袤的墨必斯
隨著《狂嘯金屬》的發展,同時處理多項任務的墨必斯陸續為讀者帶來奇怪的幻想世界,如《巨根男》(Bandard fou)等作品。到了1980年代的《伊甸納:星際修復師的奇幻迷航》(Le Monde d’Edena),畫風更為清麗,不只是致敬再現了艾爾吉(Hergé)的「清線派」(ligne claire),也從「多個的我」進化到「消失的我」的階段,頗有柘植義春「蒸發」的追索。
而他的深遠與哲思,甚至是特殊的飲食習慣等生活樣態,都有幸透過《法國漫畫巨匠墨必斯訪談全集1974-2011》作者,也是劇作家兼漫畫研究者的努瑪・薩篤爾(Numa Sadoul)三次造訪而留存下來,讓我們在不多的翻譯作品之外,以最為濃縮地方式親近他的尋常與神祕,真可說是可喜可賀。●
法國漫畫巨匠墨必斯訪談全集1974-2011
Docteur Mœbius et Mister Gir
作者:努瑪.薩篤爾(Numa Sadoul)
譯者:韓書妍
出版:積木文化
定價:1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努瑪.薩篤爾Numa Sadoul
是作家、劇場演員與導演,愛好跨足劇場與漫畫兩大領域。他從1970年代起採訪像是弗朗坎、烏德佐、艾爾吉、戈特里布、塔爾第等⋯⋯多位漫畫領域的重量級作者,此書更是他訪談錄的代表作,他的書寫也替大眾開啟認識第九藝術漫畫重要創作者的大門。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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