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讀現場》自由,青春的歌詠:左萱X蔡錦堂走尋《芭蕉的芽》
➤臺師大身世之謎
衣衫不整、頭髮長到遮眼,晚上從宿舍溜去風俗店,半夜喝醉了還在路上唱歌跳舞,這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啊?翻開左萱的漫畫《芭蕉的芽》,才第一頁就有一群穿制服的學生在大街上胡鬧,書店老闆娘說:「沒辦法,那是臺北高校的學生呀!」

2022年臺灣師範大學舉辦「百年校慶」的時候,大家才曉得,臺師大那棟磚紅色、最上面有個尖塔、略帶歌德風格的行政大樓,以及講堂、文薈廳、普字樓已是市定古蹟,古蹟名稱為:「臺灣師範大學原高等學校……」。
原來,以孕育教學人才為宗旨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前身是日治時期的「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畢業之後可以直接進入帝國大學就讀。許多臺灣醫界政界的要角都是臺北高校的校友,例如李登輝總統、辜振甫資政、中研院院士李鎮源等。而臺大醫學院多任院長如楊照雄、黃伯超等,也是畢業於臺北高校。
「所謂的舊制高校,全日本只有38所,臺北高校就是其一。那時我們已經做了很多日治時期的教育史研究,但唯獨漏了臺北高校這一塊。」2004年蔡錦堂教授從淡江大學來到臺師大臺史所後,發現臺北高校在日治時期教育史裡占有重要地位,決定投入研究。如今臺師大圖書館裡「臺北高等學校資料室」中的所有資料,幾乎都是蔡錦堂和學生從零開始,一點一滴,花了十幾年時間四處搜集、訪談來的。
等等,說好的荒唐學生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人才備出的臺北高校,教育方針是「自由、自治」。其精神象徵是懸掛於本館頂樓、一大一小的兩座鐘,名為「自由之鐘」,1929年由第二任校長三澤糾從美國農場購入。當時的臺北高校不但是日治時期臺灣學生進入日本大學的唯一管道,也是唯一沒有髮禁的學校。「會玩又會念書」成了臺北高校學生最自豪的特質。
「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那個尖尖的鐘塔,」蔡錦堂在小雨中指著行政大樓頂樓,「不對,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天花板上的兩個洞,我帶你們去。」
一行人緊跟著這位走路超快的臺灣史教授走進臺師大行政大樓,樓梯間的窗外透入傍晚微光,隊伍中的還有《芭蕉的芽》作者左萱。漫畫家的眼睛從一走進母校就開始掃瞄個不停,即便她為了畫《芭蕉的芽》已做過無數功課,在我們兜轉於臺師大及周邊時,她仍在蔡教授身邊問東問西,兩人亦師亦友的交情展露無遺。
明明是美術系的學生,卻因為在日語學程裡上了蔡教授的日本史,結果就把自由學分全都拿來修蔡教授的課,而且還高分完修。「我太喜歡歷史了。」左萱說。
「左萱和阿獰都不是我系上的學生,卻都拿98分。」蔡錦堂邊說,邊拿出好幾本左萱和阿獰的漫畫。因為這兩位愛上歷史課的美術生,「推廣臺北高校史」和「漫畫」搭起了連結。「左萱當時送我一本《白紙的白》,我覺得插畫很漂亮。後來我看見《神之鄉》在日本得獎,才知道左萱還很會畫漫畫,就想到找她畫臺高的故事。」
為了創作《芭蕉的芽》,蔡錦堂和左萱,以及其他研究臺高歷史的老師們有一個名為「重版出來」的line群組。在創作過程中,左萱有什麼考據上的疑問,隨時能和大家討論。不過,左萱私底下都稱這組人為「臺北高校漫研社」,投入之深,彷彿故事裡角色的生活,與自己的生活已交疊在一起。
「左萱還跟我借了一本超厚的西川滿的書,後來我乾脆送給她了。」蔡錦堂說。這一會兒,我們站在蔡教授說的「兩個洞」下面,仰著頭,眼巴巴等著他給個解釋。
「你們猜嘛,為什麼天花板上有兩個洞?」蔡錦堂吊著我們胃口,不曉得他上課時是不是也用這招。
大家亂猜一陣全沒中。最後的答案是:「為了讓拉鐘的繩子從頂樓直接穿下來到一樓,所以每層樓板都挖了兩個洞」。這樣,負責打鐘的人就不用爬樓梯了。
這樣率性、以人為本的作風,真的很「臺北高校」啊。
「臺高的校風講究自由學習,師生是一起討論學問的關係,老師站在引導的角色。從當時留下的刊物中,可以看到他們師生之間的互動是很親近的。不過呢,谷本校長和三澤校長對教育的看法很不一樣。」左萱說得彷彿他們是自己經歷過的校長一般。
看著左萱和蔡錦堂兩人一討論起史料就你來我往個沒完,總覺得好像穿越時空回到了臺北高校時期的本館。只是眼下天花板上只有兩個洞,沒有拉鐘的繩子。
➤學生辦刊熱血群戲
「上一部作品(《神之鄉》)之後,我一直在尋找適合畫成長篇的題材。」左萱說:「曾經想過要用臺灣美術史裡的畫家傳記,還想過《民俗臺灣》編輯部的故事。」
喜歡歷史的左萱在研究潛在題材時,有意識到,處理真人真事難免會限制故事的發展,然而她一直想要畫「一群人一起創作」的故事。因此,當臺師大百年校慶,蔡錦堂邀請她以臺北高校為背景畫一部漫畫時,左萱發現臺高校史中記載了豐富的文藝創作,正是她尋找已久的題材。
「當年臺灣學生和日本學生的互動,例如灣生背景的日本學生、臺灣學生的自我認同等等,都是我很想描寫的主題。」左萱繼續說,「那個年代的高中生如何度過青春?這很吸引我。」
左萱提到,由於想發展長篇,所以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背景故事。《芭蕉的芽》前兩集,較集中描寫臺灣學生葉星橋,以及日本學生南城雲太郎。


「我想看看這兩種視角、不同的成長背景會擦出怎樣的火花。所以我也讓他們性格極端一點。」但隨著故事發展,左萱發現星橋和雲太郎的內心其實也有相同之處,「我很注重角色之間的同與異。」除了角色本身的同異,左萱也特別注意角色身上的特質是否兼具「熟悉感」和「新鮮感」。
「比如說戰文組和理組、女大當嫁……」左萱解釋:「雖然時空背景不一樣了,當時選文組可能還要面臨得更早上戰場的現實,但這種『成績好的理科生就該去當醫生』,還有諸如『女孩子不用讀太多書以免嫁不掉』的觀念,到現在還是存在。」幸而故事背景的年代,能讓漫畫家好好發揮特殊性。因此,《芭蕉的芽》既能引發讀者對角色的共鳴,又能展現具有新鮮感的復古情調。
於是乎,戰戰兢兢的星橋,和狂放不羈的雲太郎,還有幾位同好,被左萱放在一起,共同辦刊物,上演左萱最喜歡的群戲。「喜歡一群人一起努力的同伴感。」她說。至於辦刊,因為是熟悉的主題,實務上也比較知道怎麼掌握。
「我會把我想處理的議題,放到不同角色身上。比方葉星橋的作品被西川滿老師批評了,最後他和朋友想辦法消化這份批評。這也是我當時對創作的一些想法。」


「我很喜歡葉星橋和雲太郎兩個角色的設計。」蔡錦堂細細點評:「一個臺灣人、一個日本人。雲太郎學臺語的橋段很好玩。竹內昭太郎《永遠的臺灣島》最後一句就是『呷飽未?』,雲太郎比他還厲害呢!尋常科直升,德文就已經那麼厲害,整個人很自由的發展。葉星橋很會讀書、想當醫生,可是其實對文學感興趣。當時臺灣人真的有很多這樣的情況。這兩個人一起去編《鐘之音》,這樣的發展,能有很好的發揮。」
➤變動的自由
聊到一個段落,大夥兒迫不及待要去看看傳說中的「臺北高等學校資料室」。蔡錦堂說起一切的開端:原本,臺北高校的學籍簿直到戰後都保留著,上面有所有入學學生的資料,但後來因為無處保存,也不被重視,就被銷毀了。要找尋臺北高校的史料,因此變得困難重重。

巧合的是,蔡錦堂擔任臺師大臺史所所長時,開了一門「日本近代史」。有一天,一位老太太說想來旁聽。幾堂課後,她介紹前臺大醫學院院長黃伯超給蔡教授認識,因為他是臺北高校同學會會長。蔡錦堂後來才得知,那位老太太是臺大醫院的院長夫人。
與臺北高校同學會牽上線之後,搜集資料的速度突飛猛進,也進一步和日本的臺高同窗會「蕉葉會」取得聯繫,進行交流。「我還在蕉葉會遇到臺灣人類學家移川子之藏的兒子移川丈兒,賓果!」蔡錦堂回憶道:「移川丈兒是後期《臺高》的編輯,我們在他那裡取得好幾期《臺高》和《翔風》。」至於學籍資料,則從臺灣總督府的府報、官報以及臺北高校最後一年所製作的一覽表等史料中一一尋回。
穿過圖書館大門,左萱和蔡錦堂熟門熟路往前衝,一夥人塞進電梯裡。出了電梯,映入眼簾的是一把放在玻璃櫃裡的扇子。
蔡錦堂解釋道,這把畫有淡墨山脈的扇子,是北高的英語科講師葛超智(George Henry Kerr)離臺返美前,圖畫科講師塩月桃甫(也是臺北高校校徽的設計者)繪贈的餞別之物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葛超智必須離開,鹽月桃甫親手畫了這把扇子送給他,上面還寫著『葛先生再見』(日文)。」
扇子的捐贈者川平朝清是琉球人,戰後去美國留學時認識了葛超智。當時葛超智以英文撰寫的《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由蕭成美譯成日文,川平朝清則擔任校訂。「葛超智後來也寫了幾本琉球歷史的書,兩人關係很好。葛超智過世前,川平去訪問他,錄音也有留下來。最後葛超智把所有和臺高有關的物品,都送給川平朝清。」日後川平朝清受邀來臺演講時,將這些物品捐給了臺師大臺高資料室。
「我在看這些資料的時候,最喜歡看的就是畢業紀念冊。」左萱說,「除了學生在上課的照片之外,各種學外教學、旅行的合照,讓人覺得他們和現在的高中生沒有差太多。後面還有同學留言,和現在有很多共同點,青春真的很美好。」
左萱高中念師大附中,她說師大附中的學生也是很愛玩、愛唱校歌,對學校認同感很強,「所以臺高的學生讓我很有共鳴。」


「臺高的校友們真的非常喜愛校歌。辜寬敏快過世之前,我們去拜訪他,還有當時一起住七星寮的同學,他們兩個人就一定當場就要唱校歌!」蔡錦堂同意:「我認為臺高有很值得借鏡的地方,就是他們很重視語言教育,和通識教育。音樂、美術、哲學、歷史、地理、文學……現在通識課變成營養學分,其實通識課要墊基好,才能學專業,這才是精英養成該有的過程。」
臺高創立於大正民主時期,橫跨二戰。相對於戰後,戰前那種「即將失去自由」的漸變,更能突顯故事當下的時空中,年輕人盡情享受自由的珍貴時光。

「那是一個從失去到得到,又眼看著將要再度失去、而試圖努力抓住的過程。」左萱說:「從歷史脈絡來看,對臺灣人而言,自由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利用這個特殊的時期,去描寫青少年們各自對『自由』的不同認知,對於自由這個大主題,角色們如何用不同的視角去詮釋。」
她解釋:「在我的故事裡會慢慢描寫到,自由不純然是個閃亮亮的存在。例如日本學生和臺灣學生對自由的心態一定很不一樣,透過角色的互動,我想去辯證這件事。我沒有要給答案,每個讀者心中應該都有屬於自己對自由的想像。」

在成堆的史料中創造一份虛構的刊物《鐘之音》,是左萱在史實中找到的空隙,可以自由創作的空間。面對第一部長篇計畫,左萱花很多時間打地基,也運用較有彈性的編劇方式,讓故事可以發展下去,同時還要留心注意主線和支線的收束。「很困難,但是很有趣。我也參考了很多美劇和日劇的編劇書。」
左萱最喜歡的自由之鐘已經破損,被收藏起來了。目前對外展示的是一件90周年時製作的複製品,孤零零地立在臺北高校時期的生徒控所(學生活動室)、現在的文薈廳前的草坪上。
「我想描寫的自由是變動的、立體的,是『自由』流動的過程。」左萱說。涼爽的冷氣從文薈廳裡吹出來,她順手將學生沒關好的門給拉上。
對左萱而言,能夠在創作路上順從自己的求知欲和感興趣的主題,努力做功課,慢慢地發展一部長篇,就是目前最大的自由。●

![]() 作者:左萱 出版:蓋亞文化 定價:240元 【內容簡介➤】 |
![]() 作者:左萱 出版:蓋亞文化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左萱 漫畫、插畫工作者。2015年出版第一本長篇漫畫《神之鄉》獲日本國際漫畫賞銅賞,已售出日、法、義、越南版權,並授權改編電視劇,於2020年上映。代表台灣參加2017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節與德國法蘭克福書展、2022年義大利盧卡漫畫節、2023瑞士洛桑漫畫節。 2017年參與「漫畫植劇場」企劃,繪製漫畫版《五味八珍的歲月》。2022年開始創作長篇作品《芭蕉的芽》,獲第14屆金漫獎年度漫畫獎。 |
漫評》怪物橫行的城市,一位狼人小女孩眼中的謀殺案:《我的怪物日記》
世界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怪物。怪物令人恐懼,因為他們樣貌醜陋,因為他們與眾不同,因為他們可能對「人」造成威脅。這世界上存在「壞怪物」,他們不想讓別人自由,他們希望世界能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他們想要人類害怕。另一方面,我們有成為「好怪物」的嚮往與衝動,因為怪物不死,因為怪物的存在能安慰人心,因為怪物擁有強大的力量,即使不容於世人,怪物也能以各種姿態活下去。
➤怪物新人
《我的怪物日記》英文版出版於2017年,是作者艾彌兒・菲利斯(Emil Ferris)的第一本圖像小說。在畫這部圖像小說之前,菲利斯是自由工作者,接案畫插畫還有設計玩具。這本書出版後,一舉拿下了安古蘭漫畫最佳作品獎和艾斯納最佳藝術獎等多項漫畫大獎。可以說,這位當時已年過50的單親媽媽,就是圖像小說界的「怪物新人」。
菲利斯創作這本書的契機,是因為40歲時感染了西尼羅病毒(West Nile Virus; WNV)。這種病毒透過帶病原的蚊蟲叮咬傳染,大多數人不會出現任何症狀,但菲利斯卻因此腦部受損、下半身癱瘓。醫生告訴她,她可能永遠無法行走,但對她來說影響最大的是,身為藝術家的她,手卻不聽使喚。
菲利斯發表過一篇短篇自傳漫畫〈那一咬,改變我的一生〉(The Bite That Changed My Life)就是在談這個經歷。她被叮咬的時機,甚至象徵性地發生在她40歲的生日派對上。蚊子的「一咬」(在她的想像中,蚊子以品嚐陳年美酒的態度評鑒她的血液)仿如吸血鬼的一咬,將她變成一個「怪物」。
在復健過程中,菲利斯開始練習用僵硬蜷縮的手畫畫,並在父母的母校芝加哥藝術學院學習創作。最後,她花了6年的時間完成這部700頁的巨作:《我的怪物日記》。因為篇幅龐大,因此漫畫出版社分成上下兩冊出版,第二冊英文版已於2024年5月出版。
➤怪物外表與人皮下的怪物
《我的怪物日記》的故事發生在1960年代的芝加哥,主角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名叫凱倫。凱倫從故事開頭就決定要變成怪物,在整本書裡也都以小怪物的姿態示人。故事的上集主要圍繞著鄰居阿姨安卡之死,凱倫不相信安卡的死是因為自殺,因此決定開始當個偵探,調查究竟是誰害死安卡。情節便以此開展,描述凱倫的母親薇拉.雷耶斯、哥哥迪茲、鄰居、其他同學、朋友,以及關鍵人物——安卡的故事。
菲利斯曾在一場訪談中提到,這個故事裡的事件「全都沒發生過」,但「整個故事是真的。」這直面了虛構與真實事件之間的模糊地帶,反而加深了故事本身的真實感。
她形容小時候住的區域,是個「滿是倖存者」的地方,那些人全都是生活在體制之外的人,鄰居有非裔,有阿帕拉契山的白人礦工,還有許多離開原居住地的美洲原住民等等。她形容「這些人非常美麗,他們吃了很多苦,卻極為強大」。
菲利斯聽了很多故事,做了筆記,改編他們的故事並放進自己的漫畫中。這些人物令她著迷的原因在於,她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怪物。她天生脊椎側彎,童年多半時間無法像其他小孩一樣到處跑跳。她嚴重駝背,因此少時有段時間會想像自己是隻小狼人,被高大魁梧的科學怪人抱在懷裡。
菲利斯為作品做了相當充足的背景研究,為了某些段落,她爬梳二戰前後的德國歷史。但真正讓她的作品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她的敘事方式,以及她如何將自己著迷的怪物放入故事裡。她讓怪物成為貫穿古今的重要母題,揭露人類在怪物外表下,有著既善良又殘酷的本質,也有人披著體面的外皮,實際上卻是內心醜惡、不折不扣的「壞怪物」。
光看書封,就能對菲利斯特殊的繪畫風格留下深刻印象。她使用一般油性原子筆作畫,而且不打草稿,直接畫在筆記本上。讀者看到的內文,就是筆記本的翻拍。她在訪談裡透露,「不是我選擇了這樣的創作方式,而是這樣的創作方式選擇了我」。在手部癱瘓的復健過程中,這是她能找到最自然的表達方式。她描述那時自己的手蜷縮得像爪子,但她有點喜歡這樣,因為這讓她像個怪物。
可以看得出來,菲利斯是拿著原子筆,一筆畫、一筆畫重複疊在紙上。這種作法呼應了小怪物凱倫對事物的看法——她對事物的看法與哥哥、母親皆不同,她認為事物像照片,「必須靠近看,雖然看起來是灰色,其實是許許多多墨黑小點在純白的紙上所形成的。」
這點也能對應到整個故事:我們需要一點一點將線索加疊,才能勾勒出真相。在書裡,我們常常可以發現菲利斯的畫和凱倫的畫是交疊或拼貼在一起的。她們用線條勾勒出細膩、充滿靈魂的肖像,有時搭配上奇異的顏色,畫出俗艷、充滿B級感的恐怖雜誌封面。而故事的黑暗真相,就在這不斷加疊的線條中慢慢鋪陳,呼之欲出。
➤真相可以是艷俗與神聖、B級漫畫與博物館藝術品
菲利斯在書中處理了許多殘酷、令人無法直視的沉重主題,卻用誇張到近乎搞笑的恐怖雜誌封面作為每章節的開頭,裡面還穿插許多有趣、幽默的片段。我們目睹的是某些人生命中最沉重的一頁,看見怪物遭受歧視、剝削與虐待,但這之中卻總存在零星的生命之花。那是極為旺盛、強大的力量,彷彿呼應著鬼魅般的安卡告訴凱倫的那句話:「永遠別讓任何人的黑暗,把你送進自己的黑夜。」菲利斯筆下的人物在最黑暗的時候,仍有找到光點的能力。既使被摧毀,卻仍有以被摧毀的殘缺姿態繼續下去的韌性。
讀這本漫畫時,很難不注意到書裡引用了大量名畫。作者用原子筆臨摹了這些名畫,讓這些畫作巧妙地穿插在情節中。凱倫從小接受哥哥的藝術教育,故事裡出現多次參觀藝術博物館的場景,也展現他們兄妹倆如何用聯覺(Synesthesia)去欣賞這些名畫並對藝術做出的反思。
我們看見兩位藝術家的養成過程,重新意識到,向所有民眾開放的美術館有多重要。作者在訪談中提及,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參觀芝加哥藝術博物館,這些經驗非常寶貴,她覺得自己是透過繪畫去理解世界的。
菲利斯喜歡怪物,接觸這些名畫時,她發現,它們也多半跟怪物有關。從另一個角度看嚴肅的宗教畫,會發現它們有時相當俗艷、直白,甚至天主教的聖人聖克里斯多福自己就是半人半狗(善良、神聖的怪物)。神聖的東西與最直率、最豔麗的俗物即為一體,如同作者小時候讀艾蜜莉・狄金生,也讀《MAD》惡搞雜誌;喜歡藝術名畫,也喜歡通俗的B級恐怖片。她認為這兩者之間沒什麼不同。
這樣的看法也呼應了《我的怪物日記》這部圖像小說本身。這部作品有非常嚴肅、沉重的一面,但在閱讀過程中,卻總能感受到一種輕盈。裡面會出現「那些女人教會我,接納被玷污的東西」這樣強而有力的說法,也有「百老匯是芝加哥扭曲的脊椎」這樣怪誕、充滿詩意的描述。其中更穿插許多幽默的細節,如凱倫與親朋好友共同創造出新奇古怪的詞彙:蝨子樓梯、洋蔥圈總統、不公特快車、線索湯、札爾諾伏獎⋯⋯
《我的怪物日記》是一本極不尋常的圖像小說,不只因為其敘事、繪圖手法,也因為怪物元素、社會百態、歷史和懸疑精巧地交織在一起,渾然天成。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故事本身,我們不太可能在讀完之後不受震撼。裡面出現的每一個角色,都如此讓人印象深刻,就連如鬼魂般出現又消失、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物,都會讓你惦記到故事的最後。這個故事會讓人想起20世紀經典圖像小說《鼠族》與《歡樂之家》,但突破了現有的敘事手法,描繪出幽默、充滿詩意、動人的眾生相。
安卡究竟是不是自殺?如果不是,那是誰殺了安卡?《我的怪物日記》第一冊結尾給出了這些問題的答案。讀到後來,我們可能會像小怪物凱倫所說的:「有時候,你不會讓自己知道自己知道什麼」。你不一定想知道答案,就算知道答案,你一定會想追問真相。而看完第一冊,你就會知道「答案」,為了「真相」,你一定會想要看第二冊。●
My Favorite Thing is Monsters
作者:艾彌兒・菲利斯(Emil Ferris)
譯者:穆卓芸
出版:鯨嶼文化
定價:1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彌兒・菲利斯Emil Ferris
知名美國作家、漫畫家,以及設計師。1962年出生於動盪年代的芝加哥,至今仍居住在那裡,也因此她是一切怪異和恐怖事物的狂熱愛好者。她擁有芝加哥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碩士學位。My Favorite Thing is Monsters(《我的怪物日記》)是她以虛構的圖畫日記形式呈現的圖像小說處女作,曾被多家出版社婉拒出版。2017年,也就是她55歲那一年,終於在極具影響力的圖文出版社Fantagraphics Books獲得出版,從此一鳴驚人。該書上市後,除了創下Fantagraphics Books創社以來單書最高累印量,也橫掃圖像小說及漫畫各大國際獎項,堪稱圖像小說界當年的現象級出版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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