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我知道,我在場,我記得,我見證了一切:顧玉玲《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新書分享會側記

從描寫移工的非虛構作品,到長篇小說,作家顧玉玲近日甫出版的新書《一切都在此時此刻》,記述多年前在工傷協會任職時,經歷勞安議題、工傷事件、性別族群與階層等不同面向的人與事。顧玉玲以近年寫下的三十餘萬字,與編輯一同揀選、增刪、打散、調動,完成這本散文集。秋涼微雨的星期五夜晚,在奎府聚書店舉辦第一場新書分享會。

本場活動邀請到作家吳曉樂與談。開場時吳曉樂分享,她讀到新書的〈楔子:我們承擔痛苦的能力,也許比想像的,多很多〉時淚流滿面,感覺彷彿是為自己而寫的文字——關於承擔他人痛苦經驗的紛雜感受,她深有共鳴,特別是結尾寫到的「放心示弱,不要低估他人分擔的意願。」

談到分擔他者的痛苦,顧玉玲說,如同詩人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言,很多痛苦其實是怎麼做都無法分擔的;但是分擔痛苦的意願,是可以被感受到的,光是這個感受即已足夠。顧玉玲希望這次能帶著新書到各地獨立書店,與在地的組織者或不同領域的田野工作者對話,召喚不同的經驗。她也回應吳曉樂,認為吳曉樂的敘事一向銳利,但在銳利的敘事之下,因為鑽得深而體認到人的為難,那種因為為難而顯現的溫柔,特別動人。

➤打開左眼,挪動自身,從傷口長出力量

「最初並不是想要去承擔別人的痛苦,本來完全都是為自己。」顧玉玲說,她20歲那年,台灣解嚴了,在那個時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個社會普遍的感覺是:「我們之前太保守、太威權、太受壓抑了,所以我們什麼都要想盡辦法試試看。性的解放、人的解放、階級的解放,各式各樣嘗試了很多亂七八糟、後來也不一定有成果的事。」

大學畢業後,顧玉玲心想:「我喊的那些進步口號,說出要跟全世界無產階級站在一起這樣的話,我真的相信嗎?」於是,她加入任職的《自立晚報》工會並擔任祕書,就為了想搞清楚「無產階級長什麼樣子?」

然而,選擇成為工人的工人,不表示就能輕易地站在一起。「當然後來有痛苦,經常後悔、經常哭——倒不是工人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斷的照見你自己,你的格格不入。你真的要做你所相信的事嗎?」顧玉玲說,辨識自己、辨識關係,是經過一個漫長、複雜並且不快樂的過程。

之後,顧玉玲到工傷協會任職,這是由工傷致殘者、職業病患者、工殤亡者家屬組成的協會,每位成員都帶著生命中的挫敗與傷痛,不時互相調侃比慘。顧玉玲說她很榮幸也很慶幸,在長期與工傷者緊密共事,貼近理解各式傷痛來歷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缺損不只是缺損,傷口也會長出承載他人苦痛的能耐。

「回想起來,我在工傷協會9年多,其實哭的時候不多,經常看到的是力量、是想盡辦法。我們不一定是打贏才去打,我們經常是明知會輸,還非打不可。但是在那打的過程裡頭,人就長出力量來了。」顧玉玲說。

➤傷痛的性別差異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書中,顧玉玲寫她在報社工會與工人「站在同一邊」的經歷與啟發,更多篇幅則述及在工傷協會的見聞。分享會上,她延續新書的寫作策略,對過往所見所聞不多加詮釋,讓「記憶表層隨招即來切片般的故事」,召喚讀者的共鳴。

在工傷協會,顧玉玲不只接觸到傷殘職病的工人,也需要面對工殤亡者家屬。「我見過最大的痛苦,是小孩出去打工死掉了,他父母絕望的背影。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太痛苦了。」但是,顧玉玲觀察到,工殤亡者的妻子,反而不是這樣,因為她們還有很多的責任,可能小孩還小,有好多事情要做。

工傷協會曾舉辦談心會,邀請傷者、亡者家屬參加,希望透過敘說舒緩傷痛。有的工傷男性來到談心會的時候,總算可以卸下義肢,說出內在特別的感觸。例如有一次,一位會員得意地講了將近半小時,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怎麼會想到可以用這個特殊的角度去把毛巾擰乾——毛巾擰乾是什麽意思呢?就是他可以自己把自己的臉擦乾凈了。

「可是這些事你在外面、甚至在家裡要說給誰聽呢?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顧玉玲說,這就是他們窮盡所有努力,去適應新的、殘缺的身體,跟社會重新打交道。

而女性會員談心時會聊到傷心的事,卻不一定哭哭啼啼,也許三言兩語就講完了。之後呢?她可能會說:「我死掉老公的哥哥,他們公司還缺一個會計要找我去,可是我不想去。為什麽?因為大伯在那邊,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那我怎麽好意思穿花衣服去呢?」

顧玉玲說,她們的悲傷很真切,有的人直到現在過了20幾年,老公的碗還是放在餐桌上;但另一方面,她們又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講出了很多有趣的事。

➤憤怒與快樂並存的真實人間

聽到這裡,吳曉樂感慨,也許那件花衣服是老公生前送給她的呀。有時候是人的想像力太少了,以至於常會有種成見,認為一個人如果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就只能夠長成某一種樣子。她問顧玉玲,把人寫成受害者可能更為簡單,也相對快速、容易獲得認同。在書寫的過程,要如何去跟這個便捷的認同感對抗呢?

「好像不是直接對抗,而是要把更複雜的多元性說出來。」顧玉玲說,有一次她帶台大新聞所的學生去採訪關廠女工,學生們很困惑:「怎麼她們講得興高采烈啊?」

這些女工講起從前在工廠裡常常一天工作12個小時,也沒有加班費(當時還沒有勞基法)。工作到半夜的時候,工廠會給她們一杯牛奶。因為她們連續十幾個小時都待在有機溶劑的環境裡,太危險了,牛奶解毒。「她們當時有牛奶喝,就很高興了。去採訪的學生們很難理解,要怎麼去記錄這麼悲苦、殘酷的事情,卻講得如此興高采烈?」顧玉玲提醒大家想想看,這些女工當年才16、17歲,那麽青春啊,她也許是從鄉村到這個工廠來,總算可以自食其力。

她進一步分享,最近她的學生拜訪罹患潛水夫症的台北捷運工人後,覺得自己天天搭捷運,都不知道原來捷運害這些工人一輩子都要承受刺痛的潛水夫症之苦,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視野去看待捷運。

但是,這些工人大哥講起捷運時,他們真心誠意地覺得捷運很漂亮、很乾淨、看起來很安全,他們打從心裡感到與有榮焉。這跟主流說法「他們是為捷運工程而犧牲的無名英雄」是不一樣的。

捷運工人們並不是要為了偉大的成功而去犧牲自我,「當時被不當的對待導致罹病,終生得背負著這個病,骨頭都發黑了……」這件事情的受害跟痛苦,他們心中是清楚知道、是有憤怒的。可是他看到捷運完工,這麼多人在使用,而自己曾經是貢獻勞動的一份子,這個勞動的尊嚴跟驕傲感也是確實存在的。

「事實就是這麼複雜,又愛又恨,我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吧。如果弱勢團體只有『受害者』這個面向的話,太不真實了吧!」顧玉玲嚴肅地說。

➤紀實與虛構相互滲透,他者與自我的生命交織

座談近尾聲時,有讀者提出紀實與虛構寫作的問題,好奇顧玉玲如何將經歷擷取為書寫的養分?顧玉玲認為,當代書寫一再翻新與證明,紀實與虛構的界線已經愈來愈模糊,兩者是互相滲透的。

「但散文的好處是比較任性,我寫下我覺得珍貴的,經常是一個切片、一個畫面,不一定需要因此完整說明某件事。」她說:「這是『我』的視野與記憶,是調動『我』的記憶,有時改寫、有時做了很多『我』的詮釋,這怎麼會是全然的真實呢?但它對『我』又是這麼的真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吳曉樂也提出一個關於書中「尾聲」的疑問。她讀完一篇篇情感豐沛細膩的故事後,感覺到〈尾聲:藝術生產是政治的,也是民主的〉這一篇似乎突然轉向,談到了「創作的政治性」議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呢?

顧玉玲解釋,這篇文章原本是應報紙副刊的邀稿,寫站在大師的肩膀上,她選擇的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用工傷協會的繪畫班和他們的創作來談。與出版社討論書稿時,顧玉玲也覺得這一篇文字似乎與前面故事性的敘事格格不入,打算刪掉。不過最後編輯還是建議留下,並且將它放在結尾,讓整本書的架構像串珠一樣串起來。

「我覺得這一篇文章有被放在一個適合的位置,很高興它能收進來,」顧玉玲說,以前抗爭時常自嘲是討債公司,「斷一隻手老闆給10萬塊,我們就去抗爭,希望可以要到50萬。」雖然明知道工人的階級文化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包括專業、自信與創造力,但是除了經濟性的抗爭,工人的社會位置還是被看不起。

過去工傷協會舉辦了很多活動,諸如工人合唱團、工人繪畫班、工人寫作班等,讓工人的文化也能被看到。然而與此同時,顧玉玲總難免有一點罪惡感,彷彿作為知識分子,身上的文化優勢不能放得太前面,應該組織工人一起發聲,才是重要的事。

顧玉玲寫第一本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的時候,已參與工運18年,「我覺得這18年對我來說,是長出一點自信。」什麼自信呢?自信作為一名組織工作者,也有想說的故事,而且不是幫工人代言。顧玉玲說:「是他們滋養、挑戰了我的生命,交織在我的生命裡頭,我不是在寫他者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對,這本《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就是我要說的話。」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顧玉玲
北藝大人文學院副教授,「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戰友團」召集人。專書獲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台北文學年金首獎等。著有非虛構作品《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與《回家》、長篇小說《餘地》,並主編《木棉的顏色:工殤顯影》、《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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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11:50
現場》遷徙與多元族裔身分,給了我超能力:李潔珂《離散的植物》新書分享會 ft.黃瀚嶢

閱讀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新書《離散的植物》,開頭就讓皮膚毛孔跟著眼界一起張開:

⋯⋯冰冷池水環繞在我腳踝,我的腳沒入黑暗中。池水清澈,平時在水中漂浮的沉澱物已靜止。我喉嚨吸飽空氣,身子一低,朝遠方前進,游出去時,向著淺水處而去:在柳樹下,我的雙腳刷過岸邊雜草。我覺得腳癢癢的。

—《離散的植物》第一章,〈邊界〉

接著,她探索邊界植物與「移民」、「遷徙」的呼應,以及像這樣理想的英國池塘,其中密佈的原生植物原本也不長在這裡,一切都是人有意為之的文化造景。

真正揪心的,是兒時後院水池的記憶——移民自台灣的母親,手上沾滿土,在加拿大的住家後院,努力打造一座有中式林園意趣的花園。這個景象在李潔珂12歲時戛然而止,卻教會她何謂生根的渴望。

李潔珂出生及成長於加拿大,於英國及加拿大求學,為加拿大約克大學環境史及環境美學博士。身為台、英混血的移民後代,她在台發行的第一本書《山與林的深處》,既是家族身世的解謎,也是探索台灣的旅記。

日前李潔珂最新著作《離散的植物》中譯本面市,書中出場植物從芒果、海藻、茶、大豆到柑橘等,許多是我們熟悉的餐桌風景。然而,跟隨作者的吐納聲息泅進書頁,你將發現,尋常植物折射出的家族情感與全球史。

9月上旬,在郭怡美書店小而溫馨的三樓,李潔珂第一次以新書發表會的形式和台灣讀者見面。她一開口就眼眶微濕,直說「很感動,謝謝各位到來。」擔任主持與提問的是身兼插畫家、環境教育者也是作家的黃瀚嶢,另有即席口譯。

會中,李潔珂暢聊植物遷徙所映現的家、歸屬、女性、移民、邊緣、包容等主題,也透露初為人母對寫作的影響——為了哄女兒睡覺,她常是坐在黑暗中的搖椅上,一手抱女兒(有時邊餵奶),一手用手機打簡訊,再找時間將這些吉光片羽貼到書稿繼續編寫。

「Jessica總能夠拆解習以為常的框架,她的回答再一次印證,書寫行為跟生活不是非得割裂不可。」擔任提問的黃瀚嶢,忍不住補一句:「我很難想像這樣抱小孩怎麼寫⋯⋯很厲害!」引來現場一片笑聲。
以下是這場新書發表會的紀錄,問答順序與內容略有調整。

➤用細緻語言說故事,還給植物多元樣貌

黃瀚嶢:你在《山與林的深處》提到,在中央山脈的高山上遇見台灣原生種植物「火炭母草」,發覺如此美麗的植物卻在其他國家被視為入侵種而惡名昭彰,這個反思成為新書《離散的植物》的主題。請談談兩本書的連結,以及寫作本書的初衷?

李潔珂:我寫完上本書之後,仍不停的思索,我們對植物與歸屬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原生」與「外來」到底意味什麼?

英國植物學家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在其著作《雜草的故事》(Weeds)提到,人們在描述外來種植物或野草時,所用的詞語常常跟描述移民的模式很像,但他緊接著說:「在此我並不想談這個議題,我們把它放在心裡就好。」我心想:為什麼不談?我很想討論啊!

所以我拾起這個問題,透過歷史框架重新描述植物。植物被冠上外來種或原生種,有其文化與歷史的根源,這套語言也反映出我們如何看待動物、植物,乃至人類自己。

我並沒有在書裡提供太多明確的解答,而是去問:我們能否更細緻地描述植物,以取代「原生物種是好的」、「入侵物種是壞的」這種二分的語言?


火炭母草(圖源:自然科學博物館)

黃瀚嶢:從歷史層面,你看見許多植物是因為商業利益而被迫遷移,也可說是帝國擴張下的殖民風景。當我們生活中的植物有那麼多「外來」成分,我們如何能保有自信,而不至憂慮喪失原貌?

李潔珂:書中所描寫的植物,對我而言都有特別的意義與情感連結,包括芒果、茶、石楠、苔蘚或海藻等。雖然我第一時間都是去查:它的學名?原來的棲地?在歷史上如何遷徙?我的頭腦顯然也被科學殖民了。

然而,當我思考遷徙的植物,同時也會召喚出童年第一次嚐到它的滋味,或者我父母與它邂逅的經歷、祖父母把它製作成食物的方式,或是我在藝術品中看到它、在書中讀到它的方式。當然,我也談論帝國殖民下的植物大遷徙。對我而言,這些層次都是緊密交織的,無法分開來談。

比如說,茶在我的父系與母系家族都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徵。我從小承襲了來自祖父母的英國茶文化,這個文化卻是來自複雜糾葛的帝國殖民歷史。簡單來說,茶及製茶技術,是殖民者喬裝漢人潛入中國「偷」來的。

我試著在書裡說出所有故事,包括衝突的面向,而不去區分自然科學、環境史或殖民史,也許最終是靠著個人情感,才黏合起所有這些層次。


李潔珂於分享會前參觀郭怡美書店。

➤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映照自然書寫的性別意識

黃瀚嶢:「邊緣」是本書關鍵字之一,觸及移民、性別等主題。〈海潮〉這章談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就很有意思,請分享本章旨趣?
 
李潔珂:在〈海潮〉這章,我嘗試從女性的、邊緣的角度理解海藻這類植物。念博士班時,我幸運地選修了擅長性別研究的羅斯蒂(Ann B. [Rusty] Shteir)教授的「女性與自然」這門課,透過歷史與文學,回溯過往女性如何經驗自然?如何從自然中獲取知識?

本章著墨於女性如何被迫在社會邊緣研究,進而產生不同知識。舉例來說:18、19世紀的英國,女性興起研究植物學的風潮。當時海藻或蕨類是公認適合女性研究的少數植物之一,理由只是:這兩種植物是利用孢子繁殖,沒有炫目性感的花朵。

直到20世紀中,女性都在海藻研究領域大放異彩。弔詭的是,藻類研究持續處於知識界的邊緣位置,即使目前歐美社會燃起對海藻養殖的興趣,也僅是出於工具性的理由,像是把海藻的固碳能力視為氣候變遷的解方。

黃瀚嶢:從書中讀到不少你對植物的介入與操作,包括烹飪、採集、拍照等行為。這與傳統自然書寫認定觀察者應該「避免干擾自然」有別,請分享你對自然寫作的看法?

李潔珂:有種自然書寫宣稱可以「走進」自然,與自然相遇,再轉身離開。彷彿我們回家後就不再與大自然互動,這是很奇怪的。我想開啟的是,自然書寫可不可以寫廚房裡的自然?寫農人如何種植?我在〈大豆〉這章就寫怎麼製作醬油,寫植物的文化意義與情感意義。對我來說,自然書寫與飲食書寫沒有分別。

最近,我獲得了一筆自然寫作的獎助金,要跟另外三位女性作家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再一起接力寫作。這跟傳統「白人男性漫步於曠野」的自然寫作形象很不同。過程中我們會冒出什麼想法?前一位作者會交給你什麼文字?一切都充滿未知。我對這個即將到來的計畫感到非常興奮。

黃瀚嶢:你在書中交錯呈現個人回憶、學術文獻與歷史,請談談你如何調和這幾種看似不同的筆調?
 
李潔珂:我的寫作方式實際上隨著每日的狀況而有不同。有時候我先寫科學文獻,接著寫歷史故事,另一天可能全力描寫歷史,隔天寫回憶。然而多數時候,當我寫到文獻時,很自然地會湧現個人情感、喚起親身經歷。這些層面是互相交纏的。

例如寫〈邊境〉時,我讀到美國農業部的植物採集歷史,以及這個機構在19世紀末派出的「農業探險家」——都是男性、陽剛的形象。我對他們訴說的植物學語言感到興奮,卻也對那個時代的男性掌握的特權感到困擾,同時意識到,描述這些探險的語言本身就蘊含著權力。

於是我需要寫寫個人觀點,包括,青少女時期的我,經常沉思:我長大可以成為探險家嗎?女探險家是什麼樣子?我也想到第一次讀薩伊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那是我第一次思索「西方/東方」這組觀念內建的權力模式,而我是兩方的產物。


著名的美國巴勒斯坦裔後殖民理論研究者Edward Said(圖源:wikipedia)

➤追索家的真諦,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

黃瀚嶢:如同上本書,「家」依然是這本新書的重要母題,請你談談對於移動與家的思索?你如何一邊遷移、一邊討論家?
 
李潔珂:每當有人問我是誰、來自哪裡的時候,我會先反問:「你有多少時間聽?」我會說,我出生在「倫敦」這個地方,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倫敦。我母親來自台灣,父親來自英國,我在英國住過多年,目前住在德國。我的回答必然得如此複雜,拆解既定框架,重組出族群認同的多元性。

我的每一本書都觸及家與歸屬的主題,這源於我自己的切身經驗。對我來說,在遷移的同時,談論家的意義在於,當你前進到某處、並嘗試根著於該處,不需要捨棄另一處的根,你大可認定不只一處為家。

寫《山與林的深處》時,我心中有很多未解的疑惑。由於我母親早在1970年代、她30歲時就離開台灣到加拿大,因此從小我從她口中聽到的台灣,都凍結在過去。寫這本書像在回答「我們是誰」,寫完後我也如釋重負。

早年我常說自己一半是台灣人、一半是白人,各一半,彷彿意味著缺失。寫完《山與林的深處》後,我才得以自信地面對與討論身分認同。我了解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我身上包含多元的文化成分,這感覺更像擁有超能力,而不是缺失。

開始寫《離散的植物》時,我確信自己對遷徙已經非常自在,拒絕把理想的家附著在固定居所上。事實上,寫作期間我一邊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流轉,直到我發現自己懷孕了,突然間好衝擊,心想:天哪!我想給女兒一個安定的家,別讓她受到流離遷徙之苦!

在那之後我們繼續搬遷、找房子,目前在德國租的房子,也只有兩年約。這也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問題——負擔不起買房,總是一再搬家。

家是什麼?這個問題持續縈繞心頭。人生在世,還有哪些安頓身心的方式?或許語言可以是歸宿,我教養女兒時就多語並用。食物也很重要,我愛食物,藉此保有熟悉感與歸屬感。

➤大玩寫作形式,保持童稚眼光

黃瀚嶢:《離散的植物》在文章結構與形式上有很多精巧的設計,例如你在〈酸果〉這章使用許多短句,讓我聯想到吃柑橘時,嘴巴酸到講不出話來的情形。請分享你對書的結構設計?
 
李潔珂:書的結構是我最愛聊的主題之一!這是我首次採用散文體,可以大玩特玩結構。構思時,我深受《Small Bodies of Water》這本書的啟發,作者Nina Mingya Powles是馬拉西亞裔華人,在紐西蘭出生,現居英國,她鼓勵我儘管放手實驗。

我嘗試用不同寫法來傳達各章主題,譬如〈酸果〉這章,我希望讀者從紙頁看去,就彷彿見到柑橘類水果在樹梢結實纍纍的樣子,下筆之初就採用條列的寫法。

最難寫的是最後一章〈淡紫色的同義詞〉。寫作時我的生活正面臨困頓,包括寫作上的瓶頸,以及懷孕到產後的調適,最衝擊的是英國房東要求我們限期搬出。在那個滿懷焦慮的夏天,我習慣在居所附近散步,用手機拍下帶有紫色的植物,不知不覺就累積了千百張照片。我發覺,這些紫色都有不同色調。

我還讀到Maggie Nelson的散文集《Bluets》。作者寫出關於各種藍色調的故事,讓我得到靈感。此外,我們搬到德國後,有天走進一座位於石南荒原區的帚石楠花園,發現花圃是按照紫色的不同色調排列,而且每種紫都有不同名字。這些都啟發了我,在最後一章嘗試類似辭典的結構。

黃瀚嶢:你的前後兩本書對中文的運用很有意思,譬如前本書英文名稱《Two Trees Make a Forest》,來自中文字的「雙木成林」。如果中文書名就叫「雙木林」,也頗具詩意。在《離散的植物》也有不少對中文字的拆解與聯想,請談談你對中文字的興趣?


李潔珂前一部作品《山與林的深處》

李潔珂:老實說,當前一本書準備要在台灣發行時,我有點惶恐,心想:在台灣的人,應該不需要聽我介紹台灣吧?很高興後來收到讀者的正面回饋。所以謝謝你說,我使用中文的方式很有趣,我很感動。
我曾經自嘲,《山與林的深處》就像塞滿中文初學者笑話的集子,每一章都放了簡單到不行的中文字。也曾被朋友告誡,「雙木成林」這個字彙太淺白,用在書名很可笑。

然而,我就是希望把自己牙牙學語的樣子如實呈現,不去顧慮是不是顯得太蠢。前本書提到,我跟著母親講中文只到兩歲,所以來台灣旅行時,中文口語表達就像兩歲嬰孩。雖然成年後重新學習中文,還是不容易。我的中文老師每次教我新的中文字,都會介紹這個字的由來或典故。我發現唯有透過故事及畫面,我才記得住這些字彙。

所以,這個歷程也是關於我如何與中文這個語言相遇,以及如何與它連結。對我來說,面對新語言或是他人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是探索未知、發掘驚喜的過程,我希望一直保有這樣童稚的眼光。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離散的植物
Dispersals: On Plants, Borders, and Belonging
作者:李潔珂
譯者:呂奕欣
出版:臉譜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李潔珂Jessica J. Lee

臺、英混血的加拿大籍作家、環境歷史學家。曾獲加拿大溫斯頓非文學類寫作獎(Hilary Weston Writers’ Trust Prize for Nonfiction)、博多曼-塔斯克山岳文學獎(Boardman Tasker Award for Mountain Literature)、班夫山岳圖書獎(Banff Mountain Book Award)和加拿大皇家銀行泰勒新銳作家獎(RBC Taylor Prize Emerging Writer Award)。前作有《轉身》(Turning;暫譯)、《山與林的深處》(Two Trees Make a Forest;繁體中文版由臉譜出版)及童書《名為家的花園》(A Garden Called Home;暫譯),另與他人合編文集《狗之心》(Dog Hearted;暫譯)。她是《柳蘭評論》(The Willowherb Review;暫譯)創刊編輯,並於劍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現居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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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1:00
現場》鷹與心的再發現:陳世一「鷹飛基隆:從尋找黑鳶重新認識基隆歷史」

鹹鹹的海風,夾雜著船舶飄散的柴油味,是每個造訪基隆之人都會聞到的海港都市獨特氣味。「島讀共同體」系列活動從盛夏到中秋,走過城市與山林,壓軸場與讀者朋友們相約在基隆港邊的「海洋廣場」集合,準備踏上尋找黑鳶與認識基隆港文史的走讀活動。

前一日晚間雖有貝碧佳颱風外圍環流帶來的陣雨,隨著路徑偏北,多雨的基隆有著晴朗的朝陽。基隆港的上空,不時有巨大的黑影盤旋、甚或迅即掠過水面,引來遊客驚呼。這些「巨鳥」,正是基隆的「市鳥」老鷹,也就是黑鳶,亦稱萊葉,一種日行性的猛禽。

清治時期擔任英國駐台副領事的博物學家斯文豪(Robert Swinhoe),就曾在1863年的手札上留下「黑鳶(Milvus migrans)遍及福爾摩沙的南北……」記載。基隆外木山等地也有台語俗諺:「厲翼、厲翼,厲翼飛上山,囡仔快做官;厲翼飛高高,囡仔中狀元;厲翼飛低低,囡仔快做爹。」

然而,隨著人口增加造成的環境變遷以及汙染問題,導致黑鳶數量銳減,如今已列為第二級珍貴稀有保育類。所幸,若在適宜的時間點來到基隆港邊,仍能輕易觀察到牠們翱翔天際的英姿。

一般人通常很難憑藉目測辨識出黑鳶的實際大小,陳世一告訴我們,黑鳶身長約58~69公分,大約是成年男子額頭到肚臍的距離;翼展(雙翅張到最開)約可達到157~162公分,相當成年女性的平均身高。黑鳶具有6種飛行方式:振翅、盤旋、滑翔、漂浮、懸停及俯衝,有如空中的「黑色風箏」。在仔細欣賞這些令人讚嘆的飛行秀之前,陳世一先向大家解說基隆港的歷史。

在400年前,眼前的港域還不是海港,只是一片廣闊的濕地。1626年,西班牙人到來,佔領了基隆,並在和平島建立了聖薩爾瓦多城。1886年,台灣巡撫劉銘傳進行基隆港的建港規劃,是基隆港的建立之始。

至於基隆港為什麼會有黑鳶出現?與港都的發展歷程可說是息息相關。孝一路和愛一路之間的旭川運河,直至1978年仍可通行漁船,河岸邊碼頭是有「台版築地市場」美名的「崁仔頂漁市」,自清代即是漁船靠岸卸貨的地點。漁市處理的漁獲、禽畜及廚餘等廢棄物,順流飄至基隆港,恰好成為食腐性黑鳶的食物來源。

而臺灣的第一條人工運河——貫穿基隆市中心、分界了基隆信義區與仁愛區的田寮河,過去河畔也有食品加工廠,同樣豐富了黑鳶的生活所需。

站在三面環海的海洋廣場上,很難不被左前方米白色、五層樓高的「海港大樓」所吸引。「這可是基隆最重要的歷史建築,建築本身帶有船和火車的意象,很能代表基隆港的貿易特性。」為了讓大家更了解這棟1934年竣工的「基隆港合同廳舍」,陳世一帶領眾人移動腳步,好近距離欣賞這棟早期現代主義的典雅建築。

大樓外觀立面以貼布紋面磚為主,有類似船艙上的圓形或拱形窗戶;玄關設於轉角處,做成圓弧形。環形陽台搭配頂端塔樓,從稍遠處看來,彷彿一艘停泊港邊的大船。而建築側面底部的四道橫紋裝飾,則帶有鐵軌的意象。「這棟大樓可以說是『圓與方』的對話喔。」陳世一笑著表示,基隆港合同廳舍當時是為了匯集11個港務單位而興建,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交通局技師鈴置良一在設計這棟建築時,融入了許多巧思。好比大廳的八根科林斯式柱與其他方柱相互呼應;台階上有圓、有方的圖樣,彷彿象徵著公務員在圓融處世之餘,必須同時不忘內心的原則。

由於恰是假日,且此處至今仍是政府機構大樓,眾人僅能參觀大廳。但是從大廳磨石子地面的羅盤紋飾、保存良好的銅製郵筒與連結四層樓的郵件通道、屋簷的雨滴裝飾、門柱的雲紋、通風口的鳳梨紋飾等各種細節,仍可遙想日治時期,大小船隻頻繁出入港口,運送全島工業原料及農產,貿易總額超過全島一半的榮景。

而海港大樓隔壁的「陽明海洋文化藝術館」,深邃迴廊側邊是西洋式拱門。它的前身是由「日本郵船株式會社」興建的「日本郵船基隆出張所」,由總督府技師森山松之助與井手薰設計,1915年完工。落成之初有精緻的斜屋頂圓頂尖塔及牛眼窗,可惜在二戰時遭美軍空襲轟炸,屋頂與尖塔損壞倒塌,已不復見彼時模樣。

在乍然紛落的微雨中,大家緩緩走回海洋廣場右側高起的木構平台,一邊觀察黑鳶的飛行,一邊聽陳世一介紹黑鳶的生活與飛行。

每年12月至隔年2月,是黑鳶的求偶季節,基隆港邊常會聽見黑鳶如鈴聲般溫柔的呼喚。建造「愛的小窩」是公黑鳶的責任,母黑鳶則處理細部的布置,牠們會四處蒐集樹枝、塑膠袋、衛生紙、碎布、繩子等廢棄物來填巢。裝飾越多,代表個體能力越強,並有沿用舊巢的習慣,甚至會佔據其他黑鳶前一年打造的巢,「先搶先贏啦!」長年觀察黑鳶,陳世一還發現黑鳶很喜歡運用材質柔軟的胸罩來鋪墊巢部中央,打趣道:「基隆居民在戶外晾曬衣物,可是要多加小心。」眾人不禁驚呼有趣,也嘆讚其聰明。

黑鳶的繁殖期,一路從2月到6月。母黑鳶一次只會生1~2顆蛋,輪流孵蛋、共同育雛。當雛鳥出生,一個月過後便能離巢,學習飛行與生存技巧。由於基隆港食物來源豐富,因而容易看到年輕的黑鳶。陳世一教導大家辨別,若尾羽完整,頭胸部斑紋羽色較淺淡,即是年輕的個體。

陳世一告訴眾人,要了解黑鳶的飛行,得用「白努力定律」來解釋。在流體中,流動速度快的壓力比流動速度慢的壓力小。鳥類飛行時,因為翅膀的結構,導致空氣通過翅膀上方的速度較快,使氣壓較低,同時空氣通過翅膀下方的速度較慢,使氣壓較高;翅膀上下方的壓力差,便造成了升力。

此時,有學員發現靠近欄杆的水面漂浮著一隻死老鼠。食物出現,陳世一要大家趕緊把握機會觀察黑鳶的飛行狀態。漸漸地,1隻、2隻、3隻……陸續有7隻黑鳶發現大餐的存在,迅即振翅靠近,盤旋起來,於港邊舞出一曲華爾滋。

牠們一會兒雙翼平直張開滑翔,一會兒雙翼末端微拍於空中停頓;一會兒縮翅俯衝伸出抓子掠向水面,一會兒奮力振翅朝空中飛去……看著牠們靈巧地運用魚尾狀的尾羽控制飛行方向,以及展縮羽翼瞬間的張力、懸停於空中的愜意,讓人目不轉睛,巴不得雙眼也能有相機的高速快門功能,好將瞬間力與美的結合統統定格下來。

儘管黑鳶們不時俯衝水面做出抓取食物的動作,卻無一隻黑鳶實際抓住那隻死老鼠。陳世一向眾人解釋,搶食是黑鳶常有的行為,在諸多競爭者「鷹視眈眈」的狀態下,任何一隻黑鳶都不會輕易出手,否則引來眾鷹搶食便是白忙一場。他便曾見過兩隻黑鳶在爭奪雞腸,演出一場空中拔河賽。

除了黑鳶,基隆港也有其他猛禽可以觀察。在黑鳶求偶的冬季,偶爾便可見到魚鷹前來。魚鷹是世上唯一可潛水的猛禽,一旦發現魚的蹤跡便會迅速俯衝,全身沒入水中捕食。也看得到俯衝時速可達300公里、鳥類中飛行速度最快的遊隼;當高蹺鴴、白鷺鷥等同在港域覓食,陳世一笑說:「哇!看在以鳥類為主食的遊隼眼裡,真是秀色可餐!」不過,由於基隆港黑鳶數量占多數,陳世一也曾觀察到魚鷹和遊隼遭黑鳶驅逐的情景。

兩個小時的走讀,如同微雨轉瞬結束。基隆在一般人的尋常印象裡,或許不脫潮濕陰雨、廟口美食,然而此地還有諸多豐富的歷史風貌與鳥類生態、地質特色。今年恰是清法戰爭140周年,1884年的那場戰役發生地即是基隆。活動尾聲,陳世一也向大家提及他與基隆市文化觀光局文化資產守護員張蔭昌共同創作的《重現清法戰爭台灣戰場:基隆、淡水、澎湖清法軍戰事記錄比對》即將出版,期待大家日後來基隆時,別忘了到基隆港周遭欣賞黑鳶的飛羽之美,並走讀出更多的「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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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30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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