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後書籍時代的AI生存法:如何透過AI協助閱讀
可能因為我太常提到「我今天又跟ChatGPT聊了什麼什麼」,因此彷彿成為朋友間支持AI的代表人(事實上,我只是沒人可以說話),於是有些朋友遇到一些AI困擾時(例如AI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經常會跟我抱怨。聽多了之後,我也稍稍建立了一點不太需要經過大腦的回答(明明我又不是客服),例如「都還在發展中,就謹慎使用吧。」其實,在聽了種種抱怨之後,我心中反而是懷疑一般對世界的認識方式。
➤「盡信X,不如無X」
以個人長期跑醫院的豐富資歷來說,我認為「要聽醫生的話」是一種「迷信」——如果每個醫師的看法都會一致,那就不會有「求醫一定要尋求『第二意見』」這種說法了。這並不是醫生或醫學的問題,身處在觀點與角度無比多樣的當今社會,既然最後要承受一切的也只有自己,「對所有說法半信半疑」應當是人類基本生存守則。
對我來說,與金錢、健康這類涉及生死的相關問題,沒有絕對可信的語言存在,也不會真有人替你擔負言論責任。即使具有專業能力,許多人其實跟現在的AI服務很像:假若問到的是他沒有把握的問題,他還是會硬撐回答,根本與大語言模型領域所稱的「幻覺」(Hallucination)表現一樣。
就算不是看醫師、聽取投資建議,我也無法理解有人會輕易的完全接受一家之言。所以與其跟大家說使用AI要小心,我更推薦,活在當代這種微妙世界,面對所有人、書、影片都要小心,AI並沒有比較會說謊或更具偏見。
在AI出現前,早就有「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格言,但我不希望無書,也希望AI繼續存在。人類使用這些工具永遠需要適當的距離,在信與不信之間是一條無窮光譜。笛卡兒著名的「我思故我在」(congito, ergo sum.),後來許多學者指出完整說法是「我懷疑,因此我思、因此我在」(dubito, ergo cogito, ergo sum),感覺可以當作上述的總結。
➤失去書籍的時代
去年離開出版業時,有本名叫The Gutenberg Parenthesis(暫譯《古騰堡括弧》)的書帶給我許多安慰,它同時也提供了一種看待當代數位環境的角度。
「古騰堡括弧」這個概念最先是由專研中世紀研究的Lars Ole Sauerberg等幾位來自丹麥的教授提出並發展。後來,身兼記者、新聞學教授及暢銷書《Google會怎麼做?》作者Jeff jarvis以此為題寫了一本同名書籍,因而出圈,我也才有幸讀到。
簡單來說,「古騰堡括弧」是把印刷術發明之後的500多年時間,視為一句話中間的括弧(夾注):古騰堡發明了印刷術,是上括弧的開始,網際網路的出現則是結束的下括弧。主句其實沒變,書籍文化、印刷術像是一個插曲。從語言和認識論的角度來看,我們現在感覺到的「混亂」,其實只是「回到」中世紀口語文化的各種特徵。
當然,這並不表示括弧內的東西對我們的知識狀態沒有任何影響。這些教授們認為,500多年來因為書文化及印刷文化(或者麥克魯漢所說的「古騰堡星系」),人類文化、知識狀態和認識論都因此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其中最核心的論點是:文本(例如聖經)從此被固定、拘束在「書」上:過去抄本時代、詮釋權掌握在各個教會及其擁有的抄本。印刷術誕生後,權威轉移到書籍文字本身。除了造成詮釋權的改變,印刷術也為著作權奠定了基礎。因為文字固定了,所以誰說什麼、怎麼說都能被確定,學術上因此有了「參考書目」等文化。相對的,「抄襲」的「罪行」也才因此出現。
另一方面,說故事的方式也由口語時代的互動,轉變成線性主導。Jeff Jarvis引述《唐吉訶德》的一個場景作為例子:唐吉訶德無法忍受隨從桑丘說故事的方式,因為桑丘不是讀書人,在村裡聽故事的方式都是互動的,沒有跟聽眾合作是無法成為故事的。
唐吉訶德代表的是書本的典範,線性閱讀、開頭結尾都有一定方式(如同起承轉合),而朋友說故事的方式則像是看不到終點,也不容許你單純聽著等著語言出來。這個故事最後,因為唐吉訶德記不得羊數到第幾隻而被迫結束。(詳情可見楊絳翻譯版第20章)
➤「括弧後」時代,持續流動的思考模式
有人套用「古騰堡括弧」的概念,認為川普(Donald Trump)是「括弧後」時代的先鋒,屬於口語時代的人類,而非印刷人(可能是偷臭他沒讀書)。他沒有文字固定的概念,所以永遠不承認上一句自己剛說的話有什麼重要,永遠可以用下一句來彌補。對川普而言,所有語言都是持續流動的,跟印刷人無法對焦,聽眾總想摔筆。
這類書文化衰退的例子,在現代越來越明顯。最近我在學習一些新的AI框架或區塊鏈時,想「老派地」找一本書好好學習,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一本書能趕得上改變的速度。想要學習,需要追著某些大神無止盡的twitter貼文、discord上熱情的社群發言、直播。
此外,官方文件不一定寫得比一般使用者或者老玩家好,所以有心學習者勢必要改變「正文本身最重要」的閱讀習慣——能啟發你的,常常是正文下方的某則美妙留言。
本文無法深究「古騰堡括弧」這個概念,我只想從這個中世紀口語時代的角度思考:也許過去我們在括弧內過著安全、穩定的日子(即便可能是幻覺),然而從網際網路到AI,世界一點一點殘酷地把我們從括弧內拖了出來。如今我們置身的是永遠沒有終點的討論區、每一段話都有可能是鬼扯的世界。
「古騰堡括弧」學者Thomas Pettitt在麻省理工學院演講中的一段話,很能說明現狀:「文字變得失控,它們逃離了書本的拘束,變得自由,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文字繁衍出來,而且不斷移動變化,難以存在穩定的狀態……」
從網際網路的演進,我們的確看到了「括弧後」時代開展的線索:
第一階段:Wikipedia,所有人都是作者、都是編輯,搞亂「定稿」的概念,文章永遠在進行中。
目前被廣為使用的維基百科,初問世時也是備受質疑,特別是來自學院的滿臉問號。雖然現在大家都愛用,但別忘了它依然屬於不算可靠的來源,因為所有人都可以改寫某一個條目。
理論上,維基百科的辭條內容無法列為正式學術研究的參考文獻,但從它經常位在搜尋結果的前幾名推測,維基應該已經成為眾多知識的基礎入口。包括我在內,針對某個主題,我也常以「wiki上說……」開啟話題。但嚴格來說,其實這樣的開頭跟「我昨天夢到……」並無二致。
第二階段:生成式AI(LLMs、大語言模型)
我一直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原本就沒有值得信任的對象,加上維基百科被接受應用的程度,我認為我們抵抗AI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沒有想要完全抵抗的話,學一下使用AI的數位素養(Literacy)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
➤後書籍時代,如何使用LLMs
今年2月28日,著名的AI大神Andrej Karpathy在youtube上傳一部名為《我如何使用LLMs》(how i use llms)的影片,示範了他的AI基本教育。8天之內,點閱率已達70萬次,是很受各界認可的內容。以下摘錄影片重點,推薦大家自己去看完整影片。
1、AI基本上「只」是學舌鳥
Karpathy表示,AI本質上就是全部網路內容的破壞性壓縮(特別是上述網路第一階段的維基百科,都是訓練它的基本素材)。AI會從這些壓縮檔中取出資料,如同學舌鳥(多加了權威口吻)回答你問題。如果你要求它算數學,除非該AI額外設計可啟動特定工具來處理的功能,否則它的數學可能都會答錯,因為它的確不會算。如果答對了,會是因為訓練它的資料中有一模一樣的問題。為了解決這類問題,很多AI公司都增加工具,讓大語言模型有額外的計算功能,但這並不在它本身的能力範圍。
2、不同模型會有不同狀態,請瞭解該模型才能善用
A.每個模型基本上都有訓練資料的截止日,除非額外加上連網搜尋的功能,否則它們能夠回答的事情都只能到某一天之前。所以務必看清楚說明,或者直接問它最近資料庫更新時間。
B.可以選擇讓AI展現思路的模式(例如Gemini的Thinking、ChatGPT的進階推理),如此它會展現其推衍過程,而非直接給答案(也可以直接在提示詞要求呈現思路)。因為作為工具,我們可以只學習它的思路,這樣也許可以提供我們更可靠的幫助。
C.現在許多付費版的AI(如Gemini、ChatGPT)都提供深入研究(deep research)的功能,可以針對某個主題產生研究計畫跟報告,更重要的是,它會列出所有「出處供參考」,可以當成作研究大綱的助理,這可能是AI所做的最接近古騰堡括弧內的事情。
D.有些時候,你可以上傳其他資料,以輔助AI回答你想問的問題(除了可能需要付費外,也請顧及隱私問題)。
E.我個人加上給台灣讀者的提醒:既然deepseek是中國公司訓練的,可想而知,問它兩岸關係或者國際局勢,都是不智的選擇(除非使用的是經過調教重新訓練的「去審查版本」)。就好比若想了解歐洲文化,比起美國公司的產品,用法國Mistral的AI,講起巴黎會更頭頭是道。
3.所有AI提供的內容,都應該視為初稿(first draft)
Karpathy一再強調所有AI產出都應該視為初稿,這是當代人使用AI的最佳心態。但其實作為編輯,在我眼裡,所有人寫的都是初稿——這可能是一種職業病出發的認識論,也可能因為當代騙子實在太多。
➤透過AI協助閱讀
Karpathy表示他現在很少「單純」閱讀書籍本身,而總是找AI當書僮一起讀書。他以最近讀《國富論》為例,因為此書已經是公版權,網路上可以找到全書原文,他先把正在讀的章節內容貼給AI(影片是以Claude.ai 3.5 sonnet無付費版為例),請它針對該段作摘要(可用中文提示詞,實測沒問題)。
讀完該摘要之後,他再回頭讀原文,如此可以增加他讀書的專注力。Karpathy強調,這個方法對於閱讀自己不熟悉或者並非自己年代的書籍特別有用,讓他有勇氣接觸各種不同領域的書。
後來,他不滿意只是閱讀,更希望AI藉由互動幫助他學習《國富論》的相關知識。於是他利用Claude.ai中有點類似AI代理人的工具功能Artifacts,請AI做出記憶卡以及記憶卡練習介面。這個幾秒鐘就產生出來的小軟體,會不斷出題讓你在心中回答,再按一次則會出現正確答案,就像過去我們國中高中時使用的單詞本。背完之後,可以直接轉成測驗模式,等於作一次自我評量。
我使用以下提示詞(我改用Claude.ai 3.7 sonnet無付費),進行一樣的操作:
「請幫我針對亞當史密斯的重要生平生成20張中文的記憶卡,並利用Artifacts功能寫一個記憶卡的應用程式讓我作測試」
結果舉例如下:
最後,Andrej Karpathy又將《國富論》第三章的內容丟進Claude.ai,請它生成該文的思維導圖,以便瞭解這個章節概念的鳥瞰圖。
同樣作為應用的示範,我把這篇文章本身丟給Claude.ai,要求:「請幫我根據下方所附文件建立一個概念思維導圖」,得到的結果是:
說實話,我覺得這篇文章的目的,比較像是傳統書籍讀者被迫面對現代知識學習環境的症狀緩解劑。首先當然要抱著懷疑的態度面對AI,不然我們可能會如同當年照著google地圖的指引開車開到深山去的人一樣,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已經來到懸崖邊緣。
以這樣的比喻,與其偷懶「深信」,不妨疲憊但清醒地找出這些AI「工具」擅長之處,讓AI輔助我們走一趟閱讀之旅——即便這些AI試圖奪去我們所有注意力。
最後,雖然「古騰堡括弧」可以協助我們理解當今「真理」、「知識」的狀況如何類似口語時代,但我相信AI的發展也讓我們注意到一個全新的世界。目前LLM AI最核心的能力是可以聽懂一般語言,進而跟電腦、硬體等等進行對話。近期極為熱門的vibe coding就是指對AI說你要什麼,它就可以幫你做出以前需要電腦工程師才能撰寫的程式、應用軟體出來。
這項科技的進展,讓能夠清楚思考、清晰表達這件事變得無比重要(而且可能有經濟回饋)。可以說,知識的狀態或許變得混亂了,但語言則從未如此接近行動。●
話題》從《殺人回憶》到《米奇17號》:奉俊昊鏡頭下的階級困境與救贖辯證 ft.《不安擴張:論奉俊昊》
韓國電影導演奉俊昊(봉준호)新作《米奇17號》在台上映前夕,《不安擴張:論奉俊昊》繁體版率先面市,北美韓國電影學者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針對奉俊昊長篇電影提出全面觀察與分析,並額外收錄與導演的深入採訪。書中透過細緻的影像解讀與理論框架,精確指出奉俊昊對韓國乃至全球資本主義發展下階級矛盾的深刻關照。本文循著《不安擴張》的批判視角出發,探討奉俊昊最新作品《米奇17號》與過往創作哲學的異同。
*本篇涉及劇情揭露,範圍包含奉俊昊所有長篇電影作品,敬請斟酌閱覽*
➤必然的失衡
2019年,奉俊昊以《寄生上流》奪下奧斯卡最佳影片,時隔近6年,《米奇17號》帶著大家熟悉的奉式細節與黑色幽默回到影院。一樣是熟悉的社會學狂人視角,但又好像有些氣味不同,一樣是關於人、關於人性、關於逃不出的社會牢籠,但《米奇17號》有著所有前作都沒有的「從容」。
直到看見《米奇17號》結尾的頒獎典禮,遠景那宛若煙花的爆炸——連那個一死再死的米奇都是笑著的——才突然意識到,這可是奉俊昊執導的長篇電影裡,第一次選擇以如此溫馨和樂的場景作為結局。
《殺人回憶》最後,飾演朴斗萬的宋康昊直視鏡頭,凝視著觀眾與後方可能存在的罪犯,懸案未決,畫面裡僅他一人;《駭人怪物》結束在雪夜,破碎的家庭有小小的暖爐,雪安靜地落下,畫面逐漸拉遠,漢江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非常母親》裡串連起開頭與結尾的舞,小小的巴士上,飾演母親的金惠子從座位上起身,加入人群,但在混亂中唯有她知曉「真相」,那舞不是快樂而是對快樂的渴望,彰顯的是她絕對的孤獨。
《末日列車》以人口極端減少後的末世為背景,列車損毀後,兩個孩子從廢墟中抬眼,就算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未來亦是不明朗的;《玉子》沒有能力阻止企業,但拼盡全力阻止自己的家人死去,就此回歸山居,最後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畫面與其說是歡樂,更像是在絕望裡朝向烏托邦的希冀;《寄生上流》的結局接續著混亂的大戰,兒子看懂了以燈光寄達的家書,在想像裡許下承諾,在未知的十幾二十年後,讓父親能不再如蟑螂般寄生。
綜觀奉俊昊的創作,結局就算存在希望,也是微乎其微的。警察渴望破案,家庭渴望團聚,底層渴望高攀,不限於以南韓為背景的敘事,在奉俊昊的所有作品中,這些願望總是被更龐大的力量所阻撓。透過強調各種社會地位/角色上的落差,強化弱者的被剝奪感,剝奪者無論表面上呈現為怪物、連環殺手、企業家或政治人物,其實都隱含著系統性的壓迫——社會結構、軍事獨裁、政府機器、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等。主角不僅是在與具體的對手鬥爭,更是在與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結構性力量對抗,然而這些對抗,從一開始就是必然失衡的。
➤複製人的零和賽局
田鍾琄在書中不斷提及的關鍵詞之一是「零和」,這個概念在《米奇17號》中也得到延續。如果說《寄生上流》中的零和競爭表現為空間上的垂直層級對立,那麼《米奇17號》則將其延伸至生命價值本身。米奇的每一次死亡與「列印」重生,都是對勞動與資本關係的再確認過程——你的生命價值,是否僅存在於勞動之中?
除了高度仿擬某位美國政治人物的反派角色以外,《米奇17號》這次更明確地將殖民與開發作為主要敘事,政治以更直接的方式介入故事。延續自原著《米奇七號》設定的「消耗工」,正是典型的底層階級,在探索太空的危險勞動中,將原本具有神聖性的生命賦予可逆性,並依此衍伸出可隨時替換的特質。
這種「替換性」,直接連結至當代資本主義下勞動力的去個體化特質,特別是全球化中的外籍勞工與被邊緣化的底層勞動者,與近年全球的政治與科技局勢遙相呼應。
奉俊昊透過畫面安排,凸顯出「列印」的特性。當羅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米奇身驅一點一點被列印出來,螢幕裡正在經歷重生的他,與周遭笑鬧的他人產生強烈的對比——那是標準的奉式黑色幽默畫面,人體歷經「列印」,也會如列印紙張般卡頓。我們看見米奇從畫面右邊,緩緩左移,全身抖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左移動。「重生」在科技下是不具任何神聖性的,也就是説,性命的可複製性反身取消了他身為人的人性與價值。那一刻,米奇,或說所有消耗工,就與一張紙無異。
近10年前,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頂尖對決》與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中,針對「複製」這個大型命題各有不同的詮釋。《頂尖對決》的複製需求源於私人化的魔術表演,雖缺乏社會的許可,但因為被複製者的基數有限,而更接近個人需求的滿足,彰顯出的是個人的道德缺失;《別讓我走》以少數人的生命換取多數人的健康,但複製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模糊,使得社會對複製人功能性價值的定義顯得不穩且難以服人。
《米奇17號》同樣以科技發展下的犧牲為基礎,與前兩者不同的是,契約與勞動的關係弱化了社會與企業方的責任,「複製/列印」自此成為一種自我剝削的極端形式,折射出個體為了生存而不惜異化的社會背景。
從《頂尖對決》、《別讓我走》再到《米奇17號》,複製人的零和賽局還在不斷變形。從工業革命以來,資本主義所追求的人力最小化、效率最大化,在科技發展、資本主義運作及勞動關係的複雜化交織下,必然且正在衍生出不同形式的生存困境。
田鍾琄指出:「究極來說,奉俊昊的電影在面對這些危機時,最迫切的任務就是將其視為危機。」電影本身——正如《殺人回憶》最末宋康昊的那顆鏡頭——正是奉俊昊對一切困境的凝視與叩問。
➤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
回到前述,《米奇17號》一樣以社會的、政治的、全球性的討論為基礎,但相較於奉俊昊以往的作品,那異樣的從容感到底來自何處?或許能從米奇確定自己不用再反覆死亡與重生後,所說的那句“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 ”窺見一二。
奉俊昊的作品一向圍繞著「執著」展開,角色總是在極端的社會環境與個人情感之間掙扎,試圖維繫某種信念,但往往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崩解。《殺人回憶》的警察之於時代、《駭人怪物》中父親對兒子的歉然、《非常母親》裡幾乎成為詛咒的母愛(或說愧疚)、《末日列車》中革命的(被)推翻、《玉子》中對寵物的愛、《寄生上流》裡的生活(延續到結尾甚至是生存)需求,莫不如此。
相較於他們的有所渴求,《米奇17號》反而以「學會放棄」為起點。因債務而離開地球,米奇並非一開始就接受自己的生命是可被替換的消耗品,而是隨著一次次死去,學習如何捨去對死亡的恐懼。換句話說,他也在這反覆的重生中,逐漸放棄自己身為「人」的認同。那異樣的從容感,或許正是來自於他的不執著,畢竟,他連生死都介於模糊地帶中。
“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的關鍵不在於快樂本身,而在於「允許」自己去擁有快樂。在簽約後的生命裡,米奇沒有權利思考個人的幸福,整個宇宙探索計劃裡,他的存在只被預設為一種功能性的延續。當這個枷鎖受到外力(娜莎與米奇18號)鬆動,他才意識到,他可以選擇生死,甚至能夠有所渴求。
過往的角色在執著中走向崩潰、遺忘或歸隱,但米奇反而是在放棄執著後,才擁有了選擇權。
《米奇17號》維持著奉俊昊一貫的幽默與社會批判,在整體劇情與角色深度上並沒有特別拔萃之處,但特別之處在於,這次奉俊昊更聚焦於個人(或說「人」)價值的重新探討——在一個人可以被無限複製的世界中,我們如何重新定義個體的價值?
《米奇17號》的從容,某種程度上代表著批判視角的改變——不僅僅是指認危機,更是在承認危機的前提下,探索「如何活著」的可能性。這次奉俊昊不急著讓角色去破案、去革命、去拯救,而是回看己身立足的腳下,給出現階段他能給出最好的回答:
即使身處最極端的剝削體系,依然能找到困境的破口;在看似毫無希望的零和賽局中,弱者也有看見強權如煙花般爆炸的一天。●
Bong Joon Ho
作者: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
譯者:于昌民
出版:積木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
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語系教授,也是北美研究韓國電影數一數二知名的學者,著有《惡性循環:韓國的金融貨幣危機電影和美國世紀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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